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满之夜



  月满之夜,谷底却是一片漆黑。除非月挂中天,不偏不倚地直射到谷底——正如白昼一般,除非正午,谷底才有直射的阳光;否则,晴天亦如阴天,月夜仍是黑夜。
  这条狭谷也是一样。如不是身历其境,或者在山顶迫近下望,不会发现这丛山峻岭之下有一道绵亘十五里,车不得方轨,马不得并骑,虽非地狱却难见天日的隘路。它被深埋在崤山之下,所以称为“函谷”。说什么鬼斧神工?它必是崤山山神得罪了雷公,震怒之下,挥掌一劈所留下的创痕。
  白昼,过午一交申时,函谷道中便断了行旅;偏有这个北风凛冽的深夜,居然出现了人迹。一行三骑,在重冈叠阜之间的一线羊肠曲径中,没命地飞奔。人,仿佛就撞在怪石嵯峨的崖壁上,都无所顾惜;而马,却未能善解人意。这里不是“驰道”,无法一骋凌云之足;而且蹄足上还包着草席,累累堕堕,很不舒服,偏偏主人不谅,还使劲地抽着鞭子,喷鼻嘶叫的抗议毫无用处,于是其中一匹烈性子的枣红马,在差一点撞到一块凸出的崖石时,一怒跳脚,陡然直立,把它的主人掀了下来。
  幸好后面的两个人,矫健机警,一见影绰绰长出一道黑影,双双下死力收住了马;嚼环勒得那两匹马痛彻心肺,唏一声长嘶,也都是双蹄上扬,直立了起来。亏得这一下,才没有把前面落马的那人乱蹄踩死。
  “大夫,大夫!”后面那两人滚鞍下马,赶上来问讯,“无碍否?”
  “不碍!”被称为大夫的那人,揉着腰站了起来,又说,“上马,赶路!”
  “歇一歇再走吧!反正鸡鸣之前,总可到达关前。”
  “不!”大夫说,“早早赶到为妙。”
  “还是谨慎些的好。”另一个随从劝他,“反正有‘封传’在,不怕不能出关。若是心急赶路,再出些什么差池,反变得‘欲速则不达’了。”
  “呃!”那大夫突然有所醒悟,答非所问地说,“把马足上所包的东西取下来!无须用此。”然后他又慢吞吞地补了一句,“别忘了,我是秦国的右大夫。”
  那两名随从,顿时省悟,马足上用草席包裹,是为了减低蹄声,避免他人注意;其实在这深夜的函谷中,便雷轰电驰也不妨,因为根本就无住户行人。再一层,“右大夫”持“封传”出关,并无遮掩行迹的必要;果尔如此,出乎常情,反倒容易引起关吏的怀疑。
  于是,那两名随从,齐声应喏,把三匹马蹄上所包的草席都取了下来。
  歇得一歇,等气力略略恢复,重新上马;狭狭的幽谷中,十二块马蹄铁敲打在坚硬的石块上,响起一片极其清脆热闹的声音,恰有破倦之功;那位年方三十的秦国“右大夫”,怀着一种莫名的亢奋心情,领头前行;看看地势渐高,月色渐明,越发有一种临深履渊之戒。
  万山丛中,双岭对峙,形成一个缺口;百二秦关,隐隐在望——天下艳称的“崤函之固”,将要为这位“右大夫”所突破了!
  于是,猛挥一鞭,策骑沿着坡道直到关前。然而那是毫无必要的;确如他的随从所说,还早得很了。“日入而闭,鸡鸣而开”,自有函谷关以来,规矩便是如此;即令有“封传”在身,半夜也不能叩关。
  关前有沿山而筑、错落高下的民居,大概百把户人家,形成一个市镇。欲待敲开了门,乞些汤水,顺便稍作休息,却又怕惊扰了人家;那位右大夫踌躇了一会,觉得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因而稍一张望,便向一块凸出而平滑的崖石走去。
  两名随从,一名照料马匹,一名来侍候主人;他取了块作为马鞍的褥子和干粮袋,赶在前面,拂去了崖石上的浓霜,铺好褥子,等右大夫坐好,随即自干粮袋中取出一大块麦饼,双手奉上。
  他极饿;但是硬得像石头样的麦饼实在太粗粝了,使劲咬下一块,含在嘴里,咀嚼得牙根发疼,而喉头倒似有样东西横亘着,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口中的麦饼咽了下去。
  “你们吃吧!”他把多下的麦饼递给了随从。
  另一名随从安顿好了马匹,跟着也到了他面前,悄声问道:“大夫!冷得厉害;可要砍些枯枝,生起堆火,为你取暖?”
  “不好!”他使劲地摇一摇头,同时不自觉地环目四顾,“此是极紧要的所在,半夜里出现火光,引起误会,会惹下很大的麻烦。”
  “是!”
  两名随从相互看了一眼,一左一右翼蔽着他,稍稍遮挡了西风和寒气。身上倒是比较舒服得多了,心里却仍不安闲;沉沉关塞,迢迢银汉,何时才得鸡鸣一声,开关出客?忽然,他想起了孟尝君的故事,信口问道:“你们会学鸡鸣不会?”
  “没有学过。”
  “我会。”另一名随从好奇地问道,“大夫,何以问这话?”
  “五六十年前,齐国的公子孟尝君,门下食客数千,皆是才俊之士;偏偏有鸡鸣狗盗之徒,夹在中间,大家都看不起他们。后来,孟尝君要从秦国回齐,半夜到了这函谷关前,会鸡鸣的那位食客,建了大功——他一学鸡鸣,左右民居的鸡闻声皆鸣;关吏开关,孟尝君扬长去矣!”
  “这妙啊!”会鸡鸣的那随从技痒了,“咱们学一学前人的样!”说着,便要撮口相呼。
  那位右大夫跳了起来,一掌击落他按在唇边的手,神色严重地斥责,“你要干什么?”但是,他忽又马上执住那只被打的手,不胜惶急歉仄地说,“喔,喔!我不该这样!我错了。你是好意,我竟辜负了,何以为人?”
  那两名随从,看他如此自责,深深惶恐。主仆三人,执手无言,不知不觉间悲从中来,泪流满面,却都是无声的饮泣。
  一声鸡鸣,止住了他们的眼泪。侧耳细听,啼晓之声,此起彼落——关城中出现了灯火。
  “大夫!开关了。”
  “检点‘封传’!”
  “在我这里!”会鸡鸣的那随从,小心翼翼地从身上取出块尺五长的木牌一扬,“封识完好。”
  “好!”右大夫就着月光,细细看了看随从的脸,泪痕已无,神情欢愉,便也高高兴兴地说道,“上马走吧!”
  于是都上了马,一冲而上,直到关前。关门初启,关吏却已精神抖擞地当户而立,威严地举手阻挡,示意下马受检。
  秦法严峻,特重各人的权责,虽是小吏,亦不可轻侮;那位右大夫不敢忽略,亲自持了封传,徐步上前,朗声说明:“奉诏赴赵国公干。请验封传。”
  关吏注意到了他的服饰,礼貌地点一点头;接过封传,招招手唤士兵取来支明晃晃的火炬,先细验了御史的封印,然后打开封传,上面记载着出关人的姓名、身份和年龄,逐一对照,毫无疑义,便即交还封传,说一声:“放行!”
  那右大夫徐徐伸手,接过封传;但完全意想不到的,他的手忽然让关吏一把捏住了。
  “右大夫!”关吏逼视着他问,“你的手,何以发抖?”
  这一问,叫他心里发抖了!而且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幸好,身后一阵劲急的西风提醒了他,“太冷了!”他吸着气说。
  “喔!”关吏松开了手,并且好意地指点,“你可以到驿馆去歇一歇,喝碗热汤水,等日出了再走。”
  “王命在身,不敢耽搁;不过,我倒是要到驿馆去换马。请问,驿馆在何处?”
