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进兵西藏



  经过整军的部署,皇帝在康熙五十九年正月,下令分三路进兵西藏。
  第一路是由都统延信率领。此人是肃亲王豪格的孙子,算起来是抚远大将军胤祯的堂兄。皇帝并特授予平逆将军的称号,他所带的是青海、蒙古各部落所派来的兵,主要任务是护送第六世达赖到拉萨。
  第二路是四川兵,由已授予平西将军年羹尧所保荐的护军统领噶尔弼,从康定出发。
  第三路由振武将军博尔丹率领,自蒙古西行出镇西,至阿尔泰山之南,牵制策妄阿喇布坦的北路。
  至于抚远大将军胤祯,则奉旨率领前锋统领皇七子淳亲王的长子弘曙,由西宁移驻穆鲁斯乌苏,坐镇后方,管理进藏的军务粮饷,如当年皇帝亲征,大致只主持大计一样。
  出兵时已在夏天,不过高原气候,比较凉爽,只是道路艰难,行军极苦,尤其是四川队伍,自西康往西,万山丛中,羊肠鸟道,崎岖艰险,得未曾有。但前驱的队伍,始终保持着昂扬的士气,这得归功于噶尔弼部下的一员大将岳钟琪。
  岳钟琪字东美,原籍四川临洮,入籍四川成都。按说他是岳飞的后裔,父名鼎龙,以平三藩之乱的功劳,当到四川提督。岳钟琪本是捐班的同知,自请改为武职官,一直在四川效力,如今是永宁协的副将。噶尔弼受命援藏,特派岳钟琪为先锋,领兵四千,打前战。
  西康中部有个要隘叫做昌都,土名察木多。岳钟琪领兵到此,暂且驻扎。因为由理化到此,全是大路。再往后走,一条是大路先往南,再往西,路程甚遥;一条是小路,也是捷径,即由昌都一直往西,路要省出来一半。不过大路虽远,沿途补给方便;小路则所经之处,绝少人烟,必须自带粮食,岳钟琪早就决定取捷径,预料六十天内可到西藏,所以在昌都备办两个月的军粮。
  就在这时候,抓到一名准噶尔派来的间谍。仔细一盘问,才知道策零敦多布已分兵迎战,并且煽动康藏边境的番酋,守住一道三巴桥,阻遏清军前进。
  岳钟琪大吃一惊。因为这道三巴桥又名嘉裕桥,架在怒江之上。如果断桥而守,无法渡怒江而西,那就只有沿大路入藏,不但费时,而且整个作战计划都推翻重定了。
  经过一番苦思,岳钟琪决定来一次奇袭。选派了三十名敢死之士,都是壮健机警,并通番语的好汉。换上番服,悄然渡江,打听到准噶尔派来煽动番酋的密谍,一共十一个人,住在怒江西岸名为洛隆宗的地方。于是黑夜偷袭,十一个准噶尔人,六个被杀,五个活捉,一网打尽。
  到得天明,为首的露出本来面目,用番语宣示:天朝大兵经此入藏,顺者生,逆者亡。番酋大为惊惧,亦无不慑服。岳钟琪很顺利地带着全军进驻洛隆宗,等候噶尔弼到来,再作计较。
  噶尔弼已接得军报,是夜行军,赶到洛隆宗会合岳钟琪,向西推进,到康藏边境的嘉黎,又名拉里这个地方,必须等待了。
  要等的是蒙古兵,照敕令应该会师以后,再入藏境。可是岳钟琪另有意见。
  “从昌都到此,走了四十几天,所带的粮食只够十几天了。万一蒙古兵不到,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噶尔弼反问一句。
  “我想该用以番攻番之计。”
  “何谓以番攻番?”
  原来拉萨汗的旧臣多人,自拉萨为策零敦多布所破,纷纷逃散,潜隐在康藏边界。岳钟琪的以番攻番之计,即是招抚拉萨汗的旧臣,里应外合,攻入西藏。
  噶尔弼大以为然。派遣能言善道的使者,秘密跟拉萨汗旧臣中为首的康济鼐与颇罗鼐取得联络。康、颇二人看朝廷为他们复旧主之仇,如何不喜?当即取得协议,召集两千番众,悄然报到,相助进攻。
  这时已接到谍报,据守拉萨的策零敦多布,已亲领精锐,迎击自青海入藏的延信一路;另遣部下的大头目春丕,领兵两千六百,守住了拉萨北面、拉里正西的各个山口。因为由西康入藏的大路,在拉里南面,而以太昭为康藏明显的分界。由此往西,径顺达、鹿马岭入西藏的仁进里、墨竹二卡,便到了拉萨江边,沿江下行经郎渡,东德庆,对岸便是拉萨,春丕心想清军若由大路进攻,一到拉萨江,就过不去,天然设险,无须多防;要防的是北面各个山口。自黑河以南,顺着数下来是:卡尔庆山口、上顺山口、拉庆山口、拉吉山口。山口虽多,但一夫当关,万人莫敌,两千六百人绰绰有余了。
  这遇到了很棘手的情况。噶尔弼跟岳钟琪商量,还是要等援军到了方能进攻。
  “不!”岳钟琪说,“由此到拉萨,不过十天的路程,一鼓作气,乘胜而下,最好!否则师老无功,便成坐困之局。”
  “不,不!从长计议。”
  所谓从长计议,就是搁置不议了。岳钟琪大为着急,因为这样蹉跎,即成自误,粮食不足,士气受伤害,不必敌人来攻,自己就垮了。
  因此,他在营中公然表示:“事在必行,我以一腔热血,上报朝廷,非出兵不可!”
  噶尔弼听得这话,将岳钟琪找了去,责备他说:“你怎么自作主张?你要知道,你这一去,是送死!”
  岳钟琪微笑问道:“倘或不死而生,并且大胜,可又怎么说?”
