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石城内



  在灵石城内的旅舍中,度过恬静的一夜。日上三竿,张出尘还在梦中。
  李靖却是早起来了。他第一件想到的事,是要两匹好马——他们昨天是从风陵渡雇车来的,以后还要去太原,也许还要去河北。如果可能,还想悄悄带着张出尘到三原老家去见一见他的亲族,要走的地方很多,没有匹好马太不方便了。
  于是,他一个人找到骡马市,选了两匹好马。回到旅舍,张出尘刚刚起身,正对镜理妆,他第一次看清楚她的黑亮的头发,长得叫人惊奇。
  这让他忘了刷马,倚着房门,怔怔地看得出神。
  “你在那里干什么?”她从铜镜中发现了他,奇怪地问。
  “喔,没有什么。”他笑道,“据说,长发委地是主贵的,怪不得一路上吉人天相,逢凶化吉,都是托你的福。”
  “啊,你!”她笑着呵责,“原来你在看人家的头发,人人都有头发,有什么好看?”
  “人人有头发,没有你的美!”他走过去捞住她的发梢咬在嘴里,“出尘!”他在她耳边说,“昨天你太累了,我没敢吵醒你。今天晚上……”他嘻嘻地笑着,不再说下去。
  “今天晚上如何?”她故意绷着脸装傻。
  “你不明白?”
  “不明白。”
  “好!到时候让你明白。”他在她脖子里吻了一下,笑着到院子里刷马去了。
  “人在刷马,视线却不时缭绕在窗台镜奁左右。看到她的娴静的神态,令人忘却身在乱世旅途;忽然省悟,却又似乎不能相信,一夕之间,得如此花容美眷!这疑真疑幻、一时兴奋、一时神往的感觉,把他弄得神魂颠倒,差点让新买来的马踢了他。
  定一定神刷完了一匹马,偶然抬头,眼前一亮,他看到一个狮口环目、形容奇伟的中年汉子,正走进店来;旁边跟着个店小二,到了院子里,指着一间最大的空屋说:“三爷,知道你要来,给你留着这间屋子。”
  那人点点头,大踏步往他的屋子走去。到了门口,回头一望,却又不进屋了,折了回来,越过李靖身边,跳上台阶,一直进屋;就在张出尘对面坐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梳头。
  这是干什么?世上哪有如此荒唐无礼的?张出尘和李靖都十分惊异;而惊异以后的态度却不相同,李靖怒形于色,准备进屋打架;张出尘却是力持镇静,她知道事有蹊跷,要看一看清楚再说。
  这一看,顿觉惊喜交集;她看到他提在手里的干粮袋,跟那船家送他们的,一式无二。还有他的朱红酒葫芦,也似曾相识。
  于是,她伸一手在背后向李靖摇动,示意他少安毋躁;然后匆匆挽起一个髻,收拾镜奁,重新走到那人面前。
  “贵姓?”她问。
  “张。”那人很爽朗地回答。
  “行几?”
  “行三。”
  “噢!”张出尘满面笑容,“那是三哥了!我也姓张。三哥,我,张出尘给你问好!”说着,盈盈地拜了下去。
  姓张的微微一愣,忽然一跳而起,丢下行囊,爆发出震动屋梁的大笑。
  “真有趣!”他伸双手扶起张出尘,亲切地问道,“妹妹行几?”
  “我在家居长。”
  “那我得叫你一妹。”他大笑着,“一妹,我张老三平生的遗憾,就是没有妹妹,今天你把我这个遗憾补足了,痛快,痛快!”
  张出尘也报以愉悦的微笑,然后回头叫道:“药师,来见三哥!”
  屋内的一切,一直都看在李靖眼里,事情越来越明显了,由他那一部连鬓的胡子,李靖可以确定他就是淮泗、齐鲁、关洛之间常为人所提到的“虬髯客”。
  于是,他向她应了一声,走进屋去,作揖说道:“三哥,我是三原李靖。”
  “你不说我也知道。”虬髯客答说,“药师,你知道我到河东来干什么?就为的来找你。”
  “喔!”李靖倏然动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闲话少说,我肚子饿了。”他指着廊下坐在炭炉上的瓦罐说,“那煮的什么?
  “一锅羊肉,早该烂了。”张出尘说,“还有一尾黄河鲤鱼,我去做了来。”
  “好极。只怕酒不够。”虬髯客拿起葫芦,摇了两下。
  “我去。”
  等李靖打满一葫芦汾酒回来,张出尘把鱼也做好了,连羊肉一起端了进来,三个人围坐着炕桌,虬髯客解下一柄小刀递给张出尘,作为割肉之用。
  那柄小刀,把儿上镶满珠宝,制作极其精美,刃薄如纸,用来切肉,毫不费劲,张出尘把玩了一会,十分喜爱。
  虬髯客用手抓起羊肉,蘸着青盐,大块大块地往嘴里送,一面喝着李靖替他所斟的酒,也是大口大口地,健啖豪饮,丝毫不作客气。
  吃到有八分了,他擦一擦手,问李靖:“药师,你的福气真不小。你是怎么遇见我一妹的?
  “在杨素那儿。”李靖口中回答他的话,眼却望着张出尘,流露出异常满足的神情,“这,这只好说是一个‘缘’字!”他又说。
  虬髯客却不像他那样含蓄,口没遮拦,毫无顾忌地:“我看你配不上我一妹!”
  李靖大窘,而且还不能不承认:“三哥,你说得是。”
  “不过,”虬髯客口风一转,“既然一妹喜欢你,我做哥哥的也只好算了。”他像煞有介事地,仿佛张出尘真是他的一母所生的胞妹,“明天到我庄子上去,我替你们主婚。”
  他的语气随便、自然而坚定,好像理当如此,毫无斟酌的余地。而在李靖和张出尘却深感突兀,两人对看了一眼,不知怎么说才好。
  但那种茫然的感觉,很快地为欣喜所代替了。一样欣喜,原因却不同,张出尘自觉这样私奔,到底有失女孩家的身份,现在有了“三哥”出面主婚,名正言顺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李靖呢,想到目前的情况,几近亡命,三原老家不能回去,以后奔走天涯,带着张出尘在身边,诸多不便,既然“三哥”肯如此照应,那么必要时让她住在“娘家”,是再也妥当不过了。
  于是,他们俩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并肩而立,双双下拜,同声说道:“谢谢三哥!”
  虬髯客哈哈大笑,一手搀住一个,看看这面,看看那面,又忍不住快乐地大笑。
  “坐下来,坐下来!咱们先谈点正经。”他问李靖,“我问你,药师,你去见杨素干什么?”
  “我劝他在长安起兵,东出潼关,逐鹿中原。”
  “他听了你的没有?”
  “当时他没有表示。后来才知道他要杀我……”
  “多亏一妹救了你。”虬髯客打断他的话说。
  “也多亏三哥你救了我们。”张出尘很快地接口。
  虬髯客又笑了,“那是因为我命里该有个好妹妹。”他点点头,又转脸问李靖,“你到河东来干什么?”
  “我想到太原去看看李世民。”
  虬髯客沉吟着,好久才说:“都说李世民很了不起,有机会我也想会一会他。”
  “那好办。”李靖答道,“咱们一块儿上太原。”
  “不……”虬髯客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李靖知道,像虬髯客这种性格,不会因为慕名而特意去拜访某一个人,所以又说:“三哥可以私下看一看他。他常会到晋阳令刘文静那里去玩,刘文静也是我的朋友,咱们找个借口去看刘文静,多半会在那里看到李世民。”
  “再说吧!”虬髯客不置可否。
  “三哥,”李靖忽然想起一个人,“有位孙道士,你认识吧?”
  虬髯客点点头:“一切都是从老孙身上来的。”
  “喔!”李靖惊喜地,“原来孙道士要替我引见的大英雄,就是指三哥。”
  “这样说,三哥从长安东市旅舍开始,就在暗中卫护着咱们?”张出尘也完全明白了。
  “是的。”
  “那荒村野店的一切,也都是三哥的安排?”张出尘又问。
  “那是我招待过路朋友的一个地方。”
  以下就不用说了,黑卫告警、渡船接应,都是虬髯客一手所造成。但有一点叫人放心不下,“那匹马上有相府的烙印,早知道那是三哥的地方、三哥的人,我们不该把它留在那儿,也许会替他们惹麻烦!”张出尘不安地说。
  “要的就是那点麻烦。”虬髯客把柳四,老陈利用那匹马叫相府卫士上当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李靖不等他说完,就兴奋地叫道,“三哥,你这条缓兵之计使得真绝!还有,追兵误入蒲津关,自然也是三哥所设的疑兵之功了?
