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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入秦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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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田光供养,在燕市旅舍中的荆轲,闲住一年有余。
就在这十几个月中,燕国南邻的赵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而且剧变就发生在最后三个月——三个月的工夫,秦国灭了赵国。
赵国四战之地,多出名将,前有廉颇,后有李牧;秦王十四年、十五年两次伐赵,都为李牧所败。秦王十八年——荆轲离开邯郸不久,秦国命将,三路伐赵,一下井陉、一攻河内、一围邯郸;赵王迁以李牧、司马尚领军抵抗。李牧用兵素以坚韧见称,邯郸被围一年,秦军劳而无功。
于是,秦国善设阴谋的李斯,重施故技,定下了从内部来瓦解赵国的策略。
赵王迁是个儇薄无行的少年。他的母亲是邯郸倡女初嫁赵国宗族,年少而寡;赵王迁的父亲悼襄王惑于她的美色,纳入后宫,生子名“迁”。悼襄王在位九年而薨,幼子继位;母以子贵,邯郸倡女,成为太后。这位正在狼虎之年的太后,宫闱之中有甚多的丑闻;赵国的百姓看不起她,私底下多管她叫“倡后”。
倡后外结奥援,名叫郭开是个极其卑鄙的人;引诱年幼失教的赵王迁,讲究声色犬马,因而成为宠臣。李斯曾利用他中伤廉颇,现在又要利用他来毁掉李牧。
于是,受了秦国重金贿赂的郭开,向赵王迁进谗,说李牧、司马尚有谋反的逆迹。赵王迁跟他的母亲商议;恰好倡后又与李牧有仇——悼襄王纳倡后时,李牧曾加劝谏——自然全力支持郭开。
母子君臣密议的结果,以赵葱和齐将颜聚代替李牧和司马尚。李牧认为这是乱命,不肯授印;赵葱设计捕杀李牧,司马尚被废。
三个月以后,秦将王翦大举攻赵,赵葱阵亡,赵王迁被掳,倡后为赵国士大夫所杀。而公子嘉——赵王迁的异母兄,率领宗族数百人,向北逃亡到代郡,自立为“代王”。
这是赵王迁八年、秦王政十九年、燕王喜二十七年,也就是荆轲在燕市的第二年十月间的事。
燕赵唇齿相依,赵国既灭,燕国便面临了生死存亡的严重关头。太子丹大为震恐,问计于他的太傅鞠武。
在东宫的密室中,两人先作情势的研判。“臣得确实谍报:王翦已屯兵中山,显然有乘胜攻燕之意。”鞠武停了一下,追溯前事,“当年太子收容樊於期,老臣曾作谏劝,以为一方面不必触怒秦王,一方面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共作拒秦之计,方为正办。如果太子纳臣忠言,不至有今日之危!”
“唉!”太子丹不耐烦地顿足,“师傅,不必再说这些话,徒乱人意!”
“是,老臣失言。”
“也不必如此自责。师傅,你有什么主意,倒是快说吧!”
“老臣智穷力竭,计无所出。”鞠武顿首答道,“举荐一人,请太子召见。”
“谁?”
“处士田光先生。此人智深勇沉,可谋大事。”
“噢!”太子丹很高兴地说,“我也听说过有此一位长者。请师傅为我先容,如何?”
“臣当效力。”
“那么,事不宜迟,请师傅快去办吧!”
“是。”鞠武退出东宫,遵照太子丹的意思,随即趋访田光。
他们是总角之交,六十年的岁月,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一个贵为太傅,一个是在野的处士;依世俗的眼光,分隔云泥,而在他们内心中所不能磨灭的印象,依旧是儿时嬉戏追逐的光景。田光素性淡泊,不慕名利,鞠武曾数次保荐他为官,也要为他引见太子,都为他婉言拒绝,只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陈述他的见解。所以,鞠武对国事的献议,实际上多半出于田光。
由于过去的了解,鞠武有些担心,怕田光仍旧持着不求闻达的素志,不肯应召;准备着耗一夜的工夫,破釜沉舟、剀切陈词,无论如何要说服了田光去见太子。
因此,他的态度是从容的,见了面,先不道破来意,尽自谈着闲话。
反倒是田光有些困惑了,赵国新灭,王翦大军进屯中山,大有窥燕之意,以至于举国人心惶惶;而身为太傅的国家重臣,何以有此闲逸的兴致,来访草野故人作款款的清谈?
“太傅!”他忍不住要问了,“近日可有来自南面的消息?”
“只有来自北面的消息。”鞠武答道,“赵国公子嘉,已自立为代王,派遣使者来见王子,约燕合兵驻上谷,以阻秦军。”
“太子可曾见许?”
“自然。”鞠武徐徐引入正题,“然而这是权宜的处置。欲求自保,当别谋一劳永逸之计。”
“正该如此。”田光问道,“太傅可有良猷?”
“田兄!”鞠武笑道,“这话,该我请教你才是。”
田光沉默着。浓重的两道白眉,几乎联结在一起;眉宇间,无情岁月所刻下的纵横皱纹,越显得深刻了。
看他那攒眉苦思的神情,鞠武充分体会到老友热爱国家的忠荩;把握住这进言的机会,他换了副肃穆的神色,以低沉而激动的声音说:“田兄!国事如此,你再不该崖岸自高了!”
“何出此言?”田光倏然动容,“太傅,你不是不知道,我身在草野,心在庙堂;苟利于国,生死以之,决不逃避责任的。”
“是。”鞠武顿首相谢,“我说得太偏激了。不过,你何以始终不愿见太子?甚至上一次有人带来徐夫人那方竹简,你托我转呈太子,都一再嘱咐,不必说破来历。这也未免太清高了。诚然,你有见解,可由我转达庙堂;但总不如当面倾谈来得深切。恕我再质问一句:你何以不愿一见太子?”
“责备的是。”田光转为平静了,“不过,太傅,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之耻于自荐,并非自鸣清高,须知草茅下士,求谒贵人,则不免为人所轻,为人所轻则其言不用。太子既然礼贤下士,则你何不说:太子何以不愿一见田光?”
鞠武不答,闭上眼沉思了好一会;张眼点头,轻轻说道:“敬闻教矣!”
说完,他起身告辞,重趋东宫。
于是,第二天平明时分,甲士前导,仪从簇拥,太子丹亲访田光;来得太早,田家的大门还紧紧闭着。
东宫舍人叩开了门,朗声宣道:“太子请见田光先生!”
田家的僮仆,一听这话,再见到那副气派,吓一大跳,张皇失措地奔了进去。一路大喊:“太子来了!”
刚刚起身,正在栉发盥沐的田光,年逾七十,依然耳聪目明;听得外面的喧嚷,虽不免意外之感,但稍微想一想,便了然于其来有自。他一面告诫家人整肃门庭,不可喧哗失礼,一面匆匆戴冠束带,师法“君命召,不俟驾而行”的古训,顾不得再细作检点,便踉踉跄跄地迎了出去。
走出门外,只见一辆华盖高车旁边,站着一位三十余岁,气度清华的贵人;不用说,这就是太子了——太子丹先质于赵,后质于秦,在国的日子不多,所以田光一直没有机会见过。
“草野微臣,辱蒙太子下顾;逾格恩宠,粉身难报。”田光一面说,一面俯伏在地。
“田先生,快请起来!”太子丹踏上来,亲手相扶,“我实在惭愧得很;久闻贤名,到今天才来请教。田先生,我不必惊扰府上了,特来奉迓,可肯见顾?”
“极愿追随。”
“好极了,请上车吧!”
说着,太子丹又亲手搀扶田光上了他的车子,如子弟服侍前辈似的;虽是不慕荣利,心如止水的老田光,亦不免感动得心潮起伏,眼眶润湿。
一车共载,驰向东宫;到了这里,太子丹变客为主,等田光下了车,亲自引导,绕过长廊,进入一座花木深深的小院落中。所有的从人,都预先受到了嘱咐,自动止步,留在院外。
“请!”太子丹侧身揖让。
田光看见太子如此礼遇,觉得出以同样的谦让姿态,倒反显得不够诚恳,因此,伛偻着身子,趋跄而上。
等他踏上台阶,太子丹却又疾趋着抢上前去,拉开屏门,一闪而入。室中一正一侧两方席子,太子丹走到上方,跪了下去,用宽大的衣袖,拂一拂席上的灰尘,然后转身作个肃客手势。
“此万万不可!”这下田光不能不谦辞了,“身在东宫,须行国礼。太子请上坐!”
“田先生!此是密室,室中只你我二人,莫论国礼,只叙私情。田先生,今年春秋几何?”
“七十有三。”
“比鞠太傅犹长一岁;我当以师礼事田先生。”
“绝不敢当。”
“难道田先生有吝予赐教之意?”
“绝不敢。愿掬肺腑,以效愚忠。”
“既如此,田先生请先坐了好说话。”
田光看看推辞不脱,只好告个罪在上方坐下;太子丹侧坐相陪。当寒暄告一段落时,他的脸色渐渐转为忧伤凝重了。
“田先生!”他把身子往前移了移,用低沉的声音谈到大事,“燕秦势不两立,以弱燕而敌强秦,请问何策当先?”
田光不即回答,凝神静虑,前后思量,好久,方始开口:“听说太子后宫,摒绝女乐,畜养壮士二十人。若在四十年前,臣自问可在此二十人之列,骐骥骅骝,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马齿加长,至于衰老,控驽马可以争先。不知太子喻得此意否?”
“体力之勇,则年轻而力壮;若论谋国,自非老成不可。”
“然则所谓‘老成谋国’,以何者最要?”
太子丹想了一下答道:“识拔后进,善善能用!”
“太子真是大智慧人!”田光顿首答道,“微臣昧死上言:有荆卿其人,与臣相处一年有余,深知其才具胜臣十倍,可以与谋大事。”
“好啊!”太子丹欣然相询,“可否请田先生为我介绍,得以结交荆卿?”
“遵命。”田光再一次顿首,“微臣告辞。”
太子丹把田光送出东宫,搀扶着他上车;一面走,一面逡巡回顾,有种欲语不语的表情。于是田光站住了脚,看着太子丹。
“太子!”田光轻轻挣脱了手,整一整衣袖说,“微臣拜别!”说着要行大礼。
太子丹赶紧又扶住了他,四目相视,一个在等待,一个有话不肯说,形成了很尴尬的场面。
终于是田光先开了口:“太子,尚有垂论?”
“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尽请明示。”
太子丹踌躇了一下,回头望见有东宫舍人跟在后面,便挥手示意;那舍人远远避了开去。
“田先生,我所奉陈的,以及你所答复的,都是国之大事。请田先生务必保守秘密,切勿泄漏。”
这话一出口,田光震动了。内心中引起了无比复杂的感触;但如闪电般的强烈意念,一个接一个出现过了以后,却只剩下了十分好笑的感觉。
于是,田光低头笑道:“是!当谨守太子之诫。”
上了车,隆隆然如雷鸣的轮声,又扰乱了他刚归于平静的心境——他的心很乱,也觉得十分烦恼;太子丹的告诫,一遍一遍响在他的耳际,就像一根针不断刺在他的心上一样。
车停了,却听见嘈杂的人声,打开车门一看,门庭如市,挤满了家人亲友邻居,一个个都含着兴奋的笑容,上来迎接。
“田先生,太子亲临访晤,可真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噢!”第一个说。
“田先生,太子跟你说了些什么?”第二个问。
第三个、第四个……七嘴八舌地抢着说话,说来说去都只是想解答一个有趣的疑问:太子何以突然见访,所谈何事?