  “你说个能生、能胜的道理我听!说得不错,我放你走。”
  结果不但放岳钟琪走,噶尔弼自己都领兵跟着他一起走了。不过,还留下若干比较老弱的队伍,驻守拉里,旌旗依然,笳鼓如常,设的是疑兵;大批精锐则自拉里往西南,在从无人迹的万山丛中辟路推进。
  走到第八天上午,翻上一座高峰,往下望去,只见拉萨河就在脚下,黄流滚滚,隐约可闻水流湍急之声。再放眼眺望,远处云山缭绕之中,透出一片金光,正是拉萨的布达拉宫。
  其时已近黄昏,岳钟琪下令扎营;三更天起身集合,饱餐干粮,吩咐所有的营帐锅碗,尽皆抛弃,随身只带武器,还有一项最重要的装备:羊皮筏子。
  于是只凭微茫星月,冒险下山。岳钟琪亲自当先,辨路而行。山径陡仄,怪石嶙峋,倾跌撞伤的不计其数,但没有一个人敢作呻吟。有些失足堕落山涧的,不但没有人管,甚至丧命的是谁都不知道。
  于是越走越顺利了。因为近山脚的坡度较缓,而且曙色已露,辨路亦较容易。但越顺利越危险,因为行藏已现,敌人如果有备,紧急集合,拒河而守,便非受困不可!
  因此,岳钟琪愈益奋勇,由上往下直冲,如飞而下,几乎收不住脚。他亲自选练的五百亲兵,至少有一半紧跟他身边,所以等他到了平地,那两三百亦就接踵而至。
  喘息未定,士兵已在岳钟琪的指挥下,往两边拉开,背水面山,望着同伴。岳钟琪便从衣襟中扯出一面绿旗,连连挥了几下——这是一个约定的信号,山路上背负羊皮筏子的士兵,便站住脚,看准方向,将羊皮筏子往下一抛。霎时间,满空飞舞着灰白臃肿的怪物。当然有为树枝杈丫以及崖石夹住,或者已破漏气不能用的,不过抛到平地,完整堪用的,仍有数百具之多。
  羊皮筏子是统称,其实有大有小,有牛皮,有羊皮。最大的牛皮船,需用四头牛,断头,截蹄,破腹,挖肉,然后用麻线密密缝好,在烈日下晒干,仍是庞然大物,不过重量是轻得太多太多了。
  到临时要用时,就在江边取两根碗口粗的木头,分缚两边,连缀而成长形;再横铺木板,扎缚牢固,就是一条可以乘坐十来人的筏子;推入水中,不用舵,不用桨,但凭一根竹篙,顺流而下,随意所适。当然整体的干牛皮用得愈多,愈能载重,不过通常四牛的皮船已很够用了。
  羊皮船的制法,与牛皮船相同。所不同的是羊身小,羊皮薄,载重轻,所以该用四牛的,至少需用六羊。
  另外一种比较简便的制法,名为皮胡卢。最小的用羊皮鼓气,缚在背上,横流而过;但急流之中,羊皮太轻,难以控制,要用比较厚重的牛皮,名为“大胡卢”。甚至以两枚大胡卢联在一起,方足以在湍急的乱流中资以济渡。
  清军所携带的,大多数是羊皮胡卢。因为墨竹工卡的江面不算太阔,水流亦不太急,取其轻便,所以使用羊皮胡卢。岳钟琪等噶尔弼一到,随即点了数百人,每人一个羊皮胡卢,你替我缚,我替你缚,很快地准备妥当,可以渡江了。
  “将军!我带人过江去了!一定可以得手。只看布达拉宫南北两面有火光,便是大事已定,请将军带兵渡江。”
  “好!但愿你马到成功。”噶尔弼在岳钟琪的羊皮胡卢上,拍得篷篷作响,“秋深了,水怕很冷。一得了手,赶紧换衣服,免得受寒致病!”
  生死俄顷之际,絮絮作此叮嘱,仿佛多余。但岳钟琪却是暖在心头,感于至深的信任爱护,更激发了无比的勇气与信心。
  “多谢将军,钟琪自知当心,请静候好音。”
  说完,往河边疾行,头也不回地跳下水去。霎时间只听“扑通、扑通”乱响,数百健儿一齐跳入拉萨河中,在昂扬的士气之下,没有人想到河水温凉。只是时序入秋,风从雨至,这顶头的逆风,使得渡河不甚顺利。
  岳钟琪心里有些着急,因为奇袭成败的关键,就在抢得快,出其不意,乘其不备,方能手到擒来。倘或渡河的时间一长,对方得以集兵,等在河边,岸都上不去,还说什么夺取布达拉宫?
  这非改变方法不可,心里正在这样想,发现有些识水性的兵,顺着河水,往下游淌得极快,但顺势而划,渐渐地靠近西岸。这一下恍然大悟,原来不能横渡,要斜着游过去,就力半而功倍了。
  于是,他在水中旋过身子来,高举右手挥了几下,然后又转身顺流而下,乘势往西,很快地河岸已近。探头望去,岸上拖曳着黄色长袍的喇嘛,四散奔跑,不由得心头一喜,因为这乱糟糟的情形,充分显示,对方并无防备,可以兵不血刃而定。
  想到这里,勇气大增,游到岸边,攀缘而上,反身拉起在后的士兵。这样彼此支援,很迅速地集中了全队,拉开一条阵线,各人亮出白刃,待命厮杀。
  预先选定的一名懂得藏语的亲兵,此时以宏亮的嗓子,使劲喊道:“大小第巴听着,朝廷特遣大军来援西藏!西藏是西藏人的西藏,一齐起来,打倒准噶尔的人!”
  此言一出,拉萨汗的旧臣,特别是经康济鼐、颇罗鼐预先秘密通知的人,在辨明了岳钟琪与他部下的身份以后,群起响应。一片鼓噪之声:“打倒准噶尔,打倒准噶尔!”
  接着,便见喇嘛们四处寻觅,但也有人张皇奔走。显然的,是准噶尔人逃命要紧。岳钟琪更不怠慢,命那亲兵又喊:“顺朝廷的人,赶快上来接话,立下功劳,重重有赏!”
