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官真做



  绍兴出幕友,“绍兴师爷”,天下驰名。但亦出书办,在京的部院衙门,称之为“经承”。他们见了司官称“老爷”,身分很低,可是权力很大,此辈熟于案例,司官不能不听他们摆布,因而得以舞文弄墨,一字出入,关乎官员百姓的富贵祸福,藉以敛财,一件案子捞个上千上万银子是不足为奇的事。
  北京外城有许多土著,住宅的门楣,毫不显眼,在地方上亦无赫赫之名,一经人内,别有洞天、虽非千门万户,而院落一个接一个,老树参天,花木扶疏,愈深入,愈精致。饮食起居,为一般富贵人家所不及。此辈大都为吏部户部的书办,祖籍绍兴。书办可世袭,所以在这些人家中,自前明即在北京定居的,比比皆是。
  部院衙门的书办,以吏部、户部、刑部最阔,兵部、工部则要看机会。兵部遇有大征伐,工部遇有大工,如修陵寝,或者宫殿衙署失火,需要重修之类,都是他们发财的机会到了。只有礼部的书办,比较清苦。
  有个礼部铸印局的书办,名叫谢应龙,绍兴人,忠厚老实,不会搞钱。铸印局掌管宝玺及京内外文武衙门的印信关防,亦没有什么油水可捞。因此,谢应龙老老实实,按照定制,服役五年期满后,申请考试。考上便可派到地方上去做官,一等正八品、二等正九品、三等从九品、四等未入流。做官讲班次,最神气的是“正途”
  翰林出身的“清班”。而像谢应龙的这一班称为“吏员”,在地方上只能做佐杂官,即令劳绩卓着,可升知县,犹须大吏特保奉准。因为知县虽只七品,却是正印官,所以这些吏员出身的“风尘俗吏”,自嘲为“磕头虫”。
  但是,不论如何,一官荣华,哪怕是刚入流的从九品,一旦身故,孝子贤孙立神主,可以写上“皇清诰封圣仕佐郎某某府君”的衔头,而老百姓有事来打交道,亦须磕头称“老爷”,所以做这个“磕头虫”,亦并不吃亏。
  谢应龙役满报考,考了一个“三等”,在家候缺时,家乡来了一个胞侄阿毛。
  这阿毛一向在家种田,亦不识字。一个乡下佬,千里迢迢,上京来干什么?
  “我来赶功名。”
  进京赶考,亦谓之赶功名。谢应龙大为诧异,“阿毛!”他问:“你姓啥?”
  “咦!大叔,你姓谢,我当然也姓谢。”
  “好!你把谢字写给我看看!”
  “大叔,”阿毛不好意思地陪笑,“你晓得我不认识字。”
  “字都不识,来赶什么功名!莫非你得了痰症?”
  “这有个道理在内——”
  据阿毛自己说,有一回他到县城里去完粮,在茶馆中歇足时,有个人坐在他对面,左看右看,看之不已,最后向他拱拱手说:“老兄,我看你的相,是贵相,不出一年,必有奇遇。将来会有贵人扶助,至少亦是四五品的官。”
  “不要寻开心!我是种田的,一个字不识,怎么做官?”
  “你问我,我说不出来。不过,我对我的相法,是自信得过的,一定不会错,做官要进京。”此人问说:“你在京里有没有亲戚?”
  问到这话,阿毛心中一动。当时虽没有说什么,回到家自己拿镜子照一照,方面大耳,一貌堂堂,也不像是个终身贫贱的人。
  于是,他跟亲戚去商量,便有人说:“不错!你亲叔叔不是在部里?或许可以帮你的忙。不过,我看千家诗要改一改了,‘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这两句要删掉。”
  阿毛听不懂是在讽刺他不识字想做官的妄想,兴冲冲地筹划盘缠,好在他了然一身,凡事可以自己做主,卖掉祖传的数亩薄田,拜托他在漕船上当水手的朋友,携带他进京来投胞叔。
  闻知这番经过,谢应龙啼笑皆非,叹口气说:“你早几个月来,我还可以想点办法,哪怕借几两银子,替你捐个把总,大小也是个官。现在我退役了,虽有几两银子,要当外放的盘缠。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很苦,再添上你一个累,怎么得了?”
