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龚定庵不知道说什么好,伸手要握时,燕红突然缩手,使得龚定庵像为马蜂所螫一般,既酸且痛,意识到他与燕红永无复合之日了。
  终于还是龚定庵先开口,“你还好吧?”不知怎么滑出来的这句话,自己都觉得味道比冲泡不知多少次的茶叶还差。
  燕红却能谅解他的心情,“我实在不愿意以这副装束,这种身份跟你见面。人——”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回身往里急奔。
  龚定庵没有跟过去,手扶着枇杷树,好支持他由内心震荡而站立不稳的身子。脸上忽然凉凉的,黄梅天气不时随风而飘的雨点,无声地打在他的脸上,虽只是极微的凉意,但已是将他的无可言喻的激热情怀,冷淡下来。
  “龚施主,”一个也穿着灰布僧袍,但仍留着头发的女孩,仰脸看着他说,“悟师太请你进去坐。”
  “悟师太?”
  “喏!”女孩向里一指,他只能看到燕红站在窗前。
  燕红连法名都有了!龚定庵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能不能挽回?该不该挽回?他茫然地想着。
  燕红已经拭去了泪痕,除了眼泡微肿以外,脸色却是平静的,她说:“你大概又委屈了!”
  这是指他的会试,龚定庵黯然地以叹息作为回答。
  “这样倒也好!如果金榜题名,春风得意,回来一看,人事全非,只怕更难堪了。”
  这是曲为设想的慰藉——在所有家人亲朋的慰词中,惟一能为龚定庵接受的,也就是她的这两句话。
  “都是我不祥之身,妨了你的青云之路。”燕红说道,“听说明年还有正科,一定否极泰来。”
  “你不要这样说。就算能够侥幸及第,上慰双亲,可是,无复‘水精帘下看梳头’,是终身之憾。”
  这使得燕红记起那首题为“书愿”的《浪淘沙》,口中念念有词,忽然停住了,“我记不全!”她说,“你替我念一遍。”
  “念什么?”
  “‘云外起朱楼’。”
  “‘云外起朱楼,缥缈清幽。’”龚定庵一面想,一面念,“‘笛声叫破五湖秋,整我图书三万轴,同上兰舟。’”停了一下,他又念下半阕,“‘镜槛与香篝,雅淡温柔,替侬好好上帘钩,湖水湖风凉不管,看汝梳头。’”
  “真像梦一样!一切都成空了。”
  她凄然念道:“‘湖水湖风凉不管,看汝梳头。’”她伸手摸一摸她的玄色绸子制的僧帽,一声长号,伏在桌上痛哭。龚定庵只是心如刀绞,但突然之间转念,“燕红,”他激动地说,“你把头发留起来!”
  燕红不答,哭声却慢慢止住了,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说:“不!不!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烦恼丝’。你不要劝我,不要自寻烦恼!你不要,我也不要。”
  “不!事情过去了,不会再有烦恼。”
  “没有过去。”燕红摇摇头,“你想得没有我深,你想的是眼前,我是通前彻后都想过了,‘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姻缘莫羡人’,你跟吉云夫人佳偶天成,你要珍重你们的姻缘。”
  龚定庵原就疑心吉云在燕红出家这件事上,恐有推波助澜的情事,现在听燕红的话,似乎自己的猜测可以找到根据,因而平静地问说:“你跟吉云见面以后,谈了些什么?”
  “话很多,一时也说不尽。总而言之,她是个极贤慧的人。”
  越这样说,龚定庵越不信,但也知道,无法强迫她说实话,只能慢慢套问。
  “你说要出家,要找个清净的地方,她马上就说,可以送你到白衣庵?”
  燕红不即作答,想了一会才说:“她的话不是这样说的。”
  “怎么说的呢?”
  “她问我,是不是真的看破了红尘?我说:是红尘不容我,不看破也不行。她就说:空门非逃情之地,你再想一想。我不肯承认我是逃情,我说我是逃避烦恼。她又说,一入空门,就不能再回头了,你再想一想。我当时——”燕红忽然顿住。
  这当是一句要紧话,龚定庵自然非追问不可。“你当时怎么样?”他说,“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
  “我——”燕红停了一下,然后很快地说了出来,“我当时心里有点气,我说:我本来就没有想回头。”
  “她呢?她怎么说?”
  “她说:我们虽然素昧平生,不过总算有点渊源。尤其是我公公为这件事无端蒙谤,这是定庵的不孝之罪,我做儿媳妇的,不能袖手不管。当时就叫人送我到白衣庵,又为我捐了二百两银子的香油钱。”
  龚定庵恍然大悟,燕红来求吉云收容,原是期望能执妾侍之礼,但吉云却只抓住她削发这一点,拿话把她挤入空门,而且无法回头。那二百两银子的香油钱,无非是对白衣庵当家师太的“贿赂”。
  “唉!”龚定庵顿一顿足说,“你不求顾千里庇护,一个人到杭州来,便是自铸大错。莫非你就心甘情愿让她牵着你的鼻子走?”
  “我也不愿。不过话说到那里,推车撞壁,已经无法动弹了。”
  “无法动弹你就不动,等我回来了再说,难道这一点都想不到?”
  “我当然会想到。”燕红停了一下说,“我老实跟你说,最后让我非出家不可的原因是,为了我连累老太爷,害你蒙个不孝之名,这一层我是怎么样也要想法子弥补的。”
  当然,吉云并没有错,燕红更没有错,错的只是他一个人。可是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是错在多情?然则要无情才算不错,有这个道理吗?
  龚定庵越想越困惑,也越想越烦恼,反倒是燕红来劝他:“一切皆由前定。我连杨二都不怪,哪里会来怪你?你不要难过!”
  “我怎么能不难过?”龚定庵说,“什么都打算得好好的,哪知道到头来会落个万般无奈,一身咎戾!”
  “总由于我是不祥之身,连累了你。”
  越是这样,越使得龚定庵觉得对不起她,亟思补过,这样想着,便即问说:“燕红,我要为你做些什么事,才能让我心里好过些?”
  燕红想了一下说:“我想离开这里。”
  “离开杭州?”龚定庵问,“回蒲州?”
  “不!‘故乡无此好湖山。’古人‘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为此湖’,我又怎么能舍得西湖?”
  说着,星目斜睇,樱唇微冁,龚定庵不由得绮思荡漾,“‘一半勾留为此湖’,”他问,“还有一半呢?”
  燕红即时将脸色一正,双手合十,眼观鼻,鼻观心地说:“慎毋造次。”
  这是当头棒喝!龚定庵顿觉心底清凉,也是合十当胸,低头说道:“某知过矣!”
  燕红亦即恢复常态。“我想到湖上去结茅,”她说,“你看如何?”
  “你是说结茅?”龚定庵特为问一声。
  结茅是出家人立下宏愿,苦修的一种方式,在深山人迹不到之处,结一座茅篷,逐渐兴起香火,但未闻比丘尼有此苦行。燕红知道他误会了,“我是说,你能不能另外替我找一座庵?”她说,“当然就是在西湖上。”
  “一定有。”龚定庵问,“你总要有人做伴吧?”
  “是,不过不宜人多。”
  “那当然。人不但不宜多,而且不能俗。等我想想。”
  “看见燕红了?”吉云问说。
  “嗯。”龚定庵淡淡地答应。
  “我倒是满喜欢她的。”吉云说道,“可惜薄命!如果不是姓杨的太可恶,闹出事来碍着老太爷的官声,我一定把她留了下来。”
  龚定庵因为吉云对燕红显然耍了手腕,存有反感,此刻听她振振有词,到底是风凉话呢,还是由衷之言,不免困惑。
  继而转念,倘说她很喜欢燕红,现在既无利害冲突,应当更喜欢才是。不妨拿这一点来试一试她。
  于是他说:“燕红很想换个地方。”
  “为什么?”吉云问道,“是嫌那里不好?”
  “大概是的。”
  “我看满好。”
  “人各有爱憎,你认为好的,她未必觉得好。”龚定庵又说,“要住得舒服,地方对劲,人也要对劲才好,我看她跟白衣庵的人,似乎处得不太融洽。”
  “那也难怪。燕红有点孤芳自赏的模样,再说她一肚子的墨水,总也要找个人谈谈。”
  吉云倒是了解燕红的,龚定庵便进一步跟她商量:“你看能不能另外替她安排?”
  “城隍山上有一两处庵堂,不妨去看看。”
  “西湖上呢?”
  “城隍山上不望得见西湖?”城隍山便是“立马吴山第一峰”的吴山,相传北宋词客柳三变写了一首词,盛赞由吴山眺望西湖的景致之美,使得金主完颜亮起了南侵的念头。龚定庵觉得吉云的建议,不妨考虑。
  “燕红自己想在西湖上找一处清静的地方,同住的人不宜多、不宜俗。”
  “人不要多好办,至于是雅是俗就难说了。好在城隍山也不远,你不妨常常去陪她谈谈。”
  “我又不是常住杭州。”龚定庵疑心吉云也在试探他,态度便又谨慎了。
  “现在空谈亦无用,要她自己去看了再说。”
  “到哪里去看?素不相识,贸然登门,就看中了又将如何?”
  “总有办法好想。”吉云说道,“跟当家,或者知客谈一谈,看跟哪几家有来往的,其中一定有我们家认识的。”
  龚定庵想了一下说:“你能不能先替她去看一看?”
  “好的。我明天就去。”
  看样子她很热心,似乎真的喜欢燕红,龚定庵心里觉得很安慰。
  第二天一早,吉云就带着丫头,坐轿出门,直到傍晚才回家,很高兴地跟龚定庵说,她找到了两处地方。
  “一处是在山腰,后院望得见钱塘江,风帆点点,远眺最好。”吉云说道,“那里是吴状元家的一座家庵,一位老师太带着两个带发修行的徒弟,都粗通文墨,人还不俗,脾气也好,跟燕红一定处得来。”
  “还有一处呢?”
  “还有一处,也是吴家老师太提起来的,山顶上一座莲华庵,老师太原是秀才娘子,想收个徒弟,要知书识字,见了燕红,一定中意。”
  “她中意燕红,燕红中意不中意她呢?”
  “我看也会中意。”
  “何以见得?”
