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人乐有贤父兄



  “安藏”的目标,可说已完全达成了。封号为“宏法觉众”的第六世达赖喇嘛,已在九月间坐床;拉藏汗的旧人康济鼐被封为贝子,掌理前藏后事;颇罗被视同蒙古、青海的台吉,掌理后藏后事。同时有上谕:留蒙古兵两年,戍守西藏,以防准噶尔再度入侵。
  但是,皇帝既未大赏将士,又不令抚远大将军班师,确是对胤祯抱着极深的期望,有他的一番打算。
  皇帝是想到孟子上的几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让胤祯在穷边极塞,苦寒荒凉之地,磨练个三年五载,不但“吃得苦中苦,可为人上人”,而且习于军旅,多经战阵,遇到外患内乱,才能从容应付。
  当然,能够收服准噶尔,做到真正的统一,版图之内,尽皆臣服,是胤祯足以继位的一大资格。即使武功上差一点,可是领兵出塞有三五年之久,这番辛劳是其他皇子所不曾经过的,光凭这一点,选取他继承大统,亦可使他的同胞手足,无话可说。
  因此,皇帝在三月间命平逆将军延信、副都统吴纳哈,领兵进驻西藏。五月间命胤祯驻兵甘州,渐次部署远征准噶尔。不幸地,就在这时候,先后发生了两处变乱。一处是在山东,有个盐枭叫王美公,聚众作乱,自封为“大将军”。这场变乱,形同儿戏,很快地为官兵扑灭了。
  另一处比较严重,发生在台湾南部,有个原籍漳州府长来县,移居凤山的朱一贵,是洪门天地会的首脑之一。虽以养鸭为生,但任侠好客,很有些前明志士、山泽英豪、奇僧侠客,出入其门,酒酣谈兵,意兴极豪。
  其时承平日久,吏治日坏。知府王珍是个贪官,苛征暴敛,民怨沸腾。康熙五十九年冬天,格外寒冷,兼以地震,失业人多,谣言四起,于是起事的机会成熟了。
  领头起事的是两个客家人,但用朱一贵的名义号召,一时远近宣传,声势浩大。四月十九正式竖旗,先占冈山,后攻凤山,连破清兵,五月初一占领台南府城,知府以下的文武官员,纷纷上船逃回福建。总兵欧阳凯阵亡,更使得局势急转直下,诸罗县城亦为北路军所占领了。
  到得五月初四,朱一贵称王建号,但民间却送了他一个“鸭母帝”的称号。下置国师、太师、将军、都督、尚书内阁科部、巡街御史等官职。“新贵”仍拿戏班子里的行头穿在身上,招摇过市,后面跟着一班顽童,拍手嘻笑,了无尊严可言。
  反清复明的大业,一开始便成了笑柄,因而有一首民谣:“头戴明朝帽,身穿清朝衣;五月称‘永和’,六月还康熙。”永和即是朱一贵所定的年号。
  当时福建的水师提督叫施世骠,是施琅最小的一个儿子,领兵驻扎在厦门,从难民口中得知朱一贵作乱,一面飞函省城告发,一面率师出海,直航澎湖。
  等到在省城的闽浙总督满保,星夜赶到厦门,逃在澎湖的台湾府道等官,亦已有详细报告送来。满保檄调南澳镇总兵蓝廷珍,委以平乱的全责,会同施世骠共领兵八千、船四百艘,扬言分北港、鹿耳门、打狗三道攻台,其实专攻台南的鹿耳门。事先大发布告:“大兵登岸之日,一概不许妄杀。有能纠集乡壮,杀贼来归者,即为义民,将旌出功。”这一通露布,抵得上十万兵。一时盲从之徒,纷纷歇手了。
  当然,起事之人中确有心存明室的忠义之士,但更多的是贪图非分的富贵。为了那些空中楼阁,自我陶醉的名号,“客庄”与漳泉两州的人,由口头龃龉,演变成自相残杀。而蓝廷珍会同施世骠,只七天工夫,便攻入安平。此时间闽粤两派,械门正酣。
  朱一贵倒是条汉子,兵败被擒,昂然不屈。辗转解到京里,刑部官员问他,以一匹夫,敢谋大逆,所为何来?他平静地答说:“想复大明江山。”
  这一场叛乱在六月间就平定了。但处置善后事宜,却颇费周折,直到年底,方始大定。于是康熙六十一年开始,皇帝又专注在征准噶尔一事上了。
  抚远大将军皇十四子胤祯是前一年十月奉召入观的。在此以前,特命年羹尧陛见,让他兼理陕西的军务,官称由“四川总督”改为“四川陕西总督”。回任之时,特赐御用弓箭,慰勉备至。朝中每一个人都看得出,皇帝要重用年羹尧了。