  “你,你说什么?”虬髯客茫然不解地问。
  “怎么?三哥你忘了?”李靖也有同样的困惑。
  “忘了?我不知道我忘了什么?”
  “那九位壮士。”李靖索性说明白些,“就在渭南三岔路口,九位壮士,七位往东,两位向北往蒲津关的小路而去。以后追兵到此,把那两匹马的蹄印子,当做我跟出尘的踪迹,误入歧途——这样,黑卫告警,我跟出尘才能从潼关脱身。”
  那虬髯客双目圆睁,极注意地听完,皱着眉摇头:“这可真是怪事!”
  “难道——三哥,那不是你的部下?”张出尘迟疑地问。
  “不是。”虬髯客说,“看来另外还有人在暗中相助。药师,你应该知道那是什么人!”
  “我一无所知。”李靖细想了一会,实在想不起有这么一个可能在暗中护卫的人,“也许,只是一种巧合,不道无意中帮了我们一个忙。”
  “看来真是巧合了。”虬髯客脸色凝重地说,“不过我应该惭愧,如果不是这么一来,那些追兵往潼关一追,走在你们前面,锁住去路,可就前功尽弃了!”
  “那倒也不见得。”张出尘表示异议,“追兵往潼关,药师跟我自然走蒲津关,难道真有那么傻,自己送入虎口?”
  “对,对!”虬髯客释然了,“一妹的话不错。不过,总还是你的帮夫运好,天缘凑巧,就有鬼使神差的人来帮你们的忙。”
  这一说,李靖和张出尘都笑了。
  虬髯客干了最后一口酒,摸摸肚子说:“我可吃饱了。你们都饱了没有?”
  “也都饱了。”
  “我有个伙计,可还没有吃呢。”
  “谁?”张出尘急忙问道,“怎么不请一起来吃?”
  虬髯客微笑不答,拿起那把小刀,把剩下的羊肉和干粮乱切一气,倒在瓦罐里,然后把小刀递了给张出尘,“一妹,你留着这把刀!”他说。
  张出尘高兴得很:“谢……”
  一个字刚出口,虬髯客大声打断她的话:“别又跟我说‘谢谢三哥!’我都听腻了!”
  张出尘大笑,花枝乱颤般,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这给李靖留下了一个极深刻的印象,他发现就这一顿饭的时间,她跟虬髯客已真的建立了同胞兄妹样的感情。
  “你们也去看看我的伙计!”虬髯客提起那个瓦罐说。
  他们一起跟着他走,一走走到店后马槽,才明白他口中的“伙计”就是那头壮健的黑卫。
  这时,李靖和张出尘对那头驴的观感都大大地改变了。“对不起!”她抚着它的那一身黑缎子样的毛皮,天真地笑道,“我跟药师,都骂过你‘畜生’,你别生气。”
  说完,她从虬髯客手中接过瓦罐,亲自为黑卫喂食。等它吃完,虬髯客已取了他的酒葫芦来,牵驴出槽,准备离去。
  “三哥!”张出尘依依不舍地问道,“你怎么要走了?”
  “就到河东,有件小事,不可不了。你们俩等着我!”
  这一等等到晚上,还不见虬髯客回来。说是料理一件小事,用不着费那么大的功夫,李靖心里有些嘀咕,张出尘自然更不放心,但彼此都不肯把自己的感觉说出来。
  二更将尽,听得房门上剥啄两下,李靖开了门,虬髯客一闪而入,脸上微现疲惫之色,放下手里的革囊,解开披风,胸前一大块血迹。
  “三哥!”张出尘失声惊呼,“你不是受伤了吧?”
  “不是我的血。”
  “谁的?”李靖问。
  “说来话长。”虬髯客停了一下,“药师,我且问你,有这么一个人,负我已有十年之久,一直想得而甘心,今天让我找到了。谁知道这人竟是个孝子。你说我该怎么办?”
  “自然不咎既往。”
  “可是,此人又为害一方。”
  “一路哭,不如一家哭。杀!”
  虬髯客默然,好久才怅惘地说:“看来我不如你有决断。”
  “他只是为人设谋,才有决断,轮到他自己的事就糊涂了。”张出尘又说,“三哥,你怎么处置你的仇家?”
  “我?”虬髯客指着那革囊说,“我花钱买了他一只手。”
  原来那革囊里是一只断手!张出尘有些害怕,身子不由得往李靖这面躲了过去。
  “一妹!”虬髯客微感歉然地说,“不是我故意惹你讨厌,我要磨炼磨炼你的胆气。将来咱们在一起,少不得有杀人流血的时候,你要见惯了才不怕!”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自己所视如胞兄的“三哥”,竟是杀人越货的强盗?她心里好不疑惑,而且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得劲。
  李靖却是平静的,他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只追问着:“三哥,怎么叫‘花钱买了他一只手?’”
  “那人是个刀笔吏,我砍下了他一只右手,叫他不能再颠倒黑白……”
  “可又怕他绝了生计,”李靖插嘴说,“给他丢下一笔钱?”
  “不错。药师,你以为我做得如何?”
  李靖深深点头。虬髯客粗中有细,情理兼顾,倒不是鲁莽的武夫,相形之下,反显得自己脱口言“杀”是太轻率了。
  由于这层了解,他对虬髯客在感恩之外,另有一份由衷的敬爱和信心,所以第二天一早动身,他根本不问目的地何在,只随着他往南折回,从茅津渡过黄河,又到了关洛道上。
  “这可又到了杨素管得着的地方了!”一上岸,虬髯客就说,“怕倒不怕他,不过咱们要办喜事,该顺顺利利的,别惹麻烦。”
  李靖和张出尘自然也深具戒心,特别是在看到了悬赏捉拿李靖的告白以后——告白上指控他的罪名是:“窃盗相府机密。”
  簇新的纸、黑亮的墨,那张告白刚贴上去不久,所以围着看的人很多——李靖和张出尘也在其中。有人在打量他,看看人又看看告白上画的像。她的心提到了喉咙口,手里湿漉漉地捏一把汗,惟恐他被认了出来。
  李靖却镇静得很,他故意举起右手,装作不经意地抚摸着左颊,这样遮蔽了鼻子以下的部分,便不容易为人认出真相。
  “啊?就是这个人!”忽然有人失声惊呼。
  张出尘猝不及防,吓一大跳,转脸去看,有个儒士装束的人,手擎一个上写“相天下士”的布招,正皱眉顿足地嗟叹不绝。
  “怎么!”有人问他,“你认识这个逃犯?”
  “唉,别提了!”那人叹着气说,“我记得清楚得很,三天前在东都给这个人看过相,那家伙满脸晦气,想不到就是相府要捉拿的要犯。早知道有这回事,通风报信,不就发笔财?”
  “看来你流年不利,自己也该去看个相。”那人调侃他说。
  张出尘心里好笑,真是活见鬼!然而这就像渭南三岔路口的那九个人一样,无意之间又算是帮了一次大忙——没有人再打量李靖了,他们显然都信了那相士的话——李靖是在洛阳。
  于是,她悄悄地退了出来,接着李靖也来了,他跟虬髯客对看了一眼,默默上马,一辔头出了镇甸,到无人之处,忽然跟虬髯客都勒住了马,捧腹大笑。
  “你们笑什么?快说给我听!”张出尘心痒痒地,急于打听个明白,“快嘛,快嘛!”她不住催促着。
  “一妹,别忙,你看!”虬髯客止住笑声指着来路说,“来了。”
  来的就是那个相士,骑一匹小川马,马脖子拴一串铃,晃荡得琅琅作响。马小,人瘦,擎着极长的布招,一颠一颠的,样子十分滑稽。
  到了跟前,他还来不及下马,李靖就兜头一揖招呼:“孙道爷,幸会之至。”
  “啊!”张出尘的疑团,一下子揭破了,原来他就是孙道士。那么刚才他是故意编的一套鬼话,用来掩蔽李靖的行迹。但也真是巧遇了。
  事实上不是巧遇,孙道士是照虬髯客先有的约定,特意来迎接的,那套鬼话,只是随机应变的小手法。自然,他正好扮成一个相士,所以那套鬼话就更容易叫人相信了。
  匆匆见过了礼,也来不及叙旧,孙道士就把沿路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一路上画影图形,并且各地官署都已接到密令,要缉捕李靖归案。因此,绝不能再走官道,更不能在任何城镇住宿。
  “那可没有办法了。”虬髯客对张出尘说,“一妹,你委屈点,走山路吧!”