  “我去看了那老师太了。”吉云说道,“人很和气、健谈,我虽不大懂佛学,听她谈禅倒有些意味。有个老佛婆做伴,烧得一手好素菜,我还扰了她一顿。”
  “有没有留下些香金?”
  “我在缘簿上写了五两银子。”吉云说道,“你如果有兴,明天就作为替我送布施去,顺便找她谈一谈。”
  “好!”龚定庵说,“我明天先跟燕红谈一谈。”
  哪知燕红一听是吉云所觅得的处所,不容他往下说,便即表示谢绝。
  “谢谢吉云夫人的好意。我想我还是自己找。”
  龚定庵愕然,“你不愿意她替你找?是因为——”他不好意思说燕红有成见,因而缩住了口。
  “不是别的。我想住得远一点儿,城隍山我也去过,入夜望山下,灯火万家,仍旧是在城里。”
  显然,这也是言不由衷的话,龚定庵只好不作声了。
  “我想问你,西湖上有个烟霞洞没有?”
  “有。在南山。”
  “明后天你能不能陪我去逛一逛?”燕红说道,“有人告诉我,烟霞洞附近有座庵,清幽无比,只花两三百银子就能去当住持,我想去看看。”
  龚定庵不免迟疑,他虽然狂放,但带着一个妙龄女尼去逛西湖,遇见熟人,少不得又起流言,累及老亲。
  “你有意见?”燕红说道,“尽管说出来商量。”
  “不是有意见,是为难。”龚定庵说,“我现在是忧谗畏讥的人,公然带着妙龄女尼出现在西湖上,倘有人借此攻讦我家老太爷家教不严,岂非我的罪过?而且我家老太爷知道了,一定先又埋怨老太太,这就更使得我五中不安了。”
  燕红深深点头,接着又说:“老太太慈祥恺恻,我孺慕已久。听你说老太太亦设有佛堂,如果能让我去做个烧香侍者,自信必能尽职,无奈,唉,不提了吧!”
  很显然地,她的意思是吉云会反对。龚定庵觉得她的成见实在太深,即令吉云对她有妒意,亦不至于到绝不相容的地步,这一层误会应该消释,但似乎很难。
  转念到此,灵机一动,深为欣喜,因为他想到的一个办法,不但能消释吉云与她之间的误会,而且亦能解除他眼前的难题。
  “怎么样陪你到烟霞洞,原来我想了法子,不知道能行不能行。现在,又想到了一个,一定能行。”
  “请说来听。”
  “由吉云跟我一起陪你去。”龚定庵说,“有吉云在,我是携眷游湖,光明正大。你是吉云的客人,虽有我在,亦可无嫌。吉云对你很赏识,我很希望你亦能成为她的方外之交。”
  燕红不作声,慢慢走了出去,在枇杷树下徘徊,仿佛有件很为难的事必须要作一决定的神情。
  “怎么样?”龚定庵等了一会,催问着说。
  燕红仍旧是低头不语,然后抬眼问道:“你不是说原先想到过一个法子?是什么?”
  “原先我在想,如果一定要我陪了去,只你女扮男装。不过,这是冒险,让人识破了更为不妙。”
  “怎么会让人识破?”
  “怎么不会?首先你没有辫子。”
  燕红想了一下问:“还有呢?”
  “还有,你眉目如画,皮肤又这么白,跟我在一起,人家会疑心你是我的——”龚定庵咽了口唾沫,把未说的话吞了下去。
  “疑心我是你的娈童?”
  “你说像不像呢?”
  “像。”燕红答说,“不过我不在乎人家怎么样想,而且人家这么想,就表示你的办法成功了。”
  “此话怎讲?”
  “你不是不想让人知道,你‘公然带着妙龄女尼出现在湖上’吗?”
  其词甚辩,但却是合理的。龚定庵便问:“辫子呢?”
  “这也好办,听说和尚——”燕红抿嘴笑了一下,忽又庄容合十,低着头嘴唇翕动,似在默祝。
  这个怪异的动作,使得龚定庵大惑不解。“怎么回事?”他说,“从你削发以来,好些行径,连我这个略通禅理的人都莫名其妙!”
  “你虽通禅理,而且听说你还通梵文,可是你没有做过和尚,不懂出家人的规矩跟禁忌。”
  “好,算你有理。那么,你说,你刚才何以有此先嘻笑,后默祝的举动?”
  “先嘻笑是想起的一桩事好笑,那桩事要说出来,便犯了口过,会入阿鼻地狱,所以我先默祝,请菩萨恕我,必得作这么一个譬仿,才能把话说清楚。”
  “原来有这么多讲究,倒是我错怪你了。请说吧!”
  “听说和尚冶游,脱却袈裟穿便衣倒容易,就是头上为难,有人想了个法子,在帽子上缝一条假辫子,据说有的估衣店就有这样的帽子卖。你替我去弄一顶来,不就行了吗?”
  “我也听说过。不过,不一定能买得到,倘或买不到,怎么办?”
  “那就只好戴浩然巾了。”
  “浩然巾”据说是孟浩然发明的,黑面红里,一大幅,套在帽上,垂在背后,为的是挡风,只有老年人才用。
  “面如冠玉,戴上一幅浩然巾,反而容易叫人起疑,还是得用假辫子。”
  “我的意思也是这样。”燕红又说,“如果觅不到,你买一顶青缎小帽,一条辫子回来,我自己缝。”
  “好!”龚定庵想一想说,“不过,这实在很费事,不如原先的办法好,你何不将就一回?”
  “我实在亦只是好奇,想着一着男装。”燕红又说,“在苏州没有同游灵严、邓尉的机会,现在,莫非你不想跟我单独逛一逛西湖?”
  这又哪里是出家人看破红尘的口吻?但龚定庵心有警觉,怕她是故意在试探他,或许也是试她自己的道心坚不坚。他想起《维摩经》中天女散花的故事,不畏生死,则“色、声、香、味、触”这五欲,自然无能为力,雄心陡起,也要试一试自己的道心,来印证前生——龚定庵曾几次梦见天台山国清寺一老僧,最后一次梦入其地时,老僧已经圆寂,问起蜕化的日子,恰是他生日那天,因而确信他的前身,便是那老僧。十年前独游国清寺,他还作了几首诗,最后一首的结局是:“到此休论他世事,今生未必胜前生。”
  念头转定了,答一声:“好!明天我把你要的东西送过来,后天一早去作竟日之游如何?”
  杭州有驻防的“将军”,旗营就在西湖与闹市之间,游湖取捷径便须穿过旗营,但驻防的满洲士兵,亦有无赖,借盘查为名,揭开轿帘一看是年轻妇女,常有探手入裙下,摸一摸纤足的举动,因此,守礼之家的眷属,每每视此为畏途。燕红曾听人谈过,不免惴惴于怀。虽然她已改了男装,脚下是一双塞满了棉花的小号靴子,看不出靴中原是小足,但心理上总丢不开自己是女人的感觉,所以有此顾虑。
  “不要紧!有我在,我认识他们的长官。”龚定庵说,“再说,不一定会查,就查也不会认出你的本来面目。”
  燕红也知道他会说满洲话,听说他还认识他们的长官,自然放心了。这天清晨,两乘轿子,后面跟着骑马的阿兴,由东城向西经过市中心的官巷口,穿入旗营,营门口的士兵,放过前面龚定庵的轿子,却拦住了后面燕红的轿子。
  揭开轿帘,那士兵抬眼看了一下,即时露出轻佻的笑容,“你在哪个班子里?”他问。
  糟了!燕红心想,被误认为戏班子里的小旦了!同时又想,开出口来露出女人的声音,麻烦恐怕更大,但不答又如何过关?
  “怎么?问你话啊!”
  这时阿兴在轿旁勒住了马,知道她有开不得口的苦,便陪笑说道:“这是我家公子的朋友薛大爷。”
  “你家公子!”那人歪着脑袋说,“你家公子几个钱一斤哪?”
  一听语气不妙,燕红心中一急,忘了自己是女人,开口说道:“阿兴,赶快找大少爷来!”
  “怎么着?你是个妞儿!”
  说着,此人便掀起燕红的蓝纺绸大褂,先捏一捏她的穿了竹布套裤的大腿,燕红“哇”的一声惊叫,女人的本性都露出来了。
  那士兵一声狞笑,伸手便去脱燕红的靴子,她当然要挣扎,乱蹬乱躲,不道一脚踢在那人脸上。
  “怎么?”那人大吼,“你这臭丫头片子撒野!”
  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拉燕红。这一阵乱,自然招来了旗营中许多官兵,幸而龚定庵也赶到了。
  “有话好说,不必动粗。”
  他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满洲话,而且声音洪亮,很有一股震慑的力量,旗人都停声住手看着他。
  “你是什么人?”一个军官问。
  龚定庵看他的穿戴是正六品的服饰,便知道他是“骁骑校”,便即答说,“我是你们副都统哈大人的朋友,姓龚。请问,我这堂房妹子,是怎么得罪了诸位?”
  又是他们副都统的朋友,又会说满洲话,且又不知道他的身份,那骁骑校心生警惕,应付不得法,会搞得灰头土脸,急忙用汉语陪笑说道:“原来是令妹!不知者不罪。”随又转脸呵斥那闯祸的士兵,“叫你们盘查要小心,别得罪官宦人家的小姐,就是不听!还不赶快跟龚小姐陪个不是!”
  “喔、喔,”那人垂手向轿中说道,“冒犯了龚小姐,对不起,对不起!”说着,将轿帘放下。
  这总算面子十足了,龚定庵不为己甚,“也怪舍妹不好!”他说,“无端女扮男装,才引起这场误会。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们告辞了。再见,再见!”说完,拱一拱手,转身而去。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但燕红已大为扫兴。到涌金门外,在“柳浪闻莺”下了船,闷闷不乐。龚定庵知道她受了惊吓,很温柔地解劝着,又为她解说西湖的风景与掌故。
  “写西湖写得好的,第一要数明朝的袁中郎。他有一篇《西湖杂记》,一开头就说:‘从武林门而西,望保塔突兀层崖中,则已心飞湖上也。’又说:‘棹小舟入湖,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此时欲下一语,描写不得,大约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时也。’你可有这样的感觉?”