  但是重用年羹尧的用意,皇帝却绕了几个弯子,才让年羹尧知道。先是跟德妃说,由德妃去告诉皇四子胤,再由胤关照年羹尧。
  “阿玛跟我说,年羹尧是四阿哥门下的人,他最听四阿哥的话。”德妃跟胤说,“十四阿哥跟四阿哥,情分不比别的阿哥。年羹尧如果尊敬四阿哥,对十四阿哥就得另眼相看,格外出力帮十四阿哥。这话,阿玛让我告诉你。”
  胤听得这话,心里难过得很,但表面上声色不露,“阿玛的意思,儿子怎么不知道。”
  他说:“不用阿玛跟娘叮嘱,我早就告诉过年羹尧了,无论如何要帮十四阿哥成此大功,不然就是对不起我!”
  于是胤召宴年羹尧,而且邀了许多陪客,筵次谆谆叮嘱,务必善辅抚远大将军,平定西陲,上释君父之忧。那一片至诚,令人感动不已,都说十四阿哥何幸而得一如此友爱的同母胞兄。
  但到了密室秘会,却又是一副嘴脸了。他问年羹尧:“第十四的,你看他怎么样?”
  “王爷是问十四阿哥的武略,还是带兵御将?”
  “都问。”
  “是!”年羹尧想了一下说,“武略无所表见,带兵有恩,御将不严,一言以蔽之,不足为忧。”
  “不能这么大意。他是大将军,用正黄旗纛,大家本来就对他另眼相看。再拿着国家的钱粮,收买人心,怎么说是不足为忧?”胤又加一句:“千万大意不得!”
  “王爷的大事,奴才决不敢大意。不过——”年羹尧欲言又止地。
  “说啊!”胤催促着,“此时此地,有什么好顾忌的?”
  “奴才在想,谋大事总要里应外合才好!奴才不知道内里有什么人在替王爷出力的?”
  胤为人极其深沉,听年羹尧问到这话,先就想到他为什么要问这话。“里应外合”四字虽不错,但操纵的关键,必须握在自己手里。年羹尧只要外合,实在不必问里应是什么人。
  因此,他就不肯说实话。“现在还没有,”他说,“不过我在留意。”
  “依奴才看,‘舅舅’倒是好帮手,王爷不可不假以词色。”
  胤心里一跳。他说的“舅舅”隆科多,正是自己出全力在笼络的,不过自觉形迹异常隐秘。而如今年羹尧忽然提到此人,是不是行事不密,有什么迹象落到了外人眼中,不能不问一问。
  于是,他声色不动地问:“何以见得‘舅舅’是个好帮手?”
  “‘舅舅’在奴才面前提起王爷,他说,十几位阿哥,照他看,只有四爷顶了不起。”
  “喔,我是怎么了不起呢?”
  “奴才不敢问。”
  “为什么?”
  “奴才在王爷门下,如果太关心了,岂不惹人疑心。”
  “好!正该如此。”
  “如果王爷觉得奴才的话有点用处,奴才倒还有些话想说。”
  年羹尧的那些话有用处?胤在想,自然是劝他笼络隆科多,做个好帮手这句话。于是他点点头说:“你有话尽管说!说错了、说得文不对题都不要紧。只当闲聊。”
  “是!奴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把话说错了,王爷一定矜怜奴才的一片诚心。”
  作了这段表白,年羹尧提出他的建议:隆科多现任古称“九门提督”的步军统领,职掌保卫京师的全责。所管的事务很多,而最重要的是肃清奸宄。如果隆科多将这个差使干得有声有色,便能获得皇帝充分的信任,参与一切机密,这对胤是非常有利,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如今各王府多招纳奇材异能之士,王爷韬光隐晦,不肯随波逐流,自然是见识远大之处。不过奴才在想,舅舅手下倘也有几位杰出人才,一则可帮舅舅把差使当得更漂亮;再则缓急之际,亦可转为王爷所用,诚为一举两得之计。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胤听得句句入耳,怦然动心,而表面上却还不肯认真,只说:“你别问我!原说了的,只当闲聊,你说你的好了。”
  “奴才先要说个前明的遗老之后,本朝的监生,在史局修过明史,如今归隐在家的黄百家。
  “黄百家!”胤问道,“是黄宗义的儿子不是?”