  那是在有名险要的崤山之中,峻阜绝涧、羊肠曲径,路很不好走。亏得一路上有孙道士打前站,虬髯客和李靖在马前马后照应,张出尘才得平稳无事。
  第二天下午,到了一处地方,忽见开朗,四山环抱之中,一片平阳,虬髯客指着对山脚下一所茅屋说:“一妹,到了。”
  这就是虬髯客的庄园吗?庄子在什么地方?园林在什么地方?李靖和张出尘怎么看也看不出来。心里都不免有些疑惑。
  然而这总算是到了目的地了。抖擞精神,顺坡而下,越过平地,来到那所茅屋。屋里挂着弓箭、兽皮,是一家猎户。
  “三爷回来了!”有两个壮汉同声招呼。
  虬髯客点一点头,并不答话。那两人点起灯笼,揭开一张挂在壁上的虎皮,现出一扇木门;推开门,拾级而下,地道既深且长,原来其中别有天地。
  一转两转,下了上百级的石阶,隐隐听得见叮叮当当的声响;一出地道,只见一排六个风扇,橘红色的火苗窜得老高,炉旁各有高砧,赤膊的壮汉,挥舞着油光闪亮的手臂在打铁。张出尘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李靖却一看就明白了,是在打造兵器。
  开皇年间,曾有禁令,民间不得私造兵器。而虬髯客居然开辟山洞,大事铸造,这就充分说明了他是怎样一个人。意识到这一点,李靖肃然起敬,庄容说道:“原来三哥志在天下!”虬髯客微笑不语。张出尘却因他这句话,尽祛疑虑,一路上她不断在心里嘀咕,怕虬髯客是打家劫舍、占山为王的一霸,即令谊如兄妹,而陷身贼巢,不但辱没父母,也耽误了李靖的前程。此刻才知道,那些疑虑简直多余得可笑。
  “三哥!”她忍不住喊了一声,娇憨地笑着。
  “一妹。”虬髯客友爱地望着她,“你要说什么?”
  她想说:“我真高兴有你这样一个哥哥。”嫁婿名士如李靖,有兄英雄如虬髯,说出来是多么有面子的事!争强好胜的张出尘,此一刻真是踌躇满志了。但她觉得直抒心里的感想,近乎孩子气,有些不好意思,想了一会,迸出一句话:“我放心了。”
  “出尘,”李靖问道,“你什么事不放心?”
  不放心的是虬髯客的身份,这怎能明说?所以她答道:“我自己心里明白。”
  李靖听不懂她的话,虬髯客却立即接口:“我也明白。”他抚着她的肩,感激地说:“一妹,我懂你爱人以德的本心。”
  说破了,反让张出尘不好意思。“三哥,”她含糊地否认,“你别瞎猜!”
  虬髯客不再多说了,他领着李靖和张出尘穿过铁工场去看仓库,甲杖、被服、粮食……军需所用,应有尽有。李靖看得非常仔细,估计着那可以装备一万人左右——自然,他知道这里仅仅是虬髯客的若干基地之一。
  走完一排仓库,穿过一条宽阔的通道,到尽头往右转,石壁上嵌着两扇厚重的木门,虬髯客推开第一扇,回身说道:“药师,委屈你在门外候一候,我得先问一妹几句话。”
  这举动似嫌突兀,但恰是虬髯客视张出尘如亲人的表示,所以李靖欣然答说:“请便。”
  那间石室,陈设极其简单,一张石榻,铺着极厚的一条玄狐皮褥,再有一张极大的石案,堆着许多卷轴簿册;壁上悬着一张图——只因壁间所开的天窗太小,光线微弱,看不真切。但就这简单的陈设,便另有一种严肃的意味,可以想像得到是虬髯客个人专用的密室。
  “一妹!也许我问得多余,但既是兄妹,由我替你主婚,我不能不格外慎重”虬髯客稍停一下,说到正题,“我问你,你是真心喜欢药师?”
  张出尘知道他出于爱护、期于无悔,所以才有这样近乎多余的问话,便也用很慎重的态度回答:“是的。”
  “你嫁药师,自己并不觉得委屈?”
  这话问得好!“先前我觉得有点委屈。”她微红着脸,兴奋地说,“好像这样糊里糊涂跟了药师,贬低了自己的身份。现在有三哥替我做主,我还有什么委屈?”
  “好!”虬髯客深深嘉许,“你的话,我听了很高兴”
  于是,他又开了门,把李靖请了进来。
  “药师!我要问你,你是真心爱我一妹?”
  李靖也明白他爱护张出尘的意思,斩钉截铁地答了一个字:“是!”
  “将来绝不负心?”
  “如果我负出尘,三哥杀我!”
  “这话说得很透彻。”虬髯客点点头,“你如果敢于负心,我自然饶不了你。我再问你一句,你不以为我一妹深夜相就,心里有看她不起的意思?”
  “三哥,”李靖惶恐地抗议,“你岂有此理!怎么问出这话来?我把出尘敬如天人。皎皎此心,神人共鉴!”
  “那么你决定要聘我一妹了?”
  “求三哥许婚。”李靖作揖相答。
  “你的聘礼呢?”
  这下难倒了李靖,仓卒间竟无从回答。一急,急出了一个主意——解下佩剑,双手捧上,恭恭敬敬地说道:“客边无长物,只有这把剑。”
  “好得很!”虬髯客接过剑,随手转交张出尘,又说,“我有点小小的陪嫁。”
  嫁妆是一本簿册,张出尘接到手中,才知道它的分量,绿布面上的红绫签条,写的是:“西京太平坊住宅地基房宇僮仆器用清册。”
  随手翻开来看一看,仅是僮仆,就有四十几名之多。一所巨宅,连同器物用具在内,脱手相赠,可是太豪阔了。
  “三哥,”张出尘正色说道,“赏赐太厚了,我跟药师都不敢受的。”
  虬髯客怫然不悦。“一妹!”他说,“你别扫我的兴,行不行?”
  “这……”
  “别说了,”虬髯客大声打断她的话,“你不想想,你管我叫什么?我管你叫什么?”
  “出尘!”李靖赶聚插嘴,“恭敬不如从命。”
  “好,那么我领了三哥的赏赐。”她笑着盈盈下拜。
  虬髯客算是高兴了。“这才好!一双新人请吧,弟兄都等着瞧新娘子呢!”说着,他领头先走了出去。
  张出尘的性情再伉爽,到这时候也不免心跳脸红,躇不安。一个新娘子,既无头上的盖巾,又无身边的伴娘,在众目睽睽之下,怎么能沉得住气,随着新郎大模大样地走得到礼堂上去?
  她越想越害怕,不由得低低喊了声:“药师!”
  李靖和虬髯客都停住足,等她再说下去,她却又窘又急,涨红了脸,怔怔地望着李靖,无话可说。
  终于,那两个男人都明白了。“一妹,”虬髯客歉疚地说,“这里什么都有,就是缺少女人。没有个使女侍儿陪着你,觉得别扭不是?这做哥哥的可没有办法了,好在你也豁达得很,咬一咬牙,也就搪过去了。”
  话已说到头,张出尘除了听从以外,无计可施。转过一重石壁,陡见红烛高烧,人影往来,糊里糊涂就到了礼堂,要想缩步也不能够了。
  “各位弟兄,我先有句话。”虬髯客拍了两下手掌说,“新娘子有些害羞,大家不可乱开玩笑!”
  这一说反引起哄堂大笑。张出尘心里嗔怪虬髯客,平日粗中有细,说话极有分寸,偏偏这要紧关头这么笨!