就是太子丹没有那番告诫,田光也绝不会把密室陈对的那番话透露给任何人的——包括他的老妻稚子在内;所以,他只满面欢愉地盛赞太子丹尊老尊贤、仁而好礼的德性,暗示太子丹的亲访,只不过是尊重国中耄老,一种礼貌上的访晤而已。
就是这样,已足以使得一向尊敬爱慕他的那些人,津津乐道不休了。田光素来好客,便吩咐家人,设酒浆果饵,招待宾客,直到日暮,方得清静。
他是不用晚餐的,早早闭了卧室的门,燃起一炉沉榆香,独对一盏孤灯,静静回忆与太子相见的经过。
“何以太子见疑?”他自问。
“既然见疑,何以又以国之大事相商?”他又自问。
“除了疑我不能保守秘密以外,还疑我些什么?”他再自问。
一想到此,他的心猛然往下一沉,他终于发现了心中隐隐然总觉得十分烦恼的根源!太子丹既然怀疑他不能保守秘密,难免也在怀疑他举荐不实。
田光十分伤心。伤心于数十年慎行谨行,依然不能取信于人。接下来便自然而然兴起一个念头:要怎样才能取信于太子呢?
想来想去只有一样,除非他能证明他所举荐的人,确如他自己所称道的那么好。但是,这又非他所能为力——要靠荆轲。
他开始奇异地发现,他的命运与荆轲合而为一了。荆轲的成功才是他的成功;荆轲的失败,必然也是他的失败。他一生的定评,完全系在荆轲身上了。
这一来,他的心情越发沉重。他了解到他该做的事,不仅是保荐荆轲,而且还要设法使荆轲发挥最大的能力才智,获致最大的成功。
而荆轲的成功,又不仅是他的成功,应该是整个燕国的成功。
意会到此,田光又异常兴奋了。他觉得不论用任何方法,凡可以激励荆轲,把他的才智能力发挥至极限的,都是值得去做的,只是用什么方法,对荆轲才是最大的激励呢?
这成了难题。沉思到夜半,灯尽油干,“卜”的一声,灯花爆了;眼前突然一亮,余烬作熄灭前最后的、也是最完全的燃烧,尽了它最完善的作用。
灯灭了,眼前漆黑,但田光心头却是光明的。他自觉进入了悟道的境界;摸索着展开了布衾睡下,心里不自觉地想起了孔仲尼的一句话:“朝闻道,夕死可矣!”
一觉醒来,依然是平日起身的时刻。一睁开眼,首先想到的便是荆轲。算一算日子,这天他正要来,便不再派人去请他了。
于是,他盥沐朝食以后,从从容容地询问了许多家务。午餐以后,焚香独坐,静等荆轲来访。
荆轲三日一来,这天仍如往常;日影正中时,便听得他的语声出现了。
也是照例地,田光第一句话必问:“有何消息?”
荆轲用田光的钱,布置了一个谍报网。人数不多,效用极佳;南来北往的消息,往往比太子丹还知道得早。他这样做,并无特定的目的,只是觉得既有天下之志,便不能不明天下之势而已。
“田先生!”荆轲这一天说话,不似平日沉着,显得相当激动地说,“嬴政到了邯郸了!”
“这不足为奇。”田光说,“他一向喜欢巡行的。”
“但到邯郸不同。邯郸是嬴政出生之地,也是他的母家。”
“然则,对邯郸别有念旧之恩么?”
“正好相反。”荆轲的语声又趋于平静了,“凡是邯郸与他母家有小怨的人,无不提来,活活坑死了。”
“这也不足为奇,嬴政一向严酷寡恩。”
“不错。”荆轲点点头,“然而天下之人,不知嬴政严酷寡恩;李斯以大量黄金,制造口碑,把嬴政说得德侔三皇,功迈五帝。而今嬴政暴虐严刻的事实俱在,若能檄告天下,咸使闻知,共兴同仇敌忾之心,岂非阻遏暴政之一助?”
“嗯!这设想大有见地。”田光先不深谈,又问,“还有呢?还有什么消息?”
“还有个消息,算是佳音,来自榆次。徐夫人自赵国沦亡,幸免荼毒,已辗转到了榆次,住在她的弟子孟苍那里。”停了一下,荆轲又说,“徐夫人虽已封炉,但国恨家仇之痛必不能忘怀;若能迎入燕国,为驱秦效力,徐夫人当不吝重启冶炉。田先生,我以为你不妨把这层意思,说给鞠太傅听,请他转陈太子。”
“不必。”田光立即接口,“你自己可以面告太子。”
“怎么?”荆轲困惑了,“何由得见太子?”
“是我的保荐。”
“喔!”荆轲问道,“我也听说,田先生昨天与太子同载入东宫。那是确有其事了?”
“确有其事。”田光站起身来,亲身封闭了他那个养静的院落。
一见田光这郑重谨慎的动作,荆轲立刻敏感地意识到,将有大任降临他的身上;一阵勃发的兴奋,使他感到呼吸困难,但与之俱生的是深深的警惕:处大事要沉着!他这样告诉自己;发挥了养气的功夫,使一颗奔跃的心按捺了下来,复归于平静。
田光已复回原座,他把太子亲访,东宫密谈的经过,叙述了一遍,接着又说:“你我忘年之交,燕市的人,无不尽知;然而,荆兄,你须切记,我的举荐,绝非出于私情。”
“田先生!”荆轲庄容答道,“出于私情而举荐人才,不是你所肯做的事;就算你肯做,我亦未见得肯从命。”
田光掀髯扬眉,抚掌称快:“这话说得太透彻了。好,好!那么,你准备何时去见太子?”
“随时可去。只听田先生一句话。”
话中有着没有说出来的意思,田光体会得到:“照理,太子至少应该像访我一样,亲自命驾到你的住处……”
“不,不!”让田光一说破,荆轲倒觉得不好意思了,赶紧抢着解释,“田先生年高德劭,太子亲访,以示尊老敬贤之意,那是应该的。我,我可不敢存着那样狂妄的想法,必得太子见顾,不愿先见太子。”
“话不是这么个说法。”田光脸上闪现着一种奇异的、不明其原因的豁达神色,“我自幼就知道一句话:‘长者为行,不使人疑。’太子送我上车时,告诉我说,彼此所谈,都是国之大事,叮嘱我保守秘密,切勿泄漏。这是对我的行为有所怀疑,我心里难过得很。”
原来还有这么一句话!荆轲真是奇怪了,不知太子丹心里对田光到底是怎么样的想法?就这沉吟的片刻,却又听见田光在说话了。
“疑心我会泄漏机密,自然也会疑心我的举荐不实,这才是我觉得最难过的地方。太子的话,对你我来说,都是侮辱;然而,太子是无心之失,绝非恶意。荆兄,你觉得我的话,可是持平之论?”
“是的。田先生,你看得十分真切。只是,既已受辱,如何洗刷?”
“问得好!”田光欣然嘉许,然后伸两指,轻轻说道,“两个字:行为!”
“对!”荆轲以极坚决的声音答道,“请田先生放心,我要以‘行为’来证明,不负田先生的赏识,不负田先生的举荐;让太子自己发觉,他对田先生的怀疑,完全错了!”
“荆兄!有你这句话,我真的可以放心了!一生也有个交代了!垂暮之年,得以举荐英豪,为国家建一大功,皆出荆兄之赐。田光感何可言?”说着,双手伏地,深深下拜。
荆轲怎敢受此大礼?一跳而起,在田光侧面跪下,激动地答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田先生!有生之年,皆是怀德之时。”
“莫如此说。”田光徐徐伸直身子,仰起头望着一窗淡金似的日影,长长地舒了口气,显出那种俯仰无愧、生死无惧的气概;然后点点头说,“我该休息了!荆兄,你请少待。”
“是。”
荆轲茫然地看着田光安详地退入别室,心中充满了迷惘的感觉。相处至今,他今天才第一次发现田光深不可测,他的神态、言语、动作,他只懂得一半,另一半真个耐人寻味。
就是懂得的一半,也还需要细细体会;于是,他不知不觉地落入了忘却眼前的境界。
忽然,咕咚一声巨响,惊醒了他;定神细辨,仿佛是一个人栽倒在地的声音。
莫不是田光摔了跤?荆轲匆匆而起,走到别室门口,喊道:“田先生,田先生。”
“嗯。”里面有细弱的答应声。
于是荆轲推开了门。一眼望去,那颗心倏地被提了起来——田光确是栽倒在地,却非寻常的失足摔跤;颈项间流着汩汩的鲜血,染红了他的白髯;右手握着一柄剑。
田光饮剑自刎了!
“田先生,田先生!”荆轲大喊着奔了过去,伏倒在他身旁,检视伤口,喉头血肉模糊,但是,眼中还有微弱的光芒,胸口还有微弱的呼吸。
“去见太子。”田光吃力地说,声音极低;荆轲必须屏声息气,全神贯注才能听得清楚,“说田光已死,不虞泄密。”
说完,两眼上翻,一瞑不视!
“田先生,田先生,田先生!”荆轲力竭声嘶地喊着。
田光已不再有反应,却惊动了田家老小。但院门已为田光亲手闩住,无法进来,只在外面拼命擂门。
荆轲流着满脸的眼泪——那是他成人以来,第一次恸哭——去开了门;田光的妻儿家人一拥而进,看到他那样子,一个个都抖颤了。
“出,出了什么事?”田光白发盈头的妻子问。
荆轲双腿一软,仆倒在地,放声大哭,“田先生,”他断断续续地说,“殉国了!”
于是,全家大小飞也似的奔了进去;随即听得抢天呼地的举哀声音。
而荆轲在无穷的悲痛中,却还紧记着田光的话,收一收眼泪,告诉继续进来探视的田家的人说:“我去向太子报告。等我回来再商量办丧事。”
于是,荆轲上马疾驰,直趋东宫,通名求见太子。
“啊!”卫士已受了嘱咐,肃然奉客,“是荆先生!太子有谕:随时延见。请在卫所坐一坐,等我去禀告。”
“太子现在何处?”
“在后苑。”
“请引路,到后苑!”
“是。”
太子丹正在射圃与十几名壮士较射;听得荆轲已到,抛下弓箭,大踏步迎了出来。
一见面,他愣住了。他想像中的荆轲,必是英姿焕发,神采飞扬的清俊之士;而眼前所见的人,面容哀戚,双目失神,看上去颓唐不振,怎能担当大任?
“足下就是田先生所盛赞的荆卿?”
“外臣荆轲,特来报丧。”荆轲撩一撩衣襟,拜了下去。
太子丹没有听清楚他的话,抢上一步,扶住他的肩说:“请起,请起。幸会之至。”
“启禀太子,”荆轲站了起来,忍住眼泪,用极沉静的声音说,“田先生饮剑自刎了!”
“什么?”太子丹这下才听清楚,大惊失色,“何以自刎?”
荆轲不即回答,左右顾视东宫侍从。太子丹立即会意,轻声吩咐:“都退下!”
估量着所有远避的侍从,无法听得清他们的谈话了,荆轲才说:“田先生临终嘱咐,禀告太子:‘田光已死,不虞泄密!’”
太子丹一时还不解这两句话的意思;然后,心中像漆黑的夜空中划出一道明亮的闪电,一切都弄清楚了。
而弄清楚了,他反有不可思议的感觉!只为了自己的一声叮嘱,便以死明志么?“田先生,太胶柱鼓瑟了!”他目瞪口呆地说。
荆轲冷冷地答道:“田先生遗言:‘长者为行,不使人疑。’太子,你对田先生,既不深知,亦不深信,然则出以那样隆重的礼遇,叫田先生怎能承受?”
