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仔细地为欧阳泉诊过脉后，刘御医点了点头，表示经过三日的调养，他已完全没事了。
　　曹伯亲自送御医离去。
　　下人静静地端了一碗刚煎熬好的药汤给半卧在床上的欧阳泉，再静静退到一旁。
　　欧阳泉清俊的脸庞此时只略显苍白，神态则与寻常的淡适清逸无异，只不过他那双澄澈如泉的漆眸更深更亮、更睿智难解了。
　　他慢条斯理地喝着手中的药，清奇的眸似有若无瞟过静立屋里的护卫阿雷。
　　“小缺还没回来？”他淡淡开口。
　　阿雷只怔了极短的一下，立时反应回答：“是。”
　　欧阳泉脸上出现一抹浅浅凉凉的似笑神情。
　　从他三天前醒来，身边的人便告诉他，小缺被他大哥派去为他办事的消息──就连他大哥也如是说──不过，却从来没有人可以清楚地告诉他，究竟小缺是去办什么“大事”。
　　总之，他一直见不到那丫头。
　　当然，他知道为什么。
　　由他们透露出的讯息、由他们传达出的蛛丝马迹，他清楚此刻那丫头所处的窘境。
　　事实上，他很想念她。
　　没想到他会如此想念那爱笑的傻气丫头。
　　将空了的药碗交给下人，他一挥手。“我累了，你们也回去休息。”赶人。
　　照例将所有人赶出“清筑”外后，欧阳泉果真也安稳地沉入梦乡，直到，他等的人来──
　　※※※
　　夜暗。星稀。
　　一抹幽魂似的黑影悄无声息地通过“清筑”外的暗哨明桩守卫，再悄无声息地直掠进屋。
　　只见，就在几不可辨的黑暗中，那抹黑影就这么动也未动地站在床畔，似乎正在仔细打量躺在床上的男人。
　　接着，床上的男人突地睁开了眼睛，而他那双在黑暗中彷如夜星灿亮的眼睛，竟毫不意外般地直视着床边的不速之客。
　　他完全不当回事，可来的客人倒是被他吓了一眺。
　　“三公子！”一声低呼。
　　欧阳泉笑了。他坐起身。
　　“我想，三天已经是你的极限了，小缺。”他轻道，并且唤出她的名。
　　夜闯“清筑”的黑影，便是唐小缺。
　　一直被禁止接近欧阳泉，唐小缺忍耐再忍耐，可忍耐到了第三天，她终于忍不下去了。
　　好心的、相信她的一些人──例如小春、小桃，例如厨头方叔──虽然让她知道欧阳三公子一直在康复中的消息，可无论如何总不比她亲眼看见来得实在。所以这一晚，她终究不顾一切，决定偷溜来看他。
　　偷溜进“清筑”一点都不是问题，有问题的是──她一看到三公子后根本就不想走了。
　　不过她再怎么也想不到，欧阳泉竟然没睡，而且，还神算一样地料到她的到来……
　　唐小缺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欧阳泉的视力早已适应了黑暗，所以他现在可以毫不困难地看到她圆圆脸上愣呆的直傻表情。
　　“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微敛眸掩去其中狡光，他忽地如此道。
　　“咦？啊？”还在茫然状态的唐小缺。
　　“身为我的保镖，你不是口口声声要守在我身边保护我？”他语气平淡地。“不过如今看你毫不在意地怠忽职守三天，你还要我怎么继续留你下来？”
　　这下唐小缺完全被惊醒了！她跳起来。
　　“三公子，不是、不是我不要守在你身边，是大公子他暂时不让我接近你，他以为我、以为我……”急得要澄清她“怠忽职守”的非故意因素，可才说了几句就发现自己好像是在向大人告密的小孩，不由得有点不好意思地一时不知道要不要继续“告密”下去。
　　其实她也明白，欧阳照会对她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欧阳泉，他只是护弟心切。老实说，他没要她包袱款款回家去吃奶就已经算不错的了。
　　她尴尬又懊恼地搔搔头，看着欧阳泉。
　　“他以为让我中毒的人有可能是你。”仿佛瞧出她窘态下的细微思虑，欧阳泉替她接口。
　　一呆，唐小缺简直见鬼了地瞠着他，“你怎么全知道……”醒悟过来，“大公子都告诉你了？”随即忧心地直视他，“那你……该不会也以为是我害你中毒的吧？我说我真的没有，你不相信我？”