  幸好李靖护卫着,他抢在她前面举手抱拳,作了个罗圈揖,朗朗说道:“我三原李靖,有缘结识各位弟兄,真是平生快事。这是内人张出尘。”他闪开身,低低嘱咐一声,“别怕!”
  她这时心定下来了,含笑示意,目光慢慢扫过去,忽然发现风陵渡的那船家在向她挥手。
  不仅是那“船家”——他叫彭二,还有荒村野店中的柳四和老陈,他们都是虬髯客的得力部下,一个个能文能武,机变百出,掩护个把人脱逃,算不了一回事,但在张出尘和李靖来说,都有救命的恩德,所以逐一致谢,殷勤寒暄,特别是对柳四,更觉不安。柳四的脸上带伤,左臂用块布吊在胸前,那都是叫相府的校尉用马鞭毒打成这个样子的。
  叙旧未毕,乐声大作,孙道士所选的嘉礼吉时已到。虬髯客主婚,孙道士赞礼,一切繁文缛节,概从简略,但豪放的笑语所点缀的喜气,却是格外浓厚。
  婚礼以后,大开喜筵,整口的烧羊,大碗的白酒,吃饱喝足,各自散去。新夫妇由虬髯客送入洞房。
  洞房就在虬髯客卧室的间壁,用石灰水刷得雪亮,簇新的衾枕帘,一色水红。石案上花烛高烧,芸香馥郁。这在看惯了相府排场的张出尘,自然觉得有些小家子气,但因为这点小家子气,反倒使她有种一夫一妻、相伴终生、平凡而实在的感觉。
  “这是老孙一手料理的,因陋就简,俗气得很,一妹,委屈你了!”
  “三哥,”张出尘不满地说,“你怎么一直跟我说客气话?岂不是太见外了。”
  “我是实话。惟恐不能叫你称心如意。”虬髯客顿了一下,笑道,“好了,好了,再说,你又说我客气见外……”
  他的话没有完,房门口出现了孙道士,向李靖招招手:“药师,你请出来!”
  李靖还未答话,虬髯客抢在前面阻拦:“老孙,你怎么回事?有话明天再说。”
  “有件事马上要解决。”孙道士说,“来了位客要会药师。”
  这句话一出口,室内的三个人都愣住了!
  “是谁?”虬髯客困惑地自问,“谁会知道我这个地方?”
  遇到这些事,李靖是非常敏感的,他怕虬髯客已动了疑心,深为不安,但表面很沉着,他要先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再来决定自己的态度。
  孙道士的面色却很难看了。“这位客,还是个官儿。”他冷冷地说。
  这下连张出尘都动容了!她用质疑的眼光催促着她丈夫。李靖心想,虬髯客这里是腹心重地,绝不容外人窥伺,而且表面平静,暗底下一定有极周密的戒备,即令虬髯客信得过朋友,万一他的部下发生误会,引起意外纠纷,或者口中不说,心里存疑,以后不肯坦诚相见,那就糟了。因此他觉得自己所表现的态度,应该极其干脆明朗,不可留下一点点疑云阴影。
  于是,他用平静清晰的声音对虬髯客说:“从灵石到此,我跟三哥寸步不离,没有遇见过任何熟人。我李靖绝不会做引鬼上门、出卖朋友的事……”
  “药师!”虬髯客大声打断他的话,呵责般地说:“你怎么跟我说这话?”
  “我不能不表明心迹。”李靖仍旧保持从容的神色,“我不知道来看我的是什么人?更不知道他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我不想会他。”他转脸对孙道士说:“不管是什么人?请你把他抓起来,问问他是怎么找上门来的?”
  这一说,张出尘眉目掀扬,表示站稳了脚,而孙道士大为惶恐,虬髯客则微皱着眉,仿佛嫌李靖的话说得不中听。
  有片刻的冷场以后,虬髯客命令似的说:“药师,你去会客!”
  “三哥,我不想去。”李靖摇摇头回答。
  “咱们不要意气用事。”虬髯客神情严肃地说,“药师,你不想想,我怎会信不过你?你一定得去会一会,看看是什么人?否则,咱们一切都蒙在鼓里,太危险了。”
  这一点,李靖自然也想到了。他的不肯会客,只是远避嫌疑,以求取虬髯客的信任。既然已这样说,再要推辞,便成了不识大体。
  因此,李靖点点头说:“三哥,我确是想不起来,有谁会到这里来找我?机密要地,不容泄漏,但来人既自称是我的朋友,应有待客之道。所以我的处境甚难,三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如果是你的朋友,那自然一切都好说,倘若来意不善,那么是把他留下来,还是——”
  虬髯客停了一下,让李靖明白了他的暗示,接着又说:“都在你自己决定。”
  “好。”李靖深深点头,“我懂了。”
  “我看来意不善。”孙道士在旁接口,“要不要我陪着药师?”
  “不要!”虬髯客极有决断地说。
  于是,张出尘和虬髯客、孙道士一起陪着李靖穿过石壁甬道,将踏上石级时,虬髯客把她和孙道士都拉住了,让李靖一个人出去会客。
  “小心些!”张出尘低声对他说,“先悄悄儿看一下,如果不是朋友,就不要出去。”
  李靖听了她的话,将出山洞时,先微掀虎皮,往外偷窥,从那穿着县令公服的背影看去,像是晋阳令刘文静。
  果然,那人转过脸来,一双鹰眼,两撇鼠须,不是作为太原地方长官的刘文静是谁?
  等他一掀虎皮,闪身出现,刘文静迎着他笑道:“药师,你真会躲,躲到这么一个秘密所在来了!”
  “你也真会找!”李靖针锋相对地回答,“路远迢迢,从太原找到这里。”
  “你一到河东,我就知道了。在太原巴望着你来,好好叙一叙,谁知道说你到了灵石,忽又折回河南。既然你不肯命驾,我只好作个讨厌的不速之客,来跟你叙叙契阔。”
  这套话显然言不由衷,虽是朋友,在这样的场合之下,不能不防备着,所以他延客入座以后,立即开门见山地动问来意。“肇仁,”他称着刘文静的别号说,“咱们先谈正经。有何见教?”
  “我送一样东西来你看。”刘文静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李靖。
  用不着接到手里,他就看出是一通官文书,那是相府缉捕李靖的密,上面指控的罪名与赏格上所写的相同:“窃盗相府机密。”
  “你相信我盗了杨素的机密?”李靖一面问,一面把那道密交了回去。
  “只怕是盗了杨素的宝贝。”刘文静笑着说。
  “宝贝?”
  “张出尘不是杨素的心肝宝贝吗?”
  李靖大怒,不便发作,冷冷地答道:“内人叫张出尘。”
  “啊!”刘文静十分见机,赶紧诚惶诚恐地说,“原来已成了嫂夫人。我太唐突了,该打!”
  听他这样致歉,李靖笑一笑,表示谅解。
  刘文静也不说话,拿起那道密,就烛火点燃,片刻之间,化为灰烬。
  这是最友好的表示了。
  虽然,刘文静就想捉拿他也绝不能如愿,而这仍旧是使人感激的。
  “深感盛情!”李靖离座,作揖致谢,又问,“杨素那儿,如何交待?”
  “杨素能管得到河东吗?他那宰相,号令不出关中、东都。这道密,不过官样文章,他本来就没有打算别人对他有什么交待。”
  这样说,刘文静过河而来,就专为当面烧这一张废纸,做个空头人情?当然没有这个道理。
  于是,他把他的感觉,旁敲侧击地说了出来:“肇仁,为我的事,累你长途跋涉,实在不安得很。其实,你只派人送来给我一个信息,就感激不尽了。”
  “这个信息用不着我特为告诉你,你难道一路上没有看见捉拿你的赏格?”
  “这一说,你另有见教?”
  “老实说吧,是世民叫我来的……”
  “喔!”李靖抢着致意,“我也很想念世民。他近来意兴如何?”
  “还是那样,忙着交朋友。”刘文静紧接着又加重语气说,“不过,所有的朋友当中,他最重视的是你。药师,你知道吧,听说你将到长安,他就天天在问起你。”
  这使李靖深感友情可贵,但心头温暖,表面却并不热烈,只点点头表示感激。
  “不但问起你,他还秘密去了一趟长安,想去接你。”
  这话让李靖震动了。“我不知道。”他说,“他太轻举妄动了!难道他不知道杨素对他父子的猜忌?万一失陷在长安,河东岂不是要受杨素的挟制?”