  “他说欲下一语不得,而山色、花光、温风、波纹,已经描写了四句了。”燕红说道,“我现在还无心领略湖光山色。”
  受了挫折的心情,最好不受干扰才恢复得快,所以龚定庵保持沉默,懒散地往藤椅上一靠,垂手瓜皮艇子的舷外,任令柔腻的湖水从指间流过,发出“哗、哗”的轻响。
  燕红终于开口了,“不雨而润,不烟而润,”她指着远处说道,“西湖山色之秀,实在少见。”
  “这就是南山。”龚定庵说,“南山秀、北山幽。”
  燕红向北望去,转脸再望南山,两座高峰,掩映云端,知道这便是“西湖十景”之一的“双峰插云”。
  “西湖十景是哪十景?”
  “喔,”龚定庵想了一下说,“刚才我们下船的涌金门,有‘柳浪闻莺’。接下来是‘曲院风荷’,那里原是南宋的酒坊,有人不知道何为‘曲院’,称之为‘曲院风荷’。再往前有两景连在一起,一处是‘雷峰夕照’,一处是‘南屏晚钟’。”
  “柳浪闻莺,看黄莺织柳,可算一景。南屏晚钟,只闻其声,不能算一景。”燕红又问,“‘雷峰夕照’是怎么回事?”
  “雷峰就是雷峰塔——”
  “喔,”燕红打断他的话问,“那不就是《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所在地吗?”
  “《警世通言》是这么说,其实即使有其事,白娘子也不是镇压在雷峰塔下。”
  “那么是在什么地方呢?”
  “喏,”龚定庵遥遥一指,“你看到湖面有三座小石塔没有?”
  燕红凝神望了一会说:“看见了,不言可知是十景中‘三潭印月’。你怎么说是小石塔呢?”
  “明朝有个话本,叫《西湖三塔记》,我说小石塔是有所本的。”
  “好了,咱们别讲考据了。你说,白娘子怎么不是镇在雷峰塔下,而是镇在小石塔之下?塔又为什么要三座呢?”
  看她兴致勃勃,浑不似先前郁黯寡欢的模样,龚定庵便也起劲了。“塔有三座,是因为妖有三个,‘小青’不是一条小青蛇,也没有什么‘许仙’。据《西湖三塔记》说——”
  说临安奚宣赞游湖迷路,遇见少女白卯奴,天色已晚,权且至她家借宿。
  到得她家,见到一个白衣徐娘,一个黑衣老妪,便是白卯奴的孀居的母亲与祖母。白衣徐娘烟视媚行,冶艳非凡,奚宣赞大为颠倒。白衣徐娘守寡已久,在眉挑目语,这一夜投怀送抱,奚宣赞真有欲仙欲死之慨,因而溺于欲海,连家都忘记掉了。
  其实这祖孙三代是三妖,一鸡、一蛇、一獭。白蛇要杀奚宣赞,为白卯奴所救。后来奚宣赞请来茅山道士作法,收服三妖,镇压在西湖三塔之下,永绝后患。
  “这个故事不好。”燕红摇摇头说,“白蛇如此无情,安能脱胎换骨、修成正果。”
  “此所以有冯梦龙在《警世通言》中的改写。”
  “好了。咱们重拾话题,你讲一讲雷峰夕照何以成为一景。”
  “这一景要跟南屏晚钟同时来领略。日落黄昏,雷峰塔笼在夕照之中,万道金光,眩人耳目,是他处所无的奇景。”
  “这倒非要看看不可。”
  “好!向晚归舟,来看雷峰夕照,顺便听一听南屏晚钟。”龚定庵又说,“过净慈,湖中贯穿南北的一道堤,就是坡公所筑的苏堤,这上面有两景,一景是‘苏堤春晓’,一景是‘花港观鱼’。堤尽处便是岳武穆庙,沿白居易所筑的白堤下来,先是‘平湖秋月’,然后是‘断桥残雪’。至于‘三潭印月’、‘双峰插云’你已经看到,就不必词费了。”
  燕红欣然颔首,西湖十景是四时的景致,要长住才能观得尽。“能住西湖,这份清福真不知几生修到?”她停了一下又说,“你咏西湖的诗跟词,一定不少吧?”
  “略有几首。”
  “能不能念来听听?”
  龚定庵沉吟着说:“纯粹写景的可是不多,恐怕未必如你所期。”
  “不!不!本来就要情景相生,融情入景的才好。”
  “好!我念一首题虎跑寺的七绝你听:‘南山跸路丙申开,庚子诗碑锁绿苔,曾是纯皇亲幸地,野僧还盼大行来。’这首诗是嘉庆廿五年,仁宗驾崩以后写的。”
  燕红念了两遍,皱着眉说:“我全然不解,‘纯皇’当然是高宗,丙申、庚子不知道哪一年,想来也是乾隆年间,可怎么又扯到嘉庆呢?”
  “这首诗弄了个小小的狡猾,所以看起来费解。乾隆四十五年庚子,高宗七十万寿,早在四十一年丙申,浙中大吏就已奉到密旨,定在庚子年南巡,以前几次都只巡幸灵隐、韬光,是北山一路,这回要游南山,自然要开跸路。庚子年还到了虎跑寺,御笔题诗。这就是上面两句诗的来历。”
  “那么,大行指谁呢?不会指高宗吧?”
  “当然不是。皇帝宾天,尚无谧宗、庙号以前,暂称‘大行’,这‘大行’是指仁宗,庚子年曾以皇子身份随扈,到过虎跑。当时仁宗的遗诏还未颁到浙江,百姓还不知道,所以野僧还在盼望。”
  “等我想一想,你这首诗里面,说了些什么?”燕红吟哦了两遍,方又开口,“仁宗乾隆四十五年随扈,到他嘉庆二十五年驾崩,时隔四十年,野僧犹盼再来,足见仁宗有令人难忘之处。你这首诗名为题虎跑寺,其实是悼念仁宗?”
  “可人、可人!”龚定庵拊掌而言,“我辈小官,又不是天子近臣,如果也来个大行皇帝挽诗四章,未免令人齿冷,只好借题发挥,聊表哀思而已。”
  “还有呢?”燕红说道,“不要借题发挥,要你自己陶写情感的诗。”
  于是龚定庵回忆几次游湖的情形,觉得有一首词可以念给她听,他说:“我廿一岁那年,由副贡考充武英殿誊录,目的是想多读禁中秘籍,哪知这年三月里,父亲放了徽州府,随行回南,跟我母亲到苏州去看我外公金坛段先生,顺便娶了我表妹,回杭州祭祖。也是这种天气,我来逛湖。说实话,小时候逛西湖,只觉得好玩,并不能领略西湖的好处。别来十年,重到西湖,才知道果然清丽。当时填过一首长调。”
  “这时新婚燕尔,一定有许多得意的句子。”燕红问说,“调名叫什么?”
  “《湘月》。”龚定庵接着便念:
  “天风吹我,堕湖山一角,果然清丽。曾是东华生小客,回首苍茫无际。屠苟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乡亲苏小,定应笑我非计。”
  “这是上半阕?”
  “是的。”
  “修饰之文,谓之雕龙,‘雕龙文卷’一定是指无用的八股文章;‘屠狗功名’大概是指武英殿誊录,可是何以谓之‘曾是东华生小客’?东华不是指大内吗?”
  “我父亲一直是军机章京,军机处在大内。这不过是装点的话,来反衬‘屠苟功名’而已。”
  “别说苏小,我亦要笑你非计。”燕红又说,“上半阕牢骚满腹,下半阕呢?”
  龚定庵接下来念下半阙:
  “才见一抹斜阳,半堤香草,顿惹清态起,罗袜音尘何处觅,渺渺予怀孤寄。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消魂味,两般春梦,橹声荡入云水。”
  “‘怨去吹箫,狂来说剑’,”燕红低低吟哦着,“你是生来不得志的词客英雄。”
  龚定庵笑道:“倒说得我像辛稼轩了。”
  “你自己说呢?”燕红问说,“仿之古人,你自己觉得像谁?”
  “你说像谁?”
  燕红听人谈过好些龚定庵的狂态,所以脱口答说:“像汪容甫。”
  龚定庵大笑,笑停了说:“倒也有一点点像。”
  “岂止一点点?汪容甫戏侮盐商,不就像你跟你叔太爷无礼的情形一样吗?”
  汪容甫是乾隆全盛之时,扬州的大名士,受盐商的供养,却最看不起盐商。曾有一个称为“总商”的盐商领袖,南巡时报效了一笔巨款,因而得蒙赏给头品顶戴及花翎,那总商便天天戴着红顶子,招摇过市去拜客。汪容甫看不惯他那副猖狂模样,便特地备办了一副“行头”,身上是一套纸扎店中定制的纸糊袍褂,头上一顶农夫所戴的笠帽,上缀一枚小红萝卜,作为头品顶戴,后面还拖一把鸡毛掸子,当作花翎,骑一头小毛驴,由他的一个小儿子牵着,跟在那总商的绿呢大轿后面,轿行亦行,轿止亦止,路人见了,无不狂笑,那总商情不能堪,送了一千两银子,请他停止这样的恶作剧。汪容甫拿了那一千两银子在妓院中大肆挥霍,一夕而尽,是个很有名的故事。
  龚定庵也常戏侮他的叔叔龚守正,说他“一窍不通”,又说他叔叔作学问,尽在“五色书”中。有人问他何谓“五色书”?他说:“红面者缙绅录,黄面者京报,黑面者禀帖,白面者知会,蓝面者账簿。”将龚守正拼命做官,只会盘算应酬的俗气,形容得淋漓尽致。但实在也像汪容甫戏侮盐商那样,未免刻薄。
  “古来才人,大致都是这样恃才傲物。”燕红出以恕词,接着又问,“如果你自己不承认像汪容甫,那么像谁呢?”
  “我不知道像谁,不过我所心仪的人物,词里面也有消息——得意则‘狂来说剑”,失意则‘怨去吹箫’,不为范希文,便为姜白石。”
  想到姜白石“小红低唱我吹箫”的故事,燕红的名字与长于箫管——要说破了,立刻就会牵扯在一起,因此她只谈范希文。
  “如果要让你像范文正那样去守边,我想你吃不来那种苦,就是范文正也未必喜欢那种遭遇。”燕红接着便念了范仲淹的两句词,“‘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范希文的《渔家傲》不止一首,他不是自己思归,而是为戍守的边卒诉劳苦。”龚定庵自负而又怅惘地说,“我亦同‘小范老子’一样,‘胸中有十万甲兵’,你信不信?”