  谢应龙的太太很贤惠,劝她丈夫说:“不管怎么样,总是自己人。你又没有儿子,将来要靠阿毛顶你的香烟。而且,我看他的相貌,也不像没有出息的人。”
  谢应龙心想,一放出去当佐杂官,总也要有帮手。老仆谢升虽很得力,只是望六之年,精力衰颓,不比阿毛年轻力壮,他所欠缺的是,肚子里“火烛小心”一团茅草。不过,这也是可以补救的。
  “好吧!只要你有做官的命,将来总有机会。目前,你先跟我读书。”
  当天便从打磨厂河西金溪人开的专卖闱墨的书铺中,买来四本蒙童所读的书,名为“三百千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的合称。
  由谢升当助教,为阿毛启蒙。
  “阿毛啊!你要想做官,就要用功。脑子里不通,是抓不住印把子的。”在谢太太这样策励之下,阿毛倒很用功,进境亦不算慢。谢应龙颇为欣慰。
  其时官多缺少,补缺要等。谢应龙等了半年,尚无消息,坐吃山空,不免焦急,便去找他在吏部当书办的朋友问计。
  “现在苗疆不靖,四川总督来了一道咨文,要部里拣发佐杂官十员到省,以备差遣。边疆很苦,大家都不愿意去。你老兄如果有意,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谢应龙想了一下说:“再苦,也比坐困在这里好。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面,我可没有谢礼送你。”
  选缺不论是何种情况,谢礼一定要送。选这种苦缺,至少亦须送二十两银子。
  那吏部书办说道:“反正你出京,我总要送程仪。咱们扯个直,‘两不找’好了。”
  于是谢应龙领了“文凭”,摒挡赴任,一家四口先由京赶早到荆州,然后雇了一条船,溯江西上。船过宜昌,谢应龙忽患腹泻。三峡之中滩险水急,既无法中途停留,亦无处可以延医,只有从行囊中取些成药服用,却并无起色。走到巴东以西,待入四川境界之处,谢应龙一瞑不视了。
  谢太太自然哭得死去活来。阿毛情急之下,爬上船头,预备投江自尽,但亏得谢升有见识,一把拉住他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侄少爷,你先不忙,我有个计较。”
  阿毛五衷芒然,跟着他进入舱中,劝得谢太太住了哭声,方始问道:“现在来得去不得,你有什么计较?”
  “谁说来得去不得?”谢升低声说道:“老爷一直在京,四川没有人认得他。
  我的意思,趁此荒郊野外,把老爷悄悄埋了起来,侄少爷就顶了老爷的名字去做官。
  三年两载,积下盘缠,再来起老爷的灵柩回绍兴。这不是一条生路?”
  阿毛一听不由得想起那相士的话,“不到一年,必有奇遇。”这不就是奇遇吗?
  “喔。”精神一振,死念全消的阿毛问道:“婶娘有什么主意?”
  “我现在是没脚蟹。”谢太大哭着说:“有什么主意?”
  “既然婶娘没有主意,就照谢升的话做。不过,”阿毛问道:“船老大是知道这回事的,怎么办?”
  “我实说了吧!这个主意,就是船老大教我的。这一来,我们得救,他也省事。”
  “怎么说是他也省事?”阿毛不解地问:“跟他什么相干?”
  “怎么不跟他相干?出了这种意外,老爷大小是朝廷的命官,他要停下来,到县里禀报。这里属宜昌府巴东县该管,县大老爷要来相验,他起码要耽搁三天的工夫。县大老爷是地方官,事无大小都要管,遇到这种事,不能不料理善后。做官的拣小辫子抓,一定责成船老大送我们出境,没有盘缠也要送。你想,船老大把他的这条船赔在里面,怕都不够。”
  “我明白了。大概这种事,他遇见过不止一回。”阿毛想了一下问:“我冒充得过?”