  “这你小看了世民。”刘文静不以为然地说,“世民岂无自保之策?他不但足以自保,还在暗中帮了你一个忙!”
  “啊,啊!”李靖陡然省悟,“渭南有人设疑兵,引杨素的卫士入歧途,难道就是世民的布置?”
  “你知道就好。”
  这太不可思议了,李靖怔怔地问道:“那么,他又何以不现身相见?”
  “在那样紧急的情况下,相见无益!而且,他已知道你往河东而来,更不必急在一时。”刘文静停了一下,又说,“只不过你去而复回,可叫他太失望了!”
  “我,我总在十天半个月以后,还要到太原去的。”李靖赶紧这样答说。
  “这就是我专诚奉访的目的。你到底哪一天到太原?说个准日子。”
  “从明天算起,第十天必到。”
  “好。”刘文静站起身来,指指地面,“希望这里的主人也去。世民有一样东西送他……”
  “这里的主人?”李靖故意插嘴,装作不解地问。
  “对了,这里的主人。不就是你的大舅子么?”
  语涉轻佻,李靖深为不悦,但更多的是惊疑,似乎灵石旅舍,虬髯客与张出尘结为兄妹的经过,刘文静完全知道。这样看来,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监视之下,而自己竟毫无所知,岂不可怕!
  “世民有样东西送这里的主人,希望借此交他一个朋友。务必托你转达这番意思。如果他真的不愿去,那么,那样东西只好交给你带回来了。”
  “那是样什么东西?”
  “我也不清楚。”刘文静诡秘地笑了一下,“十天以后见。我告辞了。”
  等刘文静一走,李靖匆匆下了山洞,略说经过,虬髯客立即出现了凝重的脸色,邀入他的卧室,指着壁上所悬的地图:“咱们得检查一下,刘文静是怎么样跟踪到这里来的?”
  李靖依图,复按来路,始终找不出可疑之处。
  “也许刘文静是从另一条路来的。”张出尘说,“可能他早知道了咱们的底细。”
  这是个打破心中蔽境的看法,在没有更好的解释以前,暂时不能不承认此一说。
  于是,虬髯客和李靖的浓眉,都联结在一起了。石室中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药师,”虬髯客脸上的阴霾,忽然消失。但代之而出现的欣然的神色,仔细看去,仍嫌勉强,“一妹真有见识,将来是你的一个好帮手。”他说。
  甫完花烛的新婚夫妇,木然地对看了一眼,他们都知道虬髯客的话,一半解嘲,一半是特意冲淡沉重的气氛来安慰他们的。
  “好了,你们俩回洞房吧!”
  “不,三哥!”张出尘紧接着他的话说,“我宁愿在这里,听你跟药师谈一谈太原。要不然,我放心不下。”
  “是的,三哥。”李靖附和着说,“李世民雄才大略,必有作为,刘文静一向以权术自喜。三哥如果志在天下,太原的动态,绝不可疏忽!刘文静名义上是来看我,但说不定‘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既承三哥看得起我,我不能不替三哥顾虑,还是先研究一下的好。”
  虬髯客的目光,慢慢地从他扫向张出尘,终于,他点点头说:“你们俩坐下来。我先问你们句话,你们以为我张某是何等样人?”
  张出尘想起曾怀疑他是占山为王的大盗,不由得内愧地低下头去,而李靖却平静地答道:“这还用说?光从三哥的部署,就可以看出个大概来了。”
  “药师,你说话很平实。的确,你们只能看出个大概。”
  他一面说,一面走向石案,检出一张纸铺平了,招招手让他们夫妇一起来看。
  图上题着五个大字:“义师满天下”。细一看,是各地义师分布的情况。李靖大为兴奋,他遍访两淮、长江、大河南北,有个最大的作用,就在了解各地义军的实力。一年多的时间,收获并不多,谁知道“踏破铁鞋”,却于无意之中,得窥全豹,自然高兴得不得了。
  他伸出手去指点地图,首先找到旧游之地——雁门关外的马邑、定襄,那里有刘武周的七万人;往东,涿郡罗艺、渔阳高开道,共五万;齐鲁一带,任城徐圆朗两万,东海李子通三万;南下长江,杜伏威称其中巨擘,兵力五万;江西豫章,林士弘则有十五万人之多。
  蜀中另成天地,情况不明;武威、张掖一带,有李威十万人,与南面临夏一带薛万的十三万人,互为呼应。但这自北由东往南,三面星罗棋布的义师,形同拱卫的是中州李密,东起彭城,西迄洛口,北抵黄河,南逾汝河、淮河,尽为势力范围,所部兵力共三十五万之众。
  “药师!”虬髯客指着图上所注的李密的名字,清清楚楚地说,“这就是我的主力。”
  李靖肃然动容,还未开口,就听见了张出尘的兴奋的声音:“三哥,我听杨素说过,荥阳李密的势力最雄厚,崛起中原,所占的形势又好,是隋朝的心腹大患,想不到竟是三哥的部属。”
  “一妹!”虬髯客微笑问道,“你看做哥哥的,能不能成大事?”
  “大河以南,首屈一指。可是,还有太原李家父子。”
  “对。”李靖点点头说,“三哥,太原未可轻视。”
  “你们看!”虬髯客指着河东地界说,“李家父子兵力分配的情况,我调查得清清楚楚了,他比我要差得多。”
  李靖思索了好一会,徐徐说道:“如果三哥能与太原合作,天下垂手可定。”
  “合作要有诚意。”虬髯客接口回答,“刘文静这样言词闪烁,几近戏侮,我倒不服他这口气!”
  李靖默然。他不是无话可说,只是觉得有话还不到说出来的时候。这一点,虬髯客和张出尘都看得很清楚。
  “三哥!”张出尘问说,“李世民和刘文静邀你到太原,你去不去?”
  “你看呢?”虬髯客望着李靖问。
  他懂得虬髯客的意思,在这句问话中,一半表示信赖,一半是希望他能对此行的安危提出意见。很显然地,虬髯客在河东毫无凭借,只身秘密来去,自然不要紧;公然赴约,行踪尽在他人控制之中,则以他的身份,万一受人挟持,关系着几十万义军的指挥统驭,不能不作顾虑。
  一想到此,李靖发现自己正担负着极沉重的责任,如果赞成虬髯客赴约,便等于提供了安全的保证。而在太原,李世民结纳天下英雄,绝不会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来,只是刘文静素来喜欢用权谋,不可不防。
  考虑久之,李靖总觉得还是慎重些的好,于是答说:“让我先去看一看吧。”
  “可是,我也很想会一会李世民。”虬髯客又说,“而且我也不愿示弱。还有一点最重要的,我得弄明白,刘文静到底是怎么找到我这地方来的?”