  “我不知道。”燕红笑道,“我不忍说不信,可是我亦不敢说信,总得要有证据。”
  “好个‘不忍’,好个‘要有证据’。用兵讲韬略,韬略由何而来?在于熟悉山川形胜,地势险阻,然后论守则据险扼要,论攻则乘暇蹈隙。大致戍守必重屯垦,方为可长可久之计,试问不明地势,不知水土,如何下手?你别以为我只好辞章,对西域地理,我下过废寝忘食的工夫。无奈如今不比宋明,倘有边患,命将出师,总挑八旗世臣,此辈大半除了声色犬马以外,一无所知。我不知道我将来会不会立边功,不过如俗语所说:‘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我是连命都肯卖的,只不知大好头颅,何人来砍?”说着,龚定庵平伸右掌,在自己脖子上使劲砍了一下。
  看他慷慨激昂地议论,燕红亦为之鼓舞,但想到自己是出家人,不该在心底大起波澜,心思便冷淡了。
  “再念一首咏西湖的词我听。”
  龚定庵自我激起淋漓的兴会,有满腹镇边的经纶,想为燕红一吐,见此光景,不免扫兴,苦笑着说:“一时竟想不起来。”
  “你必是神驰塞外了。”燕红说道,“只念着‘长烟落日孤城闭’,哪管他‘山映斜阳天接水!’”
  “你对范希文的词好熟。”龚定庵想起来一首旧作,“有了,也是一首《湘月》,是后两年,我前头的妻子段氏,病殁徽州,三月里我扶柩回杭州,偷闲逛一逛西湖,一时寄怀之作。”
  “是写悼亡之情?”
  “不然。”龚定庵默想了一会念道:
  “湖云如梦,记前年此地,垂杨系马,一抹春山螺子黛,对我轻颦妖冶。苏小魂香,钱王气短,俊笔连朝写,乡邦如此,几人名姓如此?”
  “这是半阙。”燕红笑着说,“‘一抹春山螺子黛,对我轻颦妖冶’,未免唐突西子。”
  龚定庵微笑不答,停了一下说道:“下半阕,你会笑我。”
  “怎么呢?”
  “下半阙太自负了。”接着便念,
  “平生沈俊如侬,前贤倘作,有臂和谁把?问取山灵浑不语,且自徘徊其下,幽草黏天,绿荫送客,冉冉将初夏,流光容易,暂时着意潇洒。”
  念完了,他情不自禁地从牙缝中吸了口气笑道:“连我自己都觉得齿冷。不过那年我才廿三岁,还不识天高地厚。”
  燕红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很奇怪,何以竟无一语悼亡?看起来,他跟他作为表妹的元配,感情似乎不甚融洽。
  这样愣愣地想,突然省悟,已经出家了,还问人家夫妇的感情干什么?抛开了闲心思,再来想他的词,已经不大记得了。
  “大少爷,前面就是净慈了。”坐在船尾的阿兴问道,“轿子等在山门口,是不是在净慈吃了斋再走?”
  “喔,”龚定庵问燕红,“你饿了没有?”
  “一点都不饿。”
  “如果不饿,就从净慈上轿,到烟霞洞吃饭。”龚定庵说,“烟霞洞有个和尚叫印心,一脸酒肉气,然而做得一手好素斋,谈禅论艺,头头是道,人很不俗。人不可貌相,我也见过几个表里不一致者,惟此人为最。”
  “好!咱们就到烟霞洞。”
  到净慈上岸,少不得到寺中随喜一番。净慈是南宋高僧道济的道场,这个和尚说话行事,疯疯癫癫,杭州人称之为“济癫僧”。有关他的传说甚多,最有名的一个故事是:起造净慈寺大殿时,他运用大神通,由海道运来巨木,寺中有口井,谓是“海眼”,巨木即从井中运出。至今井中还留有一段余木。
  燕红当然要看看此一“古迹”。有个穿僧袍,却未受过戒的中年“和尚”,用一根长绳,系着烛台,直垂入井,果然有段径尺的木头竖在井中,载沉载浮。看完了,在一旁的阿兴取了十几文钱,塞在那“和尚”手里,说声:“大少爷,上轿了。”
  “阿兴,”燕红问道,“你怎么看都不看?”
  “有啥好看?骗钱的把戏。”
  他的声音很大,又是一副鄙夷不屑的脸色,燕红觉得过分予人难堪,偷偷觑了那和尚一眼,已是忙着招呼另一拨游客去了。
  “大少爷,走!”阿兴挟着衣包,昂首阔步,在前领路。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燕红低声说道,“想来你在京里对那班大人先生,也是这种态度。”
  “‘杭铁头’之为杭铁头,良有以也。”
  正谈着,燕红身子一侧,往外倒去,龚定庵的身手很灵活,急忙一揽一挡,自腰际将她抱住。
  燕红顿时红晕满面。纤足套着一双靴子,重心不稳,偏又要一摇三摆,装出书生走路的样子,已经很不自在了。此时几乎倾跌,而龚定庵援手的姿势,又引人注目,越发使她有十目所视之畏,因而改了主意,“咱们回去吧!”她说,“烟霞洞那面,改一天再说。”
  龚定庵愕然,“怎么?”他问,“好端端地,忽然变卦了?”
  “你没有看见,多少人指指点点的。”燕红一脸的懊恼,“一定当我是人妖。”
  原来如此,龚定庵想了一下说:“那么,在这里吃了斋回城。”
  “不!”
  “这样好了。”龚定庵说,“我们坐轿子沿苏堤到‘花港观鱼’,在那里吃了饭,坐船回城。如果你有兴致,我陪你去逛一逛城隍山。”
  燕红的游兴,一扫不余,但不忍拂龚定庵的意,只好这样答说:“进了城再看吧!”
  “龚大少爷,哪天回来的?”招牌大书一个“宋”字的小饭馆,店主是个白发老妪,穿一身干干净净的淡青竹布衣服,满脸的皱纹中,还依稀看得出年轻时的丰韵。
  “回来有半个月了。”龚定庵指着燕红说,“我这个小表弟姓薛,他是‘胎里素”。宋嫂,你看弄两样什么菜?”
  “‘胎里素’是一碰荤腥,就要想吐的。我用新锅子,新锅铲来炒,素菜配几样?”说着,宋嫂转脸去看燕红。
  燕红怕开口会露马脚,伸出两指相示。龚定庵便加了一句:“能配四样最好,不然就是两样。”
  “好,我晓得了。龚大少爷,我替你捞一条鱼上来醋溜,一鸡三吃。如果不忌筷子,素菜就不必另外弄了。”
  “筷子不忌。”
  等宋嫂一离去,龚定庵说道:“这宋嫂,人很风趣,有时候还会说风情话。”
  一听他这么说,燕红马上又是眼观鼻、鼻观心,口中念一句:“阿弥陀佛。”
  “你又要露出本来面目了。”龚定庵低声说道,“参禅学佛,不在乎世俗的清规戒律,像道济就饮酒食肉,南宋还有位高憎,名为‘虾子和尚’,我劝你稍微在这方面看开些。”
  燕红口虽不言,但神色间表示接受了他的劝告。“名胜一定要有古迹来相配,不过古迹要古,还要有情致。”她说,“天生有个宋嫂,会做醋溜鱼,成了名副其实的‘宋嫂鱼’,我想滋味一定格外好。”
  西湖的醋溜鱼,以南宋来自汴京的宋嫂最擅长,所以一名“宋嫂鱼”,龚定庵便即说道:“你今天开了荤吧?”
  “开荤”是还俗的第一步,燕红在这方面的决心相当坚定,平静地答说,“此心已作沾泥絮。”
  “真的匹妇不可夺志?”
  “请你全我之志。”
  这一下,龚定庵的脸色变得严肃了,正待答话,宋嫂已带了个二十来岁,极健硕的妇人,端着托盘来上菜,除了一盘麻油拌鞭笋,指明净素以外,其余的是特为敬龚定庵的下酒菜,四个小碟:凉拌蛏子、豆腐干炒毛豆米、冲菜、素火腿。另外三壶热酒,倒出来糟香扑鼻,连燕红都被引诱得动心了。
  “这酒好香。”龚定庵说,“往年没有喝过这样的好酒。”
  “酒同往年一样,不过今年动了点手脚。”宋嫂答说,“有位老客人教我,用夏布袋盛顶好的糟,酒快要烫好了,拿糟袋到热酒里浸一会拿起来,就会这样子香。”
  “香就好。”龚定庵喝了一口说道,“宋嫂,你坐下来陪我谈谈。”
  宋嫂笑一笑,看着燕红说道:“薛少爷我放肆了!”
  这回她仍是以手作势,手一伸作个请坐的姿势。
  “刚刚那位是你的——”龚定庵问。
  “是我媳妇,去年进门的。起先笨手笨脚,啥也不懂。人老实,肯学,现在可以替我的手了。不过,醋溜鱼还是要我亲自动手。”
  “恭喜、恭喜!”龚定庵举杯说道,“你这个媳妇是宜男之相,人又老实能干,实在难得。”
  “大家都说难得,只有我儿子得福不知,会欺侮她,先是骂,后来是打,我骂过几回不改,我就同他说:‘你再打你老婆,我就打你。不信试试看。’哪晓得他还是老样子,有一天正在动手,我拿把锅铲从后面走过去,当头一下,他晕倒了——”
  “晕倒了?”燕红失声惊呼。
  宋嫂重重看了她一眼,接下去又说:“当时我心里有点着急,不要把他打伤了?不过,我也疑心他是‘装死’,正在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我媳妇倒抱住他哭了。心里想,做娘,把儿子打伤了,做婆婆,替媳妇出气,她好像还不见情,说不定心里还在怨我,真正两面不是人。只好叹口气走开。哪晓得——龚大少爷,你晓得后来怎么样?”