  “冒充得过。”谢升答说:“文凭上开的年貌是‘面白有须’。侄少爷从现在起,就把胡子留起来。至于年岁,向来是开得小的,更加相符了。”
  计议已定,连夜动手。此时此地,当然谈不到用棺木盛殓,将尸体用一床棉被裹一裹,趁着星月微茫,合力抬上岸去。船老大还懂风水,挑了一处藏风聚气,没有靠山的地方,拿船上常备的圆锹方铲,掘出一个三尺深的土坎,埋葬了谢应龙。
  “可怜啊,一生辛苦,死在这个连地名都不知道的地方!”
  谢太太且哭且诉:“做官、做官,做了一场恶梦——。”
  “谢太太,”船老大劝道:“这地方风水好得很,寅葬卯发,也是谢老爷身后的福气。”
  “还讲福气!死了连口薄皮棺材都没有。”
  “有棺材反而不好了。是要这样子葬才会发,这叫‘蒿禾葬。’”船老大又说:
  “谢太太你不要哭了,惊动了人,不妥当。”
  这个警告使得谢太太收住眼泪。回到船上改了称呼,阿毛升格为“老爷”,名字当然也改为谢应龙了。谢太太算是他的继母,谢升称之为“老太太”。表面看来是谢应龙奉母上任,毫无破绽。
  从第二天开始,谢升为谢应龙讲解官场的一切,自官制到称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消多久,谢应龙已俨如官场老手了。
  到了省城成都,谢升陪着他到藩司衙门“禀到”。藩司随即传见,看他气宇轩昂颇为赏识。当天“挂牌”,派他署理汶川灌县主簿。这个职位正九品,而巡检是从九品,等于一到就升官,似乎船老大所说的“寅葬卯发”,竟应验了。
  汶川县属茂州直隶厅管辖,地处万山丛中,但有岷江的支流汶江,自县境西北流过,所以亦是重要之地。知县名叫张之良,浙江人。既是同乡,自然加以照应,他说:“前任主簿,掌管赋税、户籍、土司三项事务。跟土司打交道很麻烦,我看请县丞兼管。老兄就管赋税、户籍好了。”
  谢应龙年少气盛,好胜心强,当即答说:“卑职原是来历练的,不敢畏难。分内之事不敢推卸。好在有堂翁掌舵,想来决不至于误事。”
  “堂翁”是县丞、主簿、巡检典史等佐杂官对知县的尊称。张之良觉得他最后一句话很中听,连声说道:“好,好!老兄如此锐于任事,兄弟非常佩服。不过千万不可彼此,有难处尽管告诉我,大家商量着办,到办通为止。”
  “是,是!卑职谨遵吩咐。”
  辞出来一打听,才知道汶川虽小,却驻有一名土司的大头目,原来土司大小,共有六个等级:百户、千户、长官、安抚使、宣抚使,以至最高的宣慰使。全四川的宣慰使,只有七个人,汶川就有一个。
  四川土司的种族很多,有苗子、有倮罗,有摆夷,有么些、有藏族与羌人后裔与西番,还有祖先可追溯至汉唐的汉人。
  汶川的宣慰使是个西番,且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孩。这个小孩的祖父名叫桑朗温恺,本是个宣抚使,康熙五十年随征西藏有功,升为宣慰使。桑朗温恺去世后,他的长子袭职。此人死在七年前,独子只有四岁,但照例袭职,大小事务由他的母亲掌理。这个为汉人当面叫她“桑太太”、背后称之为“桑寡妇”的西番妇人,精明强干,汉人都怕跟她打交道,能不找她最好不找。
  谢应龙亦抱着这样的想法,有事都找她的手下来接洽。但终于遇到了不能不跟她打交道的情况了。原来岷江、鸦砻江一带出金砂,汶川西面、大小金川交会之处的懋功屯务厅,就是有名的产地。
  金砂过境,是要征税的,这亦是汶川县的主要收入之一,但近年来税收锐减,原因是走私风气猖撅。谢应龙职责所在,不能不加强缉私。有一回缉捕私贩,追到西南二十里外的瓦寺地方,私贩逃到宣慰使的衙门里,匿藏不出。谢应龙派人去交涉,所得到的答复是:桑寡妇放出话来,谢主簿到任四个月,都不去见一见她,目中无人。除非谢主簿亲自去要,否则她不会放人。
  能要得到,就走一趟瓦寺也不要紧;难的是,就去了也不见得能要到。谢应龙踌躇无计,便跟谢升商量,该如何应付。
  “我打听过了,桑寡妇专跟汉官为难,是因为汉官看不起他们,总以为他们是苗蛮野种,不能跟读孔孟之书的汉人相比。所以,老爷这趟去,只有以礼相待,拿面子来拘她,或许有点希望。”
  “人要脸、树要皮,人家看她不起,她当然也不会卖人的帐。”谢应龙沉吟了好一会,蓦地里将大腿一拍:“就这么办!做此官行此礼,也不算失面子。”
  于是当天便命谢升预备一切,第二日相偕到了瓦寺,找到驿站歇脚,然后换上官服,带着谢升到了宣慰使衙门,先递“手本”,以属下之礼谒见。
  “手本”一递上去,桑寡妇吓一跳。宣慰使虽是从三品,但从无汉官当土司是长官,相反地,土司见了汉官哪怕是未人流的典使,都称“老爷”。如今来了个破天荒的谢主簿,该怎么办?
