行到绵州的太子元(吉吉),接到汉源坡大败的消息,也跟王昭远一样,几乎瘫痪。
  “太子,太子。”李廷珪对军务一筹莫展,但比较沉得住气,安慰着他说:“剑门一失,无险可守。兵败之咎,不在太子。趁现在走,还来得及!”
  这一说,元(吉吉)才能振作起来,定一定神说:“赶快!后队变作前队,往回走!”
  这又不是临阵撤退,无所谓“后队变作前队”,李廷珪知道他完全外行地,连退兵都不会,所以赶紧拦着说:“太子,你莫慌,我来安排。我们不能往成都走。”
  “为什么?”
  “一往成都走,引敌深入,怎么可以?我们要往川东绕个圈子回成都。”
  “对,对!依你。”
  于是李廷珪下令,撤退的第一优先是元(吉吉)的姬妾,派亲军护送,即时出发,往梓州到西充待命。接着,李廷珪留下几小支伏兵,先遣设伏;然后与元(吉吉)率领大军,急急向东而去。
  到了梓州府的中江县地方,元(吉吉)一看城内贮蓄的军粮,极其充足,忽然想到战国策和史记上的记载,便问李廷珪:“遗粮资敌,怕不是上策吧。”
  这一点,李廷珪当然也知道,心里在想,此刻的局势,已与军粮无关,如果还有精兵良将在后,引敌深入,可以背城借一,自然要焚积储困敌;无奈情势显然并非如此。但如果不赞成太子的办法,回到成都,追究责任,无词以解。因而只好同意元(吉吉)的主张。
  于是就这样过一县,烧一县,兜个大圈子,一路烧到成都。
  在成都,孟昶已经得到了一连串兵败的消息,一声长叹,双泪交流,心知大势已去。数十年安富尊荣,一旦屈为俘虏,青衣素巾,待罪阙下,这日子怎么过法?自己思量,不如早早自裁;但想到六旬老母,却怎么样也狠不下这颗心来。
  最苦的还是花蕊夫人,她内心跟孟昶同样地忧急愁苦,但又不能不强自镇静,打起精神来安慰孟昶,“官家,”她说:“局势也还未到山穷水尽之时,何妨再与知兵的大臣们商议一番?”
  “谁是知兵的?”孟昶摇摇头,“宿将凋零,就有两三个,也都从未领兵出过蜀中,能有什么挽回颓势的策略?唉!都怪平日文恬武嬉、不修战备之故。”
  “我倒想起一个人。”花蕊夫人说:“石老将军,见多识广,不妨召来一谈。”
  她所说的“石老将军”是指石(君页),今年七十多了;原是石敬瑭的宗族,早年多谋善战,有名将之称。孟昶心想,这个人倒是可以请教的,于是即时召石(君页)进宫。
  听孟昶说了兵败的经过,石(君页)不胜惋惜地说:“一误再误了!于今从速为计,还有退敌的希望。”
  “计将安出?”
  “在我而言,蜀中山川,易守难攻;在宋军而言,劳师远来,势不能久。”石(君页)以极具信心的语气,作了一个结论:“于今当坚壁清野,步步扼守。能守得三月,宋军气馁,必萌退志,那时一战可复失地。”
  孟昶心想:石(君页)的话是不错,但坚守不是仅仅凭藉地形有利,便可收功;可遣之将、可用之兵又在何处?朝野上下,文恬武嬉,谈到出兵,直同儿戏,此刻想来,不修战备,不习武事是自己为政的绝大失策,徒侮无补于实际——一着错、满盘输,投子终局吧!
  这个决心,在孟昶却下得容易,长叹一声道:“我父子以温衣美食养士四十年,此刻才知道失于姑息,一旦临敌,不能为我东向发一矢,难欲坚壁,谁是可为我守土的?”
  石(君页)知道大势已去,黯然叩别御座;出宫四顾,茫茫然无所适从,思量了半天,连家都不回,弃去官服,悄然投青城山而去。
  受命草拟降表的李昊,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一支笔用来草降表,是文人的奇耻大辱;而自己竟两逢其事,一身蒙垢,百死莫赎,四十年的家国兴亡,为个人带来奇异的遭遇;只好说是造化弄人,除却认命,别无选择。
  于是他从尘封的书橱中,找出一张泛成黄色的纸;那是他为前蜀后主王衍向后唐庄宗所草的降表底稿,文未注明“乙酉年”;今年天干又逢“乙”,好算得很,相隔四十一年。
  “谁想得到?”他容颜惨淡地自语:“四十一年前的旧稿,竟可以为今日的蓝本!”
  细细一想,才知旧稿无用,王衍投降后唐庄宗李存勖,不过是一隅之地的分合;而如今投降宋朝,是五代十国归于大一统的开始,这是历史的伟业,何必戚戚?
  转念到此,颓唐的精神一振,丢开旧稿,重新构思,从统一海宇上着眼,凌空落墨,提笔便写:
  臣用三皇御宇,万邦归有道之君;五帝垂衣,六合顺无为之化。其或未知历数,犹昧存亡,至兴天讨之师,实惧霆临之罪。敬祈英睿,俯听微衷。
  这是一个“帽子”,念了一遍,觉得“微衷”二字,不似乞降的语气;既已俯首称臣,总得为保全官家的眷口设想,措词何防恭顺,才有实益,因而将“微衷”改为“哀鸣”,接着便为孟昶叙来历:
  伏念生自并门,长于蜀地,幸以先君之基构,得从幼岁以纂承;只知四序以推迁,不识三天之改卜。
  幼年接位,不识大势;这样的说法,李昊自觉相当得体。想了想,以下就该“颂圣”了:
  皇帝明光出震,盛德居乾,声教被于退荒,度泽流于中外。当凝旒玉殿之始,缺以小事大之仪。
  何以缺乏“以小事大之仪”?这得想个理由。李昊括笔沉吟着;把已写下来的几段念了一遍,发觉有一句不妥,“盛德居乾”,把宋朝的年号嵌在里面,原该是很俏皮的说法,但“乾德”也是前蜀的年号,是不是有忌讳呢?
  最好是不用,怕会弄巧成拙。但这一句也实在无可更易,姑且留着再说。再想“缺以小事大之仪”的理由,不妨托词于道路艰难,关塞阻隔,于是接着又写:
  盖蜀地居偏僻,阻隔徽猷,已惭先见之明,因有后时之责。今则皇威赫怒,圣路风行;干戈所指而无前,鼙鼓才临而自溃。山河郡县,半入于提封;将卒仓储,尽归于图籍。
  这后半段一气而下,把王昭远骂了个痛快,李昊算是出了胸头的一口恶气。然后用“但念”一转,叙入乞降的本意:
  但念臣中外二百余口,慈母七十余年,日承训抚之恩,粗效孝爱之道,实愿克终甘旨,冀保衰龄;其次则期子孙之团圆,守血食之祭祀。伏包容之若地。盖之如天,特轸仁慈,以宽危辱。
  写到这里应该结束了。李昊通盘考虑了一下,认为援引古人来作比,希望获得一个封号,为必不可缺的一笔;蜀中有刘阿斗现成的例子在,再找一个陈后主作配:
  臣辄敢征其故实,上渎震聪:窃念刘禅有“安乐”之封,叔宝有“长城”之号。背思归款,得获生全,顾眇昧之余魂,得保全而为幸,庶使先君陵庙,不为樵采之场;老母庭除,且有问安之便。见今保全府库,巡遏军城,不使毁伤,终期照临。车书混其文轨,正朔术于灵台,敢布腹心,恭听赦宥。
  写完天色已经微明,因为孟昶曾当面叮嘱,既已愿订城下之盟,则降表宜早早送出,免得百姓受苦;所以李昊对草稿不暇仔细推敲,加冠束带,准备进宫。
  出门一朝,只见对面照墙下有人围聚着在看什么,望见李昊出府,匆匆散去;现出照墙上贴着一长条纸,大书六字:“世修降表李家”。仆从也是刚刚发见,遮掩不及,尽落入李昊眼中。
  这就像在他当胸硬揍了一拳,李昊陡觉血气翻腾,喉头似有腥味,嘴一张,呕出一口血来。
  “唉!”他闭上眼睛,挤出两滴眼泪,然后有气无力地说道:“把这个送进宫去!”