  “是的。黄百家多才多艺,大家知道他从梅文鼎学过天算,不知道他还是技击名家,写过一卷‘内家拳法’。”
  “喔!”胤大感兴趣,“他怎么会懂技击呢?”
  “不但懂,而且精通。渊源有自,说来话长。”
  话要从内家拳的始祖、武当山的张三丰说起。自宋至元,由元及明,内家拳的大宗师,名叫王宗岳。他有个得意弟子叫陈州同,是浙江温州人;陈州同传张松溪;张松溪传叶继美,此人是宁波人,所以内家拳又由温州传到宁波。叶继美收了五个徒弟,最小的一个叫单思南,尽得真传。其时已在崇祯年间,去明亡不远了。
  单思南早年从过军,晚年归隐家乡,摆了个场子收徒弟,一则糊口,二则遣闷,根本就不想找个传人。他的徒弟亦没有什么成材的——俗语说的“穷文富武”,无非纨子弟,只想学两招花拳绣腿,在人前炫耀而己。
  独独有个叫王来咸的,是有心人。他们师兄弟住在楼上,到得夜深,他人鼾声如雷,王来咸却伏在楼板上,从缝隙中悄悄偷看师父练拳。这叫“偷拳”,是武林中犯大忌的。所以王来咸一声不敢响,遇到不解的地方,亦不敢去问师父。这样两年之久,单思南的本事,已让王来咸偷到十之六七。再要进步,就除非师父指点了!
  于是,王来咸尽力讨师父的好。单思南有茶癖,王来咸关照家里办来天下名茶,又学会了烹茶的诀窍,然后打造一只极讲究的银杯,每天一早一晚,伺候师父品茗,日久天长,单思南终于以不传之秘,传授了王来咸。
  所谓“不传之秘”,乃是点穴。一举手之际可以决人生死,所以王来咸出手极其慎重,非万不得已,决不轻发。一次有个恶少,逼他出手,王来咸始终容忍,及至辱及他的父母,非有表示不可了,但仍然手下留情,所点的一个穴道,与膀胱有关。因而此恶少几天不能小解,直到他磕头谢过,方始解去。
  当然,行侠仗义,少不得替人报仇,有一双弟兄不和,哥哥用重金聘请王来咸去整他弟弟,王来咸断然拒绝,说“这是以禽兽待我”。因为深明伦理,所以明朝既亡,钱肃乐在浙东起义,王来咸毅然投效。事败归隐,颇有人卑词厚币,登门求教。而他不屑一顾,自己担粪锄地,种菜为生。惟独与黄百家交好,尽传所学。年羹尧认为能将他请到京师,以他所着的那一卷“内家拳法”,传授由禁军中特选的勇土,会有莫大的用处。
  听他讲完,胤惋惜地说:“样样都好,只可惜黄百家的身份不好。明朝志士之后,必然引人注意,是非从此多矣!”
  “然则有一个人,不妨由步军统领衙门,奏调进京。”年羹尧说,“此人名叫乔照,现任浙江提督。”
  “这乔照有何长处?”
  “他是‘四平枪’名家,藏有两本枪谱。治伤的药酒方子,海内第一。”
  “这个人用得着,我得便跟舅舅提一提。”胤又问,“此外还有什么杰出的人才?”
  年羹尧想了一会儿答说:“有两个。一个七十多岁了,怕不肯出山了。”
  “是谁”?