  “你看,那不是!”关吏向右一指,又问,“你是第一次出关么?”
  若非第一次出关,不会不知道驿馆就在关右;他懂得问话的意思,便顺着语气答道:“是的。”
  “但是,你不是生长在关中的。”关吏的炯炯目光又射过来了。
  他再一次省悟,由于他的燕赵口音,关吏才有如此的疑问,这不难解释;“是的。”他说,“自十年前入关以后,还是第一次出关。”
  “嗯,嗯。”关吏释然了,又指一指关右,“请到驿馆换马去吧!”
  驿馆不过一箭之路,凭封传换马,一共三匹,倒有两匹的马股用布帛紧紧包扎;那是驰驿的人拿鞭子抽得太狠,受了伤的马。右大夫心有不忍,要想重换,而厩中余马,十九如此,只好仍旧骑了原来的马匹上路。
  出关还是秦国的国境——函谷关以东,原为周天子的王畿,现在是秦国的“三川郡”。逐站驰驿,一出新安,地势顿时开阔,越发加紧赶路,过洛阳,到孟津,渡河折向东北,虽已到了赵国境界,却仍是秦国势力所达之地。直待过了安阳,渡了漳河,才算是真的到了赵国。
  到了赵国——要紧的是离脱了秦国,这位多少天来一颗心总像悬在半空里,并且付出了太多的体力,日夜在马鞍上颠簸,浑身骨骼仿佛已抖散了似的的秦国右大夫,便如绷紧的琴弦,遽尔裂断;舍舟登岸,才走了数步,突然腿一软,仆倒在浊流滚滚的漳河边。
  两名随从赶紧俯身探视,同时惊惶失措地大喊:“太子,太子!”
  他是太子;燕国的太子,名丹。不是什么秦国的右大夫——那只是贿通了秦王的宠臣蒙嘉,盗用出关的封传,临时假托的一个官衔。
  “我累了,太累了!”
  太子丹有气无力地说了这一句,突然又一挺身坐了起来。这叫人想到剖腹刮鳞的鲤鱼,丢入釜中又一跳老高;把那两名随从吓了一大跳。
  “这里还不是善地,走,走!”
  燕太子丹使劲把助他出关的那道封传,投入漳河;换去了秦国的官服,在随从扶掖之下,挣扎着来到邯郸。
  这个地居要冲的赵国都城,车马塞于通衢,弦管响入云霄,繁华更胜于昔日;微服间行的燕太子丹,抚临旧游之地,勾起太多的回忆,也有太多的今昔之感。
  属于邯郸的回忆,至少有二十年了。那时,他跟此刻在位的秦王——嬴政,都只是七、八岁大的孩子。
  嬴政的曾祖便是秦昭王,秦昭王的次子初封安国君,他有二十几个儿子,其中之一,名叫异人,为夏姬所生;夏姬不为安国君所宠爱,因此,她的儿子异人亦不为安国君所重视。当秦国与赵国为了修好而互换质子时,由于秦比赵强,所以把无足重轻的异人送到邯郸,质于赵国。赵国自然也不会看得起他,饮食供应,极其菲薄。这样,秦国王孙的异人,便潦倒在异乡了。
  其时有个来自韩国,籍隶阳翟的大腹贾,名叫吕不韦;他拿做买卖的眼光来看异人,觉得他是一票可以囤积居奇的好货色,于是刻意结交;穷途末路的异人,忽然得此推衣解食,情意殷殷的照拂,对于吕不韦的感激,是不言可知的。
  秦昭王四十年,太子一病呜呼;隔了两年,异人的父亲安国君被立为太子。
  这一来,异人的“行情”也看高了,更值得吕不韦投资。他亲自去了一趟咸阳,为异人、也为他自己觅得了一个好机会。
  安国君成为太子以后,立他的爱姬华阳夫人为正夫人。华阳夫人没有儿子;经过吕不韦的设计,异人对华阳夫人表现得特别孝顺,因而华阳夫人便征得安国君的同意,立异人为嫡子。
  秦昭王五十六年,秦国命将王伐赵;赵王大怒,要杀异人,亏得吕不韦以数百斤黄金,贿买了赵国的关吏,得以逃回咸阳。但是他的爱姬和长子却仍旧留在邯郸。
  异人的长子,便是嬴政。嬴政的母亲,原是吕不韦的姬妾;怀孕之初,吕不韦叫她引诱异人,然后顺水推舟,割爱以赠异人,生子便是嬴政。
  因此,赢政实在是吕不韦的儿子。在他幼年,燕国太子丹,亦质于赵国,彼此住得极近,两人自然而然地成了朝夕相处的游伴。嬴政生来瘦小,而且暴睛低额、鹰鼻猴腮,加上如劈竹子那样难听的豺声,好不讨人厌,只有燕太子丹却拿他当亲兄弟看待。嬉戏追逐在那春暖花开、桃李芬芳的北国平原,他们曾有过太多的欢笑。
  那些欢笑,此刻在燕太子丹耳际还依稀可闻;但是心中的感觉,不是怅惘,而是惊悸——他无论如何不能想像嬴政竟是这样对待一个儿时的好朋友!
  嬴政在十三岁便即位为王。秦昭王在位五十六年;然后是安国君继位,是为孝文王。异人的妻子,便在这时候由赵国护送回秦。
  孝文王在位仅仅一年;太子异人立,是为庄襄王,以吕不韦为丞相,封文信侯。过了三年,庄襄王一病而亡,于是嬴政继位,尊文信侯为相国,号称仲父,掌握秦国的实权。
  这时燕太子丹,已由邯郸回国。但到了嬴政即位的第十年,收回大权,免吕不韦的相职,流放到巴蜀以后,燕太子却又到了咸阳。
  那是燕国愿向秦国修好的表示;而所以特遣太子丹为质子,即由于他与秦王是总角之交,希望获得格外的优礼,促进两国的邦交。
  秦王嬴政对燕太子丹,倒确是另眼相看的;不过,那不是青眼,而是白眼。
  而且他连看到嬴政白眼的机会,也是有限的。算起来一共不过五次,每一次,嬴政都是眼高于顶,爱理不理的神气。他不相信嬴政的记忆力会坏倒连儿时的旧梦都忘得一干二净;他也不相信嬴政是由于太忙的缘故,抽不出叙旧的时间——他相信,秦王嬴政是因为天性阴鸷残忍,以及他奇丑的身世和他即位以后,太后淫乱不正,播于天下的丑闻,才使得他对任何人皆怀有一种莫可究诘的怨毒恨意。
  然而,他虽了解到这一点,却仍旧没有办法原谅嬴政,因为他是完全无辜的,他是对嬴政有情义的,而且他是代表燕国来对秦国修好的;所以嬴政对他的寡情薄义,傲慢欺侮,是对整个燕国的蔑视。作为燕国的太子,他愧对他的父王和国人;他可以忘却个人的恩怨,却不能抛却为燕国争面子、争地位的大节,否则,他不配做燕国的太子,更不配在若干年后继位为燕王。
  就是个人的恩怨,在情感上又怎能轻易抛却?特别使他难以忘怀的是三个月前,经过一再请求,方始得以相会的那一面。
  “启大王,外臣有不得已的请求,伏乞大王鉴纳。”
  “嗯。”嬴政翻着白眼,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臣父年迈多疾,许臣归省……”
  “什么?”嬴政的暴睛,努得更凸出了,“你在说什么?”
  低声下气的燕太子丹,略略提高了声音答道:“乞大王许臣回燕省亲,期以半载,必当重入函谷。”
  嬴政发出极其难听的狞笑,入耳如闻荒野中枭鸟夜啼,令人毛骨悚然;然后,他指着栖息在殿角的乌鸦,用嘶哑的豺声咆哮着:“你等着吧!等到乌头白、马生角,我放你回去!”