  “你快说,一定是很有趣的结果。”
  “有趣是有趣,肉麻也肉麻。”宋嫂接着她的话题,“我走了没有几步,只听见我媳妇在叫:‘不要,不要!’回头一看,我儿子抱住我媳妇在亲嘴。气得我把锅铲一掼,从此以后再不管他们的事!”
  “也用不着你管了。”龚定庵大笑,“这段笑话,值得一杯酒。”说完,干了酒。
  燕红也抿口而笑,宋嫂便提着酒壶问:“薛少爷怎么不吃酒?吃胎里素,酒是不忌的。”
  燕红想到龚定庵劝她的话,同时也不忍扫大家的兴,便点点头,说了声:“谢谢。”
  于是燕红也就举杯了。但双眉微蹙,倒像酒很难下咽似的。这种神态,旁人先还不大在意,及至燕红有些坐立不安的情形,龚定庵不免诧异,“是人不舒服吗?”他问。
  “有一点。”燕红答说,同时身子扭了两下。
  “哪里不舒服?”
  燕红迟疑未答,宋嫂一旁说道:“我知道!薛少爷,你跟我来,我马上教你舒服。”
  燕红并不答言,只站起身来,跟着宋嫂走了。“咄!”龚定庵自语着,“真是怪事!”
  不久,宋嫂一个人回来了,一坐下来便好笑地问:“龚大少爷,这位薛少爷是你的表弟,还是表妹?”
  龚定庵一愣,接着一阵笑,“宋嫂,你真厉害!”他想燕红的行藏,既为她识破,便不必再瞒,所以接下来又说,“不但是表妹,而且是出了家的表妹。”
  “只怕表妹也不是。”宋嫂正色说道,“龚大少爷,你不要造孽!”
  “孽海已经回头了。”龚定庵问,“她人呢?”
  “在我媳妇那间房里解小溲。”
  怪不得!龚定庵恍然大悟,原来燕红内急,又不能像男子那样,找个隐僻的墙角,撩起下摆,便可方便,却又以女扮男装,不便实说,才有那种如坐针毡的神态。
  “宋嫂,多亏你替她解围。这是阴功积德。”龚定庵忽然问道,“我倒想起来了,你儿子现在做啥行当?”
  “还不是划船。”
  “收入还好吧?”
  “喜欢赌。劝也劝不听,骂也骂不听。我只好同他说:‘你自顾自,赚多少,赌多少,输得连裤子都当掉,我也不来管你。不过你不要来害我,害媳妇。我现在做得动,你媳妇将来接我的手,你的儿子有人养。不过,将来你要你儿子孝顺你,只怕是做梦。”
  “快人快语。宋嫂,你做事真有杀断,有件事我要拜托你。”
  说到这里,只见燕红施施然而来,神情轻松,只是脸上红扑扑的,有些羞窘的模样。
  “宋嫂,”她拉着她的手说,“你真正阴功积德!”
  一听这话,宋嫂跟龚定庵都笑了,燕红自然困惑不解,用眼色要求龚定庵解释。
  为她解释的是宋嫂,“龚大少爷也说,我医好了薛少爷的毛病,是阴功积德。”她说,“女扮男装,不是好玩的事。”
  “是啊!只此一回,下次再也不要自己找自己的麻烦了。”接着,燕红谈了在旗营被戏侮的经过。
  由于宋嫂的说话行事,处处显得是一个可以托付大事的人,因而龚定庵与燕红有一个相同的想法,要在西湖上觅一处能静修的尼庵,托她一定不会错。
  “娘,”宋嫂的儿媳在喊,“鱼要落锅了。”
  “来了。”宋嫂站起身来说,“龚大少爷,鱼虽不大,你一个人吃,恐怕还吃不完,我想两吃好了。”
  “好。还有一吃呢?”
  “‘带鬓’?”
  龚定庵点点头,宋嫂便即上灶去了。燕红问道:“什么叫‘带柄’?”
  “回头你看了就知道了。是震韵的鬓,不是敬韵柄。”
  “你辨声真是析入毫芒。我们念来是一样的。”
  “就是不一样,你看了就知道必得念鬓。”
  等将醋溜鱼送上来一看,却只得一面,另一面做了鱼生,一长条一长条的,切得极薄,就像妇人的鬓脚似的。燕红方始恍然,什么叫“带鬓”。
  所有的菜都送来了,荤的是一鸡三吃,鸡丝炒掐菜、炸八块、鲞鸡汤,外加一碗鸡杂红白豆腐;素的是冬菇烤、三丝莼菜羹、素什锦,色香两胜,其味可口是可想而知了。
  “宋嫂,”燕红说道,“你这是大馆子的菜。”
  “薛少爷说得好。”
  “不要叫薛少爷了。宋嫂,菜很多,你就在这里吃,我们还有事托你。”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边饮边谈,龚定庵将燕红的来历,约略说了些,至于要在西湖觅地以居,他当然不会道破燕红想摆脱吉云监视的秘密,只说喜爱西湖的清幽,要避闹市的喧嚣。当然,也谈到烟霞洞附近,那一座准备易主的家庵。
  “我晓得这座庵堂,出过两桩新闻了,最近又说‘不大干净’,不好,不好!”宋嫂摇着头说,“白送都不要去住。”
  “喔,”燕红问道,“什么叫‘不大干净’?”
  “就是闹鬼,闹狐仙。”龚定庵说,“杭州人含蓄地谓之‘不大干净’。”
  “那么,宋嫂,”燕红又问,“出了两桩什么新闻?”
  “一桩是‘小尼姑下山’,一桩是——”宋嫂想了一下说,“‘呆霸王大战雌老虎’。”
  “妙,妙!”龚定庵大笑,笑停了问,“宋嫂,恐怕是‘雌老虎大战呆霸王’。”
  宋嫂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是‘雌老虎大战呆霸王’,这个呆里呆气的小霸王,老子在京城里做大官,家里又有钱,闯了祸,他娘曾叫呆霸王的叔叔同人家去说好话,赔钱赔不是,所以只要不闯大祸,人家也不去同他计较。哪晓得一物降一物,讨个老婆是雌老虎,那回呆霸王勾搭上了小尼姑,雌老虎带了老妈子、丫头到庵堂里去捉奸,打得落花流水。”
  “以后呢?”龚定庵问。
  “宋嫂不是说过了?”燕红接口,“跟人家说好话,赔钱赔不是。”
  “不错。不过这回得罪了菩萨,他娘还来烧了香。”
  “这地方是万不能住了。”龚定庵问道,“宋嫂心目中有没有合适的地方?”
  “一定有的,等我来问问看。问好了,到哪里去回话?”
  到龚家去回话,不甚合适,去白衣庵更不妥当,龚定庵便问:“你看哪一天有回音?”
  “三天以内。”
  “好。三天以后,我叫阿兴来讨回音。”当时将阿兴找了来,当面交代清楚。
  第四天阿兴从宋嫂那里讨得回音,说有两处庵堂,不妨去看看,一处在云栖,一处在西溪。
  “宋嫂说:大少爷要去看,明天一早先到她那里,她叫她儿子陪了去。”阿兴又说,“明天不去,或者另约日子,都要给她回话。”
  “明天去。”龚定庵急于想安顿好了燕红,好干自己的正经事,因而作了决定,“风雨无阻。”
  “那就不必回话了,明天一早去好了。不过我看只有到西溪,云栖太远了,当天怕赶不回来。”
  龚定庵深以为然。他向燕红说:“西湖最远的一处名胜,就是云栖,是莲池大师的道场——”
  “原来是莲池大师的道场!”燕红打断他的话问说,“我只知道莲池大师创行净土宗,这位大师的生平,一点都不知道,他是杭州人吗?”
  “是的。俗家姓沈,他是读书人出家,在云栖寺静修。雍正年间封为‘净妙真修禅师’,其实是明朝人。净土宗只讲吃素、念佛、放生,这是修行最简单的办法,所以杭州的善男信女,奉净土宗的很多。”
  “我要去瞻仰瞻仰莲池大师的道场。”
  “其实,”龚定庵答非所问地说,“你在家长斋绣佛,也是一样。”
  “在哪里?”
  一听口气松动了,龚定庵大为兴奋,但他还未开口,燕红却又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你又不能替我在府上辟一处佛堂,就算能够,吉云夫人也容不得我。罢、罢,那一来,真应了古人的两句诗:为求无事着袈裟,着了袈裟事更多。”
  “有这样两句诗吗?”
  “有。大概是杨诚斋的诗,字句或许字眼有出入,意思是不错的。”
  龚定庵没有想到她对吉云的成见如此之深。算了,死心塌地成全她的志向吧!
  到这时候,龚定庵的主意才算完全打定,他想了一下说:“云栖实在太远了。如果我去看你,当天不能回来,就又会有许多不利于你的流言——”
  “我不怕。”
  “可是,”龚定庵机变极快地说,“也不利于我。”
  “不利于你,我不愿意。”燕红紧接着说,“西溪呢?”
  “西溪风景绝胜,秋天尤其好。”
  “路远不远呢?”
  路亦不近,但龚定庵很欣赏西溪,因而囫囵吞枣地说:“比云栖近。”
  “我不管路远近,第一、要清静;第二、不会有什么不利于你的流言。能这样就好。”
  “那么,我们明天到西溪去看看。”
  “怎么去?”
  “自然是坐船去。”
  龚定庵当时将阿兴唤了来,告诉他次日去西溪勘察。阿兴对西湖的途径极熟,便即作了安排,是在涌金门外的昭庆寺下船,约宋嫂在那里会齐。
  “宋嫂的儿子不是划船的吗?”燕红提议,“不如就坐他的船去。”
  “一点不错。就这样办。”
  “她儿子划的是小划子的,到西溪要坐大船去。我趁早去通知他。”
  等阿兴一走,龚定庵说道,“西溪一定可以找到合意的地方,我们就作西溪的打算好了。”
  “何以见得一定能合意?”
  “宋嫂办事,一定不会错。”
  燕红点点头:“这话有道理。”
  “你在西溪静修,自然是家庵,门虽设而常关,除了龚某人以外,不纳香客。”
  “那当然。”
  “家庵中要找女伴,其实也就是雇人来照料你。”
  “嗯。”燕红点点头,“我托宋嫂找。”
  “对。这很妥当。”龚定庵突然说道,“你把头发留起来吧!家庵多是带发修行的。”
  “那不就等于还俗了吗?”