这一下点醒了太子丹。他仿佛觉得有一面磨得雪亮的铜镜摆在面前,照得他里外通明。逾格的荣宠使得田光感到必须有所报答;而欲有所报答,却又以被疑的缘故,难以为力。因此,逼得田光必须以最有力、最彻底的手段来表示他的真心、他的负责——他已切切实实地表示了,他是个绝对负责的人,所应诺的话一定可以做到,他不会泄漏国之大事,他也不会谋国不忠,所以他也不会举荐不实。
于是太子丹被感动得涕泗滂沱,哭倒在地,望着田家所住的方向——东宫之东,一拜再拜,遥致敬礼。
东宫的侍从不知出了何事,只觉太子丹举动大异,不可解释,但亦不敢走近来探询,只相顾惊愕,保持戒备。荆轲看见这情形,觉得已引起宫廷过多的猜疑,传入民间,会出现离奇的流言及无谓的惊扰,大非所宜。于是,劝解着说:“请太子节哀,镇静自处,以成田先生的遗志。”
田光的遗志是什么?是谨言慎行,以处大事;是重用荆轲,自救图强。从眼泪中流泻了哀痛,自觉方寸之间,反而灵思湛然的太子丹,很快地作了一番反省,认准了他今后应该走的路。
于是,他收拾涕泪,发出低沉的声音:“荆卿!田先生、你、我,是生死的交情,绝无仅有的遇合。从此以后,你不须拿我看做太子,你拿我当成你自己。惟有如此,你我才能无负田先生于九泉之下!”
荆轲震动了!田光一死所生的影响,以及太子丹情感的肫挚,都超乎他的想像。同时因为太子丹逾份的推心置腹,也使得他有着不胜负荷的感觉。
但是,那是不可逃避的了。无论为田光、为太子丹,或者说为他自己,都必须咬紧牙关,准备承担加在他双肩上的责任。“太子!”他轻轻地答道,“荆轲知所以自处。请释虑!自今日起,此身已非荆轲所有。”
“我为燕国,先谢荆卿!”
太子丹肃然下拜,荆轲回礼。两人在此一拜之中,订下了生死不分的交情,也建立了荣辱与共的关系。
然而他们还没有工夫去作任何进一步的交谈;太子丹急需要做的事,是料理田光的身后,传命东宫舍人,为田光发丧,厚恤他的家属。
于是,以一介庶人的田光,身后的哀荣,过于士大夫。他在民间本是位极受尊敬的人物,现在复由东宫主持丧事,因此,田光之死成了燕市的一件大新闻,奔走相告,或来助役,或来哭奠,田家所住的那条街上,素车白马,终日不绝。
但是田光之死,在燕市也成了一个难解的谜,何以太子丹突然亲临田家访问;何以田光奉召入东宫的第二天便饮剑自刎;何以太子丹亲自为田光料理身后,并且抚尸痛哭,哀伤逾恒?这些都是燕市的人所百思不解的。
因此,田光出殡下葬的那天,来执绋的人特别多;一半是为了向这位可敬的老人致最后的敬礼,一半却是为了好奇,想从太子丹的表情中,解答存在他们心中的疑团。
出殡的那天,刚在一夜大雨以后;清晨灰黯的天空,还飘着密密的牛毛雨,加上刺骨砭肤的西风,实在是个宜于躲在屋子里的天气,但是早就准备来送殡的人,十之八九还是一大早就来了。
灵车在泥泞的道路中,艰难地进行着。执绋的人,以太子丹为首,荆轲其次,踩着泥浆,吃力地护持灵车。凄凉的挽歌,前后递相应和;在歌声消歇时,听不到一丝人语,只有发自泥浆中的叽吱、叽吱的车轮和足步声,以及嘤嘤的啜泣声——偶尔有人因抽噎难忍,不自觉地哀声长号,像把刀样刮在心头上,真个可以叫人魂飞魄散。
太子丹清俊的脸完全变了样,脸色灰败,双眼通红,颊上纵横的水渍,连他自己都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泪水。
但是,荆轲不同。他原来就是个喜怒哀乐不形于颜色的人;这一天,更由于过度的悲痛,使得情感麻木了,因此,他的脸上除了茫然以外,别无表情。
正午时分到了墓地,棺椁下葬,太子丹亲手将田光用来自刎的那把铜剑放入墓中,然后铲下第一铲土;执绋的人一齐动手,很快地堆成一黄土——植碑封识是以后的事;等田光的家人,向吊客们一一磕头致了谢,初步的葬礼,便算是完成了。
于是东宫舍人启禀太子:“请命驾还宫。”
“喔。”太子丹定一定神,抬眼张望,找到荆轲,走近他身边说,“荆卿!与我同车,如何?”
“嗯,嗯!”荆轲从迷惘中省醒,觉得绝难就此舍田光而去,因而答道,“多谢太子。请先回宫,我还要陪伴田先生。”
“人死不可复生,何况幽明异路。”太子丹伸手抚着他的背,用低沉而充满了无限关切的声音说,“我要用你劝我的话来劝你:请你节哀,镇静自处,以成田先生的遗志。”
“是。田先生的遗志,我决不敢忘。”荆轲神情肃穆地回答。
“那么,走吧!”
这实在是件难事。他无可奈何地说:“我心里乱极了。太子,请容我在田先生墓前,静静地想一想。”
太子丹决不愿做任何怫逆荆轲意思的举动;既然他如此坚持,便不敢勉强,只问:“然则何日顾我深谈?”
“我在旅舍待命。”
“好极了!不过‘待命’二字,忒嫌言重;明天一早,我来奉访。”
“不,不!”荆轲赶紧辞谢,“太子切莫如此。太子的身份,不宜轻出;惊扰民间,非爱护黎庶之道。”
“责备得是。那么,明天上午我派车来接你。”
“是。”荆轲躬身应诺。
太子丹回宫了,送葬的人也都纷纷离去了,只剩下高渐离陪伴着荆轲。
他们在这一年多的时间中,已结下了极深的友谊。在感情上,荆轲也许对武平更来得亲厚些;但是,在理智上,他不能不认为高渐离是个更能了解他,并且可共心腹的朋友。
从田光死后,这是高渐离第一次得到一个与荆轲谈话的机会,“真想不到!”他黯然地说,“田先生就这样说走就走了!”
“唉!”荆轲报以长叹,望着高渐离嘴唇翕动,仿佛有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心中也存着极大疑团的高渐离,忍不住说了一句:“外间对田先生的自刎,猜测纷纭;荆兄,你可曾听到?”
“外间的传说我不关心。”荆轲捏紧了手,用力挥一挥,“我只关心我自己。”
这话的意思,绝不可照字面去解释的;高渐离深知他说话常用独特的语法来表示与众不同的见解,所以只投以一个期待的眼色,别无反应。
果然,荆轲又接着说了:“我只关心我自己的仔肩,过于沉重,不知何以报答一死一生?”
“一死自是指田先生;一生呢?太子?”
“是的。”荆轲凝望着不远之处的田光墓地说,“田先生为了激励我,不惜捐躯。然而——唉!”他本想说,田光之死是不必要的;但话到口边,忽又咽住,以一声长叹,寄托无限的无奈。
高渐离完全无法想像,何以田光为了激励荆轲,必须捐躯?不过他已猜到,太子丹那样礼遇荆轲,必是出于田光的全力保荐。不知多少次,他见过田光对荆轲的激赏;也不知多少次,他听过田光指陈天下大势;更不知多少次,他想像着荆轲会获得重用,大展长才。因此,荆轲终于能跟太子丹在一起,说来并不是一件意外之事。
但是,想像归想像,现实归现实;久存的希望一旦实现,无论如何不免于惊喜之感。
于是,高渐离的痛悼田光的哀伤,为庆幸荆轲的际遇的欣喜所代替了。
“荆兄!”他兴奋地说,“你朝前看!”
荆轲真个仰起头来看,前面一列萧萧白杨,独有一棵苍翠欲滴的贞松擎天而起,格外挺拔。
“看什么?”他茫然地问。
“你看那棵松树,那就是你,是栋梁之材。移入庙堂,尽其大用;那些白杨少了个朋友,会觉得寂寞——但是,它们乐于忍受这份寂寞,因为出了个栋梁之材的朋友;它们也老早就准备着忍受这份寂寞,因为它们早就看出这位朋友是栋梁之材,迟早必入庙堂。”
这譬喻,在荆轲听来包含着许多意思,一时无法细细分辨,只隐隐约约地感到不安,“高兄,你莫不是以为我会忘却贫贱之交?不会的!”他指着前面说,“若非白杨的护卫,替那松树挡风挡雨,怎有今日的凌云之势!”
“荆兄!”更不安的是高渐离,他紧握着荆轲的手,使劲地摇撼着,“你误会了!你误会我有怏怏之意,可真是屈了我的心。说真的,我替你高兴都来不及,怎会有丝毫异心?不过,我有句肺腑之言,富贵不忘贫贱,只可施之于私室;庙堂之上,切勿汲引私人!”
荆轲细看着他,一脸的庄严虔诚——不错,他的话确是肺腑之言。一年多的相处,几乎无日不见,而且到今天才发现他有如此公忠体国、爱人以德的德性,可真叫荆轲在惊奇以外,不能不深深感叹知人之难!
于是,他也以同样庄严虔诚的态度答道:“谨受教。”
“还有句紧要的话:哀戚最足以坏大事,既当大任,要有开阔达观的心情,才能举重若轻。”
荆轲沉吟了好一会,眉眼渐渐舒展了,仰起头,深深地吸了口气——显然,他接受了高渐离的劝告,并且已经做到了。
“好了,回城吧!”高渐离以愉快的声音说。
两人策马回城,到了旅舍,刚坐下休息不久,太子丹遣人送了食盒来给荆轲;还有两名艳姬随侍。
店家赶紧前去通报,荆轲颇感意外,而且觉得有些难以处置。
荆轲的心情,虽已接受了高渐离的劝告而趋于平静,却终究还缺乏饮酒作乐的兴致;而且,“田先生刚刚入土,应志哀悼;太子的举动不合礼!”他问高渐离,“该怎么办?”
“把太子的馈赠退回去,一样也是失礼的。”高渐离劝他,“不如先接受下来再说。”
那些食盒都已捧了进来;两名艳姬,直入荆轲室中,盈盈下拜,齐声说道:“奉太子差遣,特来服侍荆先生。”然后,她们自己报名,年长的一个叫夏姒,较幼的一个叫季子,都是卫国口音。
事已如此,荆轲只得厚犒使者,遣了回去。夏姒和季子便摆设食案,准备打开食盒,铺陈酒馔。
“慢慢!且先放着。”荆轲大声阻止。
夏姒和季子不敢再动手,静悄悄地站在屋外,却都窥伺着屋内,听候呼唤。
荆轲对着食盒发愣,不知做何处置?就这时候,武平闯了进来。他在田家帮忙办丧事,干的都是费气力的粗活;每天事完了,尘土不沾,抬腿就走,带着一身臭汗回家吃自己的饭——这天看见荆轲哀伤过甚,等田家事毕,匆匆赶来探望。看见荆轲的神色,不由得发问:“怎么了?大哥!”
“你看!这么多食物。吃又吃不下,怎么办?”
“嗯!”武平咧开大嘴,仿佛觉得他的话十分可笑似的,“有东西怕没有人吃,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吃不了,送人。还不好办吗?”
“快人快语!”高渐离抚掌笑道,“荆兄,别发愁了,就交给武老平去办吧!”
“对!”荆轲被提醒了,“去分给那些孤苦无依的穷朋友们吃,也算是为太子造福。”
于是武平找到店家,弄了几个人,抬着食盒去周济里巷中的贫民。留下少许,由夏姒和季子侍候着荆轲和高渐离吃了;收拾食案,点上灯来,又闲谈了一会,高渐离作别而去。
“荆先生累了一天,怕是倦了,可要安置?”夏姒温柔地问。
“还好。怕是你们俩要睡了?”
