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石显纳宠,极少人知。在相府中,当然是例外,不过石显治家,向来严肃,所以亦没有人敢随便谈论。消息到底瞒不住,甚至连宫中都知道了。
  “听说你纳了胡女为妾。”皇帝率直问说:“可有这话?”
  石显不防皇帝会有此一问,脸上不免有窘色。幸好是俯伏着,得以遮掩,“臣死罪!”他这样解释:“是胡里图特意向臣试探。臣如不纳此女,易启其疑心,会误了大事,所以从权而行。”
  “这也罢了!”皇帝又说:“我亦疑心胡里图是一条美人计,借此希冀减免贡礼。”
  “臣岂能中他的计?”这件事,石显是早就想好了说法的。
  所以斩钉截铁地答说:“而且臣亦不能不分清公私,胡里图苦苦哀求,臣只答应他减免四分之一。余下应贡之数。胡里图已派人回去,通知准备了。”
  这是一句空话。等陈汤大功一成,予取予求,所谓“贡礼”,根本就不必再谈。但皇帝被蒙住了,嘉许地说:“我亦知道你在这上面是不会马虎的。”
  “食君之祥禄,忠君之事,决不敢徇私害公。”
  “我知道,我知道。”皇帝问道:“王襄夫妇什么时候到京?”接王襄夫妇到长安,是皇帝在夜探冷宫,答应了昭君的。
  行文到归州时,只为王夫人有恙在身,恐怕昭君惦念,只托词严冬行旅不便,开春上京,如今犹在路上,大概还有十天才能抵达。
  听得石显的回奏,皇帝说道:“既然如此,出塞之期就定在半个月以后好了。”
  “是!”石显答说:“半个月以后动身正好,再迟则塞外已在盛夏,士卒疲惫,战力受损,殊非所宜。”
  在王夫人的感觉中,相见何如不见。因为见了面母女相聚不过几天功夫,则又要硬生生地分离了。
  当然,昭君只到雁门关口,便可悄悄回返长安,不过这是极大的机密,倘或泄漏,满盘皆输。昭君最顾大局,宁可忍受老母的淋漓泪眼,不敢以道破真相作为绝好的慰藉。
  就是这短短的几天,亦以长公主的体制,不能每天相聚。五天之中只不过见了三次面而已。第六天再到王襄夫妇所住的驿馆,是正式向父母辞行。
  “要走了!”王夫人魂飞天外:“是,是哪一天?”本想说后天,昭君实在不忍,只好骗一骗母亲,“就在这几天,”她说:“待女儿先换衣服。”
  由秀春、逸秋服侍着,昭君卸去长公主的服饰,更换了在家做女儿所穿的家常衣服,出来重新给父母行礼。
  “刚才女儿穿的是长公主的服饰,体制所关,不便给爹娘磕头。如今不碍了,爹娘请上座,等女儿行礼。”
  老夫妇俩不在乎这些礼节,昭君还是磕下头去。说到“辞行”二字,王夫人禁不住失声而哭。王襄劝道:“这还不是跟选入深宫,再难见面一样,你亦不必难过。”
  “深宫与塞外不同。”王夫人哽咽着说:“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娘!”心如刀绞的昭君,忍不住暗示:“当初选入宫去,今天不还是见了面?虽到塞外,说不定也跟今天一样,再能见面。”
  不说王夫人,就是王襄,亦何能体得话中的深意?王夫人认定了此番生离,便同死别,而尘沙万里之行,以昭君的娇弱,是不是能安然到达,更难释怀。越说越伤心,忍不住放声大哭。这就不但昭君,连秀春、逸秋亦都陪上好些眼泪。
  见此光景,不觉激起王襄的雄心壮志,“你不必哭了,”他对妻子说:“我送了女儿去,看她安顿好了再回来,那样,你就比较可以放心了。”
  “这,”王夫人收住眼泪说:“好像也是一个办法。”
  “万万使不得,”昭君摇着双手说:“虽说爹爹久在胡地,年纪到底大了,哪里经得起长途跋涉的辛苦?”
  “我年纪虽大,精神极好。再说又是走熟的路,不要紧的!”