  “我不要赏,只要策零敦多布的命!”有个身材魁梧的喇嘛,一面说,一面跑,乱舞着双手,直到岳钟琪面前站定。
  通过亲兵的翻译,岳钟琪问道:“布达拉宫,可有敌人在内?”
  “有!不多。”
  岳钟琪心想,布达拉宫内的准噶尔人虽不多,但所据之地,坚固过于寻常的城堡,倘或负固守,哪怕有上万人进攻,亦未见得能打进去。为今之计,惟有智取,不能力敌。因为一吃了败仗,此番如从天而降的慑人气势,就会一扫无余。本地的喇嘛及土著,信心一失,大事就不可为了。
  于是,他说:“你看这布达拉宫,金碧辉煌,如果攻成断垣残壁,岂不可惜?”
  其时他们的位置,是在布达拉宫之东,身后山上,朝阳甫升,照得布达拉宫一片金光,耀眼生花。那喇嘛回头看了一下,不由得便脱口而答:“是的,太可惜!”
  “大皇帝有命,三路入藏的王师,无论哪一路,先到拉萨,务必以保全布达拉宫为必不可违的军令。你再看!”岳钟琪回身向山上一指。
  山上只有东升之日,那喇嘛只觉阳光刺限,茫然莫辨景物,便即问道:“看什么?”
  “山上有一尊红衣大炮,对准了布达拉宫,只待我的通知,便即发射,炮子居高临下,威力特强,不难将布达拉宫轰坍!宫内的宫喇嘛,都是善良之人。只为有少数准噶尔人在,以致玉石俱焚,更为不忍。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将军的意思是要我们设法自己擒获准噶尔人来归顺,就不必再开炮了?”
  “一点不错!”
  “这容易,我去跟他们商量。”
  岳钟琪看他的脸色,淳朴憨厚,是可以信任的人,便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罗丹布吉。”
  岳钟琪转脸对亲兵说:“罗丹布吉,你把这个名字记住!”
  那亲兵很机警,随即对罗丹布吉说道:“将军命我把你的名字紧紧记住。将来要叙你功劳,奏请皇上重重赏赐。”
  “我不要别的赏赐,只求将军在擒获的准噶尔人之中,让我挑一挑,其中有四人,卖给我,随我处置。”
  “这是为什么?”
  “是我的杀父仇人。”
  “好!”岳钟琪很郑重地允许,“我一定让你如愿。”
  罗丹布吉即时浮现了憨笑,“请将军等一等。”他说,“我去找一个人来跟将军见面。”
  其时,喇嘛们都在远处观望,一看罗丹布吉走了回去,纷纷迎上来探询究竟。罗丹布吉匆匆说了经过,喇嘛们便都抬头探望,显然的,都是在看山上的红衣大炮。
  岳钟琪心里有些嘀咕,因为这是适逢日出所使用的一个障眼法;如果迷目的朝阳再往上升,看清楚山顶上的情形,大话一挑穿,形势又会起变化。不过此时不宜有何行动,也不能作任何行动,惟有盼望罗丹布吉赶快回来复命。
  幸好,罗丹布吉很顺利地找来一个高年的喇嘛,岳钟琪看他经行之处,喇嘛们让路躬身,神态恭敬,知道这是个有地位的大喇嘛,心便放下了一半。
  果然,那高年喇嘛的职称名为“仓储巴”,是管刑名钱粮的行政官,名叫札隆布,对布达拉宫内的喇嘛颇有号召力。
  “请问将军,”扎隆布一开口就问:“宏法觉众第六世达赖喇嘛何在?”
  “宏法觉众”是皇帝对新达赖的封号,岳钟琪听他这样称呼,便知他忠于朝廷及新达赖,当即答说:“正由平逆将军延信,率领青海、蒙古各公吉,护送入藏,已经在路上了。”
  “抚远大将军呢?”
  “驻扎在穆鲁乌苏河口。”
  穆鲁乌苏河仍在青海境内,不过已在西宁以西,昆仑山与巴颜喀喇山之南,为长江的上游;抚远大将军皇十四子胤祯是奉旨移驻,以便居中指挥,但札隆布却有怀疑。
  “何以不是大将军亲自护送入藏?”
  这仿佛有着怀疑胤祯轻视新达赖之意,岳钟琪便即解释:“朝廷为顺应民意,特遣三路大军入藏。粮秣供输,兵略指挥,皆非大将军总其成不可,因而奉旨移驻水陆要冲,能兼顾北、中、南三路的穆鲁乌苏河口。”
  “喔,”札隆布又问,“北路是哪位将军率领?”