“我们在宫里都睡得极晚。”
“喔。”荆轲问道,“你们原是在东宫的?”
“我在东宫当差。”夏姒指着季子说,“她是公主身边的人。”
公主身边的人,何以遣来伺候?荆轲有些不解,不由得看着季子问道:“是谁的意思,遣你到此?”
“太子的意思。”季子伏地答道,“太子特意要觅卫国人来服侍荆先生,跟公主商量,派了我随夏姒一起来听候差遣。”
“难道宫中只有你们俩是卫人么?”
“还有。”夏姒答说,“光是东宫就有十几个。”
“然则何以还要到公主那里去借人呢?”
夏姒看着季子笑道:“因为季子长得最美。”
季子娇羞地笑了,也有着几分得意;然后顽皮地说:“荆先生,你别听夏姒瞎说。她不好意思说自己长得最美,故意拿我作个幌子。”
语气神态,娇憨如画,荆轲忍不住破颜一笑——那是田光死后,第一次在他脸上出现的笑容。
“你们都长得极美。”他说,“我这个卫人,与有荣焉。”
“荆先生的口音,却不似卫人,”夏姒说。
“我先世是齐人,家中都是齐鲁口音;所以生长在卫国,却不会说卫国的话。”
“这跟我们正好相反,说的是卫国话,却连卫国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不是正好相反。跟荆先生的情形是相同的。”季子纠正夏姒的话说。
“怎么说是相同?”
“荆先生生长在卫国,说的不是卫语。我们生长在燕国,说的也不是燕语。岂不是情形相同?”
夏姒无话可答。荆轲想了想,果然不错;喜爱季子的慧黠,不免另眼相看了。
于是他问:“你今年十几?”
“十六。”
“父母呢?都在这里?”
“没爹也没娘。也没有兄弟姐妹。”
“可怜!”荆轲为之恻然,“就没个亲人么?”
“有啊。”季子仍是一副少小不识愁滋味的娇憨神情。
“谁?”
季子欲语又止,看了夏姒一眼,终于还是摇摇头不答。
这态度诡秘得很,荆轲忍不住追问一句:“怎么不说?喔,”他突然醒悟,“莫非有了……”
“不是,不是!”季子乱摇着一双白白的小手,不让他说下去,“荆先生,你莫瞎猜。我有个亲人,说出来夏姒会笑我不识羞,胡乱高攀。”
夏姒倒真的笑了:“你说你的,扯上我干什么?”
“对了!”荆轲替她们排解,“你们是好姊妹,夏姒比你长,是姊姊,不管你说什么,绝不会笑你的。”
“那我就说。公主待我像亲人一样。”季子的声音充满了骄傲和愉悦。
“原来是这!”夏姒有些爽然若失似的,“谁不知道你在公主面前最得宠?”
“那好啊!”荆轲替她高兴,又说,“你原就是该得宠的。”
“为什么呢?”
“自然是因为你美、聪明。”夏姒抢着说,语气尖酸,嘴角却含着极自然的微笑。
荆轲怕再说下去,会弄得彼此红脸,下不了台,所以赶紧顾左右而言他地说:“公主今年多大?”
“二十二。”季子答说,“生日可真大;正月初一出生。”
如果早一天生在除夕,便是二十三了。二十三岁的公主还养在深宫,不能不说是一件异闻。“怎的不嫁?”他率直地问。
“有谁能叫公主看得上眼?”
“这一说,公主必是绝世之姿?”
“请荆先生问夏姒好了。”季子答道,“要我来说,你一定当我言过其实。”
“都说公主的容貌琴艺,燕国第一。”夏姒接口答道,“琴,我们可不懂;容貌嘛,可又没有法儿形容。反正荆先生将来总见得着的——自己看吧!”
“不见得见得着!”季子脱口说了一句,自知失言;微一咋舌,急忙陪笑,“荆先生是太子的上客,公主多半肯出见的。”
荆轲做了个矜持的微笑,不置可否。心里却是一直想着公主,不知是怎么个惊才绝艳、心高气傲的人?又记起夏姒所说,公主的琴艺,也是燕国第一,心更向往。辗转反侧,折腾了半夜,突然想到田光之死,太子的爱重,以及肩上的责任,顿时如泼头浇了一桶冷水,一切绮想,尽皆息灭,只剩下深深的自惭。
第二天一早,太子丹果然派了车来;荆轲直入东宫,太子丹降阶亲迎。
引入密室,太子丹把荆轲奉为上座,用极亲切的态度,絮絮不断地询问他的饮食起居,以及对夏姒和季子是否中意?荆轲也殷殷致谢,特别表示,季子为公主所最宠信的宫女,竟蒙遣来照料他的生活,深感荣幸,也深感不安。
太子丹听他这样说法,显得极其欣慰。然而,他并没有再谈到公主——这使得荆轲微感失望,他心里存着一个疑问,季子究竟是公主自愿派遣,还是太子丹强索来的?如果属于后者,便是夺人所爱;应该把季子送回来才是。
不过,这说来实在也是件不关紧要的琐务,既然没有机会表达,便暂且丢开。看看寒暄告一段落,他整顿全神,等待着太子丹开口商谈国家大计。
“荆卿!”太子丹的神情转为严肃了,伸直身子,膝行数步,与荆轲面面相对,“田先生不知我之不肖,举荐大贤;这是天怜弱燕,不忍相弃。荆卿,愿奉教!”
一面说,一面俯首下拜,荆轲以极迅速的动作,扶住了他的手,惶恐地说:“太子,荆轲只恐才力不称,惟有尽忠竭智,勉图报答。”
“‘报答’两字,千万休提。我只有一个希望:你我之间,无分彼此。但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自然。”
“然则请教,以弱燕而敌强秦,其道如何?”
“太子,恕我率直,你这第一句话,我便不能苟同。”
“请问哪一句?”太子丹愕然——根本还没有谈到见解,哪里来的异同?
“燕并不弱,秦亦不强。所谓‘弱燕’、‘强秦’之说,不过世俗之见而已。”
太子丹瞿然动容,凭空感到一阵兴奋:“请说下去!”
“就表面看,秦国带甲百余万,车数千乘,骑万余匹,灭韩亡赵,代楚窥燕,势焰嚣张,看来极其强大;但如进一层剖析,便知不足为惧。”
“何以呢?”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秦王暴虐不仁,劳师远征,死亡枕藉,兼以役使民力,滥无止境;请看,那些宽广的驰道,那些在咸阳兴建的壮丽宫室,何处不是用秦人的血汗脂膏所筑成的?大工大役,征发民夫,动辄论百万计。太子,你久居秦国,难道就未曾发觉秦国的民怨沸腾?”
“你知道的。”太子丹愧赧地答道,“我在秦国没有自由,住的地方是被规定好了的,行动是被限制的,走一步都有人跟着——有时候也让我到各地去看看,却必有人前后监视,遇到的秦国老百姓,都称颂秦王如何如何圣明,听了叫人肉麻,所以我也懒得动。其实,也不尽是我为然,各国使臣,或者到秦国去游历观光的,都是这样的待遇。”
“这就是秦国的致命伤!”荆轲问道,“请问,秦王为何要监视得如此严密?其故可思!秦人实在是敢怒而不敢言——‘偶语者弃市’,只得暂且隐忍。”
“秦法严峻,倒是真的,”太子丹点点头说。
“严峻亦有限度。如秦国的‘七科谪’,几乎人人有罪,谪戍的罪犯相望于途;天怒人怨,秦必不久。”
“话是不错。”太子丹说,“然而我们不能坐待秦之自亡。”
“是!”荆轲深深点头,“当然不能坐视,应该有所作为。”
话说到紧要的所在来了,太子丹更靠近了些,促膝相并,上身前俯,用极轻但极清晰的声音说:“请为燕国划策!”
荆轲成竹在胸,侃侃而谈:“为燕国谋,有上、中、下三策。不知太子愿先闻上策,还是愿先闻下策?”
这话说得奇怪!太子丹直觉地感到,必有深意在内,不敢随便回答,只愈益谦恭地询问:“请明示,上策如何,下策又如何?”
“上策,荆轲愿身任其事,尽平生所学,努力以赴;若是下策嘛,”荆轲徐徐说道,“我只设谋,不与其事。”
“原来如此!”太子丹很快地答道,“荆卿,你知道的,我一心仰仗;不管哪一策,我都希望你来主持大计。”
“那么,我先奉陈上策,不瞒太子说,田先生在未蒙宠遇以前,已经为燕国做了许多事;他大散资财,派遣密谍,探访各国消息。因此,我深知方今天下人心,无不反秦,西起巴、汉,东至齐、楚,都把嬴政看成毒蛇恶兽,表面畏惧,内心惟恐去之不速。这同仇敌忾的人心,便是我们有恃无恐的由来。”
“是。”太子丹说,“我也知人心可用;然而他国之事,燕国何能为力?”
“当然可以。一百年前,已有成例。”
“请教!”
荆轲伸两指,轻说二字:“‘合纵’。”
一听这话,太子丹大失所望;提到“合纵”,他立即想起苏秦——心里像无意中吞下了什么龌龊东西似的非常不舒服。
出生在东周洛阳的苏秦,据说是鬼谷子的学生。学成以后,周游列国,却是一事无成,潦倒归来。为家人冷言热语所讥嘲,因而重新发愤读书,日夜揣摩太公的一本《阴符》;整整一年,大有心得,自以为可以说服任何一位君王了。
于是先在当地求见周显王。显王左右都知道他浮浅而轻视他,以致其言不用。西入咸阳,与秦惠王话不投机;转往赵国,赵肃侯的弟弟奉阳君作宰相,不喜欢苏秦的为人,依然不得要领。
最后到了燕国,苏秦时来运转了。
那时是燕文公在位的第二十八年,他颇为欣赏苏秦的联合六国,共同拒秦的“合纵”之谋,大赐车马金币,派为使者,游说六国。
由燕南下,第一站到赵国。卷土重来,声价已非昔比,赵肃侯接纳了他的建议:赐车百乘,黄金千镒,白璧百双、锦绣千束,把他送到韩国。
自韩而魏,自魏而齐,自齐而楚,各国大致都赞成他的计划,订立了“从约”。苏秦本人,亦因此暴发,身佩六国相印,回到赵国,受封为武安君,踌躇满志,不可一世。
其时秦惠王已收到六国的“从约”,大为不安;于是派人到齐、魏两国活动,破坏“从约”,共伐赵国。赵肃侯大怒,责问苏秦,何以从约盟国,自相攻伐?苏秦慌了,拿话搪塞了一番,找个机会溜到燕国。燕国正在办喜事:燕文公的太子,娶了秦惠王的公主。这一下,六国的“从约”,整个儿垮了。
喜事办了办丧事,燕文公去世,新婚的太子即位,就是燕易王。易王的生母新寡,不耐空帏寂寞,不久私通了苏秦。
这就是太子丹心里的隐痛屈辱。苏秦发迹于燕国,最后在赵国站不住脚,又以燕国为托足之地,却做下这样伤害燕国自尊的丑事,实在忘恩负义到了不可恕的地步!