  她想了一会,将她的儿子小虎唤了来说:“平时有汉官来谈公事,都是我接头。
  今天情形不同了,宣慰使到底是你,只好你来见他,我躲在屏风后面,看谢主簿是什么事?等他开了口;你就说:要问我娘。那时候我再出面。”
  摆摆样子的事,小虎从小就被教导过的,当时答应着,也换了公服,而且升了公堂。只见谢应龙上了台阶,抹一抹马蹄袖,疾趋两步,口中说道:“卑职汶川县署理主簿谢应龙,见大人请安。”说着便跪了下去。
  小虎手足无措,只是喊着:“谢老爷!谢老爷!”
  见此光景,桑寡妇不能不开口了,“小虎,你赶紧去扶谢老爷起来。”她在屏风后面说:“问谢老爷,有什么事交代?”
  “不敢!”谢应龙起身答说:“就是有两个走私金砂的人,听说躲在大人衙门里,是不是能交给卑职带回去法办?”
  “应该,应该。”桑寡妇隔着屏风问道:“不知道谢老爷带差役来了没有?”
  “没有。”
  “既然没有带差役,只好另外派人押解。是跟谢老爷一起走呢?还是直接解送到县里?”
  “能直接解送到县,是再好不过的事。多谢大人成全。”说道,谢应龙又打了个扦。
  “不敢当,不敢当。”桑寡妇交代:“小虎,你把手本退回给谢老爷。”接着又问:“谢老爷住在哪里?”
  “住驿站。”
  “那么,谢老爷先请回吧!一切都好说。小虎开正门送谢老爷。”
  这在官场是所谓“软进硬出”,谢应龙的面子,也是十足。回到驿站不久,桑寡妇便派人来送礼,虎皮、豹皮各四张,金砂一袋,黄芪十斤,还有一把百练精钢,软得可以围在腰际的“缅刀”。另附一份“全帖”,请谢应龙即夕赴宴。来人特别关照:请谢老爷只穿便服。谢应龙惊喜交集,不想“做此官,行此礼”,行出这么多好处。当晚带了谢升到宣慰使衙门赴宴,仍旧穿的官服,不过随身带着衣包。原以为是官式宴会,不道请人内宅,而且是由桑寡妇亲自作主人。谢升伺候主人换了便服,自有人另外接待。
  “谢老爷,你这样看得起我们母子,真正感激不尽。”桑寡妇说这话时,眼目都红了。
  “朝廷之礼不可废!桑太太你别这么说,倒是我受这份重礼,实在于心不安。”
  “小意思。”桑寡妇问道:“谢老爷哪里人?”
  “我是浙江绍兴。”
  “好地方!”桑寡妇又问:“府上有些什么人?”
  “就是我跟家母。”
  “老太太在家乡?”
  “不!在任上。”
  “几时请老太太来玩。”桑寡妇问:“太太呢?”