  “是两位将军,一位额驸。”
  北路的两位将军,一个是振武将军傅尔丹,一个是平逆将军富宁安。额驸叫策棱,是元太祖的嫡系子孙,姓博尔济吉特氏,世居蒙古喀尔喀。
  喀尔喀本只有三个部落,即是“漠北三汗”。但策棱的曾祖图蒙肯,由于遵奉西藏黄教为达赖所欣赏,因而扶植他另成一个部落,号为赛音诺颜。在札萨克图汗之东,土谢图汗之西——图蒙肯本是土谢图汗诺诺和的第四子。
  及至噶尔丹进犯喀尔喀,策棱与他的弟弟恭格都还是十八岁的幼子童,由他们的祖母携带着,吃尽辛苦,辗转逃到归化城,觐见皇帝。
  蒙古的博尔济吉特氏,是清朝的国戚,太宗、世祖两朝的后妃,出自这一族的很多。虽然那都是科尔沁部的女子,但总是出于博尔济吉特氏。为此皇帝对这两个劫后孤儿,另眼相看,派人送到京师,在后宫教养。康熙四十五年,并且娶了皇十女和硕纯懿公主。
  尚主的策棱,照例援为和硕额驸,并赐贝子品级——比公爵更高一等了。
  皇帝对这个爱婿的期许远大,所以在康熙五十四年,就派他回蒙古,出北路防御策妄阿喇布坦。他到底是土著,对蒙古的山川险易,了解极深。又善于练兵,亲自训练了一千健壮,作为亲兵,每次出猎,亦以兵法部勒,所以从军虽不久,威名已经大震。由蒙古到青海,无不知赛音诺颜部,出了这样一位少年英雄。
  札隆布听说策棱亦在北路,更为欣慰。原来,他早有光复布达拉宫之志,平时密密布置,安排下好些人,分布重要所在,只待他一声号令,随时可以起事。可是他有顾虑。
  他的顾虑是,朝廷的力量不够,不能一举肃清准噶尔,则不论策妄阿喇布坦,或者策零敦多布卷土重来,那么所受的荼毒,将不知过于往昔几倍多。
  再一个顾虑是怕朝廷为德不卒,名为安藏,只是将达赖送到,便即撒手不管。或者皇帝的本意可感,而奉命安藏的大员,畏难怕事,敷衍塞责,亦不能不想到发现这样的情形以后,所产生的严重的后果。
  如今听得朝廷三路大兵的部署,以及岳钟琪那种坚毅诚恳的态度,所有的顾虑,自都消失。当即换了一副脸色,殷殷致谢之外,很认真地说:“将军,你能领兵渡过拉萨河,就算已经成功了。不过成功以前,亦可能马上遭遇失败。”
  “这是怎么说?”岳钟琪很率直地笑道,“此刻时机紧迫,工夫不容丝毫浪费,请你实言相告。”
  “是!说得是!”札隆布说,“将军,布达拉宫归我,拦截策零敦多布的人,归你。”
  这话简洁清楚,责任分明。岳钟琪颇为欣赏,但更重视。因为就在与札隆布这短短的片刻接触之中,他已了解了整个情势,札隆布并不是不能收复拉萨与布达拉宫,只是有难乎为继之苦。倘无后顾之忧,必收先驱之效,此刻所问的一句话,如果有满意的答复,那就真的如他所言,一渡过拉萨河,就算是成功了。
  岳钟琪知道,策零敦多布派为留守拉萨的首脑,名叫春丕,但有多少实力,驻扎何处,并不清楚,何能贸然应诺?
  同时又想,看罗丹布吉与札隆布都不是奸诈之人,可以相信他们决非藉故拖延,为春丕行使缓兵之计。但这两个人不一定通晓戎机,不知道兵贵神速的道理。以为春丕不在本地,不妨从容谈论。殊不知用兵之要,即在争时。也许就在这谈话之间,春丕已经得到消息,发兵来攻。总而言之,事情必须立刻有所决定。当然,最好是札隆布即时就能把布达拉宫控制住。只要拿下布达拉宫,他自信已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话虽如此,他也不能不明情况,就一口应诺。然而也不能开口探问春丕的情况,怕札隆布心里会想,原来你对敌人的情形,根本不明,何能克敌致果。那一来信心减低,更会踌躇。
  略想一想,他这样答说:“好!一言为定。不过,春丕的情况,我知道的一定不如你多,你看,我应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你应该怎么做。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春丕没有想到你会从这条不能行军的小路来,他只守住了北面的各个出口。”
  一听这话,岳钟琪又惊又喜。到这时候,不必有顾忌了,坦率问道:“他有多少人?”
  “二千多,三千不到。”
  “少数都派出去守山口了?”
  “还剩下些。”
  “有多少?”岳钟琪问,“剩下来做什么?”
  “剩下来大概两百人,都不是好兵,让他们留守而已。”
  “原来如此!”岳钟琪有了把握,又一反自己的想法,认为不必过于仓促,还是了解情势最要紧,所以又问,“他倒不怕你们在这里会起事,敢只留下两百老弱残兵守拉萨?”
  “这——”札隆布看着他喊一声,“将军!”
  看他脸色有异,岳钟琪答说:“有话尽请直言。”
  “我不知道你问这话的意思。我觉得此刻不是细谈春丕的时候。”
  “喔,”岳钟琪歉然笑道,“是我的不是!不过两三千人,足足应付得了,你请放心。我了解得愈多,愈有把握。”
  “这话也是!”札隆布的态度显得更合作了,“准噶尔人最奸诈,也怪我们自己不争气,有人甘心通敌。春丕就利用这些奸细,做他的耳目,以为拉萨一发生变乱,通个信给他,回师镇压还来得及。”
  情况都很清楚了。岳钟琪认为无须再问,惟一要做的事,便是即速部署向北进击的行动。他要求札隆布派一名向导,而且希望就由罗丹布吉担任。
  “我不但派他做向导,而且派他做我们之间的联络者。”札隆布说,“将军,我们各遵约定。请你带队往北去对付春丕,拦住了他,这里你就不用管了。等你打败了春丕,回到拉萨,我在布达拉宫为你庆功。”
  这是表示,不让岳钟琪在这里插手,只要他作前驱去拦截春丕。倘或凯旋,札隆布踞布达拉宫相拒不纳,进而相攻,岂不是先受他的利用,后中他的计。
  这是很难决定的一刻,但看到罗丹布吉脸上憨厚的笑容,再回想与札隆布的对话,怎么样也找不出他有奸诈,一味地片言支语,因而毅然决然地说:“我一定会到布达拉宫来赴你的庆功宴。不过,要请你替我准备干粮,愈多愈快愈好!”