　　旁人不信她就算了，若是连三公子也不信她，那她……
　　欧阳泉并没解释他所知道的事不完全来自他大哥。
　　“如果我说，我也不相信你呢？”他以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回她。
　　一道雷劈下！
　　唐小缺乍然沮丧地垂下双肩，偷偷瞄了他没表情的脸孔一眼，她更加有气无力了。
　　“我知道了……我一定要把那害我背黑锅的兔崽子抓出来，再捶得他死个一百次才够……”她小小声地、咬牙切齿地咕哝着。
　　欧阳泉听到了，而且一清二楚。他的黑眸一柔，接着忍俊不住朗笑出声。
　　畅朗的笑声让唐小缺立刻抬起头，看清发出笑声、而且看来还真的笑得很开心的，果真是她那要笑不笑、要不只有似笑非笑两种表情的主子，这让第一次发现他竟也会如此大笑、也能笑得那般让人心跳加快的她，结结实实呆成一只木鸡。
　　当然，她已经完完全全忘记，他们刚才到底说过什么话了。
　　虽然，欧阳泉这百年难得一闻的笑只出现这么一会儿便慢慢收回，不过也够唐小缺惊奇的了。
　　“小缺。”嘴唇仍有隐约笑痕，他轻声唤她。
　　“呃……是。”出游的神思被抓回，唐小缺立刻抬头挺胸应声。
　　欧阳泉黑玉般的眼睛凝视着立在他身前依然神清气爽、仿佛完全没被挫折影响的丫头。
　　“你救了我。”他直言。
　　闻言，唐小缺先是露出神气的一笑，接着又突然垮下小脸，“就是这样才有事……”她在嘴里嘀咕，“啊……对了！你……也不相信我……”想起刚才他说过的话了，她不由气丧、不安地瞄着他。
　　“我有这么说过吗？”望进她灵透可爱的圆眼里，欧阳泉意态自若。
　　“刚刚你明明……”下意识要反驳他的唐小缺，突然若有所悟地怔住──咦？不对！他刚本好像真的不是那么说……他只不过是“假设他不相信”而已……
　　唐小缺乍地朝他咧出憨傻的笑脸。
　　欧阳泉的俊脸也意外跟着柔和下来。
　　“三公子，我很高兴你相信我，不过你别问我，我是怎么救了你的行不行？”虽然心情轻松下来了，不过唐小缺马上想起这件事，坦白对他直接请求。
　　“行。”欧阳泉毫不迟疑地点头同意。
　　看来她给了他大哥如何救他的答案是假，可他并不反对每个人都有保有自己秘密的权利。更何况，她的“秘密”还救了他一命……
　　唐小缺笑得更加愉快了。
　　夜，三更。
　　惊觉夜已深，唐小缺也知道自己从欧阳泉这里得到够多她想要的了。
　　“三公子，很晚了，对不起，你一定也累了……”她赶紧退开一步，“我这就先出去，你快快躺回床上继续休息。”虽然她很想留守在他身边，但不行──她可没忘了她是违反禁令偷溜进来的。
　　她不想被欧阳老大扔出欧阳府。
　　突地，欧阳泉伸手拉住了她。
　　唐小缺心一跳，看了眼被他捉住的手，再把惊疑的视线移向他。
　　“等我睡了，你再走吧。”欧阳泉淡淡微笑。放开她，重躺回枕上。
　　没错，就像出事前一样，每个夜晚，唐小缺总非得在他房中守到他睡了，才肯回自己的房。
　　笑容在她脸上扩散，她随即开开心心地在床边的圆凳坐下。
　　床上，欧阳泉已闭上双眸。一会儿，平稳的呼息声微起，他似乎很快便沉入梦乡。
　　知道他睡了，唐小缺并没有立刻就走。盯着他好看的睡脸，她不禁有些痴傻了。
　　怎么办？他真的如此信任她，那以后要是让他知道她骗了他，她会不会下场更凄惨？
　　其实……其实她也不是很喜欢骗他，只是她不骗不行嘛！而且至今为止，大家也都没发现这件事。因为她做得很好，她也相信自己是最好的，所以她并不害怕被拆穿的那一天到来……
　　他……应该也不会怪她吧？
　　唐小缺不由安抚地拍拍自己心口，调皮地吐舌。可突然间，当她的视线无意中下移到床上男人长而薄的嘴唇时，她的耳根子却莫名其妙地燥热起来──
　　忆起那天喂他喝药的情景了！
　　唐小缺双手捧着自己烧烫的脸蛋，一下跳起来，火速弹离他老远。
　　哇！那个只是为了要救他才不得不那么做，她怎么可以又胡思乱想！
　　唐小缺实在没料到那日与他唇齿相遇的记忆会残留到现在，而且照她如今这脸红心跳的激烈反应看来，她就怕以后要面对他可难过了。
　　不行、不行！照这样下去，她怎么能当个尽责的保镖？