  “此人叫冯行贞。”
  “冯行贞?”胤偏着头想,“好像听见过这个名字。”
  他想起来了!冯行贞是江苏常熟人,书香门第,温文尔雅,却生性好武,自己练出好些别出心裁的武艺,作为娱乐。譬如先发一矢,紧接着再射一矢,前矢缓,后矢急,于是后矢击落前矢。这一手本事,他练了十年才成功,然而只是神奇而已,并无多大用处。
  倒是有些自创的武器,效用很大。有一种名为“灰蛋”——拿鸡蛋打个孔,漏掉黄白,灌以石灰,用皮纸封好。每周出门须经荒郊险山时,总带几个在身边。遇到强徒剪径,自显力所不及,便取个“灰蛋”掷到对方脸上,石灰眯目,无不大吃其亏。冯行贞常到北方访友,山东有个响马浑名“老倭瓜”,常常告诫部下:“遇到常熟冯二公子,千万少惹他!”
  “我年轻的时候见过他。”胤忆着往事道,“那时他在康亲王杰书帐下效劳。杰书死在康熙三十六年,由他的长子椿泰袭爵。椿泰的六合枪是很有名的,舞起来十几个人近不得他的身,据说就是冯行贞教的。我在康亲王府见到他,大概是康熙四十年的左右,二十年了,他还健在?”
  “是的,不过归隐了。”
  “那么,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奴才劝王爷无论如何要罗致了来!不然,就要到八爷府里去了。”
  “八爷”便是胤。曾因图谋立为太子而被软禁,去年方始解禁释回。如今表面上虽无动静,但皇九子胤、皇十子胤都跟他很好,暗地里仍有活动。
  在胤看,胤也是他的一个劲敌,所以听得年羹尧的话不由得关切地问:“此人叫什么名字?”
  “叫甘凤池,是江苏江宁人。他善于借力取胜,所以越是强敌,受创愈甚。”年羹尧忽然问道,“山东即墨有个马玉麟,王爷想来知道?”
  胤知道,因为马玉麟前几年在京里很出过一阵风头。此人身体极其魁梧,肚子很大,每天起身,用一幅很长的白布将胸腹之间捆得紧紧地,上墙爬柱,捷如猿猴。膂力之好,更不待言,曾经几次在王府中与侍卫角力,无不占尽上风。
  “以后听说他到江南去了,就此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听见过这个人。”胤问道,“你怎么忽然问起他?”
  “他的销声匿迹,就是因为甘凤池的缘故。”
  原来马玉麟作客扬州,为一个大盐商奉为上宾。这个盐商也姓马,生性好武,更好新奇。看马玉麟的本事,不过那一两套,日久未免有些厌了。
  有一次这盐商到南京去访友,无意间邂逅甘凤池,看他中等身材,一无足奇;但偶或漏一两手,令人目炫神奇。譬如一只锡酒杯到了他手里,要长就长,要方就方,而且谈笑处之,不像马玉麟,每到奏技之时,神情紧张如逢大敌似的。这就使得这盐商在心目中,将甘马二人分出高下来了。
  于是,坚邀甘凤池作扬州之游。一到那天,大张盛宴,为他接风,当然也请了马玉麟。但等他一到,只见甘凤池已为主人让在首座,马玉麟当时就变色了。
  不但变色,而且发话,说他在京里为各王府招致,每处皆被奉为首座。如今不甘屈居其次,说主人看不起他。当时要跟甘凤池一见高下。
  甘凤池自然逊谢不遑,无奈旁人有看不惯马玉麟平时那股盛气凌人的模样的,便在一旁拿话挤他。搞得势成僵局,非比划比划不可了。
  盐商家里的房子都很大,便挑了一座厅作比试之处。马玉麟步步进逼,甘凤池步步后退。到得退无可退之时,不知道他怎么一闪,便到了对方身后。如是数次,马玉麟已经见汗了,心里更恼恨甘凤池迹近戏侮,咬牙切齿地要抓到他好好羞辱他一番。
  及到甘凤池退到柱边,忽然腰带断了,正当低头错愕之际,马玉麟见机不可失,用尽全力扑了过去,双手是个“大开门”,以为一把可以抱住甘凤池。哪知抱倒是抱住了,却抱的是一根柱子;而且额头碰在柱子上,鼓起一个大疱。
  这一下惹得哄堂大笑。马玉麟羞愤交加,顿时口吐鲜血,面如金纸,摇摇欲倒,却仍旧亏得甘凤池赶上前去拿背抵背,没有让他摔倒。
  不但如此,马玉麟的内伤吐血之症,也还是甘凤池替他医好的。从此马玉麟回到即墨,绝口不谈技击。
  这个故事在胤从未听见过。他当然相信年羹尧说的是真话,但惟其如此,越发猜疑。
  “亮工!”胤唤着他的别号问,“你是哪里听来的?”