  “当然,理当供应。”
  于是,札隆布指定布达拉宫东北的色拉寺,为大军驻扎之地。岳钟琪依照约定,燃火通知噶尔弼率众渡河,在色拉寺整顿队伍,筹尽粮秣,罗丹布吉非常卖力。这样到得第三天,拔队向北,在一个名叫羊八井的地方布了防线,反客为主地扼守要隘以逸待势,准备拦截春丕的部队。
  他的想法是,春丕的阵线拉得很长,而散布在山区之中,补给不便;在得到大军已到拉萨的消息以后,必定回师猛扑,至少要打开一条出路,才不致因粮尽被困。所以守住羊八井,截断春丕的粮道,便足以致他的死命。
  中路,延信护送新达赖入藏的行程,异常艰苦。
  由西宁往西,便是青海。所谓青海是一个方圆两万里的咸水湖,亦就是一个绝大无伦的盐池。一行由青海北面,绕湖而西,到得青海尽头,有一条大河,名为布喀河,接到谍报,策零敦多布已在河西布下阵势了。
  “来得好!”延信大笑,“就怕他不来!”
  原来这一路往西是烟瘴恶水,从古少行旅的绝域。尤其气候之坏,无以复加,像这样的初秋,中午穿薄棉,早晚必着老羊皮袄,七月见霜,大如鸡蛋的冰雹,说来就来,从西宁到此,已遇到过两次,打伤了好多人马。至于风沙不断,烟瘴弥漫,更不在话下。
  延信早就在盘算,天时、地利,如此恶劣,几千里跋涉已不知如何艰辛,还要不断防备准噶尔侵袭,这样天天提心吊胆,用不到多少日子,士气就要崩溃。所以最好的策略,是找到敌人,将他们引来,速战速决,一举聚歼,安心上路,才能集中全力,应付道路的艰难。
  是这样的想法,当然欢迎策零敦多布来挑战。当即派人召请随同护送新达赖入藏的青海、蒙古各部酋长,集会商量破敌之计。
  延信的部下,是以青海的部众为主力——青海与蒙古、准噶尔一样,各部落的酋长,都是元朝皇室的后裔,一向分左右两翼。
  清朝开国,青海两翼最为恭顺。因此两翼的“汗”都被封为亲王,所辖各小部落的“台吉”,封为贝勒、贝子。这一次最忠于朝廷的达什巴图尔亲王,遵从皇十四子抚远大将军的约定,亲自率领部下五台吉,集兵三万五千,听从延信的指挥。
  此外蒙古及绿营共一万五千。延信有五万人不用,自然不把策零敦多布放在眼里。不过,他亦不敢轻敌,集议之时,先虚心向达什巴图尔请教。
  “不必客气!延将军,”达什巴图尔答说,“行军作战,号令必须齐一。我听延将军的调遣就是。”
  “既承亲王谦辞,我就僭越了。”延信随即将他希望速战速决的想法,很透彻地作了一番讲解。
  这当然是一个能够获得一致支持的策划。不过,作战不能有后顾之忧,如今达赖在军中,必得分兵保护。行动亦受拘束,达什巴图尔认为这一局必须筹妥善之策。
  “亲王的见解高明之至。”延信衷心同意,“请大家出主意,只要妥当,我无不听从。”
  “将军!”默尔根台吉问道,“卑禾羌海偏西有个海心山,你可知道?”
  “卑禾羌海”就是青海,蒙古人则称之为科科诺兰。延信点点头答说:“我知道青海之中好几个小岛,以海心山为最大。”
  “不但最大,也最好。是蛮之幛中的乐土,树木青苍,风景绝佳。海心山上有好几个庙寺,不如送达赖暂且在那里安床。等打退了策零敦多布,再去奉迎。”
  “这个主意好!”延信问道,“各位以为如何?”
  “确是个好主意。”达什巴图尔说。
  延信心想,新达赖的安全固不能不重视。达什巴图尔也是个紧要人物,万一有何差池,责任甚重,因而顺理成章地说:“我想就烦亲王陪达赖到海心山暂住,静候捷报,请勿推辞。”
  达什巴图尔看一看他的脸色笑道:“莫非将军以为我老了,上不得战场?”
  “哪里,哪里!亲王老当益壮,我是最佩服的。不过,尊敬达赖,我想该由新王相陪。”
  听他言词恳挚,解释的理由也很站得住,达什巴图尔领受了好意,深为感动,当即表示接受。
  “那么,我就将达赖郑重托付给亲王了!”说罢,延信起座长揖。
  这一下,更是面子十足。达什巴图尔还礼以后,对五台吉有番话说。
  “罗卜藏,你们听好了!”
  达什巴图尔的长子叫罗卜藏丹津,他这样指名称“你们”,自然是包括青海五台吉在内,所以都跟着罗卜藏站了起来听训。
  “天朝大皇帝,恩泽如天之高,如地之厚,如今派延将军护送达赖安藏,顺应青海蒙古子民的意愿,我们当然要效前驱。延将军亦是金枝玉叶,肃亲王的孙子,当今皇帝的胞侄。你们都看到的,体恤我上了年纪,不让我亲当前敌。这样殷厚的情意,我实在感动。为人当知恩图报,你们应该感激延将军,格外奋勇!这亦是替我、替青海争气。”
  “不敢,不敢!”延信逊谢,“亲王说得太好了!”
  “你们还不替延将军道谢!”达什巴图尔叱斥着。
  于是由罗卜藏领头,向延信行礼。但延信却忽然觉得不乐,因为他在无意中发现罗卜藏眼神闪烁,带着点悻悻然的表情,心里在想,这个人,可得好好防他。
  将达赖与达什巴图尔送到海心山以后,延信决定立即动手。但由东往西,一直到柴达木盆地所设的“军台”,不断派人来报,策零敦多布在构筑防御工事,似乎有挡路坚守的模样。倒使得延信有些着急了。
  细细研究下来,共有三策破敌,一是硬攻,二是奇袭,三是诱敌。他无法确定哪一策最好,便又召集部将共议军情。
  “自然是硬攻!”罗卜藏说,“天朝大军,兵精将猛,怕什么?”
  语气与神态,都带着讥刺的意味。
  延信声色不动地在心里盘算,世人虽意存轻视,但也不能说他的话错,声势夺人,亦是用兵的一法。
  尽管也有人赞成诱敌之计,而延信毕竟作了硬攻的决定。这等于是接受了罗卜藏的挑战,有些看出了其中曲折的,都默默地在注意,要看延信是如何硬攻?