　　一手压着心口，一手拍拍头，唐小缺努力要镇定下来。
　　没事、没事！这事除了她之外，没有其他人知道。要不就把它当作……她偷吃了他几口，行了吧？
　　用力一甩头，不敢再多想、也不敢再继续留下，唐小缺贼似地偷偷摸摸，也像被鬼追似地迅速离开欧阳泉的房间。
　　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转身离去的同时，黑暗中，一双悄悄张开、清泉透澈的眸一直追随在后……
　　※※※
　　“小缺，来，试试我最新发明的雪糕怎么样！”厨头老方一从深井里取出他苦心钻研、冰封了一夜的新玩意儿，便兴致勃勃地凑到又来这里报到的娃儿面前。
　　揉揉鼻子，唐小缺勉强振作精神，伸手拿了一块雪花花的小甜糕就往嘴里塞。
　　“嗯……很好。”嚼了两下，她笑笑地回应老方等着评价的期待表情。
　　老方却眉头纠结起来，双手环在胸前，不赞同地直瞪着她。
　　“仟么很好？我看就算我拿碗狗食给你吃，你也会说很好！”他一把将手上的一盘雪糕丢回桌上，气呼呼地：“你这丫头也真是的！还在为被大少爷禁足的事烦？我就说这件事一定会让大少爷查个水落石出，过两天你就可以再回去三少爷身边干活了。看看你！就为了这点小事连自己最喜欢的甜点也吃得愁眉苦脸……”
　　“方叔，人家哪有愁眉苦脸！明明我笑得很开心。”唐小缺被他训得差点求饶，赶紧朝他扯开一个大笑脸。
　　她明白方叔是关心她，她也真的没将被当嫌疑犯的事放在心上──更何况经过昨夜偷溜去会欧阳泉后，她更不担心了──只是，她实在闲得发慌。之前待在三公子身边虽常得闲，不过至少闲得有名目，可现在咧，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没用的米虫。
　　阿乖如何被喂毒的事，欧阳大公子还是一直追查不出凶手，那照这样下去，总不会她得继续背黑锅，直到她终于受不了地自己请命滚离欧阳家？
　　光是这么想，唐小缺就笑不出来了。
　　老方被她依然笑得不由衷的模样弄得忍不住又吹胡子瞪眼，不过他还来不及再训她下一顶，一名朝厨房里探头的下人像找到了目标地大叫一声，接着立刻向唐小缺跑来。
　　“唐姑娘，原来你在这儿！快、快！大少爷、三少爷在“清筑”等你！”
　　唐小缺马上跳起来，这回真正笑了。
　　※※※
　　清筑的小院前，欧阳照行色匆匆地几乎与才冲跑过来的唐小缺擦身而过。
　　“咦？大公子！”唐小缺倒有些惊讶地发现欧阳照一脸喜色地往清筑外大步走。
　　而自然也看见她的欧阳照，只朝她一扬眉，什么话也没说便带着护卫离开，转眼不见人影。
　　眨眨眼，唐小缺一时有些发怔地当场呆住。
　　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那个……他不是要找她吗？怎么自己却莫名其妙走掉啦？
　　猛回过神，唐小缺很快地往屋子里跑。
　　“三公子！”她不无开心地大喊。
　　只见厅中依旧一身白衫潇洒、儒雅澹逸的欧阳泉，正端坐椅子上闲适地喝着茶。
　　他抬眸，对着冲到他面前、一脸激动的丫头悠然微笑，为她斟了一杯茶。
　　“大公子他……他要让我回来了是不是？”唐小缺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兴奋。
　　虽然欧阳照刚才没说什么，可他没说什么不就表示不反对她在这里出现？不就表示……她被解禁了？
　　“小缺。”轻唤。
　　“是！”笑咪咪站得挺直。
　　“喝茶。”语气平静如昔。
　　“啊？”错愕。
　　不过接着，唐小缺圆眸转了转，突地笑开了脸。她高高兴兴地坐下来，高高兴兴地喝着茶。
　　一时之间，余香四逸。
　　一边捧着茶、一边仔细打量着他，唐小缺可仍有一堆疑问在脑子里打转。
　　“我相信你，而我大哥相信我。”欧阳泉直直望进她困惑的圆眼里，蓦地开口。“他也清楚你没有下毒的理由，他只是怎么也无法释怀你救了我的借口。”事实上，他也好奇，却仍是尊重她的秘密。
　　“我……”冲动地张口欲言，可只吐出一个字，唐小缺又马上一脸古怪地闭上嘴。