  降表送进宫,当天就以薛涛遗制的蜀笺,恭楷抄缮,盖上国玺。送到王全斌军营中。
  王全斌的大军,这时已进驻龙城,离成都只有一百多里路。降表一到,全军欢呼;但王全斌却不敢大意,派人接待来使以外,立即召集高级将领到大帐议事。
  传观了降表,个个喜形于色,也个个在心中盘算,如何取得首先进成都的第一功?但先要考虑的是投降的诚意。
  “我总有些不大相信,”王全斌微皱着眉说:“孟昶父子四十年休养生息,不应该垮得如此之快!成都城内,到底情况如何?不要中了他的伏!”
  “是的。”副都部署崔彦进别有用心,故意附和着王全斌说:“须防降表有诈!为今之计,仍须临以精兵,我愿带所部人马作前驱。”
  “不,不!”都监王仁赡也是别有用心的:“副帅不宜轻出,还是让我去。”
  王全斌对崔、王两人的操守性情是知道的,一个好聚财货,一个放不过子女玉帛;这样抢着要去,其心不问可知,只是不便明言,所以对他们的自告奋勇,且不置可否。
  “各位对此还有什么看法?尽管请说。”他看着大家问。
  “照我看,孟昶确是势穷力竭,不得不降;孟昶父子只是中四十年休养生息,不是生聚教训,士无斗志,民耽逸乐,不会有诈降设伏之事。”马军都监康延泽很有把握地说。
  “我跟延泽的看法相同。”马军都指挥使史延德提出他问道奇袭青缰店、搜索王昭远的经验说:“孟昶所重用的只是一个王昭远,而此人之窝囊异乎寻常。降表中所谓‘鼙鼓绕临而自溃’确为蜀军的写照。我不相信孟昶还有背城借一的勇气,以及诈降设伏的魄力。”
  “这话说得不错。”王全斌深深点头:“孟昶所重用的只是一个王昭远,王昭远既垮,孟昶还能倚恃什么人设此奇计?不过,兵法‘多算胜’,我们不能不把各方面都顾到。现在,事情已经明白了,既然孟昶已经‘保全府库,巡遏军城’,成都的秩序不必担心,亦不必先遣大军作前站,我想请延泽为我走一趟!”
  这个人选,没人提出异议,此不仅因为出于主帅的命令,而且也因为康延泽最宜担任这样的任务——李处耘平湖湘,先派康延泽去安抚高继冲;结果完全掌握了对方的情况,使得大军能够顺利进驻,为平湖湘的首功。就是康延泽自己,也觉得当仁不让,所以起身答道:“延泽遵令!请指示任务。”
  “任务不外两点:第一、安抚孟昶;第二、了解成都城内的情况,跟平湖湘那一次一样。”
  “是!”康延泽想了一下说:“事不宜迟,我即日带一百弟兄出发。明天回来覆命。”
  “须防万一有诈。”崔彦进接口说道:“似乎应另有接应的部队。”
  “也好!”王全斌下令:“请张先锋带马、步军各一千,在成都以北接应;非得康都监的通知,不得进入成都。”
  “是!”先锋都指挥使张凝起身接令。
  “你们两位先请吧,各自部署,立刻就走。”
  于是康、张二人退出大帐,约定了联络的信号,点齐人马,先后出发。康延泽由孟昶的使者伊审征陪同,率领一百轻装健儿,星夜疾驰,当天傍晚,就到了成都,在李昊饯别王昭远的武担山下驻札。
  “康将军,何不此刻就进城?”
  “不!”康延泽答复伊审征,“蜀主虽降,我须以礼谒见旧暮进谒非礼,等到明天上午的好!”
  “是,是!上国礼仪,不胜钦佩!”伊审征躬身答道:“既如此,明日黎明,我来奉迎。”
  “好,明日一早,敬候大驾。”
  等伊审征离去,康延泽立即召集部下讲话,他说这一百弟兄,代表大宋正规的部队,而且也是与蜀中百姓第一次正式接触;第一个印象最要紧,务必振作精神,恪守军纪,要让百姓们衷心敬爱。这不但为了宣扬天威,也是为了自己取得百姓的支持,才能获得安全与方便。
  于是在武担山下划定一隅之地札营,虽只有一百人,依然旗号鲜明,警戒严密。当地老百姓先存着一个“敌军”的观念,只好奇地在远处张望;看看宋军的行事,与他们平日所见的军队,’大不相同,敌视的观念减轻,好奇的兴趣加浓,渐渐便有人走了过来。
  康延泽早就派了了解蜀中风土人情,能言善道,一姓张、一姓李的两名供奉官等在那里,看见百姓接近营区,先就含笑日迎,接着便搭上了话,以采买军需杂物为名,张供奉官结识了一个活泼的少年;李供奉官则央求一个看上去很忠厚的中年人,相偕入镇——只带银子不带刀,深入民间去做联络的工作。
  到得上灯时,张、李两供奉官先后回营来见康延泽,报告此行所得的了解。在琐琐碎碎的谈话中,康延泽得到两个很清楚的印象;第一是蜀主孟昶的投降,决非使诈,因为太子元结的出师,实在是一场笑话,孟昶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军事;否则不会派王昭远这样的妄人、元(吉吉)这样的纨绔挂帅御敌。由此可见,即令有人献策,诈骗宋军入成都,关城聚歼,孟昶亦无力来执行这样的计划。
  其次,他发觉蜀中百姓对孟昶极其爱戴,所以虽是亡国之主,仍旧不可轻视;倘或对孟昶有所不利或者不礼貌,必定激起民间的反感,甚至造成动乱。同样地,要驾驭蜀中百姓,最简单的办法莫如利用孟昶,通过孟昶来发布命令,民间自然贴服。
  于是康延泽决定:宁愿委屈自己,以使臣的礼节谒见孟昶。
  第二天一早,孟昶派了刚刚逃回成都的李廷珪,随带十口羊、十头猪、两百瓶御窖酒,一面犒劳宋军,一面来迎接康延泽进宫。
  相见之下,李廷珪满面羞渐,自称“败军之将”,一直低着头说话;康延泽见此光景,越不敢稍露骄色,拉着他的手,如老友重逢般,殷殷问候,表现了异常友好的态度。
  这样,李廷珪才渐渐显得从容了,等家暄告一段落,他谈入正题:“康将军,敝国君臣,渴望瞻仰丰采,就请进城吧!”
  “我也久仰成都锦绣平原,能有今日之游,平生之快。”康延泽答道:“自然,先要谒见官家。”
  这里的“官家”,当然是李廷珪的“官家”;听得这样的称呼,他大感欣慰——他一直担心的是:怕康延泽以征服者自居,与蜀主相见,礼节言词,过于高亢,令人难堪。在初见面时,看到康延泽接待的态度,已稍觉放心,此刻再有此表示,竟可说是大出意外了。
  “康将军!若蒙留得亡国之主一分体面,蜀中黎庶,同感大德。”说着,他跪了下去。
  “何必行此大礼!”康延泽避在一边,双手扶起李廷玻,安慰他说:“李公尽请放心!蜀主仁厚,天下皆知,我自然也要敬重。”
  于是康延泽选了八名随从,一起进城;临行之前,为防万一,密密嘱咐统带那一百健儿的军头,日中一定回营,如果蜀主留宴,也必派人通知,以随身所佩一块玉块为信物;倘无消息,立即派一匹快马,去通知准备接应的先锋都指挥使张凝。
  安排好了应变的处置,康延泽才由李廷珪陪着,策马进城;但见市容壮丽、人物潇洒,依然熙熙攘攘地各安生计,看不出什么兵临城下、人心惶惶的景像,使得康延泽在惊异之外,有着更多的快慰,因为皇帝所希望的就是在这样的局面之下,把西蜀纳入版图。
  这时宫中已有一拨、一拨地近卫官员迎了出来;就是没有礼官,因为从未订过这种仪礼。最后到了宫门口,只见一位王者衣冠的中年人,当先伫立;李廷珪首先下马,康延泽也与从人都勒住了马头。
  “康将军!”李廷珪站在马前说:“彭王迎候!”
