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



  那天早晨,我正喝着一杯咖啡,一部灰绿色、漆有黄色“警长”字样的汽车停在我那条胡同前。哈里森下了车,径直向我的住所走来。
  哈里森穿一身棕色的警服,由于大腹便便和点三八手枪而显得圆圆的。
  我递给他一杯咖啡,让他在长桌前坐下,他掏出一根长而细的雪茄,点着之后,猛吸一口,然后,慢慢吐出一个完整的烟圈。
  “雷迪,我正在办一宗真正古怪的案子,我想你或者喜欢听听。”那是他求助于我的一贯方式,我点头。
  “那是——一个丈夫谋害了他的妻子。”哈里森没有任何开场白就直奔主题,“我知道是他谋害了她,因为……”他举起手阻止我的提问,“呃,那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表达清楚的……第一,从他整个的行为举止上看,我确认是他下的手。他也知道我明白这一点……但我一直不清楚,他是如何下的手。”
  我继续耐心地听他讲。
  “第二,这个叫罗尔斯的家伙,就此可以获得三十万的人寿险。而他投那笔人寿险还只是五个月前的事。”哈里森轻轻弹掉雪茄烟灰,“罗尔斯一开始就告诉我有关保险的事。他知道我们反正会查到的,所以他打开始就告诉我……”
  动机是足够了,我心想,有些人为了比那更少的钱,也会动手杀人的。
  “第三,这也是最怪的一点。他太太四天前死在家中。死亡前不久,到过他家的邻居说,那时她正在抽筋,于是打电话找阿美镇的比尔医生来,等大夫赶来,她已断气。”
  “晤,那她是什么原因过世?”我急迫地问。
  “你问的,正是我不理解的。不过,从这儿开始,事情就复杂了。”哈里森期望地看看我,显然是希望得到我的帮助,“晤,我们从这位叫莉丝的罗尔斯太太的邻居那儿打听到,她一天至少要喝半加仑的水,而且是瓶装的,阿美镇杂货店的老板可证实此事。”
  简单说来,这位罗尔斯太太认为普通水都有污染,所以她只喝那种从店里买来的塑料瓶装的水。
  我也迷惘不解,为何一天要喝那样多的水?可是,我看不出这和人命案有什么关系?
  哈里森继续叙述前,又吐出长长一缕烟。
  “郡方验尸员验过尸后,声称莉丝是死于什么 ‘柯赛氏综合症’。”
  我猜哈里森是存心要幽我一默,整整我,因为当他着到我的惊讶神色时,嘴巴咧着满足的笑容。柯赛是郡方的验尸员,个子矮小,为人矜持,脾气却颇急躁。
  哈里森继续说:“柯赛说他从没有碰见过罗尔斯太太这种死亡原因。当然,你没法相信柯赛这个人。总之,柯赛会用那样一个怪病名,来表示那是一种新病或什么……而且,对发现一种新的死亡病,他还颇为兴奋,说那样会使他出名……”哈里森声音中透出明显的厌恶。
  “晤,罗尔斯太太因何致命?”我再度发问。
  这一次有了反应。
  “柯赛告诉我,真正的致命原因是……”哈里森侧身从臂部口袋取出一本黑色记事薄,翻翻纸页,“唉,一大串病名,”他抬头看着我,“雷迪,你记也记不住,简单明了地说,是渴死的。”
  那说法真是荒谬,我摇头说:“哈里森,现在,没有人会渴死的。而且,你刚刚还说她一天喝好几瓶水……”
  “也许还不止。”哈里森答道。
  “柯赛在胡说八道,我想,他无非要借此出名。”我的脑中突然闪出这样的念头。
  “也许。不过,不仅仅他是这样说的,他还请奥尔巴尼州立医学院的首席病理学家来看过,就他们告诉我的,她的内部器官像是干掉了。”
  哈里森停了一会儿,看着我,当时,我的表情必定露出狐疑之色,因此他又补充说:“那些大夫用显微镜和化验来证明他们的说法。”
  我再次摇头,作结论似的说:“一定是水下了毒,没有人是因为渴而死的。”
  “当然我也想到下毒,他们也化验了,然后也喂些给老鼠吃,老鼠活泼如常,一连三天仍然一样。那水蒸馏过,至少专家们这样告诉我。”哈里森再吐一口烟,“我总觉得他们告诉我的没错。”
  “你肯定拿到她真正喝的水作样品啦?你知道,罗尔斯可能掉换。”
  哈里森的声调里透着不屑。表示这是不需要问的话。
  “罗尔斯太太死后不久,我就到达那儿。杂货店的老板话很多。他立即告诉我,她一天要喝好多瓶那种瓶装的水,因此,我直接从冰箱里带走一瓶。没有人看到,也没有人知道我取走一瓶的。柯赛和其他的大夫才不理这档子事呢。”
  我总结哈里森告诉我的,“如此说来,有一位妇人,在一天喝数瓶水之后渴死了,她的丈夫因而受益三十万元,你怀疑丈夫是凶手,但找不出致死之因,对不对?”