　　不行，她不能害了阿娘！就算是在三公子面前，她也不能打破誓言。
　　“对不起，三公子！”面对信任她的欧阳泉，她也只能懊恼地这么回应。
　　“为什么说对不起？”欧阳泉对她蹙眉而视，“因为你救了我？”
　　唐小缺忙不迭摇头。
　　欧阳泉清湛的眸透出了些微笑意，接着突然站起身往门外走。
　　马上抛开所有念头，唐小缺想也没想立刻跟上他。
　　“三公子，你又要到书房了吗？”她直觉问。
　　“不是。”欧阳泉头也不回地往清筑外走，“小缺，陪我出去买东西。”
　　唐小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买东西？你……你要出去逛街？”有点结巴。
　　不会吧？跟了他这么久，她还真没见过他的脚步在皇宫和欧阳府以外的地方踏过，怎么现在他突然想要自己去买东西？怪了！
　　“怎么？不行？”欧阳泉的声音依然冷静。
　　“行，行！怎会不行！只是……三公子究竟想买啥东西？而且为什么买这东西还非要你亲自出马不可？”唐小缺不解。
　　“萱妃娘娘才在稍早之前临盆，我要去买样东西当贺礼。”欧阳泉终于透露了他们方才才得到的喜讯。
　　唐小缺已经知道“萱妃娘娘”是谁了，这时她也不禁张大了眼睛，接着笑了。当然，她也恍然大悟为什么刚才欧阳照会有那种表情和反应了。
　　或许，欧阳老大也是因为这喜事才大方放她一马呢。
　　可不管是什么都好啦！总之她现在又可以重回欧阳三公子身边当保镖才是最重要的，对吧？
　　※※※
　　稍晚，唐小缺一如以往到宫门外去接欧阳泉。回到欧阳府，她才听说府里刚来了位贵客，而且这位贵客还是专程来探望欧阳泉的──
　　相国府的千金小姐。
　　似乎是得知欧阳泉意外中毒的消息，所以相国府的千金小姐邱惜惜来到了欧阳家。
　　一踏进大厅，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大美人，唐小缺的眼睛不由得一亮！
　　“侯爷！”原本正轻声细语和曹伯说话的绝色美人，一见到踏门而入的欧阳泉，立时娉婷起身，朝他嫣然一笑。
　　一时只见美人的艳光四射，就连唐小缺也抵挡不住美人的巧笑倩兮、温侬软语而闪了神，更别提屋里的一干人众了。
　　“邱小姐，不知你芳驾莅临，未及时远迎，失礼了。”欧阳泉的神态自若，显然并没有因为眼前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而稍乱方寸。他的回应，甚至可以说是疏远冷淡的。
　　站在他身后的唐小缺则只差没伸手将他狠狠拍醒──不会吧？他竟然如此对待一个天仙似的大美人，难道不怕遭天谴哪？
　　“侯爷怎对惜惜如此见外？”大美人摇了摇螓首，微微颦眉──而光是这模样就不知又惹得多少人心怜了──“惜惜今日才听闻家父提起侯爷发生意外之事，这才赶忙来探望……看来侯爷的气色很好，身子已经完全无恙，太好了！”纤指抚住心口，她欣慰地轻吁出一口气。
　　任何人见到她这举止，也看得出她关心欧阳泉的程度不寻常。
　　两人周旁的下人，包括曹伯，皆忍不住用某种了然、又乐见其成的暧昧眼光看着这一对郎才女貌的天生佳偶。
　　相国府的千金小姐艳冠群芳早已众所皆知，众城内所有贵族公子哥儿，莫不将娶得这大美人视作一大荣耀与挑战，更何况就连相国大人也有意为小姐挑选乘龙快婿的消息一传出，相国府便几乎被纷至上门求亲的媒人婆踩破门槛。而其实，相国大人原本属意和他在朝知交的欧阳照结亲，不过却因欧阳照早已有一桩婚约在身只好作罢，可两人倒同时把结为亲家的主意打到了欧阳泉身上。
　　想到这里，曹伯也不禁要扼腕叹气了。
　　三少爷竟然拒绝大少爷的提议──没有任何理由，就这样把个所有有眼睛的男人都抢着要的大美人推开了──害他这老管家也忍不住要替他捶胸顿足。不过，就连大少爷都拗不过三少爷，他这老头子又能怎么样？而且人家相国千金原来也一直很倾慕三少爷的才情，如果此事可成，两人真可称得上是天造地谈的一对了，唉！
