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晴天朗朗,万里无云。
  地面上,一串不成调、甚至可以说是让人直想掩耳的哼歌声,虽然可以直接反应出此人的心情这时还称得上愉快,不过被这种魔音摧残的旁人,表情可就完全跟「愉快」沾不上边了──
  「花大爷,你再出声试试,信不信你那一袋才刚搜刮来的美丽衣裳会马上变成一堆没用的破布料?」很具威胁性和破坏力的开心语调出自步浪的口。
  正中红心!
  后方另一匹马背上、千娇百媚的红衣美人儿立刻住嘴,停止了出自「她」的口、那让「她」身后共乘一马的可爱双生姊妹也忍耐得脸孔扭曲变形的可怕歌声。
  花蝴蝶马上防御性十足地退开前面头也没回的步浪两步。「欸!你要是敢动我的衣服,我真的跟你翻脸哦!」谁不知道他花蝴蝶除了爱搜集金子,美丽的女装也是他的命根子!就算他们现在的关系是敌对的双方,他也不必拿他的衣服出气吧?
  步浪懒洋洋地:「趁你爷爷我现在心情还不错,你最好能闪多远就闪多远,或者你真的想留下来比较一下是你翻脸恐怖还是我的?」
  好不容易甩掉那一票人、拐了袁乐乐一路吃喝游玩顺便看遍美景风光上北方来,没想到在半途会杀出这三个程咬金、跟屁虫──而这只花蝴蝶还在不久前才因阻拦他不成反被他下药迷昏,现在他又突然出现,他不用问也知道他要做什么。不过他自己倒开宗明义第一句话就说了──
  「我要杀你!」
  没错!虽然收下那座金山,可上回花蝴蝶阻止步浪没成功,他的金山差点被收回,不过买通他的人大概也极恨计划被破坏,这回干脆再下注,目标是步浪的一条命!
  所以,花蝴蝶又翩翩现身了。因为,他实在没道理拒绝两座金山。
  而明知对步浪来暗的不成,他索性大剌剌地挑明了,并且还索性大剌剌地跟在步浪身边晃,除了可以跟着吃喝玩乐,还可以随时找机会下手。嗯,他这个算盘打得还真是不错,连他都佩服起自己的聪明脑袋。
  不过?怂?商欤拇虤?彩×巳巍.斋唬菤6郑沂菤6种械脐6郑艘话倭惆朔N暗杀的方法,他最大的优点就是耐心。
  「嘿!我说浪子,既然你的心情不错,我的也很好,那我们干嘛翻脸?」花蝴蝶笑得妖媚,他甜腻腻地娇嗲:「你不喜欢我唱歌我就不唱嘛,你开心点、开心点!唷!对了,我看也晌午了,我们要不要找个地方停下来准备午饭?」成功转移话题。
  步浪摸了摸肚子,立刻一脸馋相地看向身边的袁乐乐:「乐乐,我饿了!」
  一会儿之后,他们已经找了一处凉荫的地方停下休息。
  步浪动手将挂在衰尾背上的各式炊具、厨具拿下,开始熟练地在地上组架起来。两个双生姊妹小温小柔勤快地一个整理四周、一个去猎野味,至于花蝴蝶则跟着袁乐乐去附近找水。
  袁乐乐凭着声音和直觉,没多久就在几十来尺外的密林里发现了一处活潭。
  花蝴蝶跟着她蹲在潭边,同她一样用沁凉的水抹了抹一脸的风尘,再仔细看着她将清净的水装进竹筒子里。
  袁乐乐利落地装好水、盖上塞子,接着起身。
  「你怕我在水里下毒?」她偏头看了这连女人也自叹弗如的男人一眼。
  「防着点总没错。」同样的错误不能再犯第二次。
  袁乐乐回头,视线落在前方,她彷佛要欣赏眼前美景似的静静站着没动。
  花蝴蝶没法,也只好跟着站在她身后不动。
  一阵徐徐凉风拂过,这时袁乐乐的声音也低低淡淡地响起。
  「你似乎很有把握可以杀得了步浪?」她完全清楚发生的事。
  她身后花蝴蝶的脸上立即绽出灿烂的笑靥。
  「我可以告诉妳,只要是我要杀的人,至今还没有一个可以逃得过……」他抬起手,缓缓向她披在纤背上的细柔乌缎青丝伸去。
  袁乐乐立刻察觉在她身后的些微异动。她猛地身形向旁瞬移、同时转过身。她仍来得及看到他慢慢放下的手。
  她的眸光一锐,早已处在完全警戒防备的状态。
  「你要做什么?」沉问。
  摇头,他对她真诚意挚地微微一笑。「没什么,我只是突然很想知道妳摸起来究竟什么感觉……」自他十岁换上女装起,他的手还不曾有过抚摸另一个女人的渴望,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却忽然想这么做!