不过,这是难言的隐痛,更不可用作反对合纵之谋的理由——要反对,只有从这一计谋的本身去找理由。
荆轲见他沉吟不答,便催促着说:“太子命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所期求于太子者,正复相同。”
“荆卿!”太子丹显得有些窘了,“合纵、连横之事,时隔百年,史实模糊,容我细思。我在想,当年六国出兵伐秦,至函谷关一战而溃,六国兵马纷纷引归的往事。”
这就是说,合纵的计划是失败了的。荆轲自然懂得他的言外之意,率直地驳道:“太子,恕我无礼!太子仅知其一,不知其二。”
“愿闻其详,”太子丹平静地说。
于是荆轲为太子丹细讲六国伐秦,不胜而还的前因后果。当苏秦死后,他的两个弟弟苏代、苏厉随同燕国的质子在齐,根据他们长兄的构想,继续策动合纵的计划,终于促成了楚、齐、燕、韩、赵、魏六国联军,大举伐秦的行动。
这支联军的组成,由苏代、苏厉在齐国策划,自然得到齐王的全力支持;但联军统帅——“从长”的荣衔,却落在楚怀王身上,使得齐王大为不悦。所以六国出兵,“齐国独后”,故意命他的兵马迟迟其行,便是不合作的表示。
“正是这话!”太子丹振振有词地抢着说道,“列国各怀私见,绝难齐心。所以联合拒秦之计,设想虽好,做起来可真不容易。”
“不然!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荆轲紧接着又说,“彼时六国伐秦,各为自己的利益打算,不免猜疑;此刻则是非联合不足以求自保,存则皆存,亡则皆亡,大敌当前的生死关头,私见纵不能尽去,异中求同,合力打开一条死中求活的出路,应该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
太子丹无法驳倒他的话,便深深点头,表示同意。
“太子!”荆轲的神情更显得庄严了,“还有一说,当初苏氏弟兄策划合纵,既然发扬正义,亦非有爱于六国,只是为了猎取他们自己的功名富贵。而荆某不然:我感于知遇,力图报效,生死尚且置之度外,更有何个人的功名富贵可言?只此一念,自觉可质诸天地鬼神,自信能感动列国君王。太子,”他捉住太子丹的手臂,激动地提出要求,“请赐我以车马,许我以燕国使者的身份,东游大梁、临、寿春,我必说动魏、齐、楚三国,率师西来,共摈暴秦!这里,请太子招纳韩、赵两国不甘受秦屈辱、流亡在途的仁人志士,共兴义师,不患大事不成!”
太子丹真个为他慷慨激昂的情绪所感动了。然而,也实在不敢立即答应他的要求,只是噙着两滴眼泪,喃喃地说:“荆卿,荆卿,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样感激你!”
话虽如此,却无行动。深沉的荆轲,很快地把一腔激情,化为冷静的思考——他不得不承认,他对太子丹的态度,有些莫测高深。
“荆卿!”太子丹终于说了句比较明白的话,“处大事,须从容。相处之日正长,且先作游宴!”
“是!”荆轲很沉着地答了一声。
于是同车出游;太子让他坐在左方,表示尊敬。车出西城,迤逦而去,约有十几里地,陡见一座正在修葺的园林,匠人极多,忙碌异常,看上去是在加紧赶工。
荆轲细看那座园林,照门墙宽广的规模来说,应是一座离宫;虽已年久失修,但林木蓊郁,台阁掩映,可以想见当时的构筑相当讲究。特别是地势占得更好,在北易水之南,倚山而筑,东抚平原,直抵燕城;南面另有一座遥遥相对的小山,土红如血;四面的景物,完全不同,一日间朝晖夕阴,想像中必是赏玩不尽的。
于是他脱口赞了一个字:“好!”
“你真的满意么?”太子丹微笑着又问,“且仔细看看,构造上,可还要添些什么?”
荆轲真的细看了一遍,提出建议:“东面最好建座高台,便于眺望。”
太子丹立即命东宫舍人传话下去,仿照“聚乐台”的建制,增筑高台。聚乐台本名“候台”,相传是周武王建来占天象的;燕昭王就其遗址,改建为“聚乐台”,极其闳壮华丽,是燕国有名的一处建筑。
这时荆轲倒有些不安了。聚乐台是燕昭王为了招纳贤士,相聚作乐而建的,而且,其时的燕国,物力丰盈,稍涉奢华,还不妨事。现在看来,这离宫不过是太子丹个人的行乐之地,大敌当前,国力不裕的时候,大兴土木,应该加以劝阻,不想反倒怂恿他浪费,实在有愧于“爱人以德”的明训。
但是,他更深的不安,还在后面;太子丹说出一句话来,可真叫他吃惊了!
“切嘱匠人,务须在一个月以内完工,”太子丹吩咐东宫舍人说,“好让荆先生早早搬了过来。”
“怎么?”荆轲一听这话,不由得失声问道,“太子,这是为我准备的么?”
“是的。”太子丹遥指着南面那座红土小山说,“樊於期将军穷愁来归,我尚且为他筑馆安置;对荆卿,你,我自然更要好好作个打算。”
“不,不!”荆轲使劲摇着手,“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不必在形迹上面。而且这是离宫上苑的建置,我怎敢僭越?”
“这不算僭越。我有二十位勇士,都供养在后宫,没有人说他们僭越。而且我只是把废弃的一所屋子修葺了一下,内心已觉得太委屈了你。”
太子丹的话委婉而尽情理,荆轲一时倒驳不倒他。想了又想,只好这样说:“然则筑台的话,只当我未曾说过,无论如何要请太子收回成命。还有,一切工程,务从简约;否则,就修好了,我也不敢搬来住。”
“荆卿!”太子丹踌躇了好一会说,“你总得让我尽一点心啊!”
“辱蒙恩宠,已觉逾分。太子,你别让我双肩不胜负荷!”
话是老实话,但效用适得其反,正好提醒了太子丹——现在也是印证了他原来的想法;他就是要使荆轲觉得双肩不胜负荷。才会出尽全力来为他,为燕国雪耻抒难。
因此他说:“荆卿,这是小事。值不得你萦怀。”
“不然……”
“恕我打断你的话。”太子丹看一看天色,很快地把视线又落在他脸上,“回城吧!听说你酒量如海,我跟你较量一下。”
感于太子丹的盛情,荆轲无法再多说什么了。两人依然同车共载,回到东宫,只见灯火通明,人影往来;炮制食物的浓郁香味,老远地就随风传来了。
一入后宫,只见一群彪形大汉,列坐堂上。看到太子丹进来,纷纷出屋迎接。荆轲立即意会到,那便是太子丹所罗致供养的勇士。
果然,太子丹指着他们对荆轲说:“这都是燕国千中选一的壮士,愿为荆卿引见。”
于是,以年齿为序,一一由太子丹亲自为荆轲介绍。在三言两语的寒暄中,荆轲很用心地记下了每一个人的姓名,摄取了每一个人的印象;因为他知道,这些人将来都可能要归他来指挥运用的。
“此子最少。”太子丹引见到最后一名时,声音中特别显得愉快亲切,“而勇力为同辈之冠。他叫秦舞阳。”
秦舞阳由田光转托鞠武营救,结果因祸得福,为太子丹所赏识,是荆轲所知道的;而秦舞阳却未想到荆轲会被太子丹尊为上客,所以这时相见,想起往事,不免忸怩,喊了声:“荆先生!”微红着脸,低下头去。
荆轲却有着如见子弟样的一份亲切感,抚着他的肩笑道:“你越发长得魁梧了!”
“啊!”太子丹惊喜地接口轻呼,“原来你们是旧识!”
“荆先生救过我。”秦舞阳轻声回答。
“莫说如此!”荆轲谦逊不遑,“救你的,第一是太子,其次是鞠太傅和田先生。”
“可惜田先生死了!”秦舞阳黯然地说,“我真不明白,何以田先生要自刎?”
这句话在荆轲和太子丹心中,都似针刺了一下,也都无法给他任何答复。太子丹只得扬一场手,高声说道:“请都入席吧!”
“荆先生请!”勇士中年纪最长的一个说——年纪最长,也不过二十五岁左右,对荆轲来说,仍是后辈。
“对!荆卿,你先请上座。”
说了这一句,太子丹亲自引导上堂,直到正面南向的席位,请荆轲坐在西面。这是最高的座次,荆轲明知推让不了,但因不愿给人一个妄自尊大的印象,仍旧一再谦辞,说什么也不肯坐下。
荆轲是主客,主客未入席,其余的陪客只能站着等待,这局面很尴尬;于是有个粗豪的勇士,大声说道:“荆先生不肯入座,莫非是不愿与太子同席?”
不愿与人同席,会构成绝大的侮辱;因而这心直口快的一句话,反倒发生了激将的效用,荆轲不能不惶恐地从席后跨上两步,屈身而跪,双手按膝,双目下视,端然静坐。
接着,太子丹紧靠荆轲左面坐下。二十名勇士,仍依年齿,列坐东西两侧,每席四人。等坐定了,太子丹吩咐:“尚食!”
“尚食!”东宫舍人递声传呼,直至堂下。
堂下的乐工鸣钟击鼓,开始奏乐。乐声中,东宫的宰夫膳人,捧着豆、勺、匕、箸等等食器和肴、、醢、浆等等食物,分东西两队,雁行上堂,为宾客一一陈设。
这时太子丹却又站起来了,自从者手中端着的铜盘中洗了手,然后跪下来,接过从者所传递的食物,恭恭敬敬地放在荆轲面前。
这下,一堂皆惊了!太子丹所行的是弟子为师长尚食的礼节。
荆轲大感不安,辞既不能,受亦不可,只能把身子后缩,退出席外,“避席”俯伏,表示不敢接受逾格的尊荣。
食器、食物很多,陈设都有一定的位置;从容尽礼,很费了一段时间,才听得太子丹说道:“荆卿,都具备了。”
“不敢当!”荆轲仰起身来,膝行而前,归入原位。
乐声再起,盛宴开始。先食菜羹,后进甘旨;五鼎中所烹的牛、羊、豕、鱼、鹿,滋味的浓郁,都不是平日所能轻易尝到的。特别是先用火烤,次用油煎,最后在鼎中用文火隔水烹蒸,腹中塞满了枣子一味的“炮豚”,更是天下的至味;荆轲拿它蘸了醢——肉酱,就着醴——甜酒,吃了许多。
由于这是正式的宴会,称为“礼食”;繁复的仪注,不断的起拜,使得宾客难以尽欢,而且也不便交谈,所以宴会结束了以后,太子丹又在别室置酒,作长夜之饮。
东宫的后宫,粉白黛绿,也有百数十人之多,但是并无特为太子丹所恩宠的。他最喜欢邀集勇士,饮酒谈艺,每次三五人、七八人不等,而这一夜,只邀了荆轲一个人,并且很难得的,唤了宫女来侍饮。
其中有一个,生得极其动人,皮肤极白,浓染了燕国名物的燕支,格外显得艳丽。一双白足,走在地上声息不闻;那体态的轻盈,真个罕见。
这使得荆轲想起一个艳传人口的故事,说燕昭王即位的第二年,“广延国”献了两名善歌舞的美女,一名旋娟,一名提嫫,身轻如燕,吹气如兰。而这两名绰约多姿、绝古无伦的美女,或者行无踪迹,或者积年不饥,竟不知是人是仙?
燕昭王自然着迷了,把她们俩安置在崇霞台上,夜夜沉醉在她们的清歌妙舞之中;舞姿千百,而最有名的有三种:第一种名为“萦尘”,形容舞姿的轻盈,与微尘的飞扬可相比拟;其次名为“集羽”,说它婉转如羽毛的从风;还有一种叫做“旋怀”,好似藤萝附树而生,纠缠盘绕,投怀不去——这一舞的荡人心魄,可想而知。
想像中幻现着旋娟和提嫫的舞姿,视线却一直缭绕在眼前人的身上。太子丹看在眼里,心里有数了。
“昭妫!”他让荆轲知道她的名字,“献荆先生一爵!”