　　而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不过没想到，即使惜惜小姐知道了自己被三少爷拒亲，似乎仍不多在意，反而在这之后还时常找机会来拜访欧阳府。而她的大方得体其实早已赢得了很多人的心，当然也包括了他这老头。
　　几乎所有人都张大眼睛等着看三少爷被惜惜小姐的一片痴心打动，进而把她娶进门当他们的三少夫人，可是偏偏……
　　曹伯实在很担心他们这清心寡欲的三少爷最后会真的跑去当和尚。
　　欧阳泉宛如晴空般清澈的眼眸停驻在邱惜惜娇艳如花的脸上，微微淡笑。
　　“多谢小姐的关心，还劳烦你亲自过府探望，实令我过意不去。”声音柔和而有礼地回应她坦露的关切。
　　仿佛不觉他的冷淡，邱惜惜依然给了他一个清艳笑靥。而她美眸微转，也发现到了站在他身后的陌生圆脸少女了。她的眼神倏忽闪过一丝惊讶。
　　“侯爷，这位跟着您的小姑娘，我以前似乎没见过。”她善意地对那朝她面露痴醉的不起眼丫头笑笑，轻易掩去其中的诧色，似不经意地开口问。
　　“她？”欧阳泉自然明白她说的是谁，而他的眼眸依旧平静无波，“她只是我身边的一名丫头。邱小姐，天色已暗，或许你该尽早赶程回府才不致令相国大人担心才是。”
　　任谁都听得出他不留客的语意。
　　就连一直想在他面前维持住最佳风度和形象的邱惜惜也不由微微色变。不过才瞬间，她脸上已经又恢复了先前完美的笑容。
　　“还是侯爷细心，为惜惜设想周到。没错，天晚了，我们是该回去了。”对他盈盈一欠身，邱惜惜美眸水灵含情，“侯爷，改日惜惜再来拜访。”她深谙进退之道。
　　邱惜惜一个美丽的退场，徒留下满屋的惊艳叹息。
　　而就在唐小缺还依依不舍地目送大美人背影离开时，欧阳泉已经一声不响地走了，害得她只好赶紧追上。
　　“三公子、三公子！你对人家邱小姐会不会太泠漠无情啦？我看她对你这么好呢……”唐小缺忍不住替邱惜惜不平。
　　刚才从其他人嘴里知道两人差点姻缘有成的这一层关系，她就很佩服邱惜惜的气度勇气；若是她遇上这类事呀，肯定从此和对方老死不相往来。
　　看得出邱小姐很喜欢她这主子，而且已经喜欢到就算遭到他的冷淡对待也毫不在意了。
　　喜欢哪……
　　喜欢上一个人真的会变得这么不顾自己的尊严，只要对方高兴就好吗？
　　搔搔头，唐小缺其实也搞不懂这些问题，她现在唯一搞得懂的大概只有一件事──所有被邱惜惜迷得晕头转向的人里，绝不包括欧阳三公子。
　　唉！连她这如假包换的姑娘家都难以抗拒邱小姐的美色了……
　　她怀疑，说不定欧阳泉的心真的是石头做成的。
　　欧阳泉冷眸微眯，斜睨了他热心过度的小保镖一眼。
　　“你很闲？”意图不明的平静语调。
　　接收到他这一眼，唐小缺突然头皮发麻。再笨她也知道这时候最好是乖乖闭嘴为上策。
　　“好奇也不行哦……”还是忍不住轻声咕哝。
　　听到她的低声抗议了，欧阳泉回头继续漫步向清筑之前的一刹，俊魅的黑眸悄悄染上了一抹笑意。
　　“她很美。”沉默了下，他突如其来的开口。
　　“是啊！您也同意对不对？”总算听到他比较正常像样的话，唐小缺立时猛点头，朝他的背影扯开一个大大的笑脸，“我长到这么大，可还没见过比她更美的人呢。当然！我阿娘如果不算上的话，她就是！”她可从不怀疑她家阿娘是天下第一大美人！
　　虽然她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像娘，不过她还是挺骄傲的。
　　曾见过唐馆主夫人一面的欧阳泉，也明白她的自傲并非虚夸。他轻缓一笑，不过笑意在到达他眸底前又淡淡消逝了。
　　他俊逸的脸庞敛拢出深思凝然的神色。
　　“小缺，我承认她以前很美……”
　　怔了一下，唐小缺不懂。“您是说……她现在有丑一点了？”只能这么猜。不过还是觉得怪怪的。
　　这时，两人已回到了清筑。
　　欧阳泉的脚步停在幽香迷人的花树前，并没有立刻进屋。
　　邱相国，一心为朝廷劳心劳力、为国家鞠躬尽瘁，是个可敬的长辈，欧阳泉尊崇他，尤其在当时因为明白他仍未有成亲的打算而婉拒了婚事提议后，他对他的态度仍一如以往的温厚热诚，自此他更是打从心里敬服这位老相国了。至于邱惜惜，他不否认她是个聪慧美丽、让人无法不心动的女子，他单纯地欣赏，却从不当有过娶她为妻的念头──也或许，过惯了自在日子的他，一直并没有将“成家”纳入他人生的计画中。总之，即便明白她的暗慕与似水柔情，他依然拒绝了亲事，他希望他没有伤害她，而自始至终他十分清楚自己，对她，他既无情也无心。