  康延泽知道,这是孟昶的弟弟彭王仁裕;见他已缓步走了过来,便也下了马往前走。
  等李廷珪为双方引见,康延泽以军礼致敬,喊一声:“殿下。”
  “康将军!”彭王本然答道:“敝国国主,请在便殿相见。”
  “是!”康延泽从容回顾,向李廷珪说道:“我的从人就在宫门待命好了。”
  “请放心!我会派人照料。”
  于是康延泽向随从交代了一句,只身进入蜀宫;千门万户,一时也辨不清方向,最让康延泽注目的是,宫殿檐下,都悬着花灯。强敌压境,国都将破,犹有元宵张灯的闲情逸致,这样的国王,不作降王何待?
  也不知走了多少路,来到一处花木扶疏的便殿;踏上丹墀,朝里望去,看见宝座空着,西面主位站着一排人,最上首的一位,四十多岁,身材发福;脸上的气色极坏,加以蹰躇的神情,望之不似人君,但必是蜀王孟昶无疑。
  “康将军请!”李廷珪大声肃客,同时也表示通报。
  于是那一排人中,末尾的那个迎了出来;看他须眉皆白,已经七十开外,康延泽猜想他大概是李昊。
  果然不错,是奉召力疾来陪侍的李昊,他拱手一揖,自己报了名;康延泽念他年长,还以长揖,喊他一声:“李学士。”
  “康将军!”李昊问道:“今日不知以何种礼节,谒见敝国国主?请明示。”
  康延泽觉得他这一问,似乎无礼;但想到“各为其主”这句话,也就心平气和了,略想一想朗然答道:“蜀主归顺,不失王封,康某尊以藩王之礼。”
  李昊深为满意,又是一揖,含笑扬手,肃客入殿!
  “大宋使臣、内染院使康延泽,叩见殿下!”康延泽朝空着的宝座行礼。
  孟昶虚扶一扶,作为还礼,接着踏出来两步,很艰涩地说道:“受康将军的尊称,实在惭愧,请以平礼相见。”说着拱一拱手。
  “不敢!”康延泽依旧朝上还礼;然后转过脸来看侧立着的一排人。
  “廷珪,”孟昶说道:“你为康将军弓悦。”
  于是李廷珪依序介绍:孟昶二弟雅王仁贽、幼弟嘉王仁操、太子元(吉吉)和他的弟弟褒王元珏。
  识见元(吉吉),康延泽跟他开了个玩笑:“原来是‘元帅’,从今以后。再无与‘元帅’一较身手的机会,倒是可惜了。”
  元(吉吉)大窘,其余的人也都苦笑;但由于这个笑话,气氛反倒显得活泼了,“请康将军偏殿待茶吧!”孟昶看着李廷珪说。
  进入偏殿的,只有孟昶和仁贽、李昊、李廷珪;宾主二人相对而坐,其余的都侍立在孟昶身后。
  片刻的沉默以后,孟昶力持着镇静说:“我的表文,王将军想来已转送汴梁了?”
  “是,”康延泽答道:“天下应定于一,周世宗在日,即有此志;宋代周而兴,欲成未竟之功,与殿下共享太平之福。大军出师之前,陛下命人在京城右掖门外,南临御河,轩敞之处,起造巨宅,共有五百余间,专待殿下奉母完居。”
  说到“奉母”二字,孟昶站了起来,他显然为康延泽这番话所感动,灰败的脸色中,微微浅红,眼中也有了光芒,是惭愧、凄惶、安慰混和在一起的神色。
  “多谢!”他说:“官家长厚,我也听人说过。亡国之主,只是老母在堂,不得不苟且偷生;将来能有一席之地,容老母安度余年,便已心足。”
  “殿下何必戚戚?四海一家,何分彼此?君臣之分一定,促全之义永在。”康延泽又说:“殿下风流文采,冠绝一时,中原士庶,仰望风仪的,不知多少!”
  这番慰问,措词雅驯,态度也算恳切,孟昶心里好过了些,含笑点点头;然后转脸看着身后:“你们有什么事要向康将军请教的,就这时候说吧!”
  于是由李昊出面接洽宋军入城、接掌政权的程序,康延泽提出三个要求:第一、所有库藏、图籍,一律封存,派人看守,直待宋军点收无误,方得解除看守责任。第二、各地地方官一律不准擅离职守,照常供职;如果擅离职守,以致政务废弛,甚或引起变乱者,以军法从事。第三、军械收缴入库,军队集中,静候点验遣散。
  “最要紧的是:民间的秩序,务必保持平静,各安所业。如果引起骚乱,大军决不姑息!”康延泽很严肃地说:“这一点务请李学士特加注意。”
  “我理会得。”李昊提出相对的要求:“不过请康将军也要转陈王将军,务必严申军纪。至于大军的粮秣供应,就请李节度使负责联络。”
  李节度使是指李廷珐,这个任务吃力不讨好,他颇为畏惮;但此时此地,何容推辞?只好不作声表示默认。
  说到此处,李昊向孟昶递个眼色;这是预先说定了的,孟昶得此暗示,偕仁贽起身告辞,退入后殿,留下李昊和李廷珪商议投降的仪节。
  李昊认此为一大难题,在康延泽却很容易答覆。这一点在汴梁就已议定,由赵普面告王全斌执行:军前受降,只是罢兵,孟昶应向大宋皇帝乞降;至于护送到京,降王如何觐见天子,在成都不必讨论,也无法讨论。
  “原来如此!”李昊觉得差强人意:“我当面奏敝国国主,另行修表,遣雅王或者彭王,赍送进京。那时要请派兵护送。”
  “当然,当然。这还消说得?”
  “那末王将军谒见敝国国主的礼节,可以与康将军一样?”
  这话康延泽就无从答覆了,因为他不能作统帅的主,所以这样答道:“此事,我须请示。”
  “奉托,奉托!”李昊又是一揖到地:“全仗康将军从中斡旋。”
  “我尽力而为。”康延泽看着天色:“该告辞了!”
  “那有这道理?”李昊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千里远来,容我略尽杯盘之敬。”
  “多谢了!相聚之日正长。”
  “是的。到了汴梁,少不得日日要叨扰康将军。只是今日必须让我作个东道。”
  看李昊情意甚殷,康延泽不便峻拒,当时答应了下来;行到宫门,唤来两名随从,持着玉块,回武担山下先去报信,说一切平安,撤除戒备。
  于是一起到了李昊的府第。他由前蜀的翰林学士,做到此刻的宰相,前后仕蜀五十年,位兼将相,俸禄甚厚,自己又放债做买卖,所以豪富无比,自奉极奢。后堂伎妾数百人,歌喉最好,不过一个月前,曾为意气洋洋的王昭远,当筵一曲饯行的霜红,此时被召来陪侍康延泽。
  酒过三巡,李昊对康延泽:“这霜红,康将军看她还可人否?”