“哦!”这样答太子的话,是不礼貌的;但这样答应,反显得娇柔好听。
献上一爵酒,荆轲一饮而尽;接着昭妫自己也干了一爵。
“再献一爵。”太子丹又说。
昭妫依言而行,献一爵,陪饮一爵;饮到一半,停下来喘口气,有些难以为继的样子,但是“饮满举白”,喝酒一喝就要喝干,所以她仍旧鼓勇喝了下去。
等放下酒爵,她的脸上已不容易分得清燕支的颜色了。
而太子丹仿佛有意在捉弄昭妫,他微笑着扬一扬眉,像提醒她似的说道:“刚才两爵,是你代我献的。现在,你自己呢?”
昭妫面有难色。荆轲不胜怜惜,便抢着说道:“不行了,我不能再饮了。”
“你看!”太子丹埋怨着说,“只为你不诚心,荆先生动气不愿意再饮了。”
“莫如此说。”荆轲想了个调停的办法,“这样吧,我与昭妫分饮一爵。”
乖觉的昭妫,急忙又替荆轲斟满了酒。他喝了一大半,剩下些少微沥,递了过来。
“多谢荆先生赐饮。”昭妫投以感激的一瞥,然后,装模作样故意在喉间弄出的声音,仿佛喝了好多似的。
“你就坐在荆先生身边好了。”
“是。”昭妫遵照太子丹的吩咐,跪坐在荆轲左面,为他斟酒布肴。
荆轲的性格中,原也有风流放诞的一面,但此时此地,也不过握着她的手,多喝几爵酒而已。倒是昭妫,由于受了太子丹的暗示,一张红馥馥的脸上,堆满了笑意,不断地眉挑目语,这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威胁,只好躲开她的视线,去跟太子丹谈话。
然而他只能说些不相干的闲话;每次谈到正事,话至口边,却又缩住——因为他觉得有人在旁边,不便深谈。
太子丹觉察到了,便说:“不要紧,这些都是我身边的人,极知分寸;荆卿,你不必顾忌。”
“是。”他这样答了一声,不由得转脸去看昭妫;想着太子丹所说的“身边的人”这四个字,顿有莫可究诘的怅惘的感觉。
“荆卿!”太子丹问道,“你与秦舞阳,似有极深的渊源,是么?”
“那是在我初到燕国的那一天——”他把当初如何阻止秦舞阳杀人的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太子丹不自觉地落入沉思之中——对荆轲的了解更深一层了;他觉得荆轲这一份能震慑他人的定力,才是最难得、最有用的。
荆轲却无从去猜测他的心思,他想问的是,太子丹养着那些勇士,到底有何用处?燕国现在所最需要的是能言善辩的策士和深谙兵法的将才,尽罗致些一勇之夫于事无补。
但转念一想,这话说出口来,大为不妥;因为那近于进谗排斥,不但可能招致太子丹的轻视,并且传入那些勇士耳中,也会惹起公愤,群相为敌,以后的一切展布,便会遭遇重重的阻力。
“喔!”太子丹突然发言:“有件事我还未曾道谢。听说,我向赵国徐夫人求取的那张淬剑的方子,是你代为带来的。你与徐夫人,想来相熟?”
这下也提醒了荆轲,“太子!我亦正想面陈,据确息:徐夫人在邯郸幸免秦兵的荼毒,已辗转抵达榆次,住在她的门下弟子孟苍那里。我想,不妨礼聘她到燕国来,必有大用。”
“你的话深获我心。”太子丹欣然又问,“荆卿,你可知那孟苍的住处?”
“我与其人有一面之交,知道他的住处。”
“那太好了,就烦你为我作一通书简;明后天,我就派专人到榆次去请。”
荆轲点点头,转脸向昭妫说道:“请取笔墨!”
昭妫走至廊下,传话唤取。不一会捧来数方竹简,簇新的一枝尖端削成刃形的竹笔,一盘上好的黑漆,都放在荆轲面前。
两名宫女,执烛相照;荆轲很快地替太子丹写成了一通礼意隆重的书简。另外,他自己又作书寄给宋意,邀至燕市盘桓叙旧。
事情做得极其爽利,太子丹非常满意。看到荆轲致宋意的书简,他又表示了准备延揽的意思;荆轲原有推荐的心,于是说定了,就请宋意护送徐夫人到燕。这一下,书简需要重作,弄到深夜才得停当。
荆轲起身告辞。太子丹一再坚留,他始终不肯,终于还是回到了旅舍。夏姒和季子都是好梦方酣,不曾知觉;他也不去惊醒她们,只是独坐沉思,毫无睡意。
起先头脑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回想一天的经过,思绪如一团乱发,不知从何理起?慢慢地,出现了头绪了。
他最感到失望和困惑的是,太子丹对他的上策,并不见赏。这可能有两种原因:一种是根本莫名其妙;一种是心有成见,以为此策不可行。以太子丹的见识智慧来说,自然不会不能理解此策是旋乾转坤、变弱为强的良方;这样看来,只怕太子丹是缺乏魄力,放不开手去做。
但愿不是,但愿是自己猜错了!荆轲这样在心里祈望;否则,他怕他难有任何作为,辜负了田光的生死高义。
这不是什么鸡虫得失,可以轻易丢开;翻覆思量,决定改变办法——原来是抱着矜持保留的态度,总要等太子丹先开口求教,再作献议,比较来得占身份,而此刻,他倒渴望着早早与太子丹彻底地谈一谈了。
“啊!”一声轻柔的惊讶,把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转脸去看,季子正仰起了身子,在揉着惺忪的倦眼,“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竟不知道。”她问。
荆轲望一望窗外,天际已微现鱼白色;这才发觉一个人坐了这么久。“我早回来了,”他说,“也该睡了。”
“等我来铺衾。”说着,季子随手抓件衣服披在身上,准备起来服侍他就寝。
“不必!”他一伸手按住她的身子,“冷得很,你别起来。”
季子仿佛吃了一惊,无缘无故地红了脸。这使得荆轲心头一震,按着她那温暖柔软的肌肤的手,竟舍不得移开。他在想,季子与昭妫是不同的,昭妫必已受过太子丹的宠幸,而季子是特意遣来安慰他的寂寞的,在此刻,他的任何动作都不算唐突——甚至,季子也许已想到他将有如何的动作,所以敏感地羞红了脸。
这样想着,使他有以自制。他不能让她猜中;他觉得让人家猜中心思,对自己来说,便是一种屈辱。
于是,他松开了手,平静地说:“你再好好睡吧!我也要舒舒服服睡一觉;不到正午别唤醒我!”
“嗯!”季子轻声应着;脸上的羞晕褪了,代之以微显困惑的神色。
荆轲背着她很得意地微笑了,展开寝具,吹灭灯火,钻入衾中觉得舒服得很,立即感到了浓重的睡意。
快到正午时分,他不待季子呼唤,自己醒了。夏姒在外屋听见声音,首先推门进来,接着出现了季子的身影。两人道了早安,一个收拾寝具,一个侍候他盥沐。
夏姒一面替他栉发,一面跟他说话;说东宫派了庖丁来为他料理饮食。又说,东宫舍人也曾来过,传达太子丹的意思,想请他迁入东宫后苑去住。
“喔!”荆轲问道,“东宫舍人来了,为何不唤醒我?”
“是季子的主张,一定不准我来通知。”
“原是荆先生自己嘱咐的,”季子在一旁答话。
“是的。我说过,不到正午别唤醒我。”荆轲赶紧接口承认,又问夏姒,“你如何答复东宫的舍人?”
“我只好说,请他先回去,等荆先生醒了,我再把话转达。”夏姒又说,“上午还有许多达官贵人来拜,也都叫季子挡驾了。”
“这,”荆轲不免诧异,“他们来看我干什么?”
“你也是贵人呀!”季子在他身后说,“而且是大贵人。那些人自然会得趋炎附势;我就看不惯那种嘴脸,所以一概把他们挡回去了。”
“荆先生,你听,她那种口气——好像她自己就是位公主。”夏姒率直地批评着。
季子不作声,同时,收舍寝具的声音也听不见了。他们都在荆轲的背后,他不知道她们的脸上是何神情?但那异样的沉默,使他不安,也使他烦恼。
于是他以长者的口吻,训诫似的说:“你们都是好姊妹——”
他的话没有完,季子却在这停顿的空隙中,抢着要分辩;只是刚用鼻子哼了一下,初现冷笑,就让荆轲提高了声音,把她压下去了。
“而且,你们都是卫国人。”他把卫国二字,说得特别重。
依然是一片沉默。而这沉默表示着他制止住了一场将要发生的尖酸的口角。
夏姒到底年长些,先开口向季子招呼,“季妹!”她很客气地说,“劳你把荆先生的簪子递给我。”
季子照她的话做了。夏姒替荆轲簪好了发,戴上缁布冠;又叫季子帮忙结冠上的缨——冠缨束结在下颔;季子必须面对着荆轲,但却绷着险,看都不看他,仿佛在生谁的气。
荆轲不免萦怀。等夏姒去传话具餐,季子结好了缨要离开时,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问道:“谁招惹你了?这样子一脸的委屈!”
“没有人招惹我。你以为夏姒招惹我了?”季子很快地说了下去,“我们是好姊妹,而且都是卫国人。”
听她这样反唇相讥,荆轲一时竟无话可说。自信一席雄辩,可以折服任何名公巨卿,却叫一个娇憨不知时务的女娃儿难倒了;想一想,忍不住好笑。
他笑,她却不笑,也不问他何以好笑?只默默地俯跪在地,拿润湿了的布巾,擦抹席子;这是件很累人的事,还未擦到一半,就看她脸红气喘了。
“歇歇吧!回头再擦。”
季子只当没有听见他的话。说了第二遍,她依旧不理不睬,这下荆轲动了气;太子丹派了她来,原是为了照料他的生活起居,这样子反惹来些麻烦闲气,还不如不要她的好。
一个念头刚刚转完,紧接着又转一念。他想到了他在太子丹心目中的地位。在这时候,说要遣回季子,明明是表示:季子犯了过错,得罪了他——那怕她为公主所宠,太子丹也必将采取极其严峻的举动。一时生气,会毁了季子,万万不可!
于是他忍耐下来了。气愤可忍,看着季子那样吃力地工作,油然而生的怜惜之心,却忍不下来。
于是——
就在他刚要开口对她作第三遍的劝告时,忽然又转了个念头,他发觉这是对他的一种考验,他一直有这样一种想法:一个能做一番非常之事的非常之人,应该能忍人之所不能忍。而且,他也一直这样在做:在榆次,忍受了盖聂的挑衅;在燕市,忍受了田光的故意冷落;在此刻,忍受了季子的无礼,但是,忍辱忍气,都不足奇,要能忍情忍爱,才算忍到了家。
于是,他静静地坐了下来,凝视着季子;考验自己在一个“忍”字上,究有几许功夫?
季子做梦也不会猜得到他的心思。她一向受公主的宠爱,不免骄纵;同时也沾染了公主的高傲气质,自视不凡,觉得应该受到荆轲特别的注意。所以夏姒语涉讥讽,而他不说一句公道话,并且当她要分辩时,他故意加以压制,在她便认定了荆轲偏袒夏姒,心里老大不快——擦抹席子,原非该她所做的事,只是借此作为赌气的表示而已。
当荆轲第一次提出劝告时,她气还未消,说到第二遍,心就软了;如果再劝一句,她就会放下布巾,可是,偏偏就差那么一句话。
季子开始有了悔意,不该如此执拗任性;人在僵局之中,有如冬天坐在四周通风的黑屋子里面,坐立难安。她决定只要荆轲稍微有一点表示,便冲破了这僵局,和好如初。
于是,伛偻着身体的季子,很自然地往后去窥看荆轲的动静。
一看,可把她气坏了。荆轲端然而坐,睁大了眼在看她,好可恶!她咬着牙在心里想,这是有心看人的笑话;他必以为她会支持不下去,等她歇下手来,便要冷言冷语来讥嘲:何苦?敬酒不喝喝罚酒!