　　他一直没变，只是她变了。
　　他察觉到了她的转变。即使她掩藏得极好，他还是察觉出来了。
　　而她的转变，是从何时开始？是最近这一年吗？
　　欧阳泉昂首，透过扶疏的花叶间隙望见了悬在夜空的耀眼银盘。他微微一哂。
　　“小缺，一个心里充满恨意的女人，你还会认为她美吗？”他低吟似地。
　　原本也学他抬起头，看向顶上天空的唐小缺听到他的低语了。她首先很快撇下头，把视线移向他的侧影，接着想明白地突然张大了嘴巴。她一下跳到他前面。
　　“她恨你？！”唐小缺惊呼──他的意思是这样没错！
　　那个天仙似的美人……恨他？
　　老实说，她怎么样也看不出来呀。
　　她不可思议、又怎么样也无法想像地直直瞪着眼前在半明半暗的月光下、欧阳泉更显神秘迷魅的侧脸──即使是连她也见惯了的，也还是忍不住心扑通扑通跳，直想为她这任何时刻都能吸引人目光的主子赞叹一下。不过现在……呃……当然不是做这种蠢事的时候。
　　似乎发觉唐小缺的无法理解与困惑，欧阳泉低头，果然看见她正蹙盾抓耳的直接表情。他的心蓦地一朗，悠然一笑，抬指在她额上轻弹了一下。
　　唐小缺反射地伸手捂住被他搔触的额头，下意识地朝他咧嘴憨笑。
　　瞧这丫头无辜，逗人的可爱模样，欧阳泉的炯眸闪过一抹又怜又好笑的神情。摇摇头，他复见清朗的俊目又看了她一眼，接着举步向屋里。
　　“她有恨我的理由。”他平淡地。
　　唐小缺有些似懂非懂，“因为她喜欢你，你……不喜欢她？因为你拒绝了婚事，让她……没面子？”她实在很想搞懂，不过脑子现在好像和成一团烂泥了。
　　进了屋，欧阳泉动手点上了灯烛，屋里的黑暗立刻被驱逐。
　　很快地，唐小缺将邱惜惜的事抛到一旁，因为小春小桃已经随后将晚饭端进来。她忙着为每道饭菜进行例行的检查，等到她认为安全无虞，这才请主子上桌用饭。
　　而就在唐小缺历经邱惜惜震撼的几日后，另一个令她更意想不到的棘手人物出现在欧阳家了──
　　又在书房外替欧阳泉守门的唐小缺，正无聊地耍玩着她的双棍时，一名下人匆匆从外面进来跑向她。
　　“唐姑娘，大少爷有事找你，要你过去“腾院”一趟！”下人传达命令。
　　唐小缺倏地停住手中那令下人心惊胆跳、眼花撩乱的舞棍动作。
　　“他找我？”站起来，她惊讶又困惑，“大公子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自从几日前她又获准重回欧阳泉身边之后，她便没再见过那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欧阳家老大，怎么今天他突然“有事”找她？
　　怪了！他有什么事他身边的护卫、下人办不了，非找她不可？该不会……他又抓到她啥小辫子了？
　　唐小缺猛地有种头皮发麻的直觉，忍不住暗自吐舌。
　　下人摇头。“卫护卫只是这么传话过来。唐姑娘，你还是快去见大少爷吧！”他好意地。
　　唐小缺偏头瞄了身后紧闭的书房门一眼。“我先跟三公子说一声……”清筑外有人守着，她是不用那么担心啦！
　　“等三少爷出来，我再替你跟他说就行了，你快走，别让大少爷等太久。”下人忙催促她。
　　歪着头想了一下，唐小缺终于同意了。
　　好吧！就算欧阳老大要她上刀山下油锅，她也得去闯一闯。要不惹恼了他，她再回来讨救兵也不迟。
　　唐小缺立刻动身前往前面的“腾院”。
　　一进到欧阳照所居住的“腾院”，守在屋前的护卫曹志立时表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不过却什么也没说地马上为她推开门。
　　唐小缺一进屋，随即就明白曹志为什么会有那种神情出现了。因为大厅里，除了欧阳照，还有另一个人──一个令她惊讶得张大嘴巴的男人。
　　圆圆和善的笑脸、圆圆勇壮的身材──这不就是“畅怀武馆”二少爷唐武兆，也就是她阔别许久的亲亲二哥？