  很快地看出来了,延信是以军威慑敌之胆,先派出先锋两队为斥堠,相距约三五十里,大军接续前行。
  首先是平逆将军的大印与王命旗牌,由亲军校捧着,在两行执旗的马队护送之下,作为前驱。
  接着是大纛旗高举,护纛的精锐,刀出鞘,弓上弦,目不斜视。
  跟在后面的是将军的属官,文武皆有。
  间隔一大队人马以后,是将军的辎重,有马有骆驼。
  然后是旗步相间的各种作战队伍。
  延信亲自督队,左右亲军夹护。
  但是遍野刀光旗影,绵亘数里;军容真个如火如荼,壮观之极。
  果然,军台报来,策零敦多布的阵地,乱纷纷地已露怯意。
  延信由于先声夺人,更增信心。下一天便命罗卜藏率队出击。
  “台吉,”延信在颁令之前,先有一番话说,“我久闻你智勇双全,这破敌的第一功让给你。不过,凡事不可强求,胜败亦兵家常事。倘或出师不利,你须记着,我领大军为你全力后援。你不要做出了让我对不起亲王的事来!”
  意思是罗卜藏如果兵败不退,以致阵亡,便是他对不起达什巴图尔。
  这些话看似体恤,其实却在激将。罗卜藏心里很不舒服,立意要争一口气,所以冷冷地答说:
  “请将军放心,我还不至于败给策零敦多布!”
  “切切不可轻敌!”延信仍然诚恳地叮嘱,“胜了不可穷追!孤军深入,兵家大忌。”
  这一次不言败而言胜,罗卜藏心里比较好过些了,答一声:
  “理会得!请将军看我明天一早破敌。”
  第二天黎明时分,罗卜藏带着他所属的三千人,归数出动。排面拉得极宽,所以在后面的大军,只在漫天烟尘中,听得万蹄奔腾,如夏日荷塘急雨,那喧哗之声,令人兴奋不已。
  等尘沙稍定,延信随即下令,派黑龙江马队埋伏接应,如果罗卜藏败回,先不必拦截敌人,等全队皆过,断他们的归路,逆向进击。
  黑龙江的马队都属于满洲索伦族,世居黑龙江两岸,以渔猎为生,还是半开化的野人,但强弓善射,勇猛绝伦,而且说一不二,最忠实不过。
  领队也是索伦人,官拜副都统,名叫虎尔木,领了将令,随即出动,照计行事。
  接着延信又下令警戒,调集所有的火枪管,置于前列,压住阵脚。
  部署已定,传令召骁骑校椎椎进见。
  这椎椎是蒙古人,名字念做“吹吹”。其名甚怪,其人更异,身不满五尺,长了一对碧绿的眼睛,与一身又长又黑的汗毛,像一头猩猩。此人被延信视如至宝,因为他有三项人所难及的长处,对于行军作战,帮助极大。
  第一项长处是目力特佳,登高望远,三千里外像羊这么大的东西,就能辨识无误。不过,这项长处在西洋的望远镜传入中土以后,比较不太重要了。
  第二项长处是记性过人,不论什么人,不论什么地方,只要见过到过,就再也不会忘记。哪怕是变了形,也逃不过他那一双碧绿的眼睛;因此每逢抓到谍探奸细,都要请他来看一看,他一眼就能断定,此人在何处见过,当时是何神态,着何服饰,甚至能指出此人是否经过化妆。
  这虽难能可贵,但用处不大。在塞外行军或者风沙骤起,平空添了许多沙堆,或者大雪纷飞,弥望皆白,没有山川树木,更无人家楼阁,可藉以辨识方向,非迷路失道不可。但有椎椎在就不必担心了。
  第三项长处,在紧急时,可保一军之命。
  原来椎椎不但目明,而且耳聪。沙漠中皆是伏泉,遇到缺水,全军皆渴,几乎要疯狂时,只要椎椎骑着马在周围找一找——以耳贴地,细听片刻,总能找出泉水来。
  如今延信要借重他的是第一项长处,登上高处,看一看罗卜藏的动静。
  椎椎欣然领命,并且作了约定——身藏三面旗子,胜为红旗,败为白旗,不见踪影则为黑旗。
  等他策马出阵,延信又派出骑哨——两人一队,一里一站,一共派出去六十个人,回来了十个,知道椎椎已在廿五里以外了。
  到得日中时分,只见两匹黄马绝尘而驰——是最后一队骑哨传信来了。
  延信得报,出帐立等。骑哨一到,滚鞍下马,气急败坏地大叫:
  “白旗!白旗!”
  罗卜藏出师不利,却不知他是力拼还是败回,这只要看椎椎是不是马上回来,便可以知道。
  当然,延信是要作罗卜藏败回的准备的,因为这一下等于实现了诱敌之计,反败为胜的大好良机,岂容错过?
  当即下令,前队仍以火枪保护大营,压住阵脚;中队、后队迅即向两翼疏散,等索伦人绝了敌人的归路,估计罗卜藏会回师反扑时,两翼即向中间收束,完成包围,聚而歼之。
  不过,右翼的兵力较为单薄,延信准备敌人可由此突围。
  围城必留缺口,是稍知兵法的人都了解的,否则就逼得对方拼命到底,固守不下;相反地有个缺口留在那里,恰好助长了他的贪生之念,便无恋战之心,更易得手。
  延信对诱敌之计,考虑过很久了,认为围城如此,围人亦复如此,所以调兵遣将时特意在右翼示弱。
  但在示弱的同时,亦打了个如意算盘。想法是从三国演义上来的:从延信的曾祖父——太宗皇太极在位的年代起始,便拿这部小说视作兵法,特别译成满文,分发到八旗去研读。延信亦曾熟读满文三国演义。想到赤壁鏖兵,诸葛孔明遣关云长华容挡曹的故事,认为不妨师其意而略加变通,事半而功倍,很值得一试。
  他的想法是,敌人被诱入伏,在四面合围之下,必定向阻力较少的右翼突围。官军自东往西进击,右翼是在北面,敌人由这方面夺路而走,回老巢也近些,所以论势论理,乃至于论情,都以冲破右翼为上策。
  既然如此,何不在他们必经之路上设伏?