  “我想你或许会有主意。”哈里森很诚恳地说。
  哈里森来和我商量案情,这不是首次。我是从城里来到石堆村的,在城里,我学过医药、化学、物理等等,我在科学方面的知识非常渊博,起码在哈里森看来是这样。因此,每当哈里森办案遇到困难时,他总是找我,以求获得科学或技术方面的帮助。
  “罗尔斯长什么样子?”我问。
  “他是伯克郡大学的化学教授,据我所知,他在学校里做些私人的研究工作。至于他的长相嘛,我认为你也许喜欢亲自去瞧瞧。事实上我今早正要去看他。我来这儿,是想说不定你也想一道去。”
  假如我要说不去的话,我知道哈里森还会用其他什么诡计来诱使我陪他去的。尽管他假装不经意,但他来找我的目的,我一清二楚,他有一种钢铁般的决心和毅力,从来不相信世界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情。对哈里森来讲,他眼前的这个案子,就如同背部的痒处,知道痒处,但抓不到,哈里森现在的心情,可想而知。
  当汽车停在一幢农舍型的房屋前时,灰云似乎垂得更低。窗边和门廊边,种着十来裸修剪整齐的矮树,草坪洁净整齐,没有一片落叶玷污那片纯绿。
  哈里森像屋主一般的敲打厚木门。
  门慢慢开启,一位穿羊毛衫的男子,透过厚眼镜,好奇地看着我们,好像我们是什么标本,他正在用放大镜或显微镜检查一样。
  罗尔斯年约四十左右,身段很好,没有发福的迹象。当他看见哈里森时,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显露在他长长的、嶙峋的脸上。
  他把门开大些,“哈里森警长,你来了,还带了朋友来。”罗尔斯的声音相当圆润,但隐隐含有一抹讽刺。
  哈里森为我们作了介绍,罗尔斯向我呆板地行个礼,在我看来,他那样子,就像古代人决斗之前的架势,仿佛正期待着一次打斗,而且必胜无疑似的。
  “问话?呃?还有话问?我以为你们已经全问了呢?不过,假如你们愿意,我随时侍候。”罗尔斯的脸上,是一派演戏一般的恭顺。
  我们站立的通道边就是起居室,但是罗尔斯小心地让我们进厨房。他解释说,“我正在准备午饭。”话虽如此说,但我没有看见什么做午饭的东西。
  “警长,来罐啤酒,如何?你呢?”罗尔斯盯视我,那神色含着一种野兽般的凶恶性。
  哈里森和我均摇头婉拒。
  罗尔斯没有再说什么,他轻拍电冰箱门,打开它,推开两罐塑料水瓶,取出后面的一盒六罐装啤酒,“可怜的莉丝,她爱这厨房,尤其是这部新冰箱。她过世之前,我们刚刚买的。”他的声音,此时似乎又改成了殡仪馆司仪员那种忧郁和低沉的声调。
  他从六健装的啤酒盒里拿出一催,指着其余的问我们说:“真不要?”
  我们两人再摇头,他也摇摇头,放回啤酒,再拍拍冰箱。
  他那举动古怪,但他的人更古怪。我想,那可能是因为他正在力持镇静。他虽不疯,但也离疯狂不远——我确信。
  “晤”,罗尔斯说,好像主持整个谈话进程一样,“问我吧I警长。”
  “只有一个问题,罗尔斯先生……”我开口。
  “喔,假如不介意的话,是罗尔斯博士,有机化学博士。”罗尔斯温文地修正。
  “晤,罗尔斯傅士。”我像吃了一只苍蝇一样,感到厌恶,“我只是在想,你的私人研究是否由大学基金支持,或者政府机构,或是什么?”
  不错,我是一击即中,虽然他一定已预期这种合理的问题,但他差不多气得要中风一样。
  “小官僚们的想像,和真正科学家之间,有相当大的距离。”他酸涩地说,“我的计划是由大学和联邦政府双方,各出一半的基金支援。我最近知道这些基金要减少。”他的脸罩上一层愤怒的神色,“他们并不欣赏我的研究工作。”
  “不过,我想你太太的保险金可以弥补这个差距?”
  我看到,哈里森向我勉强做出一个不安的表情,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如此直言不讳,但我觉得直截了当也许能更快地达到我们的目的。
  奇怪的是,我发现,罗尔斯反而冷静下来了。不论他的控制力来自何方,肯定,那力量是强大的。
  “你高兴怎样歪曲,你就怎样歪曲吧。”他一副不与我一般见识的样子,声音居然平平的,“事实上,我投那些保是依莉丝的意思,只是在数月前我才发现那些‘猿人’决定裁减我的经费。”
  罗尔斯这种回答似乎就有些欠考虑,我心里很得意,这也正是我冷不丁问他此话的目的。谁都知道,一桩研究计划不可能会是在一个夜间就被决定裁减掉的,那需要经过相当长时间的酝酿。罗尔斯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但他显然极力想隐藏它,或者说冲淡它。因为从这里有可能挖掘出他的动机。罗尔斯太太已死无对证,无法查是否依她之意投保,不过如此大的投保数目足以证明不仅仅是她的意思。
  我感到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第一,对罗尔斯这个人,我已经有了一个感性的和概念的认识;第二,我的一句简单问话,已经使他露出了破绽。
  既然如此,我向哈里森点点头,我们一同站起来,向他告辞,转身一同离去。
  我想,罗尔斯一定觉得意外,或者还有些失望。因为他居然追了出来,装模作样地问道:“这么快啊?不过,或许你们喜欢看看我已经出版的一些书。”说着,塞了几本小册子在我手中。
  我不经意地把小册子塞进夹克口袋,那些东西除了专家外,在一般人眼中是太专业化了,而且索然无味。
  当我们朝汽车走过去的时候,罗尔斯还在背后大声叫着:“随时候讯。”声音极尽嘲讽。
  回到家,我点燃火炉,火焰增添了我需要的一点欢愉感。对罗尔斯杀妻,我毫不怀疑。要问为什么,暂时,我还说不出所以然。更何况,他那恶劣的态度,也激怒了我。我在安乐椅上坐下来,啜着波恩酒,凝望房屋下面的小池塘。我记起罗尔斯塞在我手中的小册子,于是从口袋里取出来,不是有兴趣,而是没事找事做。
  第一本小册子,从题目上看,我知道他研究的是细胞,而且颇为深厚。但开头的介绍简明、清晰。
  我总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对劲,但,那是哪些地方呢?我闹不清楚。
  如果没有那天晚上我所做的一个梦,我可能永远无法发现什么地方不对劲。
  那梦是关于一个杀妻的男人的,行凶后,男人把尸首藏在地下室新砌的一道砖墙里。一位侦探来查,那男人还引侦探进入地下室,自吹砖墙砌得多好。还不断地拍拍墙……但突然,墙后传来猫叫的声音,当时,一只家猫和女主人一起失踪了……侦探命人挖墙,男人俯首就擒。
  我焦躁又不无惊喜地醒过来了,那真够活生生的,梦中的某些情节烙在我脑中,无论如何挥之不去。无疑的,那是有关哈里森正在办的案子的一个提示,可是,梦境到底要告诉我的是什么呢?我百思不解。
  上午稍迟的时候,我放弃了正在研究的一个电脑计划。下午稍晚的时候,我丢下了正在读的书,坐下来凝视小池塘,因为我的脑中,还在不停地盘旋着晚上的梦境,我相信,它是在给我一种启示,只不过要我去感悟。
  突然,一个想法,从印象和记忆的薄雾中慢悠悠地逐渐成形。
  有一个情况和梦境是相同的。罗尔斯曾领我们去厨房,对那台冰箱,他多做了些不必要的手势,拍拍它,再开启它,而且推开那些塑料水瓶,再取啤酒。
  水!瓶装水!
  一阵电流般的震惊通过我的全身。我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罗尔斯的那几本小册子中,我读过的一些东西和那些水融和上了。
  我在房间踱步子,对所有不可能的事摇头,我希望我的想法是错误的。然而,那想法符合事实,包括为什么罗尔斯太太在每天喝几瓶水后,仍然渴死。我冷静下来,再凝望池塘,几乎惊呆了。假如那想法是事实的话,那么,罗尔斯便是犯了一桩最残忍、最邪恶的预谋杀人罪。
  我希望自己是错的,那死法可不是愉快的。
  那想法很容易测验出来。我打电话给哈里森,问他可否把从罗宅拿出来的那瓶水带来。
  哈里森来时,身着警察制服,他重重地将半瓶水放在桌上,看着我,“我取来的时候就不是满瓶,以后又分析,又喂老鼠,希望这些够用。”
  我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好放在桌子上了:一只空的量杯,一个精确的天平。
  “一会儿就行。”我边用里杯接水龙头的水边说,同时将接满的水杯放在天平上。
  天平的指针转到两磅十四盎司。我说:“哈里森,看看这儿。”
  哈里森从长凳上半直起身,瞄着磅秤。
  “我一会儿再向你解释。”我说着倒光量杯中的水,然后将他带来的塑料瓶中的水倒满量杯,再放到天平上。
  磅针指着三磅三盎司。哈里森再次半坐起来,详申磅秤。
  我胜利地看着他,我的想法正确。
  “看来多五盎司,”哈里森说,“似乎没有什么重要。”
  “那意味着罗尔斯杀害了他的妻子。”我反驳说,“那是我闻所未闻的、最聪明的杀人办法。”
  “你现在就可以逮捕他。”我说。
  “也许你可以了解这一切,那天平依我看并不十分准确。这两瓶水之间有五盎司的不同,究竟意味着什么?”
  “哈里森,”我开始说,“罗尔斯昨天给我几本有关他研究工作用的小册子,他正在试验重氢,重氢也就是我们所知道的重水。”
  哈里森又瞄天平一眼,“你准备告诉我,它叫重水,因为它比普通水重,对不对?”
  “对的。它是用来制造原子弹的,但是研究人员也用它,我不讨论为什么。”
  “现在,你能不能解释一下,它是如何叫莉丝毙命的。”
  “第一,它是有毒的,但不是普通的毒,所以普通的化学试验不能发现。”
  哈里森掏出一支烟,但没有点,他仍在疑虑。
  “普通的水是由氧和氢组成,每一原子里的氧,对两原子里的氢,所以化学式上叫H2O,"
  哈里森不知真懂假懂,只是点点头。
  “简单言之,氢有不同种类,有一种比另一种重,因为一种叫中子的东西加在氢的原子核,当水是由这种氢组成的话,它就重得多,因此也叫做重水。”
  “这种东西有毒?" 哈里森问。
  “人体不能适用,哈里森,重水和普通水没有化学上的不同,人体细胞分不出不同。用了的话,就像饥饿时吃草一样,你虽然吃了不少草,但你会饿死。你可以高兴喝多少重水,就喝多少,但是,你会渴死。”
  哈里森思索了一会儿,“假如人们喝下这些重水的话,怎么能活?”
  “不能活。重水是稀有的。它要购自化学品供应处,价格颇高,大约一夸特八十美金。”
  提到钱,哈里森比什么都感兴趣,他注视着塑料瓶,“你是说,那样一瓶水,要八十元左右?”
  我点头。在哈里森眼中,罗尔斯是变得比以前更加罪不可赦了。然而,另一阵怀疑之色又涌上他的脸孔。
  “那么,那些老鼠怎么不死?”他问。
  “因为你必须喝得够多,时间也要够长,细胞才会只吸收重水。我认为,罗尔斯大约在一个半星期前开始在他太太的水罐中换重水。”
  “你这种说法在法庭上站得住脚吗?雷迪。”哈里森在嚼雪茄了,有些忧心忡忡。
  “会站得住脚的,你可以重新开棺验尸,会有技巧可以发现重水的。用分光计就是办法之一。柯赛和其他病理学家只找化学毒素,他们没有想到重水。”
  另一个想法跳进我的脑中——那个梦境。那比我所想的更具意义。我想到了罗尔斯几次拍打冰箱的样子。但我只说:“你用这揭穿他,他就会崩溃的,他以为用重水是最聪明的办法——也许是。但秘密一旦揭穿,也就变得不聪明了。”
  关于这案子还有一件事烦扰着我,那是有关哈里森的。
  我问他:“哈里森,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一心想逮捕罗尔斯?你为什么一心认他有罪?其实,你并没有证据。”
  哈里森不好意思地看着我,“莉丝是内人表妹,小时候经常坐在我膝上玩的,但自从她嫁给罗尔斯后,她一直过得不开心。我喜欢那个小女孩,也了解她,我不甘心看到她遇害。”
  哈里森多少有些尴尬,这反倒使我不安起来。我送他到前门。他看看外面的天色,补充说:“我想现在就去逮捕他,我一直讨厌他。”
  地面上已经铺了一层薄薄的雪,一阵微风拂过,雪花飘落更多,我清晰地看到,哈里森的足迹,正从我家前门,慢慢延伸到警车的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