  年羹尧笑道:“奴才那里常有江南来的人,这些故事听得多了。”
  “照此说来,你也很结交了一些奇材异能之士。”
  话一出口,胤便自悔失言。再看年羹尧,脸上讪讪地,神色亦不大对劲。
  不过年羹尧的神色,很快地就恢复正常了:“奴才留意奇材异士,亦是为了王爷。”他这样答说。
  不说“结交”而说“留意”,措词颇为得体,胤便装作感动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忠诚,无话可说。这次回任,万里远隔,不过彼此赤心相照,虽在天涯,亦如咫尺。”
  “是!奴才亦就是凭一点赤心,报答主子。”
  年羹尧回任不久,奉命觐见述职的抚远大将军,皇十四子恂郡王胤祯到了京。
  胤祯领兵出征之时,仪节甚为隆重,皇帝御太和殿,亲授大将军金印,用正黄旗纛出京。如今回京,不能没有适当的礼节相迎。所以皇帝事先便有旨意,命礼部拟定仪注奏闻。
  六部尚书,满汉各一,谁的权重,大致视各人才干而定,惟独礼部,总是汉缺的尚书当家。这时礼部的汉缺尚书,刚刚由工部调任,一接事便遇到了难题。
  此人名陈元龙,浙江海宁人。海宁陈家从明末以来,就是大族,本姓为高,所以陈元龙跟早年权倾一时的高士奇,算是同宗,认为叔侄。陈元龙是康熙二十四年的榜眼。长于书法,颇为皇帝所赞赏,所以一直是文学侍从之臣。
  有一次,皇帝忽发雅兴,要写擘巢大字,便对左右说道:“你们家中,各有堂名,不妨说出来,我写匾额赏给你们。”
  于是陈元龙面奏:“臣父之,年逾八旬,臣家的堂名叫‘爱日堂’,倘蒙皇上赐书,荣及九族。”
  皇帝便如言写了“爱日堂”三字,赐给陈元龙。“爱日”通常是人子爱亲之意,由皇帝来写这两个字,实在是异数,所以这个故事颇为人传诵。
  到了康熙四十二年,陈元龙以老父衰病,奏请“终养”——奉养老亲,直待老亲寿终,持服期满再奏请起复,服行官职——七年之后,陈元龙进京,被授为翰林院学士,不久迁吏部侍郎。又放广西巡抚,颇有惠政。康熙五十七年内调工部尚书。此时又调礼部,正好主持拟定抚远大将军回京,迎接仪注一事。
  “为什么是难题呢?”他说,“因为不知道大将军这次回京,算不算凯旋?如果是凯旋,有成例在,事情就容易办了。”
  成例在康熙十九年。安和亲王岳乐受命为定远平寇大将军,于康熙十四年讨伐吴三桂,历时五年,方始奏凯班师。皇帝前一天驾临芦沟桥郊迎,第二天大将军到达,一起拜天,叩谢上苍嘉惠。仪节非常隆重。
  如今既非奏凯,当然不能援用成例。陈元龙召集僚属,几经斟酌,方始定议。抚远大将军抵京之时,皇帝派侍卫一员慰劳:亲贵大臣自贝子以下,齐集朝阳门外迎接。进了京城,大将军诣宫门请安,皇帝在乾清宫召见赐宴,由诸皇子作陪。
  复奏到达御前,皇帝只将赐宴一节删去,其余依议。礼部随即行文各衙门知照,按规定行事。有些人只以为“做此官,行此礼”,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有些人却别有想法。
  这种想法是由热中而来。他们在想:大将军既非凯旋还京,本用不着如此郑重其事,足见皇帝此举,是在暗示,属意于皇十四子继承大使的初心未变。然则如今要迎接的,不是抚远大将军,亦不是郡王,而是一位未来的皇帝。倘或此时让他留下一个深刻的好印象,何患将来不大富大贵?