  这是说,他此生休想再回燕国了。而现在,乌未头白,马未生角,不也脱出了樊笼?但,这不是一种境遇的结束,而是开始。
  “嬴政!”他凝视着西方的落日,从牙缝中迸出几句话来,“你等着,我总有一天还要回咸阳,叫你看看我是何等样的人物!”一从怀州河内来到榆次的荆轲,已经相当狼狈了,除去一剑一马,别无长物。前路茫茫,去既不能,而囊无余资,留亦不可,这进退之间,简直没有主意可打。
  但是,以他脸上的神情,怎么样也看不出他这天的晚餐还没有着落。这就是养气的功夫。他颇自矜他的这份修养;自然,矜持也是在心里,从不会摆在脸上。
  “去吧!”他对自己说:“出去走走。越是遭遇困境,越要显得潇洒。”
  他本来就够潇洒的了。跨一匹骏马,悬一柄长剑,剑鞘的尖端,敲击着马凳,丁咚丁咚地直往闹市而去;看去越发像个养尊处优的王孙公子。
  走过一家锻冶铺,熊熊的炉火,乱爆的火星,和沉着宏亮的打铁的声音所汇成的那份热闹劲儿,对于他萧瑟的心情,构成了无可抗拒的魅力。于是,他下了马,踩着从容的步子,走了进去,站在铁砧旁边闲看着。
  打铁的汉子,只穿一条犊鼻,映着炉火,半身油光闪亮;臂上的肌肉,一块块在滑动,就仿佛有一群淘气的小耗子藏在里面,不时在流窜似的。
  他打的是一支三尺长的铁条,手法又重又准,一锤下去,火星横飞,随即化为铁屑,散落在地。这样从头到底,依次而下,打完一遍,铁条像去了一层皮,但依旧周身通红;那汉子用火铗夹起,随手往水盆中一抛,在“滋、滋”的淬铁声中,他抬起手背,抹一抹汗,同时发现了荆轲。
  说得实在些,他是发现了荆轲腰际所悬的剑。
  那把剑漂亮得很,剑柄嵌松绿石,镶金丝;金丝盘成饕餮面的花纹,手工极细。剑柄与剑身接合之处的“”,是用黄金铸成的。
  荆轲知道他目光所注的是什么,行若无事地微一转身,剑鞘打着铁砧,“咣”一响,好听得很。
  “足下从何处来?”打铁的汉子问。
  “怀州河内。”
  “喔。齐人?”
  荆轲心知是因为他的口音不似卫国。他的祖先出自齐国,本姓庆;若要冒充为一直居于大国地位的齐国人,不会有人不信;但是,他不愿如此。
  “错了。我说齐语,并非齐人。”
  “是鲁国?”打铁的汉子,忽然又鲁莽地改口,“好了,不管你是哪里人,只问可许我借你的剑看一看?”
  “怎么不许?”荆轲把他的剑解了下来,捏着剑尖,递了过去。
  打铁的汉子,以满脸庄重肃穆的神色,徐徐抽出剑来,细细看着。那是把新铸的青铜剑;形制极其讲究,但只能作为装饰之用。
  “你的剑还未开锋。”
  “故意不开锋的。”
  “为什么?”
  “只为不愿杀人。”
  “然则有何用处?”
  “备而不用。”
  打铁的汉子,对他的话莫测高深,只报以不明意义的一笑;然后又用手慢慢拭着剑刃,显得非常爱慕的样子。
  荆轲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剑曾为许多人鉴赏过,然而都只注意他的剑柄,像这个人那样专心致志欣赏剑身的,在他还是第一次遇见。
  “我替你开锋如何?”打铁的汉子又说,“家师是徐夫人。”
  赵国的徐夫人,天下冶工第一,可以媲美吴越时代的莫邪。荆轲想不到这个状貌粗鲁的汉子,竟是徐夫人的门下,于是肃然改容了。
  “久仰令师的名声。此去邯郸,必要一见。足下尊姓?”
  “我叫孟苍,是家师最不成材的学生;不过眼高手低,名剑入目,还不致于错过。”孟苍把荆轲的剑半举齐胸,反复看了看,又说,“可惜,铅的分量多了些,如果多用些锡,还要锋利耐用。”
  “反正我也不想杀人——而且,也没有人值得我及锋而试;锡多锡少,皆无所谓。”
  “对了!”突然有个瓮声瓮气的声音插嘴,“反正你的剑,多用些黄金,望着好看就行了。”
  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这样恶语相向,而且涉于讥刺,是极其失礼的一件事;若逢好勇斗狠之夫,说不定就会出一场人命,因此孟苍赶紧低声相劝:“别理他!他又多喝了些酒;酒德之坏,无以复加。”
  荆轲还未开口,那极难听的声音倒又响起来了:“姓孟的,你在那里胡言乱语些什么?谁喝多了酒?”
  别人要息事宁人,偏那家伙不通人性;气得孟苍跳脚大骂:“简直是畜类,越扶越醉。趁早替我滚!不知替我得罪了多少客人,耽误我多少交易!”
  “不,不!”荆轲反过来劝他,“别动气,都是好朋友!”
  说了这一句,他回过身来,看见另一面有五六个人在喝酒;其中一个,好一张赤红脸,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喝多了酒?反正形象狞厉;特别是那生满两颊的胡碴子,和一双死鱼般的眼睛,又脏又丑,格外惹人的厌。
  “劳驾,请把剑给我。”荆轲重又回身,对孟苍说。
  孟苍不知该怎么办?他已看出荆轲深沉,但这样子的喜怒不形于颜色,却是深沉得不可测了。他怕他有着什么出人意料的动作,闹出事来,替他惹来难以料理的麻烦,因而踌躇着不肯把剑交回。
  “不是没有开锋吗?”
  没有开锋的剑,与一块顽铁相差无几。这下,孟苍被提醒了;而且听他的口气,明是猜透了别人的心思,特意说这话叫人放心的。于是孟苍把荆轲的剑,双手捧还,却到底又补了一句:“看我的薄面!”
  “言重!言重!”
  荆轲提着剑,向另一面走去;越走越近。那五六个人都用警戒的眼色看着他。为了松弛他们的紧张,荆轲投以友善的微笑;接着把他的剑插入皮制饰玉的剑室——剑鞘。
  这时,有个年纪较长的,举起瓦缶相招:“来!喝酒。”
  “多谢!”荆轲接过瓦缶,双手捧着,齐眉一举,很从容地喝干;用手指拭一拭瓦缶的边缘,把它交了回去。
  “嗨!”面红如火的那人,粗鲁地向他招呼,接着问出句话来,“你怎地这等狂妄?”
  “不敢。”荆轲平静地回答,“请明示,我是怎地狂妄了?”
  “剑不开锋,又说不爱杀人;仿佛只要你的剑一开锋,爱杀谁就杀谁?”说到这里,又戟指瞪眼,厉声再问,“可是这话?”
  这样盘问盗贼似的神情,叫荆轲大起反感;想了一下答道:“我,自觉养气的功夫,还嫌不够;有利器在身,只怕一时气愤,出手难免伤人。足下说我狂妄,未免苛责。”
  那人在鼻孔里“哼”了一下,管自己别过脸去喝酒。这轻蔑的神态,使得荆轲忍不住了,猛然转身,向孟苍高声说道:“请为我的这把青铜剑开锋!”