  打定了主意,延信找向导来细问了山川、道路的艰险难易,决定派亲兵等候在一处必经的山口,待敌人夺围成功,喘息未定之际,迎头痛击。
  部署甫定,椎椎疾驰而来,身后跟着二十多人马,所有的骑哨都自动撤回来了。
  “怎么样?”延信直迎到马头前,“敌人有多少?”
  “一万有余。”椎椎气喘得很厉害,所以答语简单,无法多说。
  “罗卜藏呢?损失重不重?”
  “不重。几乎是全师而退。”
  “喔!”延信不解,“既然没有什么伤亡,何以撤退?”
  “我不知道。”
  延信心想,这话问得确似多余,便问敌人的距离。
  “很近了。”
  “有二十里路没有?”
  “那差不多。”椎椎喘息已定,接着往下说。
  “青海公告打得很好,忽然就往后退了。看来罗卜藏是有意取败的。”
  “为什么?”
  “我不知道。”椎椎忽然凝视着延信,仿佛有难言之隐似的。
  “说嘛!尽管实说。”
  “我不敢说。”椎椎使劲摇着头,“那是决不会有的事!”
  “什么事决不会有?”
  “将军,”椎椎翻着他那双碧绿的眼睛,“你请试想,罗卜藏还能引着敌人来冲阵吗?”
  一听这话,延信大惊,不过脸色却还平静:“妤吧!”他说,“你又立了一功。请先回帐休息。”
  “是!”椎椎行了礼告退。
  延信却认为椎椎的忠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凝神细想一会儿,认为罗卜藏有趁火打劫的企图。
  原来罗卜藏本就对延信不满,及至领兵出发,在马上思量,败既不愿,胜了不能穷追,就无法大获全胜,也没有什么意思。这个仗打得窝囊,越想越气,便起了个不顾大局的开搅捣乱的心思。
  他的做法是,与敌甫一接战,便全师而退,引敌来冲阵,如果廷信抵挡不住,是自取之尤。反正他是奉了将令的,情形不妙,不妨撤回,并无战败之罪。如果到时候看情势于己有利,更不妨挥师回攻,由败而胜,也是一场功劳。
  但是策零敦多布,亦很机警,怕中了埋伏,追了一阵,下令收兵;罗卜藏便又转回去攻击,杀声震天,夹领着各种刻薄的辱骂。等对方回身一挡,他却又赶紧撤退。如是三次撩拨得策零敦多布怒不可遏,便将计就计,选派精锐,绕道到罗卜藏的后方,去截他的归路。这一着很厉害,却不知延信军中有个异人在。
  延信接得椎椎的报告,本以为罗卜藏很快地就会赶回来。谁知左等右等等不到,心知情势有异,罗卜藏不是已经反扑,便是被围,因而又命椎椎照老法子去侦察。
  这一次椎椎是特派第一队的骑哨,直接来向延信报告,只有八个字:屡进屡退,实力无损。延信细细研究,大致了解了罗卜藏的用意。越发加强戒备,以便等罗卜藏引得敌到时,可以聚歼。
  转眼间,太阳已经偏西;但见夕阳里一骑飞驰,起先只是一个小黑点,眨眨眼之间,已能辨形,小矮如猴,必是椎椎。他亲自来报军情,可知情势严重,延信便亲自策骑迎了上去。
  两马相遇,各自勒住,椎椎跳下马来,廷信亦即下马,走到一处,椎椎说道:“敌人另外派了一支兵,绕道而来,怕是来截罗卜藏台吉的归路!”
  “喔!”延信问道:“有多少人?”
  “约莫一千五百。”
  “在哪个方向?”
  “右面。”椎椎指着右前方说,“离罗卜藏台吉侧面,只有里把路。”
  “你看到黑龙江的马队没有?”
  “看到了。”
  “他们在哪里?”
  椎椎将身子转过来,往北面一指:“十里之外。”
  “如果他们往南来遮挡,能拦住那一千五百人吗?”
  椎椎想了一下说:“要快。”
  “当然要快!”延信接口说道,“你的判断不错,他们是来截罗卜藏的归路,幸亏让你发现了,还来得及对付。”他又问说,“你的马快不快?”
  “快虽快,不及将军的马快。”
  “你骑我的马去。请你通知虎尔木,立即南下迎敌,我另外派人增援。”延信又说,“这本不该是你的差使,不过派别人去,一怕找不到虎尔木,二怕说不清楚,只好请你辛苦一趟。”
  “这也无所谓!”椎椎从延信的护兵手中接过缰绳,不由得笑逐颜开。因为延信的坐骑是一匹异种名驹,雪白的毛片上,散布着好些制钱大小的红点子,大概是所谓“纯驷”的白马与胭脂马交配而生的名种。延信有个幕友,替它起的名字跟它的名字一样漂亮,叫做“桃花浪”。
  桃花浪不但漂亮,而且跑得快,不但跑得快,而且通灵性。有主人在,它如何肯让人骑。尽管椎惟通骑术,也制服不住它,乱踢乱咬,像匹野马。
  “乖!”延信走上去拍拍马股,“别撒野了!快送了椎椎去,也记你的大功,给你酒喝。”
  原来桃花浪也会喝酒。每逢它奔驰格外出力,回到槽上,必得在水中加少许白干,气力才恢复得快。
  说也奇怪,经延信这样拍马屁抚慰之后,桃花浪帖然就范。不过仍然淘气,等椎椎一跃上马背,立即一冲而前,亮开四蹄,如飞而去。亏得椎椎机警,一把死抓住它的鬃毛,才没有被掀了下来。
  马快路熟,骑术又精,真是眨眨眼的工夫,便发现了黑龙江马队派出来的警哨。椎椎生具异相,全军皆知,所以不须盘诘,很快地找到了虎尔木。
  听得椎椎所传达的延信的命令,虎尔木大感兴奋,立即下令集合。
  但沙漠辽阔,随处都是大路,要怎么样才不致错失,恰好截住,是个绝大难题。这就又要靠椎椎的奇能了。
  行军原有伏地听声的法子,不过在沙漠中,只有像椎椎这样的异人,才能用这个法子。
  他将身子伏了下去,右耳贴地,听了好一会儿,一跃而起,向虎尔木问道:“可有罗盘借来一用。”
  “有,有!”虎尔木将随身携带的一个精巧小罗盘,递了过去。
  椎椎面北而立,身子左右移动,看罗盘指针笔直下垂,指着正南方向,确定了自己面向正北的位置,方招招手将虎尔木唤过来,指点敌人的方位。
  “你看,对方由西往东,是在西北西的位置,距离大概十五里。”
  “只有十五里,那不很快就到了吗?”虎尔木说,“待我领着弟兄迎上前去,给他来个迎头痛击。”
  “那是你的事!”椎椎笑道,“不过,对方要拦的不是你!”