  糟糕!难道是他这两天吃了她煮的饭菜,已经被她神不知鬼不觉下药了不成?
  他的话一出口,袁乐乐眼中立即冷厉的光芒一闪,面罩寒霜。
  「我也很想知道,剁掉你的手是什么感觉!」就算他的模样装扮得再像女人,他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或许我现在就可以解决你,好省下接下来的麻烦……」她已握剑在手,煞气逼人。
  她不管步浪对他是不是另有打算所以才不急着甩开他,此刻她就可以替他解决掉这只杀人蝴蝶。
  「听妳这么说,好像我很好处理似的。喂!再怎么说我也是堂堂的杀手组织头子好吗?」花蝴蝶不满地插腰嗔眼。
  「就算你是皇帝老子也一样该死!」冷叱,袁乐乐的短剑已经向他招呼去。
  「妹子,妳来真的!」花蝴蝶脸色一变,魅影般闪过她的一剑,同时摸向腰间,一条短鞭随即出现在他手中。
  袁乐乐冷着脸,运全十成功力再攻向他,招招不留情。而花蝴蝶也终于不再保留实力地立刻甩起手上短鞭迎击。
  一时之间,只见潭水边惊起阵阵剑光鞭影,而这一场堪称惊心动魄的殊死决斗才开始没多久,就被一条乍然而至的人影打断了──
  「主人!」不知是两姊妹中的小温或小柔,高声叫着花蝴蝶。
  花蝴蝶立刻一鞭打退袁乐乐的剑,再倏忽退到小柔那边。「成了?」他只问了这一句。
  「他中计掉下崖了!」小柔点头。
  袁乐乐停在他们五步外,剑尖直指向他,她也听出蹊跷了。
  「你们说谁中计掉下崖?」她立刻厉声问。在同时,一股强烈的不安涌入心中。
  不会是他!他不可能出事……
  花蝴蝶收起鞭,回头得到小柔肯定的答案,他再转过头看向眼前容颜冷凝的女子,神情也浮上了一抹惋惜。
  「抱歉!浪子已经死了!」
  袁乐乐幽黑得吓人的眸子直直看了他一下,接着忽然转身向后掠去。
  花蝴蝶和小柔想也没想立即跟上。
  很快地,袁乐乐回到他们刚才休息的地方。不过此刻,这里除了马儿、生起的火堆和摆放整齐的炊具碗筷外,没有半个人影。
  她茫然地怔楞住。
  「他们在那里!」小柔的声音在另一边出现。
  袁乐乐抬起头,目光正好抓到小柔和花蝴蝶一闪而逝的身影。下意识地,她立刻跟住他们。
  刻意让自己的脑袋处在空白的状态,也努力忽视自己的胸口已紧绷到几乎无法呼吸,她只是像木偶般的跟在他们身后。穿过一大片树林、跃上高地,最后,她停在一处吹着狂风、脚下是万丈深渊的悬崖上。
  低下头,她看着悬崖下那条翻腾着滚滚大水、几乎纵目难望尽的深冷江面,她觉得,她的心脏忽然沉进跟它同样深冷的冰窖里。
  「从这里掉下去,就算是神仙也活不成。」跟她同样站在崖边往下看的花蝴蝶,点着头说:「我选这地点不错,不过主要是我这两个得力的手下功劳?畬螅粹?吊在崖下叫救命、一个趁机在上面动手脚,步浪要不中计也难……」他叹口气。只可惜了他在这世上真的少掉一个朋友。
  袁乐乐慢慢蹲下身,伸手拾起掉在崖边、宛如被遗弃的一支银色发簪──这是步浪送她,而她丢回给他的「定情物」。她面无表情地瞪着静静躺在她手心上的银簪。
  他掉下悬崖?死了?
  不!怎么可能?!步浪怎么可能死了?明明在刚才,他还活蹦乱跳地就在她眼前,她甚至还可以从这支簪子上感觉到他的体温……
  一握拳,她猛地将簪子紧紧嵌进手心里,她甚至一点也没感觉到它锐利的花饰一端刺进肌肤的痛……
  不!他不会这么轻易就死了!他不会这么轻易就被诱掉下悬崖就死了!