这一下,季子变得真的要赌这口气了。她埋着头手中格外使劲;娇弱的她,原来不曾干过这种粗重的家务,而况心浮气躁,不能善用那剩余的气力,所以几次迫得想停下来;终以不肯输口气,苦苦地支持着。
她的困窘的神态,完全看在荆轲眼里。那使他痛苦,但是,他不肯逃避;也不想为自己去设词譬解,任令一片深厚的怜惜之心,煎熬着自己,尽力忍受,尽力保持着平静,而且尽力想做到无动于衷。
终于,季子的“苦刑”受完了,荆轲的考验也通过了,在那腊月中的天气,两人都流了汗,但都悄悄地拭去了。
这时他才开口问了句:“累不累?”
季子恨极了他,但也学得深沉了,所以若无其事地答道:“不累。”
“真的不累?”
“信不信由你。”季子冷冷地说,“你要不信,我便把心剜给你看也没用。”
语中带刺,但这在荆轲是容易忍受的,一笑置之,接着又说:“请你去看看,快开饭来吃;我要早到东宫。”
季子没有作声,装得极冷淡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夏姒进来为他设食;食陈方丈,荆轲却只是虚应故事,随意吃了些便饱了。刚用酒漱了口,想到屋外去散散步,季子来告诉他说:“车来了。”
哪里的车呢?自然是东宫的。他知道季子这样说法,是特意表示,连话都懒得跟他说。这又形成了考验;他不能对她解释,更不能致歉;他必须把她的误解不当回事,让她去恨他是个寡情薄义的人。
但是,这样做人,还有什么趣味呢?一念及此,顿觉灰心。而就在要放弃他原来的想法时,田光喋血斗室的情景在他脑际出现了,他省悟到自己已许身知己,要为燕国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他应该没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而且除却拒秦扶燕以外,也没有任何事值得他放在心上。
于是他昂然地站了起来,对季子视若无睹;出了旅舍,上车而去。
太子丹在东宫的后苑接见他。
这是个冬天难得有的好天气,没有风,淡金色的日光晒得人暖洋洋的。他们在鱼池旁边,各据一块光滑如镜的巨石坐了下来,谈着闲话。
太子丹丰神俊朗,言语温文而亲切;加以足迹甚广,谈各地的风土人情,与荆轲的看法常是不谋而合。友朋交游的乐趣,往往就在这些地方;而荆轲却感到痛苦。
“太子!”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先问,“昨日所陈一策,是否可用,请率直见示。”
“唉!”太子丹重重地叹口气,“我所恨者,早不得结识荆卿。”
荆轲细味着他的话,找到了其中的含意:“太子是说我联合各国,共同拒秦的办法,太嫌迂缓么?”
太子丹点点头:“只恐缓不济急。”
“既知如此,何以不早为之计?若能在三五年前,整军经武,何致有今日之忧?”荆轲拿根树枝在地上乱画着,态度显得相当急躁。
“是。”太子丹惭愧地说,“计不及此,悔之莫及!”
这使得荆轲也感到惭愧了。太子丹的涵养,实在可佩;相形之下,反显得他失态无礼,因而赶紧谢罪,自陈无状,同时也作了解释,只以过于关切燕国的大局,所以出言吐语,不知不觉流于偏激。
越是他这样说,太子丹越是虚心求教,谈上策时,有些话不投机,此刻的气氛又很融洽了,于是太子丹抓住机会,问了下去:“尚有中策,亦请明示。”
“中策只有四字:苦撑待变。”荆轲拿着树枝,在地上从容布画,“今日当务之急,莫如整修长城,北长城所以防匈奴,南长城所以拒秦;因此,南又重于北。如果南长城东起滹沱,西至涞水,整修增补,联成一线,加派精兵,严密防守,令王翦师老无功,则变化可期,危难可缓。”
凝神倾听着的太子丹,眨动俊秀的双目,静静思考了一会,问道:“请问是何变化?”
“王翦如在三年之中,不能破燕国长城,必为嬴政召还;嬴政好大喜功,多疑寡恩,王翦自知劳师远征,无功而回,不能不惧被诛,那时,请樊於期将军以老友的身份,密访王翦,痛陈利害;一席话说动王翦,率领秦军,归降燕国,不是不可能之事。”停了一下,荆轲又说,“自然,我们还要用间,重赂秦国右庶子蒙嘉,相机进谗;同时鼓动泰国的少壮将领,如李信等辈,取年迈的王翦而代之。这样双管齐下,内外交逼,王翦想不叛而不可得!”
这中策听来比上策更动人,太子丹深深点头,表示赞许;接着又问:“还有一策,亦要请教。”
“这一策,效用并不好,做起来倒也不容易,所以谓之‘下策’。”说到这里,荆轲停住了,仿佛不愿意公开似的。
“且先请说了,再作计议。”
“万不得已,可遣一勇士,设法混入咸阳宫,流血五步,造成秦国的混乱。”
太子丹一听这话,兴奋得几乎无法自制;但又怕没有弄清他的意思,所以追问了一句:“请说明白些!”
“流血五步——一剑致独夫于死地!”
几乎脱口要喊出来:这才是上策!而就在话要夺喉而出的刹那,太子丹突然清醒了,如果说了这话——把荆轲“只愿设谋,不愿参与其事”的下策,称之为上策,那便等于公开表示,两人的意见是相左的。这一来,荆轲可能拂袖而去;纵使无此决裂的姿态,要想再得他的助力,却是万不可能了。
于是,太子丹定一定神,以极庄重的神态致谢:“荆卿,你为燕国设想,真是至矣尽矣,叫我不知如何表达感激的微忱?在我想,三策都是上上,或者可以合并使用,求取更好的效果。不过这是燕国存亡绝续的大事,我得要禀明父王,召集重臣,细细计议;所以,今天还无法作出定论。这一层,我必须先请你体谅。”
荆轲觉得他这番话很实在,因而满意地答道:“太子言重了,谈不到‘体谅’二字;倒是我言语率直,要太子念我寸心之中的一点愚忠,曲赐包涵。”
“别这么说!说些无谓的客气话,倒显得生分了。”
荆轲笑笑不响。太子丹遂即吩咐,在后苑亭中置酒。闲谈之间,旧事重提,又一次邀请荆轲迁入东宫来住。
“多谢太子的盛意。”荆轲刚说了这一句,忽然侧耳凝神——一阵随风而至的琴韵,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让他忘却了眼前的一切。
可恨的是地远风弱,听不真切;但就那清越的一声两声,偶尔传入耳中,在荆轲已觉得如饮醇醪,心醉不已。
他真想问一问,是谁鼓得这样的好琴?是公主么?不是公主,必是太子后宫的姬妾;若要动问,无不失礼。他想起“琴者禁也”的古训,越发自知约束;只希望太子丹能看出他的心意,自动来告诉他——甚至于还存着奢望,太子丹能召请“她”来为他鼓一曲。
太子丹是看出他的心意的,但是他无法作任何表示。他知道鼓琴的是他的幼妹夷;这位公主国色无双,而脾气高傲得几乎已近于乖僻,也是没有第二个人可比的。太子丹十分钟爱这个妹妹,可也十分知道她的难惹;他怕告诉了荆轲以后,万一荆轲要求拜见,一定会遭到夷的拒绝,引起荆轲的不快。还不如暂且装糊涂的好。
于是,他接着未完的话题说道:“荆卿,我希望你明天就搬来;好让我朝夕过从,有事随时可以商量。”
荆轲心想,住在旅舍中,其门如市,应付那些季子听说的“趋炎附势”的达官贵人,徒然耽误了办正事的时间,实在无聊得很。又想到季子与夏姒有些格格不入,也叫人头痛;如果迁入东宫,季子与夏姒自然遣回原处,落得个耳根清静,却是一件好事。
这样想停当了,他慨然答道:“荆轲遵命。”
“好极了。”太子丹欣然答了这一句,又说,“在这里,你也只是暂住,我不为你另兴土木。”
“这样最好。”荆轲紧接着说道,“倒是有句话,得先奉陈太子。听说季子是公主身边最得力的人,我不敢留她。”
“怎么?”太子丹问,“可是季子伺候不力?”
“不,不!季子太好了。只以君子不夺人所爱;公主没有季子,一定诸多不便,这叫我不安得很。”
“既如此,我把昭妫遣来。”
荆轲先不答他的话,只又要求,把夏姒也召回东宫。他说他对她们二人,毫无偏心,既不留季子,也不能留夏姒,否则便愧对季子了。
太子丹接纳了他的请求。盘桓入夜,荆轲告辞。这天归来得早,夏姒和季子都还未睡;两人在灯下谈笑,看到荆轲,照平日那样柔顺地伺候,毫无芥蒂。
这使得他非常安慰,同时想到只有一宵的相聚,不免恋恋;特别是季子,回到了公主那里,内外隔绝,相见益难,所以更觉怅惘。
然而他也仅止于怅惘而已。他不会对季子有何表示,甚至也不会有惜别的神情。
第二天早晨,荆轲还在梦中,忽然觉得有人在摇撼他的身子,一惊而醒,看到季子伏在他身旁;眼圈红红的,仿佛要哭。
“怎么回事?”荆轲奇怪地问道,“谁欺侮了你?”
“你!”季子把眼瞪得好大,把嘴鼓得老高。
这使得他反沉着了,“如何是我欺侮你?”他说,“你倒讲给我听听!”
“公主一早派人来召我回去。”季子愤愤地说,“必是你在太子面前说了我什么;太子又跟公主说了,才会有这样的事。”
“你错了!”荆轲伸手摸着她的脸说,“不要说我极喜欢你;就算不喜欢你,看公主的份上,我也决不肯在太子面前说你不好。你想,是不是呢?”
“那么公主何以突然要召我回去?”
“夏姒也要召回的。”荆轲又说,“今天我要迁入东宫去住。多谢你们俩的照拂;再请你替我拜谢公主——我想,这几天公主没有你,一定感到处处不便,叫我不安得很。如果再多相处些日子,我一定也会离不了你;像你这样子聪明体贴,谁也舍不得放你走的;但是,为了公主,我不能自私。季子,你说是不是呢?”
这一番话,说得相当委婉,季子的怒气消了,心也软了,不由得问道:“便是你到东宫,总也得有人照料你呀!”
“太子说了,要把昭妫遣来。”
“昭妫?”季子有些不信似的,同时也有着诡秘的表情。
“怎么?”荆轲故意这样问。
“你见过昭妫没有?”
“见过一次。”
“觉得她如何?”
“我不知道。”
“这话奇怪。”季子说,“自己的感觉,自己不知道?”
“我没有感觉。我跟太子在谈大事,没有注意到她。”
“我不信。”
荆轲自是违心之论,季子不信,他也不便过分作伪,所以笑笑不再说下去了。
而季子对此却似乎深感兴趣,紧接着追问:“难道你连她的面貌都没有看清楚?”
“那自然不会。”
“然则请你说,昭妫美不美?”
“美是美,但跟你不同。”
这一下,季子更感兴趣了:“不同在何处?荆先生,你好好说给我听。”
“昭妫的美,都在表面上,一览无余。不比你,初看美,再看更美,越看越美!”
“啐!我不信。”季子撇一撇嘴说;显然的,语气憾然,而心里高兴得很。
“喔,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荆轲换了个话题,“昨天我在宫里,听得琴声,真是不同凡响。不知可是公主在鼓琴?”