  虎尔木被提醒了,“你是说,对方发现我们,不会接战,会——”他问,“会转而向北,去拦截罗卜藏?”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虎尔木想了一下说:“你的顾虑不错!我大可以逸待劳。”
  左前方大概三里以外,有个沙堆,虎尔木领着他的部下,就埋伏在沙堆后面。
  椎椎认为他的部署很妥当,便跨上桃花浪,很快地又回到了延信身边。
  天色快黑了,策零敦多布颇为困惑。照道理说,对方的归路已断,不是四下溃散,便是回师反扑。谁知追了几十里下来,遥遥望去,对方仍是保持着完整的队伍,怎么样也看不出有受惊的迹象。莫非没有拦住?
  倘或未曾拦住,自己一味穷追,变成孤军深入,犯了兵家的大忌,也许伏兵已绕道到了敌后腹背,有夹击的机会,随时可以到来。如果自己撤兵而回,则派出去截敌的一支人马,即成对方夹击的目标。这一出一入,关系太大了。
  策零敦多布始终踌躇不决,但马蹄甚疾,这样蹉跎着,不知不觉又追下十几里路去。转过一个沙堆,在身后都兰山巅余晖照映之下,隐隐发现五色旗影。蓦地醒悟,不由得大惊失色——怕已入伏了!
  于是他立即勒住了马,从随从手里夺过一具笳角,面向着都兰山的残日,呜呜地吹了起来——这是后队改为前队,迅速撤退的号音。
  五千人马,乱成一片,原地打了几个转,终于一起往西,在归途上疾驰而去。走出五六里外,只见南北两面,旌旗飘拂,万马奔腾,往后回顾,似乎罗卜藏又赶上来了。三面受敌,惟有全力而冲,希望在对方南北两面伏兵未会合以前,逃出“袋口”。否则就等于被封在口袋中,将有全军覆灭之厄。
  就这时,只见迎面又有一路人马,滚滚而来,策零敦多布倒是一喜,只当去拦截罗卜藏归途的那一千多人,回师相救。心里这样想着,不由得勒一勒缰绳,为的是让马蹄稍缓一缓,好看个仔细。
  急切间哪看得清楚?金红色的残晖,正面射来,耀眼生花,望出去是人是马,无非一片黑影。而就在这眨眨眼的工夫,情势已经大变。不但清兵的左右两翼,已将会师,而且发觉迎面冲来的竟是敌人——虎尔木的马队,退敌功成,收军回营,恰好填补了正面的缺口。
  策零敦多布心知已经入伏,对光作战,视线不佳;入敌阵地,虚实不明;三面被围,寡不敌众,天时、地利、人和,都处劣势,看来只有突围逃命了。
  念头在转,身子也转了。策零敦多布心想,清军都调遣在外,后路空虚;刚才诱敌的那支兵,追追打打逃逃,也是疲惫之师,不足为惧,倒不妨假夺围以冲阵,说不定活捉延信,或者俘获了新达赖,挟为人质,则反败为胜,指顾间事。
  起了这个侥幸的念头,顿觉精神一振,一叩马腹,往前直冲,口中大喊“杀啊,杀啊”!
  这股重来的余勇,一开头倒也气势惊人。无奈延信胜算在握,十分沉着——看敌人冲了过来,第一道命令,稳守阵脚,不准妄动;第二道命令,前列的弓箭手,单腿跪地,扣弦待命;第三道命令,火枪营与硬弩间隔排列;第四道命令,头通鼓开枪,二通鼓射弩,三通鼓放箭。
  部署已定,将椎椎找到身边问道:“你知道不知道,火枪、硬弩、弓箭能打多远?”
  “当然知道。”
  “好极!请你司鼓发令!”
  椎椎欣然应命。他那一双明察秋毫的碧眼,见光不畏,向前看得非常清楚。预先估计好三条界线,等策零敦多布冲到第一条界线,立即将高举着鼓槌的手往下一落,二十来面大鼓一齐惊天动地似的响了起来,洋枪开火乒乒乓乓地,只见对方人仰马翻,队伍大乱。
  策零敦多布却不顾一切,依旧冒死前冲,到得第二条界线,硬弩又在椎椎的鼓声指挥之下,一排一排地射了出去。
  这时三面合围的清军已经赶到,正好截住往回逃命的敌人;而回阵休息的罗卜藏,见此光景,岂肯不凑这个热闹,自失立功的机会?斜刺里领兵冲来,前后夹击,使得最后预备着的弓箭手,竟无用武之地了。
  杀到天色已暗,告一段落,延信吩咐收兵,清点战果,敌人死伤两千有余,投降的亦有三千。自己这面的伤亡,只一百多人。可说大获全胜,美中不足的是,策零敦多布趁黑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