　　“二哥？！”揉揉眼睛，唐小缺想不到远在扬州的二哥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她还不敢相信地怔叫出声。
　　而那听到门声已经迫不及待站起身的年轻和善男子，一见到她，立刻大步向她跑过去。
　　“天哪！小缺，真的是你这丫头！”唐武兆在唐小缺身前站住，两只手抓住她的肩，用力摇着。“要不是欧阳大少爷写信来，我们还全被你蒙在鼓里！你你……你这让所有人担心的家伙，我非狠狠揍你一顿不可！”一方面是放下心、一方面是生气，他几乎是用尽力气朝着她吼。
　　捂住耳朵，唐小缺被他这一吼，有一时半刻耳边还处在轰隆作响的半残废状态──哇！看来二哥的内功又精进了不少。
　　“二哥，你是想害我变聋子哦，有话小声说嘛！”回过神，她赶紧安抚这自小就疼她疼到无法无天地步的亲爱二哥。而趁空偷觑了一旁一直没出声的欧阳照一眼，他一脸明白了然的表情，马上让她知道自己的事曝光了。
　　对照二哥刚才吼的内容，她也差不多可以猜出大概──看来一定是欧阳照一直不相信她，所以才写信到武馆要确定她的身分，然后，她的二哥就来了，然后……
　　唉！完了！
　　“你你你！你还敢要我小声！你骗我们说要去昆仑山找师婆玩，结果竟然把万里半途拐回乡去，自己接替他来当起了欧阳三公子的保镖，你真是不要命了！要是你出事了怎么办？你不知道我一得到这消息之后差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马上就向阿娘请命赶了过来，你这个……你这个可恶的家伙！”唐武兆愈吼愈激动，可其中溺爱妹妹的态度由此可略见一二。因为他只顾虑到唐小缺的安危，好像并没有想到被她这冒牌保镖保护的人的安危。
　　没错，唐小缺是冒牌的。
　　没错，唐小缺骗过了家人，也骗过了欧阳家的人。
　　原本，她家阿娘派了万师兄要接替大师兄保护欧阳泉，一旁恰好偷听的她一时之间蠢蠢欲动，这才大胆地拟下偷天换日的计画──本来她就要出门嘛，只是她把内容由“去昆仑山找师婆练武”改为“到欧阳府当保镖”而已。
　　让万师兄相信她传达阿娘的话临时再改派另一人来替他，好让他回乡探望生病的老爹合情合理──她简单地骗过了原本就为亲人焦急心切的万师兄，接收了他的荐函，再重新另造一封，摇身一变成了“畅怀武馆”正式派任的保镖。
　　唐小缺一点也不后悔这么做，更何况事实不是已经证明，她做得并不比其他人差吗？
　　她错的只是：她骗了所有人而已。
　　唐小缺皱皱可爱的鼻子，拍拍她家二哥。“好啦，二哥！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我一点事也没有……”她圆忽忽的眼睛不无紧张地突然瞪着他，“那……阿娘阿爹也知道了，他们……有没有说什么？”
　　“我要带你回去！”虽然知道她的武功比他这二哥，甚至大哥、申平都不差，不过他就是舍不得让宝贝妹妹做这危险的工作──就因为家中世代为武馆，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保镖”的定义：在保护自己和保护人之间，她只能优先选择后者。
　　他只有这么一个妹妹！
　　唐小缺怎会不知道二哥对她的爱护，只是她更清楚自己要什么。
　　“二哥，告诉我！”她定住身子，没让他拖着走。
　　明白她平常是可爱得没人比得上，可是那扭起来又不死不休的脾气也同样没人比得上，所以唐武兆放开她，有些挫败地呼出一口大气。
　　“阿爹哭了，阿娘笑了。”他抓了抓头，“阿娘说，只要欧阳家的人不反对……你就可以继续待下去……欧阳大少爷，你就快快摇头好让这丫头死了心吧！”他突地转向欧阳照直言道。
　　唐小缺就怕欧阳照真听她二哥的话，急得一手捂住他的嘴巴，再半偏过身对欧阳照一副深思的表情猛挤眉弄眼。
　　“大公子，虽然我骗了你们，可是你不能否认我把三公子保护得很好，你绝不能因为这样就否定了我的努力……”
　　“小缺，你跟我回去，我要阿娘再另派人来保护欧阳三公子就行了！”抓下她的手，唐武兆放弃说服她。