  这一说,李靖暗生警惕,如果坚持阻拦,倒像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似的。他也知道虬髯客对他绝无怀疑,但一见如故的朋友,往往易流于宽容,更要坦诚互待,才能建立真正的友谊。好在安危与共,用性命结交,即使出了危险,也不算负友,所以点点头说:“既然如此,我陪三哥去。但有一层,三哥不可神龙见首不见尾似的,来去无踪,咱们俩得要寸步不离。”
  “就这样说了。”虬髯客欣然应承,又回头对张出尘说,“一妹,拜托你看家。”
  “不!”张出尘使劲地摇着头,“我也要去。”
  “你不去的好。”
  “为什么?”她大声地质问。
  “好了,好了!”虬髯客笑道,“你们第一天洞房花烛,不能就吵架。时候不早了,别耽误了你们的良宵,明天再从长计议。”
  虬髯客亲自掌灯,将新婚夫妇送入洞房,作别自去。李靖关紧房门,卸去长衣,回身看时,罗帏半垂,张出尘穿一件轻绡的单衫,正站在床前,一面解散她的长鬓,一面回眸斜睇着他。
  就这一瞬间,李靖把多少天来生死一发的惊险,长途跋涉的辛苦,以及刘文静替他带来的疑虑,和十天以后陪虬髯客到太原所担心的安危,一齐都抛到九霄云外;走到床前,面对面一把抱住张出尘,脸贴脸地轻摩着,让她的柔细的发丝,在他颊上揉擦出一种特异的快感。
  “出尘!出尘!”他喃喃地轻唤着。
  “别抱得我这样紧,”她说,“让我气都透不过来了。”
  “那么,我抱你上床。”他松开了些。
  “不!”她从他臂弯里一滑,躲得远远的,脸上浮现了顽皮笑容。
  “你这——”愕然的李靖,不知道怎样说了。
  “你要答应我,让我也去太原。”
  “原来如此!”李靖想了一下,说,“可以。”
  于是,张出尘嫣然一笑,慢慢走到他身边,顺手放下了那另一半的水红罗帏。四新婚三天,再度跋涉。李靖夫妇伴着虬髯客,过黄河、穿王屋山间道抵达晋南,由泽州、上党北上,第九天到了太原。路径和行程都是特意这样安排的,用意在于让李世民和刘文静捉摸不定。
  这天下午,李世民照例在晋阳令署盘桓。杯酒促膝,纵谈天下大势,或者摆一局棋——下棋只是便于运思,而思路并不在黑白纵横之间。
  “你这棋才一个眼。”刘文静指着左上角被围的黑棋说,“赶快补后手,可活。”
  “喔!”李世民定睛看了一会,答道,“一隅之地,不足有为。后手补活不如先手找出路。”
  说完,李世民拈一黑子外冲,白子封住,黑子毫不考虑地一断。刘文静投棋而起!点头说道:“这一冲一断,中原是你的天下,别人不必再下了。”
  “太早了些。我看,还不到适当的时机。”
  “不早了!”刘文静放低了声音,“东海杜伏威,已经起兵;鄱阳林士弘,也听说准备称帝。”
  “这都算是志同道合的人。可惜隔得太远,不能助以一臂之力。”
  “河东出兵,不就互为呼应了吗?”
  “不是这样简单。”李世民摇摇头说,“咱们得要谋定而后动。第一,家父的意思怎么样,还不知道……”
  “这你可以放心,裴寂有办法说服他老人家。”
  裴寂是晋阳宫监副——宫监由太原留守李渊兼领。李世民知道,裴寂不仅是他父亲的部属,亦是清客和密友,而且足智多谋,应该可以说服他父亲起兵角逐中原。
  “但是,河东的兵力,总嫌不足……”
  一句话没有完,刘文静的亲信卫士丁全,手持名刺,神色匆遽地上堂报告,说是李靖带了位不相识的客人来拜访。
  那不相识的人,自然是虬髯客。但名刺只有李靖的一张,从未见过面的人,通谒不以名刺是无礼的行为,“虬髯客太傲慢了!”刘文静不满地说。
  李世民的想法又不同,他认为虬髯客不用名刺,或许有所保留,见了面也未必肯用真姓名示人;既然如此,为了尊重对方的意愿,还是避开的好。
  于是他说:“我在屏后躲一躲……”
  “对!”刘文静抚掌赞成,“你在暗底下看看虬髯客,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也好有个准备。”
  显然地,刘文静是误会了。为了尊重对方而避席,被误会成有意窥伺的鬼祟行为,李世民觉得十分遗憾,但此时没有解释的时间,他只向丁全作了个快请的手势,便匆匆躲入屏后。
  客人被请进来了。刘文静降阶相迎,延入客厅。等从人献了茶,刘文静挥手让他们都退了出去,才指着虬髯客问李靖:“这位是——”
  “是我三哥——你跟世民想会的人。”
  “啊,三哥——”刘文静站了起来,重新见礼。
  “不敢当这个称呼。”虬髯客从容不迫地回礼,“上次光降,本有见面的机会,只是足下指名要会药师,不便冒昧出见。此来想会一会李世民,他在那里?”
  “他……”
  “李世民在这里!”屏后发声,随即出现了李世民,他微笑着向虬髯客拱手,“药师的好朋友,就是我的好朋友;三哥,世民慕名太久了!”
  “彼此,彼此!”虬髯客抱拳还礼。
  交换了这一句寒暄,两人都凝神注视对方,就像在赏鉴一幅名画似的。虬髯客颇惊异于李世民生具异相:面白如玉,却连鬓生一圈金色的虬须;额角极宽,极挺直的一条鼻子,这在相法上称为“隆准”,贵不可言。“这家伙,说不定会做皇帝!”虬髯客在心里说。
  “三哥!”李世民喊得极其亲热,加上他那恳切自然的微笑,特具一种吸引人的魅力,“我平生的志愿,就是要交尽天下的豪杰,今天真是叫人太兴奋了。”
  “我也久已想会一会足下。”虬髯客很率直地说,“听说足下有样东西要送我,特来拜领。”
  “这样东西是世民无意中得来的。”刘文静插进来说,“在我们这里毫无用处,但对三哥的关系极重,所以世民希望当面奉还。”
  “我先谢谢了。”
  “这是惠而不费的事。”
  刘文静嘴里说得大方,东西却始终不拿出来,李世民也毫无动静,反倒转身过去跟李靖叙旧。四个人分成两起,刘文静絮絮不断地谈太原的风物,虬髯客有些懒得理他。
  不一会,那丁全悄悄跟刘文静做了个手势,他便站起来延客:“嘉宾远来,薄具杯酌。两位请!”
  “不,不!”虬髯客急于想知道李世民要送他的是样什么东西,便不肯入席喝酒,“今天还另有约会,等我拜领了那样礼物,就要告辞。好在还有两天勾留,明后天再来叨扰。”
  李世民看一看刘文静,答道:“那么,我请三哥和药师到个清静的地方谈话。”
  说完,他在前领路,李靖一动脚步,虬髯客也跟了上去。到了一处冷僻的院落,刘文静摒退从人,亲自开锁,四个人都进了屋。
  “三哥请坐。”李世民指着上首一张胡床说。
  虬髯客点点头,当仁不让地坐了下来,刚在打量这屋子的情形,李世民已整衣在他面前,双膝下跪,纳头便拜。
  虬髯客大惊,一跳而起,避在旁边,大声问道:“这是干什么?无故行此大礼!快请起来!”
  “三哥,我是为民请命。”李世民站起来又作了一个揖。
  事有蹊跷,虬髯客向沉着旁观的李靖看了一眼,答道:“你说的话,我不懂。”
  “何必?”刘文静又开口了,“在这地方,谁也不许装傻!”
  这话说得不好听,李世民急忙说道:“三哥,我先拿样东西你看。”
  他自己动手,从一个封锁得极严密的铁盒中,取出一张纸,铺在桌上——那也是一张义师分布图,但比虬髯客的要详细得多。
  “三哥,你看!我把河东的实力,完全公开了,你应该可以相信我的诚意。”
  虬髯客仔细看了一遍,暗暗惊心,他自以为已把李家父子的兵力调查得清清楚楚,其实还差得远。相反地,他的部属分布的情况,这张图上却是丝毫不错。
  “这你没话说了吧?”刘文静面有得色。
  李世民赶紧投以阻止的眼色。这让虬髯客惊疑更甚,他们一个是太原留守的儿子,一个是本地的地方官,词色诡秘,莫非有诈?且先发制人再说。
  “我怎么没有话说?”虬髯客倏然拔剑,“我拿这个跟你们说话。”
  李世民神色不动,刘文静却吓黄了脸。
  李靖急忙横身其中。“三哥!”他轻喊一声,微微摇手。
  虬髯客自己也觉得太鲁莽了些,只好将剑入鞘,哈哈一笑,冲淡了剑拔弩张的严重气氛,向刘文静拱拱手说道:“刘先生受惊了。”
  刘文静的脸色由黄转红,又羞又恼,却又无可发作,讪讪地窘笑道:“误会,误会。”
  “药师!”李世民突然发声,微露为难的神气,“三哥这样子多疑,我倒不便把那样东西拿出来了。”
  这句话很够分量,是隐隐然在指责虬髯客失态。李靖虽知自己这方面理屈,却又不便代虬髯客道歉,只得海阔天空地扯了开去:“都是好朋友,过去就算了。”
  “这话对!”李世民马上又表示十分友好的姿态,“都是好朋友,谁也别计较。三哥,我无意间得了样东西,只能送给你。”
  那样“东西”是个装裱得极精致的手卷,打开来细看,连李靖都大吃一惊!工笔所画的一座大山,削去山峰,现出山洞中一间一间的石室,铁工场、军械库、粮库,乃至于李靖和张出尘的洞房,都宛然在目。
  说这张图是无意间得来,明明是假话。实际上,虬髯客的底细,太原方面已了如指掌。刘文静何以能找到那样隐秘的地方?这个谜底,此一刻,算是完全揭开了。
  虬髯客拿出多年养气的功夫,从容致谢:“这可真是厚赐了。不知何以为报?”