  谢应龙笑了一下,方始回答:“我还是单身。”
  桑寡妇讶然问说:“谢老爷今年贵庚?”
  “三十一”
  “比我小二岁。”桑寡妇问道:“三十一怎么还不成家?想来是眼界太高?”
  谢应龙笑笑不答,只为她提到自己的年纪,他少不得要多看她一眼。这一看,不免心中一动,这桑寡妇貌仅中姿,但生了一双极媚的眼睛,令人不敢逼视。
  “也难怪!像谢老爷这样雄壮漂亮的人物,也没有几个女人能配得上。”
  这一说,谢应龙少不得又看了她一眼,刚好她也在打量他,彼此视线对个正着,清清楚楚看出她眼光中含着一团火。谢应龙在家乡偷鸡摸狗惯了的,知道她心里的感觉。也难怪,他心里在想,三十三岁、守寡七年,这日子岂是容易熬得过来的?
  “开饭了!”有个侍女模样的妇人来报:“请谢老爷过来吧!”
  居然是一席盛筵,谢应龙颇感意外,桑寡妇看他的神色,猜到他心理,开口说道:“我们除小虎以外,一个安抚司、四个长官司,一来了,都想吃一顿好的,我特为从成都请了个厨子来。今天临时匆促,有些菜来不及预备,谢老爷多住几天,我叫厨子再好好做几个菜请你。”
  “多谢,多谢!这就很好了。”
  “可惜没有绍兴酒。”桑寡妇问:“谢老爷是喝泸州大曲,还是贵州茅台?”
  “大曲就很好。”
  “娃子!”桑寡妇唤那来请入席的侍女,“你挑一坛最陈的大曲来”
  谢应龙出生酒乡,自然善饮,桑寡妇的酒量亦很宏,彼此先还有些拘束,及至小虎吃完饭离座,谈话比较少有顾忌,便即开怀畅饮。桑寡妇眼中的那团火,也越来越炽烈了。
  这一夜谢应龙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知。及至神智清醒,已是曙光初露,发现身旁睡着一个人,不由得一惊。
  “你是——”
  “别作声!”一只手掩在他嘴上,“小虎就睡在外面。”
  “桑太太——一”
  “你叫我阿吉”
  “阿吉是你的小名?”
  “嗯!”
  “我的小名叫阿毛。”
  “阿毛!你到汶川,另外再找一处房子,我有空就去看你。”
  “怎么?我不能到这里来?”
  “怎么不能?最好你天天来。我只是怕你太忙,走不开。”
  四川共分川东、川北。永宁、康安、建昌、成绵、龙茂等道,以成绵、龙茂道居首,下辖成都、龙安两府,绵州、茂州两个直隶州,驻地在成都,与总督同城。
  四川不设巡抚,所以成绵、龙茂道的权柄,显得格外大。
  新任成绵龙茂道名叫孙伯镇,到任出巡。巡视到茂州,属官都递手本谒见。孙伯镇所派的差官宣布:“大人身子不大爽快,交代一律挡驾,就请汶川县的谢老爷见面。”
  谢应龙大出意外,何以别人不见,独独留他?不过,这总是一件有面子的事,所以兴冲冲地跟着差官入内。
  “你,”孙伯镇睁大了眼问:“你是谢应龙吗?”
  “是。”
  “你原来是礼部铸印局的书办?”
  “是。”
  “你认识我吗?”
  一听这话,谢应龙知道出麻烦了,顿时汗流浃背,嗫嚅着说:“卑职没有见过大人。”
  “听你口音是绍兴人?”
  “卑职世居绍兴。”
  孙伯镇没有再作声,而谢应龙不敢抬头,不知道他不说话是在干什么?那样子的沉默,简直要让谢应龙窒息了。
  终于孙伯镇开口了:“你到任有部照没有?”
  “部照”就是吏部所发的“文凭”。谢应龙答说:“有。”
  “你把部照拿来我看。”
  “是”
  “下去吧!赶快把部照送来。”
  谢应龙磕了个头,退了下来。顾不得汗透重衣,连夜翻山越岭,骑马赶回汶川。
  “娘、娘!”他一进门就喊:“赶快把我的部照找出来。”
  “部照?”谢太太问:“什么部照?”