  “还不还俗,要看你自己。道心坚定,不在乎有发无发。”
  燕红心想削了发,也很不便。而且爱美之心,到底尚未勘破,当下答说:“这一点,我要好好想一想。”
  “我说过,我不夺你的志。不过长日相对,你留着头发,我看了舒服些。”
  “好吧!我为你留发。不过,”燕红很认真地说,“你切不可动绮念。”
  “我动绮念,只要你不动凡心就好了。”
  “不行,不行!”燕红反悔了,“你存心不良,我还是不留发为妙。”
  “我是说笑话的,你何必多心。”
  “不!”
  燕红态度非常坚决,但龚定庵对这个要求,亦有不达目的,绝不干休之势。最后总想取得协议,龚定庵在佛前发誓,对她的要求,到此为止,绝不会再作任何进一步的要求,否则会坠入阿鼻地狱。燕红才答应她自这天起,开始留发。
  第二天,朝阳影里,宋嫂母子已在昭庆寺前的“埠头”等候了。她的儿子叫阿狗,生得极其憨厚,见了人说不出话,只会憨笑。龚定庵想起宋嫂对阿狗“装死”及抱住妻子“亲嘴”的形容,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燕红问说。
  “回头告诉你。”龚定庵忍住笑,问宋嫂说,“今天能不能回来?”
  “回不来也不要紧。”宋嫂答说,“船上有副干净被褥,叫阿狗陪龚大少爷睡在船上好了。我带了菜来的,在船上做。”
  “那么你们呢?”
  这“你们”自然包括燕红在内,宋嫂答说:“睡在庵里。哪个庵里都可以借住的。”
  于是相偕上船。这天的燕红,僧服僧帽,妙龄女尼,龚定庵不便相扶——她自削发之日起,便即放足,三个多月下来,长到五寸有余,六寸不足,行动比以前是方便多了,但上下跳板却无把握,幸而有宋嫂在,方得解除困境。
  那船是一条画舫,与行走江河的官船无异,亦有前、中、后之舱,中舱可容一桌酒席,撤去圆台面,起居足供回旋。燕红初次坐这样的船,左右顾盼,非常满意,想起“浮家泛宅”这句成语,忽发奇想,能特制一船,置于西湖,坐卧于斯,西湖不就等于自己所建的一座大花园?
  等她将她的想法说了出来,龚定庵说道:“明朝人原有这样做的。有个广东人叫黎遂球,是明末在赣州守城殉难的义士,认为湖游寝处舟中,晓移就山,晚移就月,那就是你所说的,西湖等于是自己的园林,惟兴所适,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我记得他为他的船题过一副对联,很有意思——”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燕红便问:“这副对联记不起来了?”
  “不是。这副对联就字面来讲,是变体,要分开来念,才讲得通。”龚定庵慢慢地念道:“‘山水、朋友、文章,三乐;烟、雨、晴、雪、风、月,六宜。’”
  “是啊,”宋嫂接口,“不分开来念,‘三乐’同‘六宜’就对不起来了。”
  此言一出,燕红大为惊喜地说:“原来宋嫂你也一肚子的墨水!”
  “哪里,哪里,我西瓜大的字,大概认识个七、八担。不过,十六岁嫁了阿狗他爹,就开那个小馆子,至今五十年见过多多少少才子、才女,听也听会了。”
  “五十年?”燕红扳着手指数了一下,“乾嘉年间的好日子,你都经过了?真是福气。”
  “像我们这种人,生在太平年岁,又生在西湖上,就算是福气。”
  “那末,”向往乾嘉盛世的燕红,兴致盎然地问,“你见过乾隆皇帝没有?”
  “怎么没有?”宋嫂被激起年轻时的回忆,亦是一脸兴奋之情,“不但见过,还见过两回,一回是我廿四岁那年,乾隆皇帝七十大寿。听人说,以前都是陪了太后来的,那回太后没有来——”
  “为什么?”燕红迫不及待地问。
  “死掉了。”
  一旁静听的龚定庵,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燕红奇怪地问:“你笑什么?”
  龚定庵本想说:你们一问一答,叫人好笑,问得天真,答得也天真。但他还是咽住了,笑笑答道:“我是想我自己的事,不相干,你们谈你们的。”
  “不过,太后没有来,另外一个皇帝倒来了。”
  “怎么另外又出来一个皇帝?”
  这回,龚定庵忍不住要说了:“皇十六子随扈,他就是前两年驾崩的仁宗,岂非另一位皇帝?”
  “不错。”宋嫂接口,“乾隆皇帝每回来都是三月里,苏堤上一株杨柳一株桃,开得好不热闹。中上吃饭,北佬儿叫‘打尖’,文武百官,红顶子不晓得有多少,‘打尖’的时候,像我们这种小馆子都要‘办皇差’,那回我们那里是伺候两位王爷,都只有十八九岁,看样子是亲兄弟,大的那个人家叫他‘十六阿哥’,长得真漂亮,人也客气,吃醋溜鱼吃得好,再要一条,赏了二十两银子。后来嘉庆皇帝接位,阿福他爹告诉我,就是赏银子的那个‘十六阿哥’。一介老百姓,见过两代皇帝,这也是难得的福气。”
  “吃你的菜,也是一种福气。你的醋溜鱼曾供上方玉食。可惜,”燕红笑道,“我是没有这样的口福了。”
  其时画舫在芦苇丛中,曲曲行去,留下已经在望——留下是杭州西北的一个镇甸。相传宋高宗南渡,“临安”建都,踏勘起造宫殿之地,见西溪山环水复,秀妩可人,颇为中意,以后虽以风水的原因,西湖之西的凤凰山成为大内,而西溪则奉旨“留下”,故有此名。
  西湖在六朝五代即为隐士高僧的渊薮,南宋以后,方圆五十里之间,满布梵刹琳宫,山房别墅。当时即有《西溪百咏》,明朝天顺年间,西溪的隐士周谟,重订其诗,不过龚定庵所读过的《西溪百咏》,又是题同而内容有别的另一本,作者是明朝崇祯年间的一个和尚,法名“大善”,又号“虚闲道人”,他在西溪住了三十年,一草一木,无不熟识,另写一百首七律来咏西溪。
  光是听他谈这一段《西溪百咏》的始末,燕红已经心神飞驰,便问宋嫂:“你说的那处地方,是怎么个情形?”
  “在蒹葭里,交芦庵旁边,本来是人家的一处‘庄子’——”
  杭州人称别墅为“庄子”,是燕红所知道的,但蒹葭里、交芦庵,她却听不懂宋嫂的杭州口音,等听龚定庵说明了是哪几个字,恍然有悟,“秋水蒹葭,芦花如雪,”她说,“怪不得说西溪之胜在秋天。”
  “亦不尽然。”龚定庵说,“我念首诗你听:‘十里花开万树新,寺梅早发岁初辰,白葩未吐犹含腊,梅萼先舒已报春;不与众香争雪色,独怜瘦影问花神。眼前多少罗浮客,谁是孤山放鹤人?’”
  “原来还有梅花。”
  “梅花多得很。”宋嫂接口说道,“东南有座法华山,山下十八里路,全是梅花。”
  “那不比苏州的邓尉还来得茂盛?”燕红问道,“那地名叫什么?就叫法华山?”
  “叫梅花坞。”
  “只为深藏不露,所以称之为坞。西溪的坞最多。”龚定庵问宋嫂,“有没有一处地方叫穆坞?”
  “怎么没有?有!东西两个坞,住户都姓穆。穆坞住家,同世外桃源一样。”
  “这亦有诗为证。”龚定庵便又念了一首诗:“‘东坞晨炊西坞烟,肩夫灶妇乐丰年,供庖兼味山中野,待客重烹池上鲜;鳞砌苔封鹅子石,泉甘清胜兔儿泉。仙乡未许闻朝市,到此方知另一天。’”
  “那简直是‘桃花源’的境界了。”燕红兴奋地说,“有这样的洞天福地,我是住定了西溪了。”
  “稍安毋躁。”龚定庵说,“到西溪还有一大段路,先吃了饭,从从容容,探幽寻胜。”
  于是宋嫂开始做饭,她的手脚快,饭菜亦都现成,下一下锅,不过两刻钟的工夫,荤素皆已齐备。
  一面吃饭,一面闲谈,宋嫂忽然问道:“龚大少爷,府上是不是有一家亲戚姓陈:太太、小姐们,个个会作诗的?”
  “有的。不过,我不大跟他来往。”
  这姓陈的亲戚,便是龚定庵最轻视的陈文述,字云伯,别号颐道居士。此人是个举人,善于钻营,先在河工上当差,很捞了一笔钱,以后又当过常熟知县,曾重修过柳如是的墓。当时江苏有两个号称风雅的县官,都姓陈,一个是宜兴县令陈鸿寿,也就是金石名家,以制“曼生壶”为世所知的陈曼生;一个就是陈云伯,论人品却远不及陈曼生。
  陈云伯所不能令人忍受的是,越雅越俗,他仿照袁子才的伎俩,而更恶劣。诗虽作得不坏,但拿诗来作结交达官贵人的敲门砖,又以收女弟子结裙带关系,自炫风雅,纯盗虚声,且不说龚定庵,连他族中的姊妹,亦不大看得起他。
  他的家世亦很不错。有个族祖叫陈兆仑,字勾山,出身乾隆元年丙辰,博学鸿词制科,官至太仆寺卿。陈勾山有两个孙女儿:一个叫陈长生,嫁的是福建巡抚叶世倬;一个叫陈端生,夫婿叫范锴,是湖州的一个秀才,由于牵涉入一桩科场案中,以致获罪充军。陈端生是个别具一格的才女,写了一部弹词叫《再生缘》,托名女子郦明堂,男装应试及第,官至宰相,与夫同期而不合,以寄别凤离鸾之感。
  陈长生、陈端生姊妹以外,陈云伯的亲戚眷属中,颇有人通翰墨,这是袁子才好收女弟子之功,陈云伯见猎心喜,刻意模仿,但他不论从学养、功名、交游、关系来说,哪方面都不及袁子才,因而只好出以招摇假托的手段。
  “你喜欢词,有个与纳兰性德齐名的女词人,你总该知道吧?”龚定庵忽然这样问燕红。
  “不是作《东海渔歌》的西林太清春吗?”