  这话一出口,孟苍不答,旁观者又都复现紧张的神色,怕是他准备要跟那莽汉拼命了。
  而那莽汉头也不回,只又在鼻孔中“哼”出声来。荆轲心中一动,觉得此人万万不可轻视。
  而奇怪的是,就在这时候,忽然众声皆寂;冶金打铁之处,终朝叮叮的声音吵死人,一下子静了下来,但见一炉红火,冒着纯青的火焰,这景象令人不安得很。
  最不安的是荆轲。他发现他陷入一场极难应付的麻烦之中;光是料理那粗鲁汉子,还不算太困难,难办的是他要周遭的人佩服。
  他立刻发现,这是对他平生所学的一种考验,养气的功夫,便是要用在此时此地,于是——
  他微笑着把剑又归入剑鞘,顺手举起一瓦缶的酒,在空中划过半个圈子,向所有的人表达敬意;然后,他自我介绍:“某,卫国荆轲……”
  “啊!”最年长的那个,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又惊又喜地说,“你就是荆卿!幸会,幸会!”
  称“卿”便表示极其尊重;其余的人,虽不知荆轲是什么来头,但都受了此人的影响,改换了一副仰慕的神色。
  荆轲觉得很欣慰,因为他的声名已经远播,而尤其重要的是,在这尴尬的局面中,获得了一份非常重要的友谊。
  “我唤宋意。”那年长的又说;接着替他逐一介绍,荆轲一一为礼。
  快轮到那粗鲁的汉子时,他不要宋意为他报名,自己大声地说:“我姓盖!”
  “喔!”荆轲注意到了他的剑,“足下来自巴蜀?”
  “你听我的口音像吗?”
  “口音不像,近似楚音。”
  “然则你何以说我自巴蜀来?”
  “只从尊剑来猜度。”
  姓盖的那口剑,此时很少有人用了!因为太简陋了!长不过两尺稍余,形似韭叶;剑身与剑柄没有区别,剑柄用两块木片包住,拿根白绳子随便一缠;白绳子已变成灰黑,泛出油光,那满沾着的垢腻,不用提是如何叫人恶心了!
  但是,荆轲不敢轻视,凭这么一把剑,敢于目中无人到这样的地步,可知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荆轲从那把不起眼的剑上,就能看出他是个行家。
  “天下名剑,出于吴、越、楚。尊剑形制,为巴蜀所常见,南方罕睹;因而我猜想尊兄来自巴蜀。或者,”荆轲极其轻巧地一转,把他自己的话拉回来,“曾作巴蜀之游。”
  巴蜀是流放罪犯的地方,姓盖的听了他的话,大不舒服,冷笑道:“便到过巴蜀,又待何如?”
  “盖兄!”宋意紧接着以责备的神态和语气说,“怎地你说话总是与人作对?”
  姓盖的不响,但显然地,脸上有着愧色。
  荆轲依然微笑着,徐徐喝了口酒,向宋意点点头说:“剑道深微,像盖兄这样,实在难测。”
  这话表面上恭维,其实有着讥嘲之意;姓盖的甚不服气,然而无法发作,想了想,问道:“嗨,我倒听听你的,剑道怎么个深微?”
  这正面的考问,荆轲不敢随便回答,细细思索了一下,答道:“虽说深微,其实只一个字便可涵盖。”
  “哪一个字?”
  “无他,一个‘利’字而已!”
  “仅一‘利’字,可以涵盖一切吗?”宋意怀疑地问。
  “诚然。”荆轲断然决然地答道,“利器在手,无往而不利。”
  “岂有此理!”姓盖的插进来说,“照你的说法,是剑役人,非人役剑。好没意思!”
  “话不是这么说,剑未出手,是人役剑;一出手则是剑役人。此收发之间,凭乎一心;所以,依旧是人为主宰。”
  “诡辩!”
  “盖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宋意为荆轲不平,“相与论剑,有话尽管请说,何必动意气?”
  “论剑?”姓盖的哈哈大笑,“我看是剑论——剑论人。只弄把玉首、金柄、皮室的好剑,便算是尽了剑道了。”
  这几句话说得够刻薄,但是荆轲辩才无碍,从容答道:“正是如此!此所以古来雄主,皆求名剑,颛顼有‘画影’、‘腾空’;少康铸八方铜剑;太甲有剑曰‘文光’;武丁有剑曰‘照胆’……”
  “好了,好了!”姓盖的大声打断了他的话,“弄这些无稽之谈来瞎扯,还论什么剑?”
  “好,那么谈些信而有征的事。且不说周穆王的昆吾剑,切玉如泥;请教,干将可有其人?”
  “自然有的。”
  “欧冶子呢?”
  “那是越国的名冶工,又何消问得?”
  “恕我饶舌,再请问一句:风胡子,亦有其人否?”
  “那是我们楚国的良匠。”座客中有人操楚音答说。
  “然则,我要请教盖兄:干将、莫邪夫妇所铸的雄雌双铜剑,越王允聘欧冶子所铸的铜剑五口:‘纯钩’、‘湛卢’、‘豪曹’、‘鱼肠’、‘钜阙’;楚王命风胡子,求欧冶子及干将所作的铁剑三口:‘龙渊’、‘太阿’、‘工市’,可是信而有征?”
  姓盖的语塞,而其余的人,包括宋意在内,却都听得津津有味,一齐用羡慕的眼光看着荆轲;仿佛羡慕他对于剑的典故竟知道得如此之多。
  但姓盖的不肯放弃争辩;而且争到要紧的所在来了,“我问你,你的意思,可是只求剑利,而不必讲求击刺之道?”
  这句话问得很厉害,荆轲不即回答,徐徐解下剑来,端然横置在面前,然后平静地答道:“只闻干将之类的名剑,水断蛟龙、陆犀革,不闻持此剑者,讲求击刺之道;只闻专诸以鱼肠剑刺王僚,胸断臆开,贯甲达背,不闻专诸讲求击刺之道!”
  他的话一完,阖座拊掌称妙。自然,姓盖的是例外,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那张赤红脸竟然发青了。
  荆轲心里有些着慌,只表面上声色不露;慢慢地取起了剑,准备告辞。
  “慢着!”姓盖的大喝一声,按住了他的手,“把你的剑开了锋,看看你‘水断蛟龙、陆犀革’的宝剑,可能伤得了我盖聂一根毫毛?”
  盖聂两字入耳,把荆轲惊得心里一跳,而脸上的微笑却更愉悦可人了。
  “干什么?干什么?”孟苍赶了过来劝架。
  座中最年长的宋意,亦以微近叱责的声音命令盖聂:“放手!有话好说。”
  盖聂不能不听,收回了按住荆轲的剑的手,转而握着他自己的那把短剑,大拇指按着剑身与剑柄相接之处,中间三指紧握剑柄;剑柄尽处,通常称为“首”的部位,藏入掌中,以蜷曲的小指虚虚约住。这是一个最易使劲的姿势,一剑前刺,所用的力量,由身及臂,由臂及掌,而自抵着掌心的剑首贯注到剑尖;若非如此,当年专诸刺吴王僚,鱼肠剑不能贯甲穿胸,直达于背。
  而现在盖聂出现了这样的姿势,意味着一动手便要判生死。于是在座的人都觉得他太过分了。
  孟苍自是格外紧张。如果出了人命,他是地主,第一个脱不了干系,所以横身其间,翼护着荆轲问道:“何事相争?说出来让大家评个理。”
  “盖兄要与我在剑上较量一番。”荆轲笑着回答。
  “快去把你的剑开了锋!”盖聂再一次挑战,“难道我盖聂值不得你‘及锋而试’?”
  荆轲心知惹恼了盖聂的,便是这句话。然而此时不便认错,只仍旧摇摇头说:“平生不爱杀人,素志早定,不可更改。”
  语气依然似软而实硬,盖聂越发生气;但他知道,咆哮无用,便换了冷静的声音:“你放心,我不致让你给杀掉!”