  “怎说不要紧?塞外万里之行,非比等闲,一路风霜雨雪欺凌,万一有点病痛,岂不受苦?那时,”昭君转脸说道:“娘,你老人家惦念我一个,已经够受的了,若还要惦念爹爹,那种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这番话说得极其透彻,王襄自动打消了原意,只将此去的道路的艰险,哪里该当心,哪里不妨稍作留连,以及塞外的风土人情,还有做一个阏氏应尽的道理,细细讲解,不厌其详。其中有些是昭君早就知道的,有些却是闻所未闻,都很注意地记在心中,为的好转告韩文。
  这一谈,谈到日色偏西。护送来的上林苑丞,已经催过好几遍,说是“回驾的时候已过,如果晚了,怕赶不回上林苑!”昭君无奈,只有起身辞别,王夫人泪眼淋漓,跟着到了门口,做女儿的再三劝阻,拦不住她,一定要看着昭君上车,才肯回身。
  “娘,女儿走了!”昭君忍泪再一次暗示:“想来总还有见面的时候。”
  “对,”王夫人语不成声了:“过几天出长安之前,我来送你,还可以见一面。”
  行期又改了,只为春寒峭劲,昭君受了外感,头痛发热,迫不得已,只好让先行的陈汤与韩文,在雁门关多等些时候。
  不过,等得也不会久。在侍医悉心诊治之下,不过五、六天功夫,昭君已经病去八、九,只是还有些咳嗽而已。
  非常意外地,就在第七天上午,突然传来通知,说太后、皇后新临上林苑,来与昭君话别,还要赐宴。宫车已在路途之中了。
  这叫人又惊又喜,但昭君更多的是不安。一时无暇细想,惟有跟上林苑丞商量,忙着接驾,将最大的一座宫殿储元宫,作为皇太后暂时驻跸之处,拿一切应有的陈设器用,急急地布置起来。
  到得午间,诸事齐备,恰好车驾也到了。八宝香车,蜿蜒而来,直到储元的正殿之前,方始停下。
  皇后先下车,亲自扶持皇太后上殿。盛装的昭君,率领在上林苑的宫眷,排列得整整齐齐地下跪迎驾。
  “赐封宁胡长公主王昭君恭迎慈驾!”昭君朗声宣报。
  太后笑容满面地伸出手去,“起来!起来!”她以极其慈祥的声音说:“快进屋去,外面冷。”
  “是!”昭君又说:“拜见皇后!”
  皇后笑笑,携着她的手一起入殿。重新又见了礼,献上茶果,经过一番例行的仪注,开始叙话。
  “昭君,你的病可大好了?”太后问说。
  “多谢皇太后惦着,伤风咳嗽的小病,已经好了。”
  “刚才听见你还在咳。”
  “天气稍为暖和一点,就会好的。”昭君再一次称谢:“多蒙皇太后垂念,感激不尽。”
  “今年的天气也怪,开春了还跟严冬一样。”皇太后喊:“皇后!”
  “在!”
  “我想天气这么冷,昭君的身子又单薄,行期实在应该改一改。”
  皇后一愕,不知太后何以忽发此言?细细一看,才从太后的眼色中领悟到是说说好听而已!于是踌躇着答说:“本来应该这么办,就怕已经通知了人家,而且已派了人来迎接了,似乎不便改期。”
  “啊!”太后是被提醒了的神情:“再失一次信,确是不妥。昭君,只好委屈你了。”
  到得此时,昭君才彻底了解太后的来意,原来是催她赶紧动身。当即答说:“昭君受恩深重,而况此行为国,怎谈得到委屈?”
  “你真懂大道理!”太后非常满意:“女孩子像你这样的,真正少见!”
  “皇太后太夸奖了。”
  “我倒不是当着你的面才夸奖。你问皇后,我常说,昭君性情语言,都是上上之选。模样儿更不必说。真可惜了,唉!”
  “是的。皇太后提起你就夸奖。”
  皇后是凑趣附出。太后那一声叹息,昭君却看出,并非做作。她说的“可惜”,当然是觉得远嫁塞外,不是一头好姻缘!太后既有这样的想法,那么一旦从雁门折回是不是会替她庆幸,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欣喜呢?
  这是个极费思考,也极值得去思考的一个疑问,眼前只能暂且抛开,回答太后跟皇后的夸赞:“昭君真是愧不敢当。”
  “听说,”太皇换了个话题:“你的父母来了?”
  “是!”
  “住在哪里?”
  “住在驿馆。”
  “皇后,”太后特意叮嘱:“你可记着点儿,该多多赏赐,也不枉他们路远迢迢,上京一趟。”
  听这一说,昭君跪了下来,“昭君代父母叩谢皇太后的恩典。”说着,磕下头去“起来,起来!还有赏,谢什么?”