  “就是她。西林太清春,是她的自署。她姓顾,单名春,字子春,别号太清。顾氏的郡望是西林,所以西林太清春,包括姓、号、名三者在内。她是高宗的曾孙、贝勒奕绘的侧室。旗下贵族的侧室称侧福晋,身份跟汉人的姨太太是不一样的,而且西林太清春宠擅专房。陈云伯一向以跟达官贵人的眷属唱酬为盗名干禄的手段,对这样一位人物,自然不会放过,不过这一回碰了个大钉子。”
  原来陈云伯别署“碧城仙馆主人”,诗集就叫《碧城仙馆诗钞》,既以诗人自居,又表示他的女弟子皆是仙女沦谪人间,这样的行径,自然为通人如西林太清春所不齿。所以陈云伯托他儿媳的一个姨表姊妹,与西林太清春一向交好的许云林,以自制彩笺一本、名墨两锭相赠时,西林太清春辞谢不受。
  这是个软钉子,陈云伯却不知趣,说西林太清春曾有一首律诗题他的《春明新咏》,而且依原韵和了一首。最荒唐的是,他居然在给许云林的信中如此说,骗局自然很快地拆穿了。西林太清春便写了一首诗,痛痛快快骂了他一顿。
  “这首诗,我还记得。”龚定庵念道,“‘含沙小技太玲珑,野鹜安知噪雪鸿?绮语永沉黑暗狱,庸夫定望上清宫!碧城行列休添我,人海从来鄙此公。任尔乱言成一笑,浮云不碍日光红。’”
  “骂得好!”燕红笑道,“这不成了‘仙人’的笑柄了吗?”
  “是啊!看了这首诗,我都替他难过。他娶的是我堂姊,也不过是读过《唐诗三百首》的寻常妇人,但他替她题了个别号叫‘餐秀阁’,自谓神仙眷属。最肉麻的是,他的四个略识之无的姨太太,每个人都有一个极雅致的名字:一个叫管湘玉,一个叫蒋玉嫣,一个叫文湘霞,还有一个跟你同姓,叫薛云。还有诗集,不但有诗集,而且他还拿她们列入《西泠闺咏》之中,形容得她们一个个国色天香,自许为艳福不浅。算了,算了!”龚定庵吸了两口气说,“我的牙齿都发酸了。”
  “你也——”燕红终于将她的感觉说了出来,“你也形容得太尖刻了一点儿,口舌上容易得罪人。”
  “龚大少爷是真才子,自然看不起陈老爷这种好招摇的人,我为啥提起他呢?”宋嫂自问自答地说,“陈老爷在西溪也有一处庄子,我想你们既然是亲戚,不妨暂时借来住一住,现在当然不必谈了。”
  “西溪的好庄子多得很,我要借住也很容易。不过,要想享这份清福很难。”龚定庵说,“如今只盼能够把她安顿好。宋嫂,请你要多费心。”
  舍舟登陆,正是西溪最胜处的兼葭里的第一名胜,也是在西溪最足以号召骚人墨客的“交芦庵”。
  此庵芦苇深处,秋来但见高阁倚花,不见墙垣。一上了岸,自然先游此处,房子是阮元当浙江巡抚时重新修过的,至今不到二十年,由于保养得很好,清静雅致,燕红一坐下来,便不想走了。
  交芦庵的方丈,法名惟一,是龚定庵的旧识,人很不俗,一见欢然道故。看燕红是比丘尼的装束,虽不免有讶异之色,但此人通达世故,看她随龚定庵而来,便知美人名士之间,别有一段因缘,所以也不讲空门中的礼节,很客气地称她“女菩萨”。
  “女菩萨”在禅堂中发现了一个疑问,两方匾额所题的庵名不同:一方是董其昌所题,大书“茭芦庵”三字;另一方是乾嘉年间,海内有名的大书家梁同书——字山舟所书,写作“交芦”,差异在“交”字有无草头。
  “本庵建于明朝万历年间,原名‘正等院’,崇祯初年,改题今名。至于是有草之茭,还是无草之交,”惟一指着龚定庵笑道,“有我们这位于书无所不读,精通释典的大名士在此,就轮不着我和尚来解释了。”
  “你说呢?”龚定庵问燕红,“哪一个字不错?”
  “看来应该是交芦。”燕红想了一下说,“为学如积薪,后来居上。董香光已经题了茭芦,倘或不错,以后的梁山舟岂能题作交芦?不过,就字面而论,茭芦可通,交芦难解。”
  “这个典故出在《楞严经》上:‘由尘发根,因根有相,相见无性,同于交芦’。好比三株芦花,纠结在一起,交相倚靠,互为因果,你不必去辨识哪一株是哪一株,视做一体好了。”
  “原来如此!想不到一代大名家的董香光,亦会犯这样的错。”
  “错未必在董香光,或许是为他代笔的人不学所致。”龚定庵说,“时候不早,我们在厉征君的神主前行了礼就走吧。”
  此人单名鹗,字太鸿,号樊榭,康熙举人,乾隆年间曾被征应博学鸿词制科,所以龚定庵称之为“厉征君”,一般人都称之为厉樊榭。
  这厉樊榭晚年隐居西溪,相伴一妾,名叫月上,亦会作诗,殁后神主供在交芦庵后楼。燕红随着龚定庵瞻礼后,由宋嫂引路,去看一座刘氏家庵。当然,她先要说一说这座庵的来历。
  这座庵的主人,原是嘉兴官宦人家一个孀居而住在娘家的老姑太太,前几年兄嫂双双去世,两个内侄,都是外官,一个在湖北当同知,一个放了云南的知府,都要接她到任上去住,她惮于远行,又不愿回夫家,年轻时逛过一回西溪,念念不忘,便自己出私蓄在西溪构筑了一区精舍,带发修行,本地人都叫她刘姑太太,她的住处便称之为“刘氏家庵”。
  “她是要寻个伴,寻了有一年多了,一直没有寻着。”宋嫂解释觅伴困难的原因,“刘姑太太脾气很疙瘩:第一有洁癖;第二她说她要寻个女清客来同她做伴。龚大少爷晓得的,做清客有十个字,头一个就是‘一表人材’,还有什么‘三斤酒量’、‘四季衣裳”、‘八面玲珑’,里嗦,我也记不得那许多。女清客就马虎些,至少也要相貌齐整,脾气好,能言善道。真的有这样的人,到大富大贵人家去陪伴他家老太太去了,哪个要跟她一个孤老太婆在庵里吃素?寻了一年多寻不着,就是为此。”
  “这怕不大合适。”燕红问龚定庵说,“我哪里能够‘八面玲珑’来应酬人家?”
  “清客的十字诀也不过说说而已。”龚定庵答道,“照宋嫂所说,这刘姑太太倒是个有趣的人,你跟她做伴,日子容易打发。反正她当你清客,你也不妨拿她当你的清客。”
  “这话不错。”宋嫂接口说道,“既然是做伴,就谈不到你应酬她,她应酬你,这话我会跟刘姑太太说。”
  “好吧!先见了面再说。”
  “对!”龚定庵叮嘱宋嫂,“我们先约好,到时候我跟燕红避开,我问她,你问刘姑太太,彼此合意了,进一步再谈。”
  进门一看,曲槛回廊,花木扶疏,燕红对地方先就中意了。及至将主人请出来一见,那刘姑太太六十上下年纪,白发如银,梳得一丝不乱,双目炯炯清亮如水,脸上一直浮着乍见惊喜的微笑,燕红对人也中意了。
  “刘姑太太,这龚大少爷是我们杭州有名的才子,他的老太爷就是现任的上海道。”
  “原来是定庵先生,真正久仰大名。请坐,请坐。”
  “这位师太——”宋嫂想了一下,找到一个形容词,“是女才子。”
  “我一看就知道。”刘姑太太亲热地握着燕红的手,凝视着说,“一脸的灵气。”说着,拉住她一起坐下,很率直地问,“怎么年纪轻轻,看破红尘要出家?”
  这样问法,燕红不免有些窘,只好低声答说:“总是为了人生不如意。”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宋嫂跟我说,有你这样一位人物愿意同我做伴,我真是求之不得。”
  “我也没有想到。”
  “就是缘!”刘姑太太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是啊!真正是缘。”宋嫂一旁接口,“我看这个缘是结定了。”
  刘姑太太与燕红,都未接腔,只是相视微笑。就这时,一个留着长长的头发,穿一件灰布袍,像个道姑样的大脚姑娘,来送点心,每人一小碗冬菇挂面,两个包子。半晌未开口的龚定庵说:“可惜,午饭不久,这么精致的点心,竟无福消受。”
  “吃个包子好了。”宋嫂说道,“刘姑太太这里的八珍菜包是有名的,甜的更加好。”
  龚定庵爱甜食,一听这话忍不住说:“好,好,我尝一个甜的。”
  包子两种形状,一圆一方。杭州人将猪油洗沙包子唤做“油包”,便是方形的,听以龚定庵去挟方的那个,不道一咬开来却是咸的。
  咸的也很美,不知不觉地吃完了,刘姑太太便说:“定庵先生再用一个甜的。”
  “是,是。实在舍不得不尝。”龚定庵问道,“刘姑太太能不能把秘诀传给我?”
  “这也没有什么秘诀,无非真材实料,按部就班去做而已。”
  龚定庵一面吃包子,一面听她谈八珍素包的做法:所谓八珍,咸的是冬菇、木耳、笋干、老豆腐之类切丁,拌上切得极细的菜泥;甜的比较讲究,要用松子、核桃、黑枣之类,也是切碎拌菜泥做馅。
  “要说秘诀也只有一句话,”刘姑太太说,“馅儿除了菜泥以外,别的都要先用上好麻油炒过,油要多。”
  “怪不得!”宋嫂说道,“我道怎么会这样子滋润。”
  在刘姑太太说话时,龚定庵与宋嫂都已吃完了两个包子,面却未动,搁着喝茶。刘姑太太便说:“宋嫂,你请来过,我有小事托你进城一办。”
  这是托词,实际上是刘姑太太跟她有话说。宋嫂当然也料到了,所以不等她开口,便即问道:“你老人家看,有没有缘?”