  “就算杀不掉,至少得毁掉你的剑。”荆轲看一看他自己的剑,又说,“我这把剑,虽无切玉如泥之利,敌你的剑,却是有余。”
  这便有些闪避之意了。盖聂不肯饶他,接口答道:“这更不要紧了!我这把破剑,不值几何。被你削断了,正好让孟苍送我把好铁剑。而且,我也不相信你能损我分毫;谓予不信,试一试何妨?来,来!”说着,盖聂把他的剑往上一抛,翻个身落下来;他伸出食中两指,一下子便捏住了剑尖;臂、腕、指和那把剑,不见些微的抖动。
  荆轲的手低,眼是高的。心惊于盖聂的那份眼法、手法和定力,却不肯说破,只微微颔首,脸上表现出“孺子可教”的那种味道。
  “如何?”盖聂晃荡着短剑,随随便便地问。
  这是真正的轻蔑。荆轲血气翻腾,突有跃然一试的冲动;但马上转念,无论如何敌不过他,何必自取其辱?而且就算胜了盖聂,又如何呢?剑是“一人敌”,胜之亦是不武,何苦来?
  这一想,他是彻底想通了,因而心平气和,所有的自卑和受辱的感觉都不存在了,夷然而笑,提剑起身,用一个致敬的眼风扫过周围,接着,以极清朗的声音向宋意说道:“今日幸会,受教良多。荆某告辞了。”说完,向外走去。
  在座的人,都有依依不舍之意,纷纷起身相送。独独盖聂觉得异常不是味,但又发作不出来,怔怔地发了一会愣,突然一跳而起,大声叫道:“喂、喂,姓荆的,你,你没有句话,就这样走了?”
  荆轲站住了脚,当转身时,心中便想好了答语:“有一言奉告盖兄,不知可愿见纳?”
  “你说!”
  “昔日越国有处女善剑,越王勾践向她请教剑道;越女以为:‘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足下刚才的态度,起先太嚣张,后来又失之轻浮。接敌如此,自取其败。以后万万不可!”
  临走还开了顿教训,把个盖聂气得半死,只直瞪着荆轲,一双白多黑少的眼中,仿佛喷得出火来。
  就这时,荆轲极敏捷地解开了系在门前大树下的马,腾身而上,回头抱一抱拳向众人作别,然后双腿一夹,那匹马放开四蹄,片刻间就跑得很远了。
  人在马上,他心里却老忘不了盖聂的那双眼睛。事情还没有完,盖聂一定不服这口气,会找上门来,逼着动手,见个高下;此人的剑术,名闻燕赵,远播齐鲁,善使短剑,“持短入长,倏忽纵横”,自己绝不是他的对手——就算是他的对手,也犯不上无缘无故跟他拼个死活。
  那怎么办呢?他放缓了马,慢慢寻思。
  避开他吧!荆轲对自己说。作了这个决定,他便不回旅舍;欠下三天的店钱,有一包衣衫留在那里,也抵得过了。于是,他在马股上加了一鞭,直出南城而去。
  深秋天气,夕阳在山,一马一剑,踽踽凉凉地冒着瑟瑟西风,不知投向何处归宿?那心情自然是凄凉的。而更使他自感抑郁的是,此行实是落荒而逃;他在口舌上赢了盖聂,其实输了盖聂的气概。谁知宋意他们,居然还是钦慕之色溢于言表,可真是叫他不能不内疚于心。
  同时,他也深感侥幸。在整个辩论应付之中,只要有一句话说得不好,形成僵局,逼着非动手不可时,一定蒙受一场无可弥补的羞辱,甚至于不明不白送了性命,何苦来哉?
  于是,他又作了一次反省。孔门四科,语言其一,自己的辩才是信得过的了,但是用得不是地方,要像苏秦、张仪那样,一席倾谈说动君王,展布强国治世的长才,才算本事。把个笨嘴拙舌的盖聂说得哑口无言心不服,差点惹出一场毫无意思的杀身之祸,这太辜负自己的辩才了!
  自谓十年养气,其实浅薄无知;他心里异常难过。“荆轲呀,荆轲!”他叫着自己的名字长叹,“唉,你以国士自许,从今以后,还得痛下克己的工夫!”
  就这样一路沉思着,陡然惊醒,夕阳已在山后,满天暮色,倏忽而至,西风越发劲急,砭肤生寒;腹中饥肠辘辘,而前路茫茫,不知作何打算?这份漂泊的滋味,可真个难以消受!
  懒懒地转过一座小山,忽见灯火两三,虽还遥远得很,却已暖到心头;荆轲精神大振,右足跟微叩马腹——那马大概也饿了,也知有灯火的人家,便有归槽享用料豆的希望,所以扬鬃长嘶,泼刺地跑得好来劲。
  渐行渐近,看出来是一处镇市。这叫荆轲又喜又愁,喜的是不怕今夜没有饱餐安身之处;愁的是旅舍进去出来难,到明天算账动身,囊空如洗,何以交代?
  然而也不愁,那把剑,那匹马,都还值钱。马要代步,不能卖掉;这把自楚国花十镒黄金换来的宝剑,说不得只好割爱了。
  狠一狠心,打算定了,顿有轻松自如之感。策马进入镇市,天色刚刚黑透,三五十户人家,十九都已闭门;荆轲朝灯火最多的那家行去,果然是家旅舍。
  “可有单房?”
  “正有一间。”三晋之地,语音迂缓;店家慢吞吞地答了这一句,接过马缰,把荆轲引了进去。
  “给我的马上好料!”
  “是。”
  “可有酒?”
  “有酒。”店家从容不迫地又补了句,“还有侑酒的女人。”
  “喔。”荆轲觉得需要松弛一下,但当时未作可否。
  等荆轲掸了尘土,又洗了脸,正坐下喝酒时,忽见门帘一掀,店家闪身而入,往旁边一站,手打帘子,往门外点一点头,于是进来一个举袂掩口的女子,拿极灵活的眸子瞟了他一眼,随即半躬着腰,深深低头,弄不清她是害羞,还是在向客人行礼?
  店家自作主张招来了侑酒的倡女,荆轲颇为不悦,但也不忍拒绝,招一招手说:“过来!”
  店家退了出去,倡女到他面前;这一走动,他才看出她好高大的身材。跪在席上替他斟酒时,伸出来的手极白;荆轲喜欢肥硕白皙的女子,觉得她非常对劲,因而对店家的不快也消失无余了。
  “尊姓?”
  “荆。”
  “荆先生!”那倡女举起他的酒,递到他手里;他喝了一大半,又递给她,她喝干了余沥,自己报名,“小字任姜。”
  “你是本地人?”荆轲问道,“听口音不像。”
  “原是赵国平阳人。”
  “何以到了此地?”
  “前几年,秦国发兵攻打平阳,杀人如麻,父兄丈夫,都死在秦兵手里。两家十九口,只逃出我一条性命,却又流落在此,颜偷生。”
  “噢。”荆轲细看了看她,口中说得凄惨,脸上却无哀戚的神情——他有些奇怪。也许,时间隔得久了,悲痛都已淡忘。他只好这样替她解释。
  “荆先生,”任姜问道,“从哪里来?”
  “怀州河内。”他老实相告。
  “要往何处去?”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这眼色奇怪!荆轲心里起了戒心;秦国自用李斯为相,专门派遣各式各样的间谋到列国去侦探机密,或者刺杀忠臣义士;这任姜口说父兄丈夫都为秦兵所杀,而神态之间完全不像,说不定就是秦国的间谍,借游倡的身份,便于刺探消息,倒要防备一二。
  因此,他故意答道:“想西入函谷,到咸阳去看个朋友。”
  “噢——”任姜的声音泄了气,脸上有着微微的失望。
  “你问我的行踪做什么?”荆轲倒不肯搁下不管了,追问着。
  “实不相瞒,若是荆先生往东而去,我有件事求你。既然西入咸阳,那就不用提了。”
  “原来如此!”荆轲点点头,“你先说了,再作商议。”
  “前日遇到来自平阳的一位乡亲,说我家尚有未死之人——是我的一个儿子,今年八岁。若是荆先生东去,路过平阳,想求你带个口信。无奈——”她摇摇头,不再说下去了。
  “这可是好消息。你何不自己回平阳去一趟?”