  其中有个辅国公阿布兰,是广略贝勒褚英的曾孙。太祖共有十六子,元妃生长子褚英、次子代善。褚英在十七八岁时,即以武功赐号为“洪巴图鲁”。满洲称勇士为巴图鲁,“洪”可解释为大,所以“洪巴图鲁”的意思就是大勇士。
  这个“大勇士”到了二十七岁,更被封为“阿尔哈图士门贝勒”,译名叫做“广略贝勒”。顾名思义,可知不仅勇敢,且多智略。谁知太祖这样一个有谋有勇的长子,竟会以“作书诅咒”的罪名,圈禁高墙。到了第三年死在幽所,年三十六岁。据明朝所侦得的实情是,“红把兔”——明朝不知“洪巴图鲁”是何名堂,以译音称褚英为“红把兔”。说他谏父不可背叛明朝,太祖大怒,下令将他处死。这件事官书不载,但多少年来,宗室中口头相传,都说褚英确是为他父亲所杀。
  就因为这个缘故,褚英与他同母弟代善的境遇,大不相同。代善是正红旗的旗主,封为礼亲王;长子岳托封为克勤郡王;三子萨哈封为顺承郡王,皆是世袭罔替。清朝开国,只有八个王世袭,俗称“铁帽子王”,代善一家就占了三个。
  一母所生的弟兄,子孙的荣枯如此不同,褚英之后,便出了好些心理不正常的人,一种是怨恨不休;一种是拼命巴结,想法恰好相反。
  拼命巴结的这一类中,有一个叫苏努,有一个叫普奇,是堂房叔侄,曾因附和胤获罪,被削去公爵。此刻又有一个叫阿布兰,是苏努的胞侄,算辈分比抚远大将军胤祯晚一辈,这就更便于服低做小了。当大将军的仪仗过去,胤祯在前呼后拥之中,缓缓策马而过时,阿布兰突然逸出行列,跪在前面。一个人孤零零地单摆浮搁,显得格外刺目。
  阿布兰却不管旁人的观感,等胤祯行得近了,高声说道:“宗人府右宗人阿布兰,恭迎抚远大将军叔王。”
  叔王是个新鲜名称,不过意思很明白,表示他也是宗室,是胤祯的侄子。见此光景,马上的“叔王”倒很不过意,但一时想不起来他是哪一房的子孙,只在马上欠身答礼,很客气地说:“请起!请起!”
  阿布兰这个举动,有些惊世骇俗。还有些跟他相熟的人,则替他老大捏一把汗。因为宗室中自公爵以上,对于皇子无下跪之礼,阿布兰显然是以储君视胤祯,才有此逾分的礼节。皇帝曾经一再严饬,不准有任何拥立某一皇子之事。而阿布兰的行为,已大干禁例,倘或皇帝降旨追究,阿布兰的性命都会不保。
  然而,皇帝居然毫无表示。不但如此,还有件形迹更为明显的事——宗人府因为皇帝御极六十年,特建碑亭,树立一方神功圣德碑,由翰林院撰文,颂扬备至,而送到宗人府,阿布兰认为文字不佳,另外命人改拟,大为称赞抚远大将军的武功。而此文进呈以后,皇帝居然批准了。
  这一来,皇帝的意向更明白了,胤祯将继大位,已是铁定不移,人人心照的事。
  “发到军前的十三名御吏,”皇帝问道,“近况如何?”
  “一发到军营,儿子依照常规,把他们分派到比较安逸的地方。不过,”胤祯恻然不忍了,“已经有四个人死掉了。”
  “死的是哪四个人?”
  “只记得有个叫李元符。”胤祯老实答说,“其余的,儿子记不起了。”
  “这也罢了!”皇帝又问,“那活着的九个呢?你是不是格外照顾?”
  “儿子没有管这些小事。”胤祯答说,“发到军前来效力的很多,儿子专派一个靠得住的人管。”
  “这也不错!不过言官得罪,不是一件小事。”
  听得这话,胤祯愣了一下才应声:“是!儿子记着。”
  “光记着还不够,你得好好去想一想!”皇帝用谆谆教导的语气说,“有人说,前明亡于言官,这话自然也有他的道理。可是,往深里去想一想,前明的言官,为什么会成群结党?为什么会出以那样激烈的态度?都是前明的皇帝有激使然。前明的皇帝都很怕事,或者奏章留中不发;或者不问是非,一味抚慰;或者用镇压的手段,像俗语所说的,杀鸡骇猴,以为用严刑可以吓阻言路。结果,凝成一股戾气!前车之鉴,不可不慎。”
  这是授以帝皇之学,胤祯很用心地听完,想一想问道:“阿玛的意思是,凡是言官,都应该另眼看待?”