  “三哥,你这话太见外了。”李世民换一副极庄重的神色,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说道,“我有句出自肺腑的话,三哥,我听你的驱策!”
  “不敢当,不敢当!”虬髯客直觉地回答,念头一转,徐徐答道,“承你这样看得起我,我托大称你一声老弟——世民老弟,咱们志同道合,有许多话可谈。我此来原有一番打算,准备在太原住十天半个月,跟你老弟,还有刘先生,好好谈出一个头绪来,才算不虚此行。只是长行到此,说老实话,有些累了,容我休息一晚,明天再来请教。如何?”
  “是,是!”李世民很恭敬地。
  “那么,我跟药师暂且告辞。”
  悻悻然一直不曾开口的刘文静,送走了客人,话就多了。他认定虬髯客一无诚意,此行的目的,除了应约来领那样“东西”以外,自然也想找机会探听虚实,所以怪李世民不该出示那张地图,把河东的机密泄漏给人家。
  “不,要相见以诚,才能建立交情。”李世民这样平静地回答。
  “交情?哼!”刘文静的气恼又涌上来了,“那家伙简直是个不通人性的野人,咱们一口一个‘三哥’尊敬他,他竟那样张牙舞爪!”
  “算了,要以大局为重。”
  “是的,大局为重。”刘文静马上接口说,“我看他不见得肯合作,那么,第二步怎么办?”
  “什么第二步?”李世民诧异地问。
  刘文静阴沉地笑一笑,“走着瞧吧!”他说。
  “晚上我去回拜他跟药师夫妇。”李世民说,“咱们得要尽一点地主之谊,吃的、用的,拣好的给他们送了去。”
  于是,刘文静派人持着李世民的名帖,送了一席盛馔到虬髯客和李靖夫妇的旅舍中。同时也派了丁全率领署中干练的差役,秘密包围旅舍,准备必要时活捉那个“不通人性的野人。”
  虬髯客是何等角色?心存戒备,特别机警,很快地就发觉了。“看!”他轻轻地向李靖夫妇警告。
  他们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树丛中人影一闪而没。
  接着,在廊下、墙角,又发现了好些形迹可疑的人。李靖知道麻烦来了,心里懊悔此行欠于检点。虬髯客傲岸躁急、刘文静黏滞多疑,两人是水火不容的性格,碰在一起非冲突不可。这一点应该早就看出来的,事情搞到这样,难免破脸,实在无味得很。
  心里这样想着,脸上不免摆出懊恼的神色。张出尘了解他的心意,“药师!”她投以一个温柔抚慰的眼色,但还想说两句宽慰他的话,却让虬髯客示意止住了。
  “一妹,”虬髯客看看自己的手指说,“你拿剪刀我用一用。指甲太长了。”
  这时候他居然会好整以暇地修指甲!她倒摸不透他心里的想法,但也知道此时不宜多问,只照他的话做就是了。
  并州的剪刀是有名的,虬髯客接到手中,把玩了一会,突然一扬手,那把雪亮的新剪,成一直线向壁上飞去,钉入一个小洞,随即听得间壁有人发出护痛的怪声,而虬髯客以大笑相和,声震屋瓦。
  李靖夫妇都明白了。虬髯客这不算暗箭伤人,因为窥伺的人,自己的行为就欠光明。但那人是谁呢?如果是个不相干的旅客,一时好奇,偷看一下,遭此惩罚就未免太残酷了。
  因此,李靖急忙走出去看个究竟。刚一踏出房门,就看见间壁屋中出来一个人,手护着脸,踉踉跄跄奔了出去。那后影很熟,定神想了一下,才记起是刘文静身边的人。
  “哼,活该!”李靖冷笑着回了进来,向虬髯客点一点头,表示没有误伤别人。
  于是,张出尘走过去把那把剪刀拔了出来,刀尖上鲜红的血迹犹在,她取张纸擦拭干净,轻轻赞叹道:“三哥好准的手法!”
  “这算是短兵相接了。”李靖走到张出尘面前,低声问道,“三哥给你的那把刀,带来了没有?”
  张出尘点一点头,也知道他说这话,暗示将有一场厮杀,或许照顾不到,要她自保的意思,因此,她的神情微显惊惶。
  “药师,别吓着了她!”虬髯客低声说道,“没有那么严重。”
  就这时店外马蹄声急,随又静止,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喧哗的人声,纷纷在喊:“二公子!”
  “李世民来了。”虬髯客很快地嘱咐了一句,“由我应付。”
  “三哥,”李靖提醒他,“李世民本心无他。”
  “我知道。我不会跟他翻脸。”
  语声甫终,廊下出现了两盏纱灯,引导着李世民徐徐行来。虬髯客他们装作未见,依旧坐着装着正在闲谈的样子,直到客人在门口停住,他们三人才站了起来。
  “药师!”李世民摒退从人,一进门就大声地说,“特来拜见新嫂子。快替我引见!”
  “二公子!”张出尘不待她丈夫介绍,自己踏上一步,裣衽下拜。
  “啊,绝不敢当这个称呼。”李世民慌忙回礼,“嫂子好!”
  两人对拜了起来,相互平视,李世民慢慢浮现笑容,向李靖说道:“你配不上嫂子。”
  “这怕是定论了。”李靖笑着一指虬髯客,“三哥也这样说。”
  “这大概就是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了!”虬髯客爽朗地笑着。其实,他是有意这样说的,作用在暗示李世民,就是其他方面,他跟他之间,亦无歧见。
  果然,就这一句话,在表面上把李世民的距离拉近了。“三哥,”他坐下来便开门见山地说,“我一定得要求你合作。”
  “是的。”虬髯客答说,“药师也这样劝我。”
  “那么,三哥的意思到底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虬髯客微显愕然,大声说道,“我的意思还不明白吗?自然是合作。没有合作的意思,我老远跑太原来干什么?”
  “好极了!”李世民极兴奋地说,“三哥,我跟你说老实话,河东迟迟未能起兵,就是要先跟你见一次面。今天得你千金一诺,一切部署都可以开始了。将来,我是三哥的副手。”
  “不,不!”虬髯客不等他说完,抢着摇手,“谈合作,不能谈什么名位、条件。为了权利而合作,虽合不久。”
  “是,三哥的话真是义正辞严。”
  “现在我们谈合作,最要紧的是谈进取的方略、统驭的权责,以及联络配合的方式。这不是一朝一夕所能谈出结果来的。”
  “一点不错。所以,我想委屈三哥在太原做个平原十日之饮。”
  “当然,当然!既到河东,少不得要把汾酒喝个够。不过,要凭东西来谈,否则还是不着边际……”虬髯客沉吟了一会,突然浓眉上扬,作出一副解决了疑难的神气,“药师,你辛苦一趟吧!回去把咱们的人马,粮秣的清册带来,详详细细筹划一下。”
  “这样,再好都没有了。”李世民欣然同意,“药师什么时候走?我派人护送。”
  “事不宜迟。明天一早就走吧!”虬髯客又指着张出尘对李世民说,“她能骑马,请你叫人再多备一匹好马。他们新婚燕尔的恩爱夫妻,一天都离不开的。”
  张出尘有些发窘,但也不便多说什么,借故避了开去。
  “好,就这样说定了。今天,你们三位一定都累了,请早早安置吧!”说完,李世民起身告辞。
  送走了李世民,虬髯客和李靖都先不进屋,在廊上装作不经意地闲眺着,细细检查,刚才那些形迹可疑的人一个都不见了。
  两人互相使个眼色,回到屋中,李靖悄然问道:“真的跟太原合作?”