  任姜苦笑了:“路远迢迢,谈何容易?”
  飘零的倡女,只怕没有这笔盘缠——其实也要不了多少钱,只是他自顾不暇,空有一番助人的意思,却是心余力绌,因而也不再说下去了。
  任姜看他的神色,不知他因何不欢,但不管为什么,她有责任为他破愁解闷,所以从襟上解下一个小石磬来,笑道:“我唱首歌,为荆先生下酒。”
  “你想唱什么?”
  “‘吴’好不好?”
  “会唱卫国的歌谣不会?”
  “会几首。”
  “《硕人》呢?”
  “《硕人》是最有名的。怎能不会?”
  “你就唱它的第二章好了。”
  于是任姜自己叩击着小石磬,依照节拍,曼声高歌: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颔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唱到一半,她就意会到是故意借这一章歌谣来形容她的。也许是恭维,也许是戏谑,但就算是戏谑,也是可喜的。她迎来送往,阅人甚多,像这样知情识趣的人,却是罕见。因此,眼波流转,微笑示意,把结尾“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两句,唱得神情活现,自觉十分得意。
  郎有情、妾有意,这一宵的缱绻,对征尘仆仆,前路茫茫的荆轲,是个极好的安慰。第二天上午还在拥衾高卧,突然从梦中惊醒;侧耳一听,有人在叩门。
  “谁?”
  “店家。”门外答道,“有客人来访你老。”
  荆轲心中好不疑惑,怕是盖聂阴魂不散,穷追不舍。那该如何应付?心中的念头一个又一个地闪过;终于决定,倒真的躲避不过时,说不定只好在剑上见个高下了。
  于是他高声吩咐:“请客人宽坐,等我起身。”
  这一下,把任姜也惊醒了。荆轲转脸看去,她正伸出一条白皙柔腻的手臂,绕过浑圆的肩头,握着一弯黑发,斜着脸,以一双蕴含着无限情思的眼在向他注视。
  这使得荆轲瞿然一惊,凄然欲泪,而且惘然不甘;顷刻间便可能永别,一夕情缘,将为她带来深重的悲痛,实在令人不安。
  因此,他又生踌躇。思量着如何先腾出一段时间,把她打发走了,再跟盖聂去打交道;也免得她担惊受怕。
  而任姜已看出什么来了!“谁?”她忧疑地问,“谁来了?”
  “不相干的人。”他随口答说。
  “不相干的人,何以在人家尚未起身时来敲门?”
  这话问得有理,荆轲觉得很难解释;转念一想,实在也不容自己去作什么从容的安排,因而又变了主意,低声说道:“我要跟个人出去一趟。马留在这里,到午间不回来,叫店家把马卖掉,给了店钱,多下的送你。”
  这是什么意思?任姜再看到他那微蹙的长眉和紧闭的嘴唇,突生莫名的恐惧:“到底是什么人?”她伸双手捉住荆轲的右腕并且把身子微向后仰,是准备着拼命拖住他的神气。
  他看着悬在壁上的剑,哑然失笑了:“一个无理可喻的人。”
  任姜的眼光与荆轲的落在一处,猛然打了个寒噤,接着断然决然地说:“你别去!”
  那是妻子关切丈夫的安危的神情和口吻,荆轲极其感动,思量着是不是可以逾墙而走?但一个念头没有转完,他就生出强烈的自谴,为了一段柔情,失却男儿气概,这太可耻了。
  “任姜!”他竭力表现出有信心的样子,“不要紧,你别怕;来的那个人,绝不是我的对手。我也不会伤人家的性命,不过教训教训他,叫他知难而退。”
  “不!不要去比什么剑,叫店家把那人打发走。”
  “不好,不好!得我自己去料理。”
  任姜没有再说话,把双手一圈,拿他那条右臂紧紧抱在怀里,是再也不放的了。
  “别这样子!”他半开导、半恳求地说,“倒叫来的那人耻笑了去。你放放手,让我起来。至多一个时辰,我一定回来;你也别走,等着我同来,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任姜毕竟无法永远拖住他,放了手,帮他整装束带,穿戴停当。最后,替他在腰际系上了剑。
  “你可千万小心些!”
  “我知道。你在屋里别出来。”
  说完,荆轲一手扶剑,一手开门,昂然而出。下了台阶,一见之下,大出所料;那里是盖聂?是盖聂的朋友宋意。
  “荆卿!”宋意欢然行礼,大声说道,“到底让我访着你了。”
  荆轲微笑着——那不是他惯有的,用来表示随便什么样的情况都不足以使他萦心动容的微笑,而确是出自心底的愉悦的表现。“宋兄!”他把剑往后推了推,急步上前,捉住宋意的手臂,怔怔地看着;那样一个善于辞令的人,一时竟找不出句寒暄的话来说。
  “那是你的屋子吗?”宋意用手一指;然后又拾起身旁的包裹,“我把你留在榆次的衣服带来了。”
  荆轲心里不知是惭愧,还是感激?但有一点是想得很明白的,宋意既已到榆次的旅舍中去找过,自己的底蕴已经泄露,便不必再对他有所隐瞒了。
  于是,他把宋意引入屋中。那任姜高高兴兴地开了门;宋意也不说什么,只笑得一笑,管自己坐了下来。
  “想来尚未朝食?”宋意问。
  “是的。你呢?”
  “也还不曾。”宋意看着任姜说,“有劳了。”
  就他不说,任姜也正要去吩咐店家备食;她报以浅笑,轻轻走了出去,顺手把门掩上。
  宋意一直看着她,直等脚步远了,才把荆轲的包裹取到面前,解开来掀一掀衣服,下面灿然一块金子。
  “聊且将意。”说着,他把二十四两重一镒黄金塞给荆轲。
  这是旱后雨、雪中炭;荆轲不肯泛泛言谢,问道:“远道见访,只为赠此物与我?”
  “也不算远。”宋意徐徐答道,“虽说萍水相逢,实是倾心不已。在榆次遍访旅舍,得知踪迹;说足下日暮未归,只留下一包衣物,想来是抵作店钱,一去不归的了。如果所料不差,怕足下有陈蔡之厄,特来赴援。”
  “爱我如此,真是叫人感动,让我说句实话吧,昨天连夜离开榆次,却是为了不愿与盖聂为敌。”
  宋意点点头,轻声答道:“盖聂亦已意料及此。”
  “他怎么说?”
  “当时大众公议,仍要邀请足下作一畅叙。盖聂说你必已离开榆次。果然如此。”
  “莫非他以为我有惧意?”
  “此是盖聂浅薄;不知你器宇深沉,决不肯以有用之身,跟他作无谓之争。”
  一句话说得荆轲惭感交并,心潮鼓荡,终于一跃而起,抚剑自语:“荆轲,荆轲!不知你何以报答知己?”
  “荆卿!”宋意也激动了,“迟早间必有人以国士视足下。一朝风云际会,莫忘故人的期许。”
  “请放心!荆轲绝不至辱及知己。”
  就这一番接谈,彼此都觉得交情已大不相同;共案朝食,谈得十分起劲,像多少年的老朋友似的。
  谈论的主题,是品评当代的人物。宋意感叹于“四公子”——齐国孟尝君、赵国平原君、卫国信陵君、楚国春申君,次第下世,那种珠履三千、奇才异能之士荟萃一堂的盛况不可复见了。
  “不过,”宋意语气一转,面露兴奋仰慕的神色,“当今有人,礼贤下士,还有四公子的遗风。”
  “喔,谁?”