  “怎么没有?不过,缘也不是乱结的,我先要弄弄清楚。”
  “当然,一定要问清楚。你老人家尽管说,我晓得的,马上回复你,不晓得的,我去问来跟你说。”
  “那龚大少爷是怎么回事?”
  宋嫂原已将燕红的来历,跟刘姑太太谈过,不过她所知有限,而且只夸赞燕红如何符合清客的条件,对于跟龚定庵的关系,只说得一句:“这是上海道龚大人的大少爷托我的。”如今刘姑太太看龚定庵跟燕红,不止于相识而已,恐怕将来会有纠葛,所以首先要问明白。
  “是这样子的,她姓薛,名字叫燕红,原是好人家的女儿。龚大少爷在苏州结识了她,替她典了房子,是要讨她回来的。哪晓得她命苦,龚大少爷为她受了许多累,害他老太爷都落了不是。燕红自己,娘死了不说,还有人硬出头算她娘的女婿,替丈母娘买棺材,办丧事,事情弄得不好收场了。燕红没法子只好剪了头发做尼姑,到杭州来投奔龚大少爷——”
  “慢一点,慢一点!”刘姑太太问说,“她既然做了尼姑,怎么又来投奔龚大少爷?是不是想留头发还俗,仍旧做龚家的姨太太。”
  “喏,误会就在这里!刘姑太太,连你都这样在想,就难怪龚家大少奶奶疑心了。”宋嫂放低了声音说,“他们大少奶奶我也见过一回,人不大说话,是个厉害角色,听燕红说要寻尼姑庵落脚,将计就计,把她送到一座白衣庵,叫那里的老师太做耳目,看住燕红,不要跟她们大少爷来往。燕红为这一点,心里不舒服,决意要离开白衣庵。”
  “宋嫂,”刘姑太太面色凝重地说,“照这样子,我就不便邀她来了。”
  宋嫂亦已发觉自己的措词欠妥,立即答说:“刘姑太太,你当是她要离开白衣庵,是为了跟龚大少爷来往方便?不是,不是!燕红倒真是看破红尘了,龚大少爷读书的人,也不会做那种没品行的事。如果说她有还俗的意思,那就叫龚大少爷另外找一处地方住好了,何必还要住庵?”
  “这话倒也是。不过,我不能不防。”
  “不要说刘姑太太要防,我也要防,相信不过的事,我随随便便来经手,不是害你刘姑太太?”
  “好了!既然你这样说,我相信你。不过,”刘姑太太沉吟了一会说,“我想还是要跟龚大少爷说明白。”
  “噢,”宋嫂问道,“预备怎么样说?”
  “当然也不能说不准龚大少爷上门,不过——”
  刘姑太太觉得不易措词,宋嫂却很明白,她连连点头:“我晓得了。偶尔来一来,规规矩矩谈谈天,不好败坏你的门风——”
  “不对,不对!”刘姑太太笑着摇手,“她又不是我的女儿,什么门风不门风?”
  “那么说,不好败坏刘氏家庵的清规?”
  “对,要这样说。还有,不能带她出去的。”
  “那还用得着说?能带出去,就是败坏清规。就是龚大少爷没有来,燕红一个人要出去,也是不许的。”
  “好了,只要做到这一点,我就没话说。”刘姑太太紧接着说,“既然她来同我做伴,我当她自己人一样,我吃啥,她吃啥,庵里她算半个主人,跟阿常她们不同的。”
  “阿常”便是那装束似道姑的长发姑娘,此外还有一个老佛婆,这都是按月拿工钱,受雇来服役的。刘姑太太的意思,燕红亦可指挥她们二人。
  “刘姑太太待人厚道,也算燕红的福气。”
  “你不要这样说,人家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那,”宋嫂盘算了一下说,“你老人家先不要出去,我同龚大少爷谈过了来回复你。”
  “好!我在这里等你。”
  当刘姑太太与宋嫂密谈时,龚定庵与燕红已悄悄计议停当。所以一见了宋嫂,他首先表示态度:“如果刘姑太太乐意结缘,最好不要客气,日长天久,不是三两天作客的事,食用开销,要定个数目。”
  “用不着!刘氏家庵有产业的,刘姑太太也是极大方、极厚道的人。不过,有句话,龚大少爷,我同你私下说一说。”
  “没有关系。”燕红接口说道,“就在这里说好了。”
  宋嫂踌躇了一会说:“也好,我就直说了。龚大少爷,你来探望的时候,要记牢,家庵有家庵的清规。”
  “当然,她会守这里的清规,我更不能做无礼的事。还有呢?”
  “还有,就是,行动不大自由——”
  “我明白了,”燕红说道,“我要到哪儿去,一定要有个靠得住的人,跟我在一起。让我一个人出门,我还害怕呢!”
  这就没话可说了。宋嫂将刘姑太太请了出来,彼此都非常高兴。但由初次见面,一转而为相伴终生,其间的变化太快,所以燕红与刘姑太太,心理上多少还有些格格不入之感,好在有宋嫂在中间作媒介,而燕红的事,龚定庵可以做一半的主,所以仍旧谈得很多也很深。
  首先是燕红的用度,虽然刘姑太太表示一切都由她负担,但那一来燕红不免有寄人篱下之感,龚定庵更不愿无端受惠,他向宋嫂说道:“让刘姑太太独力撑持,我心里很不安,一定要有一个比较公平的,彼此分担的办法。”
  “这是情分。”宋嫂先站在刘姑太太这面说话,“情分是不能摆在秤盘上秤的。”
  “话虽如此,刘姑太太总也不忍让她心里一直有个欠了人情债的负担在那里。”
  “这倒也是实话。”宋嫂便转过来帮这方面说话了,“刘姑太太,你老人家再想一想。”
  “叫我怎么说呢?真的,我实在是无从说起,莫非每个月要记账、算账,到了月底三一三十一分摊?麻烦都麻烦死了。”
  宋嫂心想,三一三十一分摊,是叫谁去分摊?当然是“龚大少爷”,他不常在杭州,就算常在杭州,每个月上门去收款,似乎也是件很尴尬的事。
  这样转着念头,倒有了一个计较,开口说道:“龚大少爷,我看这样子,你买它几十亩西湖田,请刘姑太太的经租账房一起去管。每年收几十担谷子,公用、客用的,都有了。”
  “不错,我原来也是这么想。”龚定庵说,“这件事就托你办了。”
  宋嫂既惊且喜。“西湖田”因为有西湖水灌溉,是水旱不荒的上等良田,托她去办这件事,照“成三破二”的例规,一百两的产价有五两的中人钱。龚定庵要为燕红买西湖田,总得买五十亩,时价要值两三千银子,中人钱便有一百多两,因而笑逐颜开地说:“龚大少爷,你让我赚一笔棺材本,我要叫阿狗给你老人家磕头。”
  “小事、小事!”龚定庵说,“你明天叫你儿子来看我,我先拿两百银子给你做定钱。”
  “不忙,不忙!等看好了再说。”
  “我不必看,请刘姑太太做主。”
  “不,不!与我无关。”
  “既然住在一起,休戚相关,凡事我们商量着办。”燕红向龚定庵说,“你放心好了。”
  “悟师太这几句话说得好。”刘姑太太忽然看着龚定庵说,“女人总是女人,有些话是不便让你们听见的。定庵先生,请你随便逛一逛,看看房子有哪些地方要改要修?”
  “好,好!”龚定庵欣然起身,乐于回避。
  于是刘姑太太先向宋嫂抛了一个眼色,示意她帮腔,然后握着燕红的手说:“悟师太,既然做了一家人,我年纪又比你大得多,我说错了话,你不要动气。”
  这段开场白,便表示她说的话会不中听,燕红很沉着地答说:“刘姑太太,你说的话,当然是为大家好,我哪里会动气?而且日常相处哪里好为一两句话认真?”她觉得话中有语病,赶紧又补充,“我不是说刘姑太太你的话错了,我是说以后,如果我的话不对,请你原谅我是无心的。”
  “彼此都应该这样。”刘姑太太问道,“悟师太,你受过戒没有?”
  “还没有。”
  “那么,怎么倒有了法名了呢?”
  “当时——”燕红答说,“为情势所逼,表面上要把出了家的样子都摆出来。我师父慈悲,权宜处置,帮我过了一个难关。”
  “原来是一时从权。现在难关已经过了,你既然没有受过戒,只算居士,同我是一样的。何不把头发留起来?”
  “是啊!”宋嫂马上接口,“我也总是觉得都好,就可惜没有头发。”
  “刘姑太太,谢谢你的好意,我是绝不还俗的。”
  “你本来就在俗家,有啥俗好还?”
  词锋犀利,燕红颇感威胁,同时心里亦有些彷徨,想来想去怎么样说都不合适,只好保持沉默。
  “我晓得你对佛菩萨是很虔诚的,你尽管照样念经、吃斋,早晚拜佛做功课,就是一样,你把头发留起来。”刘姑太太又说,“你是读过书的,我是不认识多少字,说一句话或许比方得不大对,你不留头发,我总有一种‘非我族类’想法,心里不是很舒服的。”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根本无法相处。燕红没有想到,马上面临一个抉择的局面,要住下来就得留发,否则,一切作罢。
  那么,她不由得自问:刘姑太太是不是以此作为条件,甚至是威胁呢?如果事先说清楚是条件,已成事实,而有此要求,便成了威胁。这样转着念头,心里就不免反感。
  在一旁冷眼观察的宋嫂看出气氛不大融洽,生恐变成僵局,便即说道:“刘姑太太,你是为悟师太好,不过悟师太也有悟师太的难处。一个女人家,说是剪了头发去做尼姑,这不是转个念头就做得到的事。既然这样子,今天也不能为了刘姑太太你一句话相劝,就把头发留起来。那一来,倒显得当初剪头发,根本是多余的。好在日子长得很,慢慢谈。”
  刘姑太太也发觉自己强人所难,而又操之过急,非常不智,因而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接着又对燕红说,“妹妹,我这个人就是性子急。”
  这一声“妹妹”让燕红相当感动,紧握着刘姑太太的手,虽无言语,但已无芥蒂,却是很明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