  “岂仅可人!”康延泽笑说:“实在迷人。”
  李昊大笑,浑忘亡国之痛;笑停了正色说道:“我遣霜红侍足下。”
  “不,不!”康延泽不肯,但不愿明说理由,只这样推托:“君子不夺人所好。李公,千万不必。”
  “我知道了,”李昊脸望着一边,捋着长髯说道:“必是嫌霜红丑陋。”
  “哪有这话?”
  “若非如此,康将军体得嫌弃。此姝随我多年,犹是处子,我早就想替她觅一头好姻缘,如今乃是天赐良缘,遇着康将军。”李昊说到这里,喊着霜红的名字:“霜红,你的终身有托了,不离席行礼,定了名分,还待什么?”
  霜红原说倾心于康延泽的英武文雅兼而有之的丰神,又是朝中的名将。建平蜀的大功;得婿如此,真正是天上掉下来的福分!所以一听李昊的话,虽然娇羞满面,还是盈盈起立,当筵下拜;叫一声“将军!”把俏伶伶的秋波,在他脸上绕得一绕,万斛深情,便都在不言中了。
  “不敢当、不敢当!”康延泽要逊席相避,不想七八只雪白的手,有的按在肩上,有的拉住手臂,不容他躲避。
  “美事、美事!”李昊这样赞叹着:“霜红!”
  “老相公!”
  “从今体喊我老相公!”李昊掀髯张目,显得极认真地:“霜红叫我一声‘爹爹’!”
  李昊要收霜红为义女,这话已经不是一次,所以此时霜红,只觉欣慰,并不感到意外,顿时伏身下去,娇滴滴、喜孜孜地喊道:“爹爹!女儿霜红给爹爹磕头!”
  “好女儿,好女儿!”李昊似乎喜不可言,从身上解下一个价值连城的汉玉连环,递了过来:“霜红,爹爹先送你个小玩意;还要好好为你备一副嫁妆。”
  “多谢爹爹!”霜红双手捧着连环,一面把玩、一面瞟着康延泽。
  康延泽颇有啼笑皆非之感。这样霸王硬上引作成了一头亲事;转眼之间,又收了义女——如果认真,自己便成了李昊的女婿,得改口叫他一声:“岳父!”这老家伙的算计,倒真是不错!康延泽这样在想。
  他还没有开口,李昊却改了口,叫他的名字了。“延泽!”他说:“小女得奉箕帚,幸何如之——”
  “不敢当、不敢当!”康延泽以极歉疚的眼光,看了霜红一眼,接着又说:“李公的美意,令媛的青眼,延泽不敢领受。身为军人,又临疆场;阵前招亲,违犯军律,不是儿戏的事。”
  “延泽,你失言了!如今化干戈为玉帛,蜀中已在大宋天子覆盖之下,如何说成都还是疆场?”
  这话驳得极有理,康延泽不能不点头承认:“李公责备得是!”
  “你我翁婿,谈不到责备二字。”李昊的语气非常自然,倒像早就是至亲似地:“至于阵前招亲,违犯军律,这话我不曾听见过。就算有这话,也不要紧,反正我要随驾入朝,顺便送亲;等你班师回京,我们再办喜事。”
  “实在有个难处!”康延泽找了个很好的理由:“拙荆奇妒无比!得知此事,必不干休;那时令媛受了屈辱,教我于心何忍!”
  “延泽!我要罚你的酒!”李昊笑道:“我已经打听过了,尊夫人年前下世,你迄今未娶,说什么‘奇妒无比’!”说着掀髯大笑,得意之至。
  康延泽却是大窘。起先困惑,不知他如何得知自己的家事?转念一想,自己所携的八名随从,至少有三名知道此事,必是李昊从他们嘴里套问出来的。
  “延泽,你再没有话说了吧?”
  “实在不敢从命!因为——”
  他还在那里想理由,霜红却忍不住了;这样当面峻拒,其情难堪。又羞又气又恨,于是掩面娇啼,踉踉跄跄奔向厅后。
  “女儿,女儿!”李昊大喊,等喊不住时,转脸来看康延泽,懊恼地问道:“康将军,你可是嫌小女容貌丑陋,或是有何失德,嫌弃不要?”
  康延泽辨不清心中是何感觉?有烦恼,也有歉仄;虽然可笑,却也可喜。但回答李昊的,只是苦笑。
  “延泽!”李昊不再是那种问罪的姿态,换了副很恳切的神色:“美人如名将,难得一见;妻子更是终身内助,娶得着,一世得力;娶不着,有如附骨之蛆。延泽,小女姿容,虽非绝世,却也少见;德性更与人不同。娶妻如此,也要一段福分;你不可得福不知,只为矫情,自贻终生之悔!”
  前一段话倒颇为动听,最后两句大有训诫的意味,康延泽便不悦了:“我不悔!”他冷冷答说。
  “你一定会后悔!你我有缘;再说一句,我也实在爱你,敬你,非结这个亲不可。这样,”李昊又说:“我决不让你为难,眼前我们先说好,彼此毋悔,等到了京城,面奏天子,取旨定夺,你看可好?”
  照这样入情入理的说法,康延泽觉得无可推辞,也不须推辞了,于是欣然应诺。
  奏捷的专使田钦祚,抵达京城时,已在深夜,宫门未开,先投宰相府来报喜。
  从梦中被唤醒的赵普,听说军前有专使,而且深夜谒见,知道有极重要的消息;匆匆披衣出厅,一见田钦祚便问:“成都怎么样?”
  “北路大军已入成都。孟昶投降!”田钦祚从怀中取出文书一扬:“有王都部署的捷书在此。”
  捷书是密封着的,赵普不便拆开来看:“你先收着。”他看了看田钦祚的一身尘土、满脸风霜:“一路辛苦了,且先好好歇一歇,天明入朝,我带你去见官家面奏。”
  于是赵普命家人招呼田钦禅和他的随从洗沐进饮食,趁这一会功夫,他亲笔写了封信,专人送到开封府衙门,通知皇弟光义,约他一同入觐,为皇帝贺喜。同时也通知了枢密使李崇矩,关照他在“东府”见面,说有大事要谈。
  天色微明,光义和李崇矩赶到宫门;赵音带着田钦祚已等在那里。这天不是常朝之期,所以赵普特地传唤“阀门使”,进奏大内,请求召见。皇帝一向勤政,即时临御便殿,宣旨传召。
  “陛下大喜!”皇弟光义端笏奏报:“托陛下如天之福,西蜀已平,孟昶归降。”
  说着,已首先跪了下去;后一排是赵普和李崇矩,再后面是田钦祚,一起向皇帝叩贺。
  “好极了!”皇帝深为欣慰:“平身!”
  “王全斌有捷书奏上。”赵普站起身来从田钦祚手中取过捷书,捧上御案。
  侍立的小黄门刘七,随即取柄象牙裁纸刀,拆开封套把捷奏送到皇帝手中;接来一看,文字极其简略,只说孟昶于正月十七日遣他的“通奏使”伊审征,赍表诣军前请降;大军已于十九日进入成都,封闭府库,安抚吏民。计自汴京出师至成都,费时六十六日,新得疆土四十五州、一府、一百九十八县,五十三万四千另三十九户。
  六十六天,成此大功,着实难得;但皇帝不以辟疆土为满足,他所着重的是收民心,所以首先就问:“田钦祚,部队入城,可曾骚扰。”
  这一问在田钦祚意料之中。他原就怀恨着王全斌和王仁赡,以他“北路先锋都监”的身份,不教他带兵立功,却说他原是“囗夕门通事舍人”的本职,最宜于往来传宣机密军情。两个多月之中,奔波于秦蜀崎岖道上三次之多,人疲马乏,受尽风霜之苦;最后军入成都,个个大享其福,只有他又奉派这趟苦差使。一口怨气不出,早就打算好了,要狠狠告他们一个御状;所以一听皇帝垂询,故意装出不胜其为难的神情,迟疑着先不答奏。
  “怎么不说话?”皇帝催问。
  “臣不敢说。”
  皇帝诧异:“这又是为了什么?”