  “部照”是个广泛的名词,譬如设典当要请领执照,开牙行要请领牙帖,都称之为“部照”。谢太太当然不会想到,他所问的是到任的文凭。
  “原来是这个部照。”谢太太说:“那要问谢升。”
  这两年,谢升身弱多病,而且谢应龙境况很好,让他在家养老,所以这一回未曾随到茂州。等把他唤来,说要找文凭,自然要动问缘故。
  “是这样的——”
  等谢应龙一说经过,谢太太与谢升面面相觑,目瞪口呆。谢应龙便问:“娘,怎么啦?”
  “你说,这孙道台的名字叫孙伯镇?”
  “是啊!伯仲叔季的伯,镇江的镇。”
  “他是你叔叔的好朋友!”
  原来孙伯镇是进士出身,殿试以后,分到礼部当主事。部里的书办,对这些新科进士,向来是藐视的,只有阿毛的叔叔不欺生,对孙伯镇殷勤教导,因此身分虽不相侔,却结成了好友,经常在谢家喝酒聊天,谢太太与谢升,跟他都很熟的。
  “这样,”谢升说道:“只有我陪老太太到茂州去一趟,看了孙老爷再说。”
  于是主仆三人,一起到了茂州,在旅舍里安顿了下来,谢升持着谢应龙的文凭,到行馆求见孙伯镇。
  “你把东西交给我好了。”差官说道:“孙大人哪有工夫见你?”
  “不!”谢升答道:“孙大人交代,一定要面呈。”
  “好吧!”差官无奈,“你等着,我进去替你回禀。”
  孙伯镇听说送谢应龙的部照来的人,是个须眉皆白的老苍头,便猜到是谢升,唤进来一看,果不其然。
  “是你!坐,坐!”孙伯镇很客气地说:“有十年不见了吧?”
  “是,孙老爷!”谢升仍旧用以前的称呼,“谢升有下情回禀。”
  “喔!”孙伯镇挥一挥手,让伺候的人都退了出去,然后轻声问说:“你家主人呢?”
  于是谢升造膝密陈,将阿毛不得已冒充谢应龙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孙伯镇。
  “那阿毛对你主母怎么样?”
  “天地良心,孝顺得很。”
  孙伯镇点点头,皱着眉沉思了好久,方始开口,“这件事要穿帮了,你们主仆三人的性命都会不保。”他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我来想法子替你们弄一笔盘缠,叫阿毛告病回绍兴。”
  “是”。
  “你回去告诉你主母,照我们从前的情分,我应该请她来见个面、叙叙旧。不过,有这件事在,诸多不便,请她体谅。还有,这件事千万不能泄漏半点风声。你明白吗?”
  “明白。”
  谢升回去说知经过,谢应龙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回到汶川,悄悄作回乡的打算。
  但不知孙伯镇如何替他们弄一笔盘缠,只好静静等着。
  等了有半个月,汶川知县张之良将他请了去,拿出一道孙伯镇所下的“札子”
  给他看。大意是说:“接报,大金川土司内讧,亟待化解。汉川县主簿谢应龙,办理土司事务,素称妥慎可靠。著自札到之日,即行起程,前往劝和,并将办理情形具报。”
  谢应龙恍然大悟,这便是孙伯镇为他找一笔盘缠的办法。原来土司内部,每因细故内讧,各不相下,械斗群殴,纠纷不断。照例由官府派员劝和,处置得直,化干戈为玉帛,双方各送谢礼,皆大欢喜。倘或有所偏袒,以曲为直,受委屈的一方,迫于官势,惟有隐忍,而占上风的一方,则必厚赠劝和的官员。所以能派到这个差使,必有收获。大小金川内讧,向例指派懋功屯务厅的官员劝和。这回派了谢应龙,懋功屯务厅的方同知,知道孙伯镇与他是旧交,有意“调剂”,不但没有表示异议,而且行文到汶川县,催他早日到懋功,以便派人陪同进山。
  由汶川到懋功,只有山间小路,若无向导,定会迷路。谢应龙便先到瓦寺,与桑寡妇叙旧,缱绻即罢,谢应龙方始吐露冒官的经过:桑寡妇自是骇异莫名。
  “那你怎么办呢?”