  “这一来,”皇后笑道:“皇太后可真是不能不多赏了。”
  “可以,可以!多赏!”太后说道:“今天,我另有赠行的东西!”她转脸看着皇后:“把那东西拿过来吧!”
  于是皇后亲手取来一个小木箱,是用极坚硬的枣木所制,朱漆银光,亮滑如镜。揭开箱盖,里面还有一个活动的内盖。皆用蜀锦衬袂,华丽非凡。昭君出身富家,但这样精致讲究的首饰箱,也还是初见。
  “这里面的首饰,是我年轻时候所用的。如今想用也没有当年那一头好头发来戴。昭君,给了你吧!”说着,太后亲自去揭开内盖。
  一伸手之间,宝光外露,耀眼生花。玉簪牙笄之外,有一副金步摇,因为保存得法,光灿如昔。太后亲手提了起来,制作工细的一只金凤,垂着长长的珠络,是妇人最珍贵,非有相当身分不能佩戴的首饰。
  “来!”太后说道:“昭君,我替你戴上。”
  昭君跪下答说:“皇太后过于厚赐,昭君万不敢受。”
  “你知书识礼,怎么有句话记不起来:‘长者赐,不敢辞’?”
  “皇太后这么训示,昭君可真是受之有愧了!。”
  “昭君,”太后的脸色变得严肃了:“你刚才说。此行为国,一点不错。到了塞外,你总不要忘记和番的一个和字。”
  昭君悚然心惊。今日受赐愈厚,受委愈重,将来由雁门回来,愈难自处。而眼前是一点闪避的余地都没有,唯有硬着头皮答说:“是!昭君不敢忘记皇太后的训诲。”
  “我知道你会记着我的话!”皇太后俯下身体,为昭君戴好金步摇:“你起来,让我看看。”
  昭君遵命起身,躬一躬腰,作为致礼。然后退后两步,回身走到太后身边。转侧之间。腰下裙幅摆动,头上珠络轻摇,那嬝嬝娜娜的姿态,就看背影,已令人生羡了。
  “也真只有昭君才配戴皇太后的这副珍饰。”
  连皇后都这么说,昭君愈觉不安。“其实,”她说:“皇太后应该赐皇后才是!”
  “没有这话!”太后接口便说:“普天下做娘的,有些好东西总藏着给女儿,几曾见给过儿媳妇来?这不是我偏心,是不能坏了天下通行的规矩。”
  “皇太后疼女儿就是。”皇后凑趣笑道:“何必还说个道理出来。天下的规矩,如果皇太后还不能改,谁还能改?”
  太后也笑了。“皇后,”她说:“看筵席齐备了没有?”
  太后赐宴是一早便已通知了上林苑丞的。御用的食料,亦早就送到。鼎烹的美食,非咨嗟可办,大致只是将御厨中已炮制停当的食物送了来,临时加温而已。因此,一声吩咐,立即便可开宴。
  虽是太后做主人,席次仍按尊卑之序,太后居中,西向的是皇后,东向的是昭君。进膳本来应该奏乐,太后特命撤去,同时关照将席位移拢,为的是谈话方便。
  依照礼节,敬酒上寿甫一举。太后便即说道:“不必行那些繁文褥节,咱们娘儿俩相聚的日子不多了!该好好说些话。免得等分了手,想起这句话未说,那句话忘了交代,牵肠挂肚的。更觉难受。”
  “是!”皇后感叹着:“在一起不觉得什么,一说声要走了,心里怪不自在的!”
  太后、皇后的话,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在昭君总觉得是可感的,因而也因此增加了心头的负担,又一次想到,如果悄然从雁门关回来,不知会引起多少人的闲话。
  “咱们先说正经吧!昭君!”
  “臣女在。”昭君敛手相答。
  “想来,你总有放不下心的事,何妨跟我说说。”
  “对了!”皇后接口鼓励着:“你有什么求皇太后的事,趁这会儿说,皇太后无有不许你的。”
  昭君考虑了好一会,决定接受太后的好意,“臣女别无所求。”她说:“只请皇太后垂念掖庭无数良家女子,埋没青春,日夕以泪洗面。”
  皇太后倏然动容,“皇后,”她很郑重地说:“你好生记住,跟皇上提一提,就说我说的,早下恩命,将掖庭女子多放些出去。”
  “是!”
  “还有呐?”太后问说:“你尽管说,只要办得到的,我无不依你。”
  “臣女别无所求了。”
  “听说你有几个结义的姊妹?”