  光义一看这情形,便知是些皇帝不爱听的话,但此时何能不说?“田钦祚,你该据实陈奏!”他也这样催促。
  “是!”田钦祚向上说道:“弟兄们倒还好。”
  一开口就有言外之意,皇帝问道:“这一说,反是将官们骚扰。可恶!是那些人?”
  “也不止一位!”
  “都是些谁?”皇帝用柱斧击着御案,大声问道:“快说,快说!”
  “第一位是王都监。”
  “喔!王仁赡!”皇帝问道:“上一次你也说他一路颇好作威福,这一次怎么样?”
  “这一次——”
  他吞吞吐吐的答话,把皇帝惹得大为烦躁;赵普心想,好好一件大喜事,快要让他搅坏了,因而颇为不悦,放下脸来警告他说:“田钦祚,你不用害怕,可也不许你中伤谁!有什么说什么照实陈奏;陛下也不会听你一面之词,你的话是真是假,以后自然水落石出。”
  这几句话对田钦祚是个开导,原来打算添枝加叶,说得利害些,此时有所警惕,决定实话实说——他在想,就这样,也够“他们”受的了。
  于是他说:“一进成都,封闭府库的事,王都部署派王都监办理。封是封了,不过不是原来的库。”
  “这话怎么说?”
  “封库以前,库里的东西就先动过了。”
  “这是盗官库。”皇帝问道:“须有实据!你说,是那个库?”
  “据臣所知,有个库叫‘德丰库”内藏金银珠宝;孟昶先已派人封了,王都监把它打开,派兵搬了一夜,第二天再把他封上。”
  “嗯!”皇帝又问:“还有呢?王仁赡还有么花样。”
  “还有,王都监正在跟李廷珪算帐——”
  “李廷珪?”皇帝问赵普:“是王昭远兵败以后,跟孟昶的儿子一起带兵到前线的那个人吗?”
  “是。”赵普答道:“孟元(吉吉)挂帅,李廷珪为副。”
  “嗯!”皇帝转脸看着田钦祚:“说下去!”
  “孟元(吉吉)兵败逃走,怕我军追击,特意迂道往东,由阵州等地兜了个圈子回成都;那些地方都贮着很多军粮军需,元(吉吉)下令把它们烧掉,一路烧到成都。现在各县贮粮的册子在王都监手里,找着李廷珪问他要粮。”
  “这梢为过分些。”皇帝表示:“但为了公事,亦无可厚非。”
  “启奏陛下,如果王都监是为了公事,自然没得话说,其实不是。”
  “他是藉此有所勒索?”
  “臣不敢说。”
  “尽说无妨!”
  “李廷珪跟王都监说了许多好话,王都监不听,逼得没有办法李廷珪去请教康都监——”
  “是康延泽吗?”
  “是!”田钦作答道:“康延泽告诉李廷珪,王都监志在声色,弄几个漂亮歌伎给他,就可没事。”
  “那末,李廷珪送了没有呢?”
  “李廷珪没有歌伎可送。”田钦祚说:“孟昶手下的人,个个有家伎,就是李廷珪没有;他只有许多墨,各式各样的墨,王都监不爱写字,要它无用。”
  这便带着中伤的意味了,皇帝呵斥着说:“不必说这些废话!你只说,以后如何?”
  “以后,李廷珪看非送歌伎不可,到他亲戚家求援,找了四个漂亮的送王都监。听说另外还送了一大笔钱。”
  “唉!”皇帝叹口气问:“你刚才说康延泽,他怎么样?”
  “康都监倒还好。听说李昊有个女儿要嫁给他,他不要。”
  皇帝点点头:“王全斌呢?他身为主帅,总不能这样子胡作非为吧?”他问“王都部署一到成都就开宴,喝酒喝到天亮。”
  这不算什么罪过。皇帝又问崔彦进;田钦祚指他纵容部下。问到归州路的大军;田钦祚说尚未到达成都,不过那一路的军纪很好。
  “总算也有好的。”皇帝略略感到欣慰,“你先退下吧!”他对田钦祚说:“这一次出师,你颇著劳绩。先好好息一息,我另有用你之处。”
  等田钦祚谢恩退出,皇帝随即与光义、赵普及李崇矩商议平蜀的善后事宜。下安抚西川将吏百姓、豁免辶甫欠的恩诏,是照例之事,没有什么好研究的;要重视的是收编降卒和对孟昶一家的安置。
  “这原订了计划的,只按部就班去做就是。”赵普这样回答。
  “按部就班?”皇帝摇摇头:“不能那么从容。王全斌他们这样子搞法,怕会激出变故!”
  “圣虑极是!”光义接口道:“于今第一大计,须将蜀卒内移,一去西川之隐患;再则河东、江南还须次第用兵,正该发蜀卒来京,严加训练。”
  “对,对!”皇帝看着赵普和李崇矩说“你们‘两府’即刻着手办理此事。要多给‘装钱’,每人至少给十千。”
  一听这话,“判三司使”主管国家财政的李崇矩,略一计算,便即抗声答道:“陛下,蜀卒不下十万之众,就算发一半来京,每人十千,便须五亿,负担太重了。”
  “你去想办法!”皇帝答得很干脆:“非多给不可!”
  李崇矩还想争,赵普用眼色止住了他;这时光义又开口了。
  “尚有一事,亦须陛下速降诏旨。成都尚无地方长官。”
  “这是要紧的。我心中现有个人,暂且不说;先听听你们的。”
  赵普和李崇矩都知道皇帝心目中的人选,但举荐其人,应该让皇弟发言,所以两人不约而同地看着光义,以手指口,作为暗示。
  光义顿时明白,意指姓吕;此人确是很适当的人选,于是从容陈奏:“臣以为知成都,以吕余庆为宜。”
  “你也这么想!”皇帝很高兴地说;转脸来问赵普:“宰相以为如何?”
  “圣裁极是!”赵普答道:“吕余庆厚重简易,善于抚民;且现在江陵,驰去极便。再者,臣闻蜀中来人说起,今年献岁,孟昶题一门联,叫做“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陛下万寿。定名‘长春节’,非‘佳节’而何?如今归降犹在正月;则以吕余庆知成都,正是‘新年纳余庆’。天意佑宋,早有符瑞,陛下不可不应。”
  “符瑞倒也罢了!须得一个清廉爱民的好官,去抚牧蜀中百姓,却是正经。即刻发诏吧,叫吕余庆克日赴任。”
  “遵旨。”
  “李崇矩!”皇帝那紫棠色的脸,绷得很紧:“你那里叙诏发王全斌,严中军律。”
  这两道诏旨当日便交由驿马飞递。其时喜讯已经传递京师,群臣上表申贺,民间欣欣相语,都说蜀主孟昶,不失为识时势的英雄;同时亦惊奇于用兵的神速——也就因为如此,有少数人持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但很快地,这少数人的怀疑亦已消释无余;蜀中亲王的出现,是个再也清楚不过的事实。
  这位亲王是孟昶的二弟,雅王仁贽;他是蜀国向宋主请降的专使,由王全斌派人护送到京。未朝天子,先谒宰相,面递孟昶的降表及致两府的书状,申明归款之诚,但这不过是表面文章;孟仁贽此来的真正用意,是要实地看一看,康延泽初见孟昶,说明如何宽大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赵普知道他的来意,所以接见孟仁贽,在一番抚慰以后,开门见山地说:“湖南周家,荆南高家,归诚宋朝;这两家的近况,必为足下所关心,高保融的长子继冲,现任武宁军节度使,出镇徐州,周行逢的遗孤保权,在京受职,足下如果有意,我可以派人陪你去看一看他。”
  孟仁贽不说有意,也不说无意,只一揖笑道:“多谢相公!”