  “当然!自古以来,凡是盛世,无不重视言官。”
  “可是,可是——”胤祯讷讷然说不出来,因为要说的那一句话,似乎非常无礼,不便出口。
  “可是什么?为什么不说?”
  “儿子不敢说。”
  “不要紧,你尽管说好了。”
  “阿玛把那十三个言官充了军,似乎有人在背后会有闲话。”
  “是说我不尊重言官?”
  胤祯先不敢响,然后陪笑答道:“儿子可不敢这么说!”
  “傻孩子!你竟不知道我的苦心。我是给你机会。”
  “给我机会?”胤祯在心里想,细细琢磨了一会儿方始领悟,但还不敢自信。
  “阿玛是说,给儿子一个市恩的机会?”
  “也不是市恩,是让你有个视情形不同,分别作适当处置的机会。”皇帝说道,“言官说的话一样,而用心不同,有的是真知灼见,心以为善,虽死不悔;有的是激于意气,一时盲从;有的是受人指使,口是心非。原情略迹,自然要有不同的处置。”
  这使得胤祯想起代父从军的王奕清、奕鸿两兄弟。王奕清还是奉旨行事,王奕鸿自甘陪伴长兄,同在塞外受苦,更为难能可贵。
  于是他说:“儿子想请阿玛降旨,把王奕鸿放回来,官复原职。”
  “这样做不好!”皇帝大不以为然,“很不好!”
  胤祯大出意外,自觉他的想法并没有错,何以会“很不好”?照此看来,自己的程度比父亲差得太远了,不由得大为沮丧,而且也很困惑。
  “知子莫若父”,皇帝立刻就看到了他心里,“你提到的这件事,正好作为一个例子,让你学学驭人之道。”皇帝问道,“我先问你,如果你是王奕鸿,我把你放回来官复原职,你会怎么想?”
  “自然感激皇上的恩典。”
  “除此以外呢?他回想一想,当初出塞的本意,心中作何感想?”
  胤祯细细体会了一番答说:“如果他本心真是要陪伴兄长,如今心里当然还是很难过,留他哥哥一个人在吃苦。”
  “这不结了!放他回来,不是成全他,是不符他本心的事,何苦来哉!”皇帝紧接着说,“你是从他好的方面去想,再从他本心不良的这方面去想呢?”
  如果本心不良,则当初此举,无非沽名钓誉,谁知弄假成真,有苦难言,方在悔不当初之际,忽尔有释回的恩命,真个求之不得。
  想到这里,胤祯恍然大悟,照自己的做法,好人不会见情,坏人却得其所哉!
  从他脸色中,皇帝又已看出他心中所想,笑着问道:“你想通了吗?”
  “是!”胤祯心悦诚服地说,“阿玛圣明,儿子不及万一。”
  “凡事只要多从人情上去体会,就不会错。”皇帝又说,“你觉得王奕清、奕鸿兄弟,一孝一悌,应该激励,这个想法很好,我很高兴。不过人材要培养,更要经过磨练,我把这十三个言官发到军前效力,也正就是给他们一种磨练。而况王奕鸿自愿出塞,他是不是心口如一,甘愿不悔?如果觉得苦,是不是能咬紧牙关忍下去,你都应该常常考查。这样经过三年五载,磨练成了大器利器再用他,岂不更好?”
  “是!”胤祯不觉拜倒在地,“儿子心里的喜乐,无言可喻!”
  胤祯所说的中心喜乐,出自真诚,觉得古人所谓“人乐有贤父兄”,并不我欺。可是,他们父子之间的这番对话,传到皇子亲贵之间,却被误解了,以为皇帝的意思是,三五年之后,就会禅位于皇十四子,所以胤祯喜不可言。
  这些误解,有些人不过私下以作为谈助而已,但在胤祯的同母胞兄雍亲王胤听来,却很不是味道。密密地在打算,应该如何改变他父亲的决定,或者如何适当的时机,伪造一个父亲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