  “是的。一共四个,一个不在了。”
  “啊!”太后记起赵美暴毙的事,却不愿多说,再问:“还有两个呢?”
  还有两个叫林采、韩文!昭君话都快要出口了,突然省悟,太后如果要加恩这两个人或者传懿旨召见,韩文的踪迹说不定就会泄露,势必反引起轩然大波。这便怎么处?
  急切之间,想不出闪烁避之方。而像这样的垂问,应该毫无难答的道理。如果犹豫不答,立刻就会引起太后的怀疑,后果十分严重。
  因此,她还是硬着头皮,据实回答:“一个叫林采,一个叫韩文。”
  “呃!”太后问皇后说道:“你派人去看一看,倘或这两个人,人才不见得出色,不如就放了出去!”
  “是!”
  “还有呐?”太后又问。
  “已两蒙恩典。”昭君答说:“再不敢滥叨慈恩。”
  “也罢!好在还有几天,你想起来再告诉我。”
  “是!皇太后恩宠格外,昭君粉身难报。”
  “再别说报答不报答的话!”太后忽然叹口气:“是你命薄,又何尝不是我的福薄!”
  昭君大吃一惊,急急问说:“皇太后何出此言?”
  “如果我的福气好,应该生你这么一个女儿。”
  这话,即令不是出于本心,亦足以使昭君感动得热泪双流,几乎呜咽出声。
  皇太后一回宫便下了一道懿旨,赐王襄夫妇绮罗、珍玩、滋补养老的药物,而且特派掖庭令伴送王襄夫妇至上林苑暂住,以便与昭君叙亲子之情。
  这是逾分的恩宠。王襄夫妇的感激之情,图报之念,盖没了爱女所将远离,永难再见的悲伤。尤其是老母的转变,使得昭君惊异不止。
  “我也认命了,老太后这么抬举我,逼得我们只好舍了亲生女儿。”王夫人这样对林采说:“我当然很难过,不过不知道怎么,只要一想起太后的恩典,我心里的想法就变过了,唯恐我家昭君出了什么差错。失了父母的面子!所以如今我只是劝昭君,事到如今,唯有往宽处去想。林姑娘,照你看,我家昭君是不是一直觉得委屈?”
  “委屈之心是难免的。不过昭君妹妹,最识大体,伯母放心好了!”
  连林采都不能不这么说了,昭君愈觉双肩沉重,几乎夜不成眠。辗转反侧,思前想后,终于下了决心。
  她悄悄起身,推着林采的身子喊:“大姊,大姊!”
  林采倏地惊醒,映着月色,看昭君的脸上,有着一种出奇肃穆的神色,心里才安稳下来。
  “大姊,我想通了。”她说:“我还是应该照我的初衷去行事。”
  “初衷?”林采实在不敢确定她这两个字的涵义。“二妹,我不知道你的所谓初衷,是指哪个时候而言?”
  “大姊,这话问得好。”昭君微仰着脸一面想,一面说:“在家乡初奉恩命时,说实话,当然希望能出人头地。但后来了解了和番一事,关系边险宁静,百姓平安,我就宁愿自己受苦,只求两国无事了!”
  “原来你的初衷是指这件事!”林采不信地问:“那么,二妹,你不是又改了主意,要推翻陈将军整个计划吧?”
  “不是我要推翻他的计划,只是他的计划可以用不着了!”
  “此话怎么讲?”
  “我遵懿旨。”昭君开始有些激动了:“事情很明显地摆在那里。如果我悄悄自雁门去而复返,何可为人?”
  “这,二妹你过虑了,说闲话的人,或许不免。但何能理得他们那许多?”
  “不!为人立身处世,总要站得住脚。我如果不出塞,便无立足之地。大姊,你想,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何能为人?”
  这说得太严重了!林采骇然。“二妹!”她说:“你何苦这样子苛责自己?”
  “决不是苛责。大姊,你听我说给你听——”
  昭君以为许了太后,一心为国,要做到和番的一个“和”字。其实根本就不打算这么做。口是心非,不但不忠,甚至还犯了欺罔的大罪。
  其次,仰体亲心为孝。如今连一向舍不得骨肉分离的老母,都期望看她能善以自处,上报慈恩。倘如去而复返,有失双亲本心,何能谓之为孝?而且这一回来,必是饱受讥讽,辱及父母。父母又觉得对不起太后的恩赐,中怀耿耿,寝食难安。不孝之罪,何可轻逭?