  “燕太子丹。结纳宾客的礼数、义气,真是了不起。”
  “何以见得?”
  “只说一事。”宋意问道,“你知有樊於期其人否?”
  荆轲怎么不知道?那是十年前轰传列国的一件大新闻,樊於期以秦国大将,奉宰相吕不韦的命令,从秦王政的弟弟长安君成峤伐赵;樊於期一向鄙视吕不韦的为人,于是在成峤面前,揭发了吕不韦的阴私,同时,说动成峤举兵内犯,要以嬴氏嫡嗣的身份,收回秦国社稷;檄文中说:“文信侯吕不韦者,以阳翟之贾人,窥咸阳之主器。今王政,实非先王之嗣,乃不韦之子也!始以怀娠之妾,巧惑先君;继以奸生之儿,遂蒙血胤。”此虽是指责吕不韦的罪状,但也暴露了秦王政身世之丑,檄文传布,天下诽笑,因此,秦王政把樊於期恨得要寝皮食肉。
  不久,成峤君兵败自杀,樊於期不知去向。秦王悬赏,凡持樊於期首级来献者,赐金千斤,食邑万户。自古以来,从无如此贵重的人头;但是,没有人能从樊於期身上取得富贵。
  而此刻宋意突然提到了他,荆轲好奇地问道:“莫非樊於期已有了下落?”
  “对了,他在燕国。逃亡至燕,在深山里躲了十年,半年前才公然露面,投奔太子丹。”
  “那不是叫太子丹为难么?”
  “正是这话。”宋意点点头说,“燕国太傅鞠武,劝太子丹说,秦王把樊於期恨入切骨,若是收容了他,必定得罪秦王,引起莫大的后患;不如把樊於期往北遣入匈奴之地。你道太子丹怎么说?”
  “哼!”荆轲冷笑道,“鞠武倒是善于设谋的,借匈奴以灭口,既无杀樊於期之名,又不得罪秦王。无奈太子丹与樊於期处境相同,都跟秦王有宿怨;若是出此不义之举,试问还有什么人敢助他报仇雪耻?”
  “对!你对人对事的看法,比我真切。太子丹正以樊於期穷无所归,不忍加害;而且还在易水之北,特为他筑一所‘樊馆’,奉如上宾。这番风义,实在也是很难得的了。”
  “是的。如果有缘,倒不妨一见这位仁义的太子。”
  “那你何不就到燕国一游?”宋意很兴奋地怂恿他说,“以你的才智见识,必能为太子丹所重用。”
  荆轲微笑不答。他自负有王佐之才,希望辅助明主、成就霸业,在太子门下做一名食客,备贵人顾问,那不是他的志向。
  但是,宋意的盛情是可感的。因此,他转念想一想,便又答道:“我从未到过燕国京城,去看一看也好。”宋意也有去燕国的打算,于是约了后会之期,作别而去。荆轲原来抱着随遇而安、徐图发展的想法,此刻有了远行的旅费,也有了对朋友的承诺,便不能不好好地筹划一下了。
  “一早吓我一大跳,此刻又叫我纳闷。”任姜见他一直不理她,用怨怼的口气说,“你到底心里什么事放不下?”
  “还有什么?”荆轲开玩笑地回答,“都只为了你,叫我心里放不下。”
  任姜却不以为是戏言,立即挨近了他,以极低但极沉的声音说:“那么,你带我走!”
  “走那里去?”
  “随你。海角天涯,我只跟着你;包管伺候得你舒服。”
  “那不行。我有我的事。”他看到她转为幽怨难伸的脸色,忽然得了一个安慰她的主意,“这样吧,我带你到邯郸。然后,我另外给你钱,让你回平阳去找你的儿子。”
  原来只巴望有个便人到平阳替他捎个信,托亲戚打听儿子的消息,此时竟能生还故乡,把漂泊的生活作个结束,这在任姜实在也是喜出望外,所以高高兴兴地应承着,而且行动举止也格外显得温柔可喜了。
  凡是周游列国,准备待价而沽的策士,都喜欢把生活起居弄得很有气派;荆轲原是富家子出身,更讲究鲜衣怒马,有了宋意所赠的那一镒黄金,他便不愁不会装饰自己和任姜,买了一副铜配件擦得雪亮的马鞍,也替他自己和任姜做了新衣服,又雇了一辆车让任姜乘坐,一路风风光光来到邯郸。
  赵国的邯郸,秦国的咸阳,齐国的临,卫国的大梁,号称四大都邑。其中邯郸的繁华,更推第一——但是,邯郸也是最多事、最复杂的地方;地处冲要,四通八达,而且迫近秦国,各地都派得有密使在这里刺探消息,秦国亦以邯郸作为派遣间谍,散布谣言,收买政客、游士的中心。龙蛇混杂,明争暗斗;那是国与国之间安危利害的冲突,金钱与人命同样地不被顾惜。有人一夜之间,凭一句话、一张图发了大财;但也有人因为一句话、一张图送了性命。因此,荆轲未到邯郸,便有戒心;他知道他的仪表举止,必定为人注目,深怕卷入无谓的是非漩涡之中,一切言谈举止,特别加了几分小心。
  闭门进了晚食,在灯下与任姜闲坐,两人商量今后的进止;荆轲把剩下的钱一分两半,拿一半推到任姜面前说:“你我该分手了。明天你就回平阳去吧。但愿你早早觅得爱子,再寻个好归宿,平安度日。”
  任姜不响,慢慢地,两行清泪流个不断。
  “怎么了?”荆轲明知她不忍分离,却故意这样问。
  “哪里更有归宿?”任姜哽咽着说,“早知此刻割舍不下,倒还不如不跟了你来!”
  这下,轮到荆轲沉默了。
  “你不兴这样子的!既带了我来,又生生把我撇下——好比携我到了云端里,却又一推推我下来,不太狠了些?”
  话说得不讲理,但正以不讲理,才显出她刻骨铭心的深情,荆轲心想:有麻烦了!
  “那么你说呢?”
  这一问,事有转机,任姜立即举起丰腴白皙的手,拭一拭眼泪,笑道:“还用我说吗?你到哪里,我到哪里。不管你拿我当灶下婢也好,洗衣妇也好,只别叫我离开你——我,让我想看看你的时候能看得到你就行了。”
  “唉!”荆轲懊悔地说,“你何以说这些痴话?”
  “我也不知道痴不痴,只都是我心里的话;你如不信,我发誓给你听……”
  “不必,不必!”荆轲拦着她说,“我信。”
  “你信了,不就该答应我了吗?”
  荆轲不由得有些好笑。“怪不得你长得又白又胖,”他说,“原来你没有心事。”
  “我的心事就是怕你扔了我;你答应了带我走,我还有什么心事?”
  荆轲心想,不管多么精明懂事理的人,一犯到男女之情,便迷糊得无理可喻了。只好这样问道:“你不是要去寻你儿子吗?”
  “是的,”任姜有些愧色,“但也不忙。十年不见,就再等些日子也不妨。等你安顿好了——不说要到燕国去,投奔什么太子?先办了你的大事再说。”
  看样子,一时无法说服得了任姜,越谈话越多,反而纠缠得不可开交。于是荆轲乱以他语,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磨到夜深,熄灯安置。
  第二天一早起身,荆轲整肃衣冠去拜访徐夫人。那是他到邯郸来的惟一目的;他一生爱好利剑,自从与盖聂论剑以后,内心起了疑问,到底是剑的锋利重于击刺之术,还是善于击刺之术,便不必再讲求剑的本身?去见徐夫人的动机,除了由于一般人所具有的仰慕之意外,便是要求得这个疑问的解答。
  徐夫人在邯郸是名人,她的家不难找;到门下马,叩户求见;应接的年轻人答道:“有什么话跟我说好了。”
  “可是徐夫人不在府上?”