  这当然是愿意的表示,于是赵普派了一个小吏,引他去访周保权。临别之际,约他晚间便酌,孟仁贽称谢应诺。
  到了周保权的住处,只见门额大书“右千牛卫上将军府”,及至投刺请见,才知道这位“上将军”只有十三、四岁,倒生得文质彬彬,教养极好。陪着他见客的,都是周行逢的旧属;连左右侍奉的厮役,都是一口浓重的乡音。这一下,孟仁贽才相信朝廷真个宽大。
  到得黄昏,赴宴相府,虽说便酌,实为盛宴。赵普所约的陪客,都是高继冲的伯叙——高保融的兄弟:卫尉卿高保绅、将作监内作坊使高保宣、鸿胪少卿高保绪、司农少卿高保节、左监门卫将军高保逊。
  宴罢回玉津园,已有两名访客在等着,请教姓氏,才知是孙遇和杨蠲;孟仁贽大惊问道:“不是说两公被捕,至死不屈;原来不曾死!”
  “是!”杨蠲微有窘色地回答道:“不但我们两人未死,连赵彦韬亦未死。”
  “喔,他人呢?”
  “在王全斌军中充当向导——”
  “那,”孟仁贽打断他的话问:“王全斌军列成都,怎的不曾见他?”
  “赵彦韬不曾入蜀。”杨蠲答道:“大军攻到兴州,他留在那里当本州的马步军都指挥使。”
  孟仁贽把这意外的会晤,细想了想,才弄清楚事实真相:“这一说,所谓至死不屈,原是故意这么说的。”
  “事非得己,只是朝廷为了保护我三家在蜀眷口,不能不出此虚饰的举动。请王爷恕罪!”说着,杨蠲和孙遇一起伏地请罪。
  “罢了,罢了,你们请起来。”孟仁贽叹口气说:“如今又算一家人了。你们在这里可还好?”
  “不瞒王爷说,”这一次是孙遇开口了:“我与杨蠲,为赵彦韬所出卖,起初虚与委蛇,只想找个机会逃回蜀中;要逃也还容易,但细想一想,天下岂可长此割裂纷扰,必定于一,必归于英明有道之君,那就一动不如一静了。”
  “今日来谒王爷,是特申故主之义。”杨蠲接口说道:“不知官家何时可以到京?”
  “休再说‘官家’了!如今只有一位官家。”孟仁贽不胜感慨地:“前路茫茫,将来还不知是何了局?”
  “王爷也休如此说。宋主既视天下为一家,王爷何必自己见外?”杨蠲接着又问:“王爷可曾去看过右掖门外、面临御河的大宅?共有五百多间,日夜赶工,如今已在装修。”
  “喔!”孟仁贽很关切地:“有五百多间?”
  “是的,起造得美仑美奂,真是王侯第宅。”
  这让孟仁贽得到一个领悟,孟昶入朝,不失封侯之份;不然住这样的大宅便不相称了。
  杨、孙是奉了使命的,要探问孟昶入朝的日期,以及中途会不会有意外?因为孟昶无论身份、修养,到底与高继冲、周保权大不同;拜表投降,或者不是出于衷心所愿,中途可能有羞惭自尽等等不测之处,探明了意向,好预作防范、因而又问起,孟昶何时自成都起程的话。
  “总在这个月。”孟仁贽答道:“王全斌命人拆取殿材,造船二百艘,从峡路人京,到底那一天起程,要看船造得怎么样?”
  “是!”杨蠲想了想,很谨慎地说:“老太后高年跋涉,这里都不大放心,官家总须谨慎将护才好。”
  “是啊!”孟仁贽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意,所以这样答道:“主公所以忍辱者在此!失掉先朝疆土,不息已甚;岂可再负不孝之名?”
  这个答覆,在杨蠲听来,相当明确,也相当满意;有李太后在,孟昶决不会有什么决绝的举动,可以放心了。
  于是,杨蠲悄悄向赵普去覆命,修奏皇帝。皇帝深为嘉慰,决定派礼部侍郎窦俨到江陵迎候;同时有一道答诏,交孟仁贽带回。曾诏不曾封口,上面写的是:
  朕以受命上穹,临制中土,姑务保民而崇德,岂思右武以佳兵?至于临戎,益非获已。矧惟益部,僻处一隅,靡思僭窍之愆,辄肆窥觎之志;潜结并寇,自启衅端,爰命偏师,往申吊伐。
  灵旗所指。逆垒自平,朕常中宵怃然,兆民何罪?屡驰驿骑,严戒兵锋;务宣拯溺之怀,以尽招携之礼,而卿果能率官属而请命,拜表疏以祈恩,托以慈亲,保其宗祀,悉封府库,以待王师,追咎改图,将自求于多福;匿瑕含垢,当尽涤于前非。朕不食言,尔无他虑!
  “照这道诏令看,似乎可以无虑。”花蕊夫人问道:“不知雅王说些什么?”
  容颜惨淡的孟昶,连声音都哑了,“说什么也无用!”他指着舟外答道:“滔滔江水,难洗一身耻辱。”
  花蕊夫人不知如何安慰他?亡国之痛,她亦不下于孟昶。但是,她更重视的是,李太后和孟昶的安全,夜夜枕上思量,总觉得此去不能安心。从来降王多无善果;虽然宋主仁厚,还是不能不作最后的打算。这个打算她已经有了;只等孟仁贽回来,看是何光景?再作最后的定夺,所以一定需要知道他在汴京的所见所闻。既然孟昶不愿多说,她就只有直接去找孟仁贽商议了。
  听完他的陈述,花蕊夫人总算宽心大放:“我有一件事跟你谈。”她说:“如今有个宫女,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你看应该作何处置?”
  孟仁贽一时无从回答,他先得弄清楚她问这话的意思。
  于是他问:“官家对此女作何打算,可是还要给她什么封号?”
  花蕊夫人苦笑了:“今日之下,那里谈得到此?而且官家还不知道有这回事。”
  “然则应该让官家得知才是。”
  “我就是想跟你商量停当了。再去告诉他。”花蕊夫人面色凝重地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孟家不能不作最后的打算。”
  这两句话,入耳心惊。但细想一想,孟仁贽虽佩服她顾虑深远,却也觉得她不免杞人之忧;宋主仁厚,在汴京所见所闻的一切,纵不能疑虑尽释,但眼前决无危险。所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意味着她怕有“族诛”之危,更是决不会有的事。
  因此他便益持审慎保留的态度,沉默着等她作进一步的表示。
  “我有这么一个打算,想把那个宫女,放了出去。你看如何?”
  这就是所谓“最后的打算”,在任何情形之下,孟家还有一条根留着;宗族血胤所关,孟仁贽不敢公然表示反对,想了想说道:“此是家事。不如请太后裁决。”
  “不!”花蕊夫人摇摇头说:“这话如何能向太后开口?不惹她老人家伤心?”
  岂止伤心,还要让太后惊惧不已!孟仁贽也醒悟了;太后只要问一句:为何要把怀孕的宫女放了出去?怕到了汴京,教人家杀得一个不留?这话如何回答。
  “那还是问一问官家的意思。”孟仁贽说“万一之防,虽无不可,但怕‘赵家’知道了,以为别有异国,引起疑虑,那就是弄巧成拙了。”
  “这话说得是!”花蕊夫人点点头,“看来真个非官家莫能定策了!”
  于是叔嫂二人一起去见孟昶,花蕊夫人很婉转地陈述了这件事;孟昶始而惊喜,继而感慨,最后却有无限的伤心,黯然叹息:“不幸生在帝王家!生者已难堪,却还有人要生下地来受苦。”
  “官家体伤感。”花蕊夫人强忍着眼泪劝道:“其实这也是过虑。”她在这一刻忽然改变了想法,“还是一起到汴梁吧!好歹是官家的骨血,何忍流落民间。”
  “不然!放出去的好——”
  “官家!”孟仁贽打断他的话说:“此事骇人耳目,只恐‘赵家’猜疑,别生枝节!”