  至于此去,如照陈汤的计划,眼前或可无事。但呼韩邪内心不服,一有机会,便图报复,倒楣的是百姓。倘或陈汤的计划,不能顺利达成,势必引起争战。呼韩邪大举入侵,兵连祸结,害惨了百姓,自然是不仁。
  “二妹,”林采喘着气说:“你不必往下说了,不义,自然是觉得自己不能出塞,让三妹代替,有悖姊妹的情义?”
  “是的!”昭君答说:“我还有一个关于三妹——”
  她没有再说下去,却望着月光,怡悦地笑了。这使得林采大惑不解。“二妹,”她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暂时不告诉你,将来你就会知道,实在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好!我就不问。”林采此时关心的是昭君,不是韩文:“二妹。你是这么个想法,我不能说你不对,不过,还有一个人,你也应该想到。”
  “皇上?”
  “是!你对皇上应该有交代啊?”
  “那可是没有法子的事。我不能陷君于不义!”
  “照这样说,竟是连皇上亦对得起了?”林采茫然地说:“二妹,我自己觉得我平时度人料事,大致也都还差不到哪里去。如今听你所说,竟是我一句都想不到的。可是细想你的话,却又无一句驳得倒。这是什么道理呢?”
  “大姊,我说实话。这些想法,来之不易,好几天晚上通宵不能合眼,痛苦异常。为了解除痛苦,逼得我要自己想法子。苦苦思索,终于想出这番道理。如今,我是心安理得!”
  “二妹,”林采很吃力地问道:“你是说,仍旧要出塞,以宁胡长公主的身份,去做呼韩邪的阏氏?”
  这有点明知故问。而昭君仍是正正经经答一声:“是的!”
  “那么,一切计划都要改变了?”
  “也不必变多少。”昭君答说:“到了雁门,我跟陈将军说实话,请他仍旧带着三妹回来。”
  “这,”林采仍摇头:“二妹,你把这件事看得太容易了!
  陈将军是奉旨行事,怎能听你的话?”
  这一说昭君愣住了。望一望月光,又低头想了好半天。抬起头来时,眼中充满了平静与自信。
  “大姊,我有个绝妙的办法。不过一时还不能告诉你。”
  “也罢!我就不问,我只看着好了。”
  “对了,大姊,”昭君很兴奋地说:“你不但会亲眼得见,而且,我还得请你在旁边帮忙。大姊,你送我到雁门好不好?”
  “怎么不好?太好了!”林采又说:“其实,我送你出塞亦无妨。大漠落日,风光绝异,能开开眼界,亦是人生难得的际遇。”
  “算了,算了!大姊,你别想得那么美,你只送我到雁门,然后,你伴着三妹,让陈将军护送你们回来。”
  “这么安排,就像游览一样,谁也不愿意放弃这种机会。不过,”林采紧皱着眉说:“雁门一别,只怕我们姊妹之间,都会哭得不知道怎么才能各自上路。”
  这是预支了离愁,不说还好。一说,触及了昭君的痛处,顿时心乱如麻,觉得浑身虚脱似地,不由得就倒在林采怀中。
  “怎么了?”林采惊呼着。但话一出口,立即发觉是自己说了一句大错特错的话。懊悔加上歉疚,不由得着急地说:“二妹,二妹,我是瞎说。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凡事没有过不去的。我说的是废话,你莫当真!”
  昭君了解她的心境,但更了解自己的心境,而感想是恐惧,深以自己在紧要关头不能克制感情为忧。不过她并不服气,自觉是经得起感情的考验的。
  为了证明她自己具此力量,不顾一切地仰身坐正,由于动作太骤然,抬头时,将林采的下颏,狠狠地碰了一下,令人痛不可当。但林采能够忍受,甚至忘了痛苦,因为昭君的神态,消释了她的不安。
  “大姊,人孰无情,不过要看得开!”昭君沉静地说:“我是看得开的。”
  “是的,是的!”林采急忙答说:“连老伯母都看开了,难道你还看不开?”
  昭君笑笑不答,尽力收拾杂念,只从理智上去考虑怎样才能善尽自己的责任。
  “大姊,”她想停当了说:“明天我要进宫去见太后。”
  “喔!”林采很谨慎地问:“是跟太后去辞行?”
  “辞行是表面文章,我有话跟太后面奏。”昭君答说:“还有一件事,我要去求太后,准你伴我到雁门。”那又何用面奏太后?要一个掖庭女子作为女伴,是一件太小太小的小事。林采心知昭君必另有目的。不过,她不肯说,自己亦不宜多问。
  只点点头说:“好的!我待命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