“在哪里听到的?”季子问。
“东宫后苑的亭子里。”
“琴声在东,还是在西?”
“这怎么说?”
“在东,大概是东宫的那个‘女伶官’的。”
“在西呢?”荆轲凝神回忆了一下,瞿然说道,“对了,琴声是西面来的。现在正是刮西风的时候。”
“那,你的耳福不浅!”季子笑着说。
“是公主在鼓琴么?”
“公主住在御苑偏东;与东宫一墙之隔。”
“啊!”荆轲不觉神往,轻轻自语,“但愿月明星稀之夜,一闻妙奏。”
季子心想,这怕是个奢望,公主的琴,轻易不动;而且以后知道他就住在墙东,行迹更要严密,越发不容易听见她的琴声了。
但是,她却并不说破。辞别荆轲,怀着轻微的怅惘的心情,坐车回宫,直往御苑向公主报到。
“你可回来了。”正在亲自调制燕支的夷问道,“没有给我丢人吧?”
恃着公主的宠爱,季子率直地说:“公主,你的话叫人不懂。”
“你没有听见太子的话,自然不懂。”夷擦一擦手说,走进屋去,坐了下来,“当初我原不肯放你去的;结果去不了两三天,又说要把你召回来。必是嫌你不好!”
“公主要这么想,我就没有话说了。”
“唷!”夷细看着她的脸笑道,“听你的口气,那姓荆的不知道待你多好似的!”
“本来就是这样。”
“那怎么又不要你了呢?”
“他是为了公主——”
一方面是自己要面子,一方面是替荆轲说好话,季子把荆轲的话,格外渲染了一番。
“你这人就是这样。”夷笑道,“禁不住几句好话,就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人家。我倒问你——”
要问什么,怎倒又不说了呢?季子再善伺人意,也猜不透公主的心思;只怔怔地睁圆了一双大眼说:“我听着呢!”
夷收敛了笑容——但显然地,那是故意装出来的严肃:“姓荆的对你,对你——”她真的说不出口了,也无法矜持了,又窘又笑地,神态极其微妙。
这下,季子恍然大悟;想起那夜中宵梦回,荆轲触摸着她的温暖的身子,意有所欲而终于悄然归寝的情形,不由得羞红了脸。然而,不管那是多么羞涩难言,也必得说个清楚。
于是,她大声答道:“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
一个是养在深宫的公主,一个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只凭一点慧心,通情达意,居然也把极尴尬的一件事弄清楚了;四目相视,忍不住都“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做公主的,脸上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得要找几句话来掩饰,于是微带呵斥地说:“没有就没有,说话那么大声音,倒像跟谁吵架似的。”
季子知道她的习性,笑笑不作声。
“焚香来!”
焚上一炉好香,季子悄悄退了出去。夷望着一缕袅袅上升的青烟,心慢慢静了下来;焚香独坐,是她每日的功课,对那玄思冥想的境界,她有特殊的爱好,在那里,她比别人了解了更多的事物;她的琴艺,就是这样细味琴谱,默忆指法,神游于七弦之中,才得有心与物化、超绝流俗的成就。
而这天她想的不是琴,而是荆轲。
她自然听说过田光从容捐躯来激励荆轲的故事;更知道太子丹是如何地尊礼这位国士。在她的想像中,荆轲必是一位卓荦不凡的奇人;然而听季子的形容,不过是善体人情而已。
夷甚为失望,由失望而鄙薄,便联带想起那些游士的行径。这类人物她太熟悉了,挟策干求,不学而有术;那搏求功名富贵的“术”,不外乎第一步虚名盗世,第二步故作高傲,第三步广结奥援。到那时候,原形毕露,便什么丑态都遮不住了——就像苏秦那样。
看来荆轲遣回季子,不过是有意巴结;“哼!”她在心里冷笑,“我也是受你笼络的么?”
是个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等对荆轲下了这么个评断,她随即就把他丢开了。
当然,荆轲的一切,少不得有宫女当作新闻来闲谈。第一个消息还是季子传来的,说荆轲迁入东宫,被安置在章华台。
章华台高七丈,凭栏一望,御苑的景色,都在眼底,“嗨,”夷大为不满,“太子好没算计!让人一天到晚,鬼鬼祟祟望着这里,我还能住得安稳吗?”
季子先不敢响,等一会,才轻轻地说:“好在也住不了几天。专替他修的馆舍,说是快完工了!”
“‘他’?”夷故意偏着脸问道,“‘他’是谁呀!”
这是有意叫人受窘,还是对荆轲轻视的表示,季子无法确定,因而不敢顶撞,平静地答道:“不是正在谈那位荆先生吗?”
“喔,荆先生!”夷以讥嘲的口气说,“荆先生好大的本事,能叫燕国的太子,佩服得这个样子。”
季子心想,听这话,公主对荆轲怀着成见;莫非自己转述他的话,有何不妥?细想一想,丝毫没有开罪公主的地方,然则那是什么缘故呢?
她的念头还未转完,却又听见夷以冷峻的声音在吩咐了:“把通东宫的那道便门封起来。再告诉你的姊妹们,检点行迹,无事在屋里待着,少在外面乱走。”
这一切都是为了防备荆轲,把人家看作荡检闲的小人,季子心里颇有反感;但她摸熟了夷的性格,在这时如果有所进言,一定愈说愈僵,所以只得默默地去照她的话做。
到了第三天,太子夫人打发人来请夷。她们姑嫂的感情,一向如同胞姊妹一样,几乎无日不见;从封了那道便门,第一个感到不便的正是夷自己,她亦正在想念太子夫人,因而一听邀请,欣然允诺。
一辆以鱼皮为饰的帷车,出御苑,入东宫,直到内院。太子夫人已站在阶前等候,一见便即问道:“你怎的把那道便门封了?”
“听说东宫有贵客,我怕我那里的人,胡乱闯了进来,冲撞了贵客。”
太子夫人知道她言不由衷,也不点破,只说:“还是把那道门开了吧!来往也方便些。”
“再说吧!”
一句话宕了开去,彼此都不再提及此事。姑嫂俩在炉火熊熊的暖室内谈着家常,不知不觉,天已入暮,夷正想告辞,听得门外宫女递声传呼,是太子丹来了;她跟他已有好几天未见,便又留了下来,想听听外面的消息。
一见,夷不由得十分关切——太子丹一脸的烦恼,清俊的双眉一直深锁着,见了她,也只心不在焉地点一点头,不似平日每一见面,必定有说有笑,问长问短,流露出无限的友爱。
“怎么了?”太子夫人也觉得他的神态大异于往日,不免动问,“何事大不如意?”
“唉!”太子丹长长叹口气,又停了好半天,才说,“白费一番心血!”
太子夫人不知他意何所指;夷却想到了,很显然的,他最近的心血都花在荆轲身上,说“白费一番心血”,自然是说荆轲叫他失望了。
“莫非章华台上的那位贵客,虚有其表?”她问。
太子丹一愣,迷惘地问道:“怎叫‘虚有其表’?”
“我是说——此人虚名盗世。可是么?”
“不,不,不!”太子丹大声纠正她,“妹妹,你不可作此无根之谈!”
话说得太直率了。夷从未碰过这样的钉子,羞得脸红过耳;若非体谅他忧烦在心,口不择言,一定会气得拂袖而去。
“你看你!”太子夫人深怕夷脸上挂不住,埋怨她丈夫说,“跟妹妹说话,倒像吵架似的。”
这一说,夷更要装作不在意了。“那么,”她平静地问太子丹,“这位荆卿,怎地叫你白费了心血?”
“说来话长——”太子丹把荆轲所陈的三策,转述了一遍,接下来又说他自己的意见,“我的意思,上、中、下三策,可以联合运用,也要修长城,也要招纳流亡的仁人志士,同心一德,共拒暴秦,这些我都已照他的意见,开始在做了;现在还要做两件大事,一件是说动齐、楚诸国,重修合纵之谋,一件是刺秦王于咸阳宫,流血五步,震动天下。”
夷把他的话,从头细想了一遍,问道:“说了半天,到底荆卿给了你什么烦恼?”
“烦恼吗?唉,我跟他之间的距离太大了。我请他入秦,他无论如何不肯。”
“哥哥,你本就不该作此要求!”夷失声答道,“你把他看成一个劈刺之士,根本就错了。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你轻视别人,难怪别人拒绝你的要求。”
“唉!”太子丹顿一顿足,“怎么你也这样说!”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并非不对,只是你不明其中的道理,如果另有适当的人,可遣以入秦,我决不肯对荆卿作此要求;而且,早有适当的人,入秦之计,亦不致迁延至今。”
这倒耐人寻思了,夷心想,入秦的人选,何以非荆轲不可?心里这样在捉摸,口中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
“何以非荆轲不可?我讲给你听你就知道了。”太子丹沉吟着,脸色转为凝重,双眼落向远处,回忆着当年所见的秦宫,“咸阳宫在咸阳北阪,殿宇重重,肃静无哗,执戟的甲士,满布内外。百官趋朝,无不戒慎恐惧,那一番森严的气象,莫说等闲的士庶,就是我,也免不了心中惴惴,惟恐失仪。你想,如果身藏匕首,心怀不逞,到了那样的场合,有个不胆战心惊、张皇失措的吗?”
是啊!夷心想,独夫嬴政,知道天下人人欲得而甘心,警卫极严;任何刺客,只要形色稍露张皇,事机一定败露,看来刺杀秦王,虽是下策,但要行此下策,却真个难于登天。
“但是,荆卿不同。”太子丹接着他自己的话说,“他的修养,真的到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地步。只有他能从容自如,近得嬴政的身;此外,任何人都没有他的那份镇静,别说近得秦王的身,只怕连咸阳宫殿都上不去。”
“喔——!”夷失声轻喊,心中充满了敬仰崇拜之意——荆轲,荆轲实在是个英雄!她无声地对自己说。
“你明白了吧?”太子丹仿佛宣泄了郁闷,神态声音都显得比较开朗了。
“我明白了。你有你的道理,不算唐突;但是——”她迟疑着,是有些难于措词的样子。
“怎么?”太子丹追问着,“你另有看法?”
“无奈人家有言在先,对此下策,‘只设谋,不与其事’。”
“说过的话,未尝不可更改。”
这叫什么话?夷大起反感;想了想,答道:“一个人立身处世,贵乎言行一致,若是说过的话,随便可以更改,显见得心口不一,这种人又怎值得你奉为上宾?”
“妹妹!”太子丹皱着眉说,“你竟也如此迂腐!为了急人之难,舍己从人,没有人会批评他心口不一。”
“这话要分两方面看,在你的想法,入秦行刺,才是急人之难;在他,既然已决心作知遇之报,自然经过深思熟虑,认为游说列国,联合拒秦才是正办。既然你求教于他,就该尊重他;否则,他亦不过像你所供养的那些一勇之夫一样,岂不辱没了他自己,辜负了田光先生的一死?”
太子丹不以她的话为然,但想来想去,竟没有话驳得倒她,只好报以苦笑。
看他这样子,夷心中倒觉得歉然。在沉默中,她平心静气地想一想,觉得太子丹的想法,也是值得同情的;她了解他复仇的心思重于一切,荆轲所说的下策,在他看来,特具重大的意义,因此,他要求荆轲入秦,实在不能说是轻视。
于是,她的想法变了,希望有机会能助她长兄一臂之力。然而,会有怎么样的一个机会呢?她无法想像。
当然,经过这一番谈话,她对荆轲的感觉已完全不同;她觉得再封住那道便门,是件幼稚得可笑的事,因此一回去便吩咐季子,撤消了一切防范东宫那位贵客的禁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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