  “只有告病辞官,奉母回乡。孙道台替我找了一笔盘缠。”接着便将孙伯镇派他人大小金川劝和的事告诉了她,并跟她要一名向导。
  “向导多得是,不过我劝你不要去。”桑寡妇说:“至于你回绍兴的盘缠,不必担心,我送你。”
  “这两年你送我的东西也够多了。盘缠,根本我自己也筹得出来。不过,孙道台是一番好意,而且公事要有交代。派我的时候,我辞谢了他,也就没事。如今答应了又辞掉,孙道台就得另外改派。倘我因为这么一误,内证劝和的时机一失,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岂不是我害了孙道台?”谢应龙又说:“你知道的,朝廷对大小金川是非常重视的。”
  桑寡妇沉吟了好一会,突然说道:“我帮你,帮孙道台立一场功劳好不好?”
  谢应龙对她这话,莫名其妙。想一想问道:“立什么功劳,怎么立法?”
  “你先别管,你只说想不想?”
  “怎么不想?”谢应龙答说:“我是因为冒官要杀头,不能不照孙道台的意思告病辞官。要照我的心思,是舍不得的,起码跟你不能再在一起了。如果能够立下一场功劳,孙道台或许会有办法维持我。”
  “对!那时候即使你冒官的事拆穿了,孙道台也有理由来回护你。”桑寡妇接着问道:“你知道不知道,你这回一到大小金川,性命会送在那里?”
  谢应龙大吃一惊,急急问说:“是怎么回事?”
  “你以为他们是真的内讧?不是的。只为这几年以来,懋功屯务厅派去劝和的官儿,都是贪心不足,老是去补讨谢礼。平时有事没事,常常去骚扰,作威作福。
  那里的土司恨极了,这回伪装内讧,其实已经调齐了人在那里,只等劝和的官儿一到,就要杀掉他,趁此起兵攻打懋功。你想想,你不是去做替死鬼?”
  “原来还有这样的内幕,不是你告诉我,一条命糊里糊涂送掉,那才是冤哉枉也。”
  “大小金川的土司,跟我们素无来往,小虎的爷爷,当年还跟着岳大将军去打过大金川。这一回,事不干己,我本来犯不着跟他们作对。不过为了你,我也说不得了。”
  于是秘密定下一条“引蛇出洞”的计策。谢应龙在瓦寺待了半个月,方由桑寡妇派了一名很能干的向导,带他到了懋功,去见屯务厅的方同知,屏人密谈,谈了两个时辰,方始辞出。
  在懋功,谢应龙又待了三天,方同知每天以盛宴款待。到第四天,才由懋功西南的石坪关进入,到了一处叫约咱的地方,召集内讧的双方土司劝和。
  谈到深夜,没有谈出一个结果。谢应龙拂袖而起,带着两名向导起身上了马,大声说道:“你们的纠纷我弄不清楚,我走了!”说完,策马就走,黎明时分赶到了石坪关,却不出关,驻马以待。
  等了有个把时辰,只听呼啸渐起,很快地山鸣谷应,大小金川的西番漫山遍野而来。谢应龙看看飞篁将及,策马便走,出了石坪关又等,等到西番也出了关,方又再走。
  这就是”引蛇出洞”。走了十多里进入谷底,谢应龙策马狂奔,只听一声信炮,两面山峰上的伏兵齐起,前段是桑寡妇所调集的属下的士兵,后段是懋功厅的官兵,飞矢如雨,直射谷底。谷中顿时人仰马翻,一片哀急惊呼。
  大小金川作乱的西番,一共出动了一千五六百人,一半被歼,一半投降。士兵、官兵伤亡的不到十个人,这一仗打得漂亮极了。
  捷报到达成都,四川总督及成都将军无不既惊且喜。孙伯镇简直不能相信有这样的事,将谢应龙找了来,细问经过以后,说道:“你现在不但不必辞官,而且还会升官。你回去等京城里的好消息。”
  果然,奏捷到京,皇帝大悦。大小金川自乾隆十三年开始用兵,断断续续亘历达二十余年之久,糜费粮饷无数;直至乾隆四十年,经名将名臣岳钟琪、阿桂苦心经营,大功方始告成。为了征讨大小金川,皇帝还杀过两个重臣,一个是皇帝的表叔;经略大臣一等公讷亲;一个是平苗建过大功的川陕总督张广泗。这一回如果变乱再起,必成大患。不想小小一个主簿,竟能声色不动地建此奇功,非逾格奖赏,不能使奇才异能之士,闻风兴起;
  于是降旨:谢应龙以同知候补,并送京引见。召见时奏对称旨,复降恩命以知府候补。谢应龙面奏:老母思乡,请赏假奉母回籍。皇帝面许赏假半年。
  回到四川的谢应龙,成了官场中的第一红人,在省城里应酬了十来天,才能回到汶川。
  母子主仆密议,第一件大事是“蒿禾葬”在巴东地方的继父,应该作何处置?