  “猜疑什么?”孟昶问道:“怕未来的那个孩子,长大了会兴兵报仇?”
  “是!这不可不防。”
  “倘或宋主明理,即令得知此事,也应该想到,就算此子长大成人,二十年以后,无权无势,哪里去兴兵报仇?再说,如果连这点都放不过,宋主享祚,又何能久长!”孟昶又说:“即令有猜疑,亦不过想到是怕有不测之祸,留下万般无奈的一个最后打算,应能见谅。”
  有了这番话,事情就算定局了。于是由花蕊夫人安排,把怀孕的宫女,许配一个忠诚谨厚,也是姓孟的禁军;给了几百两银子以外,另付一个锦囊,里面盛着足值中人之产的珠宝,作为一世衣食的倚靠。
  那宫女感念恩义,泪如雨下,说什么也不肯离去。花蕊夫人费尽唇舌,多方开导,才把她说服。趁夜来舟泊在一个叫湖氵襄渡的地方,把这一双夫妇悄悄送上了岸。
  孟昶一直不曾露面,但暗中一直在注意着;听得那宫女在岸上哭哭啼啼,不由得也陪她落了几滴眼泪。
  “但愿生个男儿!”他默默地祷视着,“孟氏的血胤就可以不绝了!”
  船到江陵泊岸,礼部侍郎窦俨早在那里迎接了。投刺通谒,孟昶不敢怠慢,亲自到船头上来迎接。
  “礼部侍郎窦俨,叩谒殿下!”窦俨高声报名,就在码头上跪了下去。
  “不敢当!不敢当!”孟昶在船头上唱喏还礼,一面吩咐李廷珪:“快请窦侍郎上船相见。”
  到得船上,重新见礼;孟昶叫左右的人把窦俨扶住,不容他跪拜,只以平礼相见。
  “殿下远涉风波,陛下很不放心,特命窦俨赶来迎候。幸喜一路平安!”
  “托陛下的鸿福。安然过了三峡,一无伤亡。”
  “此是顺天应人的盛举,自然百神呵护。”窦俨又说:“窦俨离京之时,陛下特别嘱咐,要向国母问安。请为先容。”
  听说皇帝称李太后为国母,降王兄弟君臣,无不喜动颜色。孟昶便深深一揖:“陛下垂念老母,感戴不尽。就我转达陛下的德意好了,不敢劳动钦使。”
  这给亡国君臣,带来了不小的难题,因为窦俨虽极恭敬,而在蜀国这方面来说,是待罪之臣,李太后不能对“国母”这个尊号,居之不疑。但孟昶又极孝顺,自包可以降尊纡贵,却不愿老母受到屈辱。因此,一时很难找出一个面面俱到的应付办法。
  无可奈何,只得请窦俨宽坐待茶,由孟仁贽陪着寒暄。孟昶自己和李昊及李廷珪等人,商量了好半天,决定请李太后照常受礼,而由孟昶陪谢。
  于是,由李廷珪去导引窦俨。孟昶自己先行通报——多少天来,他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晨昏定省,见老母的那片刻,心中懊悔哀痛,就像无数把钢刀,一见李太后的面,那些钢刀就在刺心。但这天却好过些,因为窦俨此来,总算是一件有面子的事。
  “娘!”他轻声说道。“宋主派了使臣来,一定要向你老人家问安。”
  李太后没有等他说完就摇头:“我不见!”
  “娘!”孟昶赶紧又说:“人家此来,礼节隆重;宋主称娘为“国母”,吩咐那使臣,一定要大礼谒见,娘若不肯见他,他无法交差,似乎也不是待客之道。”
  听这一说,李太后倒颇有意外之感,“这倒也罢了,不过我还是不能见。”她说:“难道我真个老着脸,受他的礼?”
  “儿子跟大家商量过了,自有妥善处置;娘只管稳稳坐着,等那使臣——礼部侍郎窦俨来给娘磕头好了。”
  “你们是怎么商量的?”
  “娘受他的礼,份所应当;不过儿子须尽待客之道,该另外还他的礼。”
  这总算是妥善的处置,但却委屈了曾为一国之主的儿子。李太后了解孟昶的苦心,实在不忍再峻拒、便点点头说:“那就请来一见。”
  于是窦俨上了李太后的船,孟昶亲启肃客,进入中舱;李太后空着中间的金交椅,由两名侍儿扶着,站在座位旁边等候,这仍然是谦辞的表示,窦俨便不待孟昶引见,尊敬而又亲热地喊道。“国母请上坐!容窦俨拜见。”
  “不敢当!”李太后的声音,清朗从容:“待罪外臣,无僭越之理,与钦使平礼相见吧!”说着,向孟昶使了个眼色。
  孟昶却为难了!说得好好地,忽然变了卦——他宁愿自己受屈,要维持母后的礼数;但当着窦俨不便直道自己的心意。所以只好装作不见。
  窦俨冷眼旁观,了解他们母子的苦心,孟昶唯恐委屈老母,而李太后则唯恐得罪朝廷,所以这般谦辞。说来说去,还是心存猜疑的缘故。他此来面奉谕旨,正是要消除蜀国君臣的这一份猜疑,因而不敢怠忽,转脸向孟昶说道:“请殿下扶持国母上坐,容窦俨拜谒了,还有许多话要面陈。”
  “娘!”孟昶便走了过去,亲手相扶,“你就当窦侍郎是儿子的朋友,算是晚辈问好。”
  “喔!”李太后心想,僵持也不是个了局;有了他这句话,已可以表明不是以蜀国太后的身份相见,便笑着说道:“既如此,我就托大了!”
  于是把金交椅略为拉得偏了些,坐下来让窦俨磕头;孟昶一旁跪下还了礼。大礼已毕,等窦俨站起身来,只见一行宫婢,抬着椅子,捧着茶具,有条不紊地来为客设座。
  “请坐了好说话!”李太后问道。“陛下的圣躬康泰?”
  “告慰国母,圣躬康泰。”窦俨站着回答:“窦俨陛辞出京时,面奉谕旨,说远劳国母跋涉,衷心不安。幸喜得一路平顺,风险已过,此去尽是坦途了。”
  “正是。托陛下的鸿福,风险已过!但望今后尽是坦途,容我母子,作个太平闲人。”
  这一来一往的几句话,都有言外之意;窦俨暗暗佩服,李太后佐夫定蜀,都说是女中豪杰,果然心思机敏、言词得体,因而格外尊敬。
  “岂仅是太平闲人?国母福寿康强,着实还有一段尊荣,等着你老人家去享受。”窦俨又说:“好教国母得知,陛下早已饬令有司,为国母起造府邸;几番亲临指点,日夜督催,如今将快完工了。”
  “陛下如此厚待,教我们母子,于心何安?”李太后看着他儿子说:“皇恩浩荡,切记报答!”
  “是!”孟昶口中答应着,心里却不辨是何滋味。
  “皇弟极其仰慕殿下。”窦俨又说:“特地嘱我致意。”
  “多谢、多射!我亦久慕皇弟英明过人,得有相晤的机缘,是平生一快!”孟昶言不由衷地说。
  于是话题落到皇弟光义身上;然后又谈到赵普。李太后不多说话,只静静听着;孟昶却是接连不断的发问,虽然措词含蓄、却听得出来他对光义和赵普的性情以及爱憎嗜好,相当注意。
  这一谈,因为一方面要化除猜疑,特显亲热;一方面是应酬钦使。不敢怠慢,两下一凑,不觉忘倦。最后是李太后嘱咐孟昶,设宴款待钦使;宾主易位,原不合礼,但窦俨为了表示“不见外”,略略客气了一番,便即欣然接受。
  但刚刚排开筵席,主客犹在谦让座次之际,只见李廷珪神色仓皇地走了进来;发现窦俨,自知失态,想要掩饰,却已不及。
  “何事?”孟昶也有些紧张。
  李廷珪有些迟疑,显然是顾忌着窦俨,有话不便明言;窦俨知趣,便站起身来,想要回避。
  越是如此,越使孟昶觉得不妥,一面拉住了他,一面向李廷珪使个眼色,并且微带不悦地说:“有话就说,何用如此?”