  他是步浪!
  她突地一跃而起。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她不相信他死了,那么她就去找他的人。
  「再说一次,步浪他真的是从这里掉下去?」来到双生姊妹跟前,她那双变得宛如湖水般深沉神秘的黑幽眸子,定定凝住其中一人,她以平静得不可思议的语调说。
  小温小柔被她这一盯住,也不禁同时心一跳。
  两人很快地互视了一眼,接着再同时面对她,点头。
  得到她们的答案,袁乐乐只失神了一剎,然后她忽地转身沿着崖边的地势跃离。才眨眼间,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他们眼前。
  花蝴蝶看着袁乐乐消逝的方向,立刻知道她要做什么。他的目光一沉,随即也展开身形跟了上去。
  崖上的狂风,渐渐偃息成了低低的呜鸣,彷佛正为了稍前落下它腹底的男人深深叹息着……
  *        *        *
  一年之后。
  细雪纷飞。细雪下,这座坐落在荒原外的偌大庄园静静屹立,灰暗的天色中,一盏一盏灯火点亮了宅子里外,也奇异地温暖人心。
  不过,庄园的宁静祥和,却在稍后被一个横冲直撞进来的人影破坏殆尽……
  「嫂子、嫂子!找到了……我找到人了……」一路从庄园大门大声嚷嚷进来的,是个俊秀轻佻流气的年轻人。而他这一兴奋报喜的大喊大叫声,别他还没传消息给他那「嫂子」听见,几乎整个山庄的人已经先被他的声音引得好奇跑出来了。
  「左爷,你说找到人了,是不是真的?」「不易山庄」的总管陶伯,赶紧抓住就要从他前面冲过去的年轻人问。而他的身后也聚集了一大票等着要听下文的庄里众人。
  年轻人,左飞稍停下来喘口气,这才眉开眼笑地响应他们的引颈期盼。
  「对!找到浪子了!我早两年前就说嘛,浪子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去见阎王?现在我总算可以跟嫂子交代了……」
  左飞才在一年前忙完自己的亲事,就在偶然间由二伯口中获知步浪竟在北方出事、生死未卜的消息,那时他想也没多想,立刻快马加鞭赶到北方,并且找到了自步浪落崖后便一直沿着下游江岸试图找出他的袁乐乐。当时,袁乐乐在北方经商的二师兄白商色也已经出面、正运用他的力量投注庞大的人力帮忙她。没多久后,他才知道步浪出事的经过,若不是那时花蝴蝶早已躲得不见人影,他肯定会把他剁成九十九块再丢下江喂鱼。
  他和袁乐乐一样,从来就不相信步浪已经葬身江底,所以他也一直没放弃找到步浪的决心。而他天扇门的绝活便是找人。就因为要找出步浪,因此原来较少在北方活动的天扇门也将触角往这里延伸。他几乎是动员了所有天扇门的力量去找人,而向来只要他立意要找的人,就算是躲进海龙宫也没有他翻不出来的,没想到这回,他倒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不过一年下来,不但他遭受挫折,就连白商色、后来的程霸天,和步浪一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异人朋友们,全没有人可以找出他的行踪,或者……找出他的尸体!
  总之,从那一天起,步浪便已完全自人间蒸发似的消失无踪。而江湖上关于「狂浪」已死的流言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可这些揣测谣言,完全没进入袁乐乐的耳里心中。日复一日,她在任何步浪可能被救上来的江边、他可能出现的地方徘徊搜寻,而且比任何人都还要深信他仍活在这个世上。所以,左飞的心和忠诚更是全然被她收服。
  即使她不曾说过,可他从来就不怀疑她对步浪的心。再经过这一年的岁月,从她对失踪的步浪所展现出来的行动,他更加肯定他没看错。
  她没放弃。而为了步浪、为了她,他也没放弃。现在,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还是让他发现一丝曙光了。
  一年,是段多么长、又多么折磨人的时间……
  「嫂子呢?她在不在屋里?我要赶快去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左飞迫不及待要让袁乐乐第一个跳起来。他急问陶伯,还一边就要往后面跑。
  陶伯马上一把拉住他。「小姐一早出门,她现在不在。」沉浸在步浪行踪成谜的故事中一年,他们也期盼好消息及早出现。说实话,虽然他们不是不习惯主子的同门师妹五小姐不易让人亲近的模样,不过再怎么样,也总比她现在更加寡言、更像要飘飘出世的偶人强。「左爷,步爷现在在哪里?他还好好活着是不是?」
  一听袁乐乐就连这寒雪天也一如往常地往外跑,左飞不禁摇摇头,脚跟一转就要去找她。
  「是!看来浪子不但活得好好,还逍遥自在得很!可恶!就连我都想拿把大刀砍人去!」想到他刚由手下那里得到的消息,他忍不住一边忿忿喃念着、一边往外跑。
  那家伙,躲在那地方,难怪没人找得到他!