  谢太太与谢应龙都主张重行盛殓,扶柩回绍兴安葬。但谢升坚持不可,因为这一来,冒官的秘密,就会揭露。商量结果是找到那个船老大,托他代觅那块葬地的业主,买下以后,在原处重殓建墓。
  计议定了,收拾行李,择吉起程,先到成都,谢应龙去见孙伯镇,陈述建墓之事。孙伯镇说:“你不必去找那个船老大,这种事越少人知道内幕越好。我派人替你去办。”
  “不!就不为建墓,我也要找那个船老大,好好谢一谢他。”谢应龙又说:
  “船老大一定会保守秘密。因为闹出来,他的身家性命亦然不保。”
  “这话倒也不错。”孙伯镇问,“不过,你在墓碑上怎么写呢?”
  “请老世叔指点。”
  “不能用‘应龙’二字,令叔号‘在田’,要写‘显考在田府君之墓。’”
  谢应龙答应着辞出以后,开始找寻那个船老大,很快地由谢升在西门码头上一家茶馆中找到了。引至僻处一谈,船老大目瞪口呆。
  “原来全四川都在谈的‘小官立大功’的谢老爷,就是他啊!”
  “是的。他有五百两银子送你,你可千万不能说破这个秘密”
  “我明白,我说破了,是我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你明白就好。还有件事要重托你——”
  “这也包在我身上。不过,”船老大说:“光是修座坟就可以了,已经下葬的尸首不能动,一动风水就坏了。”
  “好,好!都依你。”谢升交了一袋足值千金的金砂给他。
  谢应龙这一回是衣锦还乡,祠堂谢祖,大宴亲朋。老一辈的不免纳闷,阿毛怎么变了他叔叔谢应龙的名字?有一两个熟人率直相问。谢应龙很轻松地答说:“书办可以世袭,亦可以顶名。我们当时还是叔侄,不是父子,所以我就只好顶名了。”
  至于如何冒官这件事,他不说就决不会有人知道。
  “阿毛哥,”他族中一个弟弟说:“那看相的真灵——”
  “对了!”谢应龙打断他的话问:“我正要找他,你知道他在哪里?”
  “谁知道?跑江湖的,今天到东,明天到西,没有一定的地方。甚至于在不在世,都很难说了。”
  谢应龙不死心,每天在城厢内外,四处查访。转眼之间,假期将满,应该进京到吏部“投供”候选。哪知就在打点行李之际,接到由绍兴府衙门层层转来的一道军机处的“廷寄”,内容是说扬州府知府出缺,吏部奏报应行补缺人员名单,而奉到的殊批是:“着谢应龙去。”这在规制上称为“过班”,照例需要引见。军机处通知浙江巡抚,转饬谢应龙从速进京,听候召见。
  此信一传,贺客盈门。但谢应龙命谢升一律挡驾,说是“无喜可贺”,表示他还是要到吏部投供,请代辞扬州知府,而且希望分发到四川去当同知。“因为,”
  他说:“那里有个人,一定在盼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