  “谁跟他合作。”虬髯客也低声相答,“看这样子,不敷衍他一下,难道真的等刘文静动了手,咱们再来想办法?”
  李靖点点头:“我知道三哥的意思。”
  “我也知道三哥的意思。”张出尘接口说,“只是我们脱身走了,三哥留在这里怎么办?”
  虬髯客拍拍大腿答道:“腿长在我身上,我要走,谁也留不住我。我不放心的是你,等你一离河东,我也就走他娘的了!”
  “三哥,我有句话……”李靖迟疑着,欲语不语地。
  “怎么啦?药师!”虬髯客催问着,“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便开口的话?”
  “其实,跟太原合作也不是件坏事。李世民确是个够义气的人。”
  虬髯客的脸色忽然阴黯了,他坐下来仰脸望着李靖和张出尘,软弱地说:“你们总该看得出来,李世民比我高明。”
  李靖不响,张出尘不解地问道:“从何见得?”
  “只从一件事来看好了。”虬髯客答道,“太原的情况,我自以为知道得很清楚,其实最多只有十之七八,李世民呢,倒是对咱们的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光是那张图,就不知道他怎么得来的?”
  “不过,看样子他倒是对三哥很尊敬的。”
  “我也很佩服他。”虬髯客点点头。
  “那不是惺惺相惜吗?”李靖大声地说。
  “没有用。”虬髯客随手拿起一绞线,找出线头,两面一抽,那绞线立刻缩成一团。“看到没有?”他说,“就像这绞线一样,统兵作战,只能有一个头,若是两个头就乱了!”
  “他不是说愿意做你的副手?如果合作,当然由三哥领导。”张出尘说。
  “不行!”虬髯客摇摇头,“李世民比我高明,我不配领导他,要叫我听他的指挥——你们俩都知道我的性格,是不是?”
  虬髯客是不甘屈居人下的性格。这在李靖夫妇是早就看了出来的。现在,他们俩对虬髯客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他绝不是性粗气豪、近乎刚愎的那类人,他也虚心,他也服善,说“不配领导”李世民,也足见得他有自知之明。而那份随机应变、从容沉着的功夫,更显示了他胸中的丘壑。
  这样一层层想去,李靖夫妇对他的敬爱更甚。同时,他们也很放心了,相信他即使在虎穴之中,也必能全身而退。
  然而,李靖还是不敢大意,以兵法来说,多算一定胜少算,他觉得为了万全之计,应该准备对虬髯客有所接应。
  于是他问:“三哥预计在哪一天离开太原?”
  “等你们一过了河,我就走。”
  “我跟出尘在三天以内必可离开河东,三哥第四天离太原,路上也算它走三天,这样,从明天算起,第七天可以跟三哥见面。到那一天,我在茅津渡等,如果三哥不来,我赶到太原来跟李世民交涉。”
  “对,对!药师的安排很妥当。”张出尘欣然附和。
  他们夫妇这样为朋友的安危打算,虬髯客自然感到欣慰,但是,安排得太周密,反倒形成一种拘束。“药师真是算无遗策。”他笑道,“不过我不愿意走得太难看,准备找个机会溜之大吉,日子可不能预定。到时候万一不能脱身,你一着急赶了来,拆穿把戏,反而坏事。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李靖原来的意思就是要“多算”,只要如虬髯客所说的“算无遗策”,一无遗憾,那就行了。
  第二天一早,李世民和刘文静来送李靖夫妇起行。两匹好马,一队亲兵,还送了不少河东的土产名物,彼此在太原南门殷殷道别,各自离去。
  “三哥!”刘文静今天又换了副十分亲切的神情,“我已备办了几坛十年陈的汾酒,等着你去喝。”停了一下,他又说,“你索性搬到我那里去住吧,不管怎么,总比住店要舒服得多。”
  “好!”虬髯客很爽快地答应。
  说搬就搬,当时就由刘文静派人到旅舍中,算账、取行李,在晋阳令署辟了一间精室,把虬髯客安置了下来。
  “等药师一回来,要谈正事,我可不能多喝酒了!”
  借了这个原因,虬髯客整天泡在酒里,喝醉了睡觉,睡醒了再喝,无分昼夜,颠倒黑白,一连三天,没有跟人说过一句话。
  这一来让李世民焦急得很。为了做主人的礼貌,需要有所周旋,再则,他也真的欣赏虬髯客,希望能倾心结纳,而这位嘉宾却是常在醉乡,陶然自乐,仿佛极讨厌有人去扰他酒兴似的,那可怎么办呢?
  “他总该有清醒的时候吧?”李世民这样问刘文静。
  “大概是他睡了起来那一会儿是清醒的。”刘文静耸耸肩又说,“起来洗脸漱口,等一抱住他那个酒葫芦,可就天塌下来都不管了。”
  “真是妙人!”李世民反倒失笑了。
  “好在李药师快回来了。他自己说的,那时候他要谈正事,不能喝酒,这两天就让他去醉好了。”
  “我实在是急于想跟他谈谈。”
  “那就这样。”刘文静说,“我看他睡得差不多了,就去通知你,你在这里等他睡醒了去找他。”
  “只好这样了。”李世民点点头。
  这天虬髯客睡得早,晚饭时分,酩酊大醉,随即上了床。刘文静赶紧派人去告诉李世民。第二天一早就来了,刘文静先陪着他到虬髯客卧室外面,探视了一下,只见残烛未消,旁边放着个空空如也的朱红酒葫芦,床前一双靴子,床上锦衾隆起,虬髯客还在蒙头大睡。
  “昨天醉得很厉害,大概还得有会儿才能起来。”刘文静说。
  “时候还早,慢慢儿等他吧。”
  这一等到日上三竿还没有动静。刘文静忽然想起,平时虬髯客鼾声如雷,这天睡得这么沉,倒何以又如此安静?
  “不好!”他拉着李世民说,“咱们赶紧去看看。”
  虬髯客的房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两人走到床前,李世民叫道:“三哥,三哥!”
  叫了有四五声,一声比一声响,而虬髯客毫无反应。刘文静用手揿一揿被窝,顿时变色,跌足叫道:“走了!”
  李世民掀开被一看,里面用衣服束成一个人睡卧的形状,虬髯客果然是溜走了!
  “纵虎归山,铸成大错。唉!”刘文静长长地叹惜。
  啼笑皆非的李世民,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很冷静地考虑。
  “找丁全来!”刘文静大声吩咐从人。
  “不!”李世民立即阻止,“你不必追查他的踪迹了。此事不宜张扬。”
  “难道就这样叫那个醉鬼把咱们耍了?”
  “这怪不得他!”李世民平静地说,“那天你的行动太莽撞了!不该派人包围旅店。你想,他身处危地,不跟你耍手段怎么办?”
  “照我的意思,那天把他抓了起来,倒也没事了。”刘文静停了一下又说,“你该记得鸿门宴的故事。”
  “肇仁,你千万不可存此想法!”李世民神情严肃地答道,“我们要以仁义号召天下,怎么可以随便诛杀无辜?杀了虬髯客,叫天下人寒心;试问,还有哪一个豪杰之士敢跟你做朋友?”
  这番话义正辞严,刘文静心里还不以为然,口中却无话可说了。
  “事已如此,咱们还是要以诚相待。你派个妥当的人——别找那让虬髯客伤了他眼睛的丁全——把他的行李,还有那酒葫芦,最好再找几坛上好的汾酒,一起给他送了去。”
  刘文静也是好用智计的人,一听这话,自然也知道这是极好的笼络的方法。“好!”他点点头,“索性再做个人情。”
  虬髯客自太原“脱险”归来,原应该高兴;但相反地,他的心情显得相当消沉。爽朗的大笑,难得听见了,经常锁着一双浓眉,闭紧了嘴,在他自己的屋子中,不知想些什么。
  只有见了张出尘,他依然保持着友爱的微笑。可是机敏的张出尘,很快地看了出来,那是做作的笑容。她是慷爽乐观的性子,任何艰险困苦都不在乎,却忍受不了抑郁不欢的气氛。同时,她对虬髯客确也有了嫡亲兄妹样的感情,因而她看到他那样子,不仅感到关切,还觉得惶惑和烦躁。
  心中的这份焦忧,自然是第一个诉说给李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