  不过当了浪子的朋友这么久,也是直到刚才他才知道,原来浪子竟然跟那武林第一世家、武林第一人大有关系……
  想到那个地方、想到那个大人物,就连左飞也有点头痛起来──他该怎么跟袁乐乐说,浪子就在前任、前前任、前前……前任武林盟主的家中?而且,前任的武林盟主、前前任的武林盟主、再前前……前任的武林盟主便是浪子的爹、爷爷、祖父辈?
  明明浪子不姓易,为什么偏偏他有这些威名烜赫的亲人?
  难怪江湖上从没有人想过步浪会和武林第一世家扯上关系,而且他还是这武林第一世家的第一传人!
  *        *        *
  「我要找步浪!」毫不容人怀疑的坚定语气,出自一名面罩轻纱、身段曼妙的女子之口。而在她身后,一名面相俊秀阴柔的年轻人,则默不作声地盯着挡在他们前方的守卫。
  守卫身后气势慑人的巍峨门楼上,「武林第一世家」六字足以代表那巨宅大院的傲气身贵。
  没错!这里便是产生多代武林盟主的武林第一世家,易家,也是向来被多少武林人视之为圣地的地方。就因为它的盛名,所以从来就没有人敢光明正大挑上这地方找麻烦,而直接大剌剌点名要找人的更是少之又少。不过今天,这一男一女显然完全毫不顾忌──尤其是这蒙面女子,一站上易家门前,不管易家的守卫回了她几次「里面没有这个人」,她仍然只有那句话──我要找步浪!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这下,就连宅里的人也出来了。
  「这位姑娘,妳说你们要找什么人?」一位管家级的中年汉子被惊动出来。在低声问了守卫发生的事之后,他立刻目光炯炯地把视线转向眼前的一男一女身上。
  「步浪!」不耐烦回他的是那年轻人。「我们知道步浪就在里面,你进去传个话,说袁乐乐和左飞要见他,就这点小事你们也办不到?!」
  中年汉子仍然面无表情。「我想他们也向你们表达过,我们这里没有那位步公子的行踪。两位若不是存心来惹麻烦便快快离去,若是,就休怪我亲自动手请客!」
  左飞手中扇倏然「刷」地一下撂开,浓眉一挑。「哼!看样子你是把我天扇门的耳目当脓包喽?」
  即使听到他亮出天扇门的名号,汉子的眉毛仍是连撩也没撩一下。「天扇门又如何?难道我说没有,你们便可以硬要我把人捧到你们眼前吗?」
  「天扇门当然无法跟武林第一世家相比,不过说起这等狗仗人势的程度,我们也同样自叹不如啊!」左飞瞠起眼,一点也不客气了。
  汉子立刻被挑起怒火。
  就在双方的战火一触即发之际,一个惊讶带笑的声音突然悠悠插了进来──
  「怎么了?有人要打架吗?」
  猛地,袁乐乐转过身,一眼就看到了那一抹让她遍寻了一年、此刻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就连左飞也认出他声音地马上将视线对准他──
  步浪!
  依然俊美性格、一双魅眼朗佻,浑身散发着狂妄不羁气息的步浪──一个没变、也似乎变了的步浪!
  「浪子!你这该死的家伙!」左飞向前一跳,突地出拳捶向他,喝道。
  汉子和两旁的家丁要阻挡左飞出手不及,纷纷惊吼、抢身向他。
  不过,一掌挡住他拳头的却是步浪他自己──
  「我猜你就是左飞!」步浪对着左飞忽地很有意思地开口。
  汉子等人面色难看地围在步浪和这两人四周。「少爷,我正试着要将他们撵走……」
  步浪却阻止地对他们一挥手。
  「我猜?」左飞瞪着面前这一副看他的眼神充满挑战的步浪,一时被他这字眼弄傻了住。「浪子,你究竟在搞什么鬼?没死也就算了,你竟然无声无息躲了我们一年,你难道不知道我们为了找你,差点将整个天下翻过一遍?还有,你竟然舍得下嫂子、和嫂子煮的饭……对了!你怎么没被