  李廷珪也省悟到自己的态度错了,不能再瞒着窦俨;否则会引起难以解释的误会,因而定定神说:“消息还不知靠得住、靠不住?据说,绵州有人作乱。”
  就是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已令满座皆惊,孟昶急急问道:“作乱的是些什么人?”
  “是……”李廷珪很吃力地答道:“是发向京师的士兵。”
  孟昶神色大变!发向京师的士兵,就是蜀中的降卒;降表上一再保证归顺,谁知中途发生叛乱情事,这如何向朝廷交代?因此不自觉地转脸去看窦俨。
  窦俨跟他一样不安;但不安的原因不同,即使降卒反叛的详细情形并不知道,亦可断定与孟昶无关;他没有胆量在既降之后,出尔反尔,同时他也没有能力指挥降卒作乱——如果有此能力,也就不会投降;窦俨所忧虑的是,叛乱将会扩大。王全斌的部属,军纪不佳,他早有所闻,也许不仅仅是降卒叛乱,还有蜀中的百姓在内。
  当然,他内心的感想,不愿形之于表面;彼此的立场不同,在他来说,首先要保护朝廷的威信,如果骤闻惊耗,便化形于色,岂不是“灭自己的威风,长他人的志气”?
  因此,他便安慰孟昶。“殿下无须过虑!照我想,或者是一时的误会;有吕参政和曹国华在那里,自能善了此事。”
  听窦俨的语气,对孟昶并无怀疑指责之意,在蜀国君臣,自是一大安慰。但说吕余庆和曹彬能“善了此事”,究竟不过揣测之词,而且此刻也还谈不到如何了事,首先得要把真想弄清楚了再说。只苦于双方互有顾忌,不便探索;因此面对盛筵,无不是食不甘味,只想早早散席,好细问究竟。
  草草终场,等窦俨告辞上岸,孟昶迫不及待地问李廷珪:“到底是怎么回事?”
  “绵州一带,有十几万人在反抗宋军。”
  “十几万人!”孟昶大惊失色,“如何激出这么个大变故来?”
  “据蜀中来人说,变乱之起是如此——”
  变乱之起,起于王全斌的失职。两路宋军,纪律各异,归州路由于曹彬的约束,秋毫无犯;凤州路则正好相反,王全斌自到成都,日夜开筵庆功,纵容部下,恣意骚扰,因此民间怨声载道。曹彬曾数次苦劝王全斌班师,并无效果,反倒生出些意见,对于抚辑流亡,处置降卒等等善后事宜,聚讼纷纭,莫衷一是;使得蜀中的百姓,越发轻视宋军,以致于好好的一片局势,自己把它搞坏了。
  在孟昶刚要离开成都时。朝廷就有诏旨,将降卒分批调赴京城,每名发给“装钱”十千,这是皇帝的德意,降卒无不欢欣感激;但归州路逐旨办理,凤州路却无动静,相形之下,王全斌所受降的那些蜀军,自然愤愤不平。
  “装钱”终于发下来了,但打了一个很大的折扣;于是在绵州的降卒,首先鼓噪叛乱。心怀怨怼的百姓,很容易被煽动劫持;叛乱由绵州向四面扩散,已有十几万乌合之众,公推文州刺史全师雄为头目。
  “糟了!”孟昶听到这里,失声而言:“全师雄一向能善抚士卒,有他领头,事情就难办了!不过我倒不明白,全师雄是极明理的人,如何这等不知轻重?”
  “他是受了胁迫;也怪王全斌不好!唉,”李廷珪痛心疾首地:“都像曹彬那样,就不会有如此糟不可言之事了!”
  “且莫管曹彬!你只说王全斌如何不好?”
  “话要从全师雄说起。”李廷珪答道:“全师雄原已携同眷属,预备取道剑阁赴成都,走到绵州,碰上叛乱;他深恐卷入漩涡,躲入民家,谁知道为乱军找到,推为主帅。看样子他先是虚与委蛇,直到米光绪去招抚,才逼得他铤而走险。”
  “米光绪是何许人?”孟昶诧异:“既是招抚,怎么反逼得全师雄铤而走险?”
  “米光绪是宋军的马军都监。他哪里是去招抚?一到就杀了全师雄的亲属,纳了全师雄的爱女。这下,全师雄才真的反了。”
  孟昶长长地吁了口气,闭上眼睛,不住摇头。好久,他才张眼,眼中有无限悲痛和惶惑。
  “官家!”李廷珪低声说道:“此事须作速为计,不然恐遭连累。”
  孟昶点点头:“我也想到了。你找大家来谈一谈!”
  于是李廷珪传话召集仁贽、仁裕、仁操、元(吉吉)和李昊等人,开会商议对策。会中的意见极为分歧,有的主张派人回成都,协助王全斌平服叛乱;有的却主张与全师雄取得联络,相机行事。这是两个极端相反的想法。最后,孟昶采取折衷的、也是最持重的建议;这个建议出于李昊,他认为既已归顺纳土,则蜀中的治乱,朝廷自会处置,不宜过问,现在所要做的只是一件事,向朝廷表明,绵州之变,毫不知情。
  孟昶和李廷珪都认为李昊的办法最适宜。不过也不宜把此事看得太郑重,反形成情虚的迹象;所以不必上表申述,只要遣人向窦俨有所表白,他自然会奏陈皇帝。
  “明天一早,就是你去一趟吧!”孟昶这样对李昊说。
  对于这个意外变故的处置,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但孟昶内心的不安,不但不能因此而消灭,反由于越想越多、越想越深而加重了。一直到深夜中,犹自兀坐灯下,不想归寝。于是,花蕊夫人也开始不安了。
  她也听到了绵州变乱的消息,但一直不想跟孟昶谈这件事;因为她要表示出与李昊的想法一样,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管它太平也好,叛乱也好,反正与己无干。但是,这时候她却不能不谈,“官家,”她坐在他身旁问道:“可是在想绵州?”
  “岂仅绵州?”孟昶抑郁地说:“慧儿,我好悔!”
  怎么吐出这样一句话来?花蕊夫人悚然惊问:“悔什么?”
  “不该弃基业——”
  一句话不曾完,她急急伸出一双白晰丰腴的手,掩住孟昶的口;同时警惕地看着船窗外,怕有人听见了,传出去便是有了“异心”!
  他轻轻把她的手拉开了握着,放低声音又说:“早知如此,不如拼一拼!”
  “事到如今,何出此言?”
  “委屈所以求全,一为老母,二为蜀中百姓;只为不愿生灵涂炭,才开城乞降。谁知王全斌、崔彦进、王仁赡,竟是这样子可恶!”
  “那也不能这么说。”花蕊夫人一半劝慰,一半也是平心而论:“宋朝天子,总是仁厚之君,明明在汴梁出师时,曾有严厉告诫,务必整肃军纪,爱护百姓;如今王全斌等人违旨妄为,将来必获严谴。”
  “然而眼前已苦了蜀中百姓。”
  “当时如果拼到底,难道就不苦百姓?而况……”花蕊夫人冷笑道:“谁是肯为官家拼命的?”
  孟昶不响。抛却往事,又想眼前,只有寄望于朝廷。
  “赵家天子得知此事,不知如何想法?”他问。
  “自然是发怒,必有振饬纪纲的诏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