  年轻人踌躇了一下说:“在是在。已封炉不见客了。”
  “我是专诚来拜访徐夫人的。在榆次,曾结识盖苍,他还有话要我转告徐夫人。”
  “喔。”年轻人的词色不同了,“既是有渊源的,又当别论。请稍待。”
  年轻人进去了好久;再回出来时,招招手把荆轲邀了进去。
  穿过正厅,来到一间精舍,徐夫人已站在那里等候。她享名已久,为天下冶工尊为前辈,荆轲想像中,一定是位鸡皮鹤发的老妇;其实不然,她看上去不过四十刚刚出头,仪态娴雅,但一双眼睛,灼灼有神,特别是因为有身后一架子的宝剑衬托着,格外显得英气逼人。
  “足下就是荆卿?”徐夫人首先动问。
  “不敢!”荆轲很恭敬地行礼,“卫国荆轲,倾慕夫人的名声,已非一日。”
  “我本来已闭门谢客,只以足下的诚意,破例一见。请问,小徒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乞恕罪。”荆轲再一次行礼,“我在榆次结识孟苍,倒是未假;不过,他并没有话要我转告,我只是借他的名义,作为进身之阶而已。”
  “喔!”徐夫人笑道,“足下倒是位诚实君子。有何见教,尽请明言。请坐下谈。”
  态度如此诚恳,荆轲便不必亟亟乎提出疑问,解下腰际宝剑,双手捧上,口中说道:“请法家鉴定。”
  徐夫人稍一踟蹰,终于把他的剑接了过去,抽出鞘来,用纤纤双指,略略弹了一下,铮然一响,余音犹在之际,便即答道:“可惜,火候不足。如果回炉再炼,炼成一把匕首,虽不能断金切玉,普通的青铜器绝非对手。”
  “然则‘利’之一字,便可尽剑道?”
  “不然。身怀利器,若是不善使用,反成召祸之由。”
  “既如此,不如携一把普普通通的剑,反可安然无事?”
  “这又不然,利器总是利器。不过——”徐夫人笑笑,不再说下去了。
  荆轲却放她不过,逼紧了问说:“不过如何?”
  “看足下非用剑的人。”
  荆轲觉得她的话,奇怪得很。“从何见得?请问。”
  “我只是这么想。”徐夫人笑道,“猜测之词,请足下不必介意。”
  “不,不!”荆轲深深点头,“夫人高明得很。我确是个不会用剑的人。剑,在我身上毫无用处,敬以奉赠。”
  徐夫人似乎大感意外,微笑问道:“然则足下以何防身?”
  “不须防身之物。无人可以伤我。”
  “噢——”一直从容周旋的徐夫人,突然注意了,那一双明亮的眼睛,看上去更觉犀利敏锐。
  “夫人以为我是狂言?”荆轲又说。
  徐夫人不即回答,慢慢地把他从头打量到底,然后徐徐发言:“足下深沉得很。狂言不必为我而发;我看出你一片诚意——常人说赠剑的话,自是唐突;在足下,我倒不便辜负你一番盛意。”
  这一说,荆轲倒反而不安了。他一向做事周详,而此举却嫌冒昧——徐夫人是天下知名冶工,送她这么把并不算一等的剑,算是什么意思呢?
  于是,他改容相谢:“荆某无状,惭惶之至。”
  徐夫人正以他极深沉的人,做出极冒失的事,才见得他词意之中流露的诚意,所以很感动地答道:“莫如此说。我是真心感谢。”
  “荣幸得很。”荆轲站起来说,“数年想见一见夫人的宿愿,一旦得偿,真个不虚此行。异日再来拜访。”
  “在邯郸是路过?”
  “是的。”
  “还有几日勾留?”
  荆轲想了一下答道:“就要走的。”
  “往北?”
  “正有此意。”
  “好,好!”徐夫人极欣慰地答道,“燕太子甚贤。足下此去——喔,”她忽又问道,“是旧识?”
  “不。尚未谋面。”荆轲老实透露,“不过,确为结识此人而去。”
  “此去必定如鱼得水,可贺、可贺。”
  听徐夫人这样说法,可知燕太子丹确有过人之处,荆轲越发增加了前途的信心。本想再打听一下燕太子的为人,转念一想,实无必要,便即告辞。
  徐夫人已送至厅前,等候客人着履时,忽然又说:“荆先生请稍待!”
  “夫人还有吩咐?”
  “请暂留步,等我取了东西来再说。”
  徐夫人翩然入内。荆轲在庭前站着等候;这一等等了许久,倒教他困惑不解了。
  “有劳久候。”终于,徐夫人重又出现,手持一块竹简,递给他说,“燕太子丹求我一张方子,我一直不曾给他。如今,就烦足下转交。”
  荆轲明白,这是极关紧要的东西,燕太子丹一直求而不得;现在,徐夫人托他转交,明是拿这方竹简让他作为进见之礼。这番盛意和用心,着实可感,因此,他接过竹简,贴身藏好,并且庄容表示:“我一定带到,面交本人。”
  “多谢,多谢。异日有缘再叙。”
  回到旅舍,想偷空看一看那块竹简上到底刻些什么文字?偏偏任姜一直缠住他说长说短,苦无机会。不过一面调笑,一面不断在想:是一张灵验的偏方吗?但又不闻徐夫人有善医之名;而且以燕国太子的尊贵地位,又何必操心于这些琐碎之事,岂不可怪?
  “你在想什么?”任姜看他神情有异,关切地问。
  “你猜!”他随口应答。
  “我猜不到。也不愿猜。”
  “为什么?”
  “为什么?”任姜大声地问,“为什么一个人的心思要叫人猜?要干什么、说什么,爽爽快快地,那才像个男子汉。”
  她爽朗率直的态度和言词,使荆轲甚为欣赏。他也知道,她是历尽沧桑、深谙人情的妇人,而只有在他面前,由于倾心相许,才毫无保留。
  忽然,荆轲心念一动,这样一个内心极有分寸,熟于世故,而外表看来胸无城府,令人乐于相亲的人,倒实在是做间谍的好材料。秦国派遣间谍,四处活动;同样地,六国亦都想探查秦国的底蕴;只要能刺探得秦国的军情、秘计,无论到了哪一国,都必会受到优隆的礼遇。
  想归想,他并无利用任姜的意思。实际上他对这一套虽然知道得很多,却甚轻视;他喜欢以堂堂之阵,展布一个局面,但是——
  但是,至今未遇明主。燕太子丹不知如何?听一路的口碑,是个大可结交的人;他想到宋意和徐夫人的话,顿觉有无限的冲动,恨不得此刻就能一识其人。
  “到底怎么回事嘛?”任姜是一张宜喜宜嗔的脸,就是发脾气,也别有令人心醉之处。
  荆轲心念一动,刚涉遐想,便断然决然否定了自己的情感,笑一笑,不作声。
  “说呀!”
  “何必如此?”荆轲笑道,“我不愿意告诉你,可也不肯编一套谎话骗你。你该懂得这一层意思。”
  “是。”任姜轻轻答了一声,低下头去,不再多说。
  荆轲倒反觉得有些不忍,把头扭了开去。任姜也站起身来,展开衾枕,两人默默地安置。
  一觉醒来,只见月色如银。荆轲陡然警觉,这是摆脱任姜纠缠的好时机。于是,他以极轻的动作,悄悄起身,扎束停当;其时任姜的好梦正酣。
  她梦见些什么?荆轲在想;同时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她的脸,但又怕把她惊醒,把手又缩了回来。他把剩下的钱大部分都留了给她,开了房门,直到马槽,牵出了他的马,草草上了鞍子,上马往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