　　“不！”唐小缺干脆直接面对欧阳照，“除非大公子认为我保护不了三公子，一定要我离开，我才会跟你回去。”
　　欧阳照看着眼前这年纪轻轻、却毫不对自己的能力感到一丝怀疑的小姑娘，早已动容。
　　初由唐武兆口中确定她的身分，他是感到震惊，不过接着是放心。没错！她冒充来替代保镖的事确实不可取，可是除去这一点和她的年龄、性别，她确实如她自己所说──是最好的。更何况……她还在不久前救了泉一命。
　　原来对她是凶手的一丝怀疑早因为她身分的确认而完全消融。现下欧阳照真的想不出有什么反对她留下来的理由，唐馆主夫人果然英雌不让须眉，就连她亲手调教出来的女儿也是。
　　欧阳照原本严峻的眼里首先湛出笑意，接着一抹笑容软化了他冷硬的脸庞。“就算泉有意见，我也会让你留下，如何？”一言间接道出了对她的肯定。
　　当然听出他的善意了，唐小缺立刻笑眯了眼；至于唐武兆，则是不相信地瞠目结舌。
　　“这话应该是我说的吧？”这时，门外蓦地传来一句淡淡慵懒的嗓音。
　　唐小缺圆甜的脸上随即扬起一抹惊喜！她倏地冲到门边、开门──
　　“三公子！”她劈头就给立在门外的欧阳泉一个灿烂的笑。
　　睨了她一眼，欧阳泉神色如常地踱了进来。
　　“大哥，唐兄。”他对屋里的两个男人点头招呼。
　　“你全听到了？”欧阳照对他注目而视。
　　欧阳泉微微挑眉。其实在唐小缺被唤离清筑时，他随后就来了。
　　“你知道了小缺骗你，还要让她留下？”第一次见到欧阳家的三少爷，唐武兆也在心里忍不住为他的模样和不同于常人的气质喝采。只是回过神来想到他刚才话中的意思，唐武兆不禁讶叫出来。
　　这两兄弟当真不计较把命交给小缺？喂喂！拜托你们也睁大眼睛再看清楚，她真的还只是个小丫头而已耶！
　　“其实，我一开始就清楚小缺有问题。”欧阳泉微微一笑，却是语出惊人，至少屋里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全被他吓了一跳。
　　欧阳照不无惊讶又感兴趣地朝他眯起了眼，唐武兆则是一时说不出话来，至于唐小缺呢……
　　“不可能！”她瞪大眼睛，不服气地大喊。
　　他早知道了？要是他早知道，为什么一点表示也没有？
　　虽然她怀疑她这主子有双看透人心的眼，可他不可能真的连她这秘密也看得出来吧？
　　瞧众人的表情，尤其是这小丫头一副活见鬼的模样，欧阳泉不禁为之莞尔。
　　“小缺，你把你娘的笔迹模仿得十成像，你这丫头实在是个鬼灵精天才，只不过我的手中刚好有一封在你来之前，令堂遣人送来的信函……”他清亮柔和的目光看着她，“唐夫人的信函提到会派一名叫“万里”的弟子来…….”
　　挫败地搔搔额头，唐小缺完全不知道有这事。可下一刹，她不禁好奇地瞄着他。
　　“好啦！你明明一开始就知道我在骗你，可是为什么还要把我留下来？你在耍我哦！”问的几乎是她二哥的疑问。
　　也是其他人想知道的答案。
　　欧阳泉对着唐小缺那张忿忿圆鼓的小脸气沉神定一笑。
　　“你不是比任何人都相信自己的能力？而我，相信你，这样还不够吗？”
　　唐小缺得到这意想不到的答案，不由怔了怔。不过很快地，她朝他咧出了一个爽剌剌的笑脸。
　　“对不起，我欺骗了你。可是我向你起誓，从今以后我一定加倍用我的性命保护你。”语气慎重。
　　欧阳泉凝眉。而欧阳照也明显察觉他在听到她立下这重誓时情绪的波动不免诧异深思地望向他。
　　“小缺！”一旁的唐武兆发出了不安忧虑的低唤。
　　解决了这事，唐小缺的心情一下子大大舒畅了起来──虽然她并不后悔冒充自家武馆的保镖，不过毕竟有错嘛，说不心虚是骗人的。而没想到这事会一下子顺利解决，难怪她会这么开怀。
　　“二哥，你就别为我担心这么多嘛！你回去跟阿爹阿娘说，我一定会继续努力，绝不会让他们丢脸、绝不会砸了我们武馆的招牌！”昂起下巴，她这会儿可是意气风发。
　　呆了一下，唐武兆却马上做出决定。
　　“不行！我也要留下来！”他挺起胸膛面对欧阳家两位少爷，“欧阳少爷，不知道你们还缺不缺保镖？天下第一馆的保镖人选就在这里，用了我，保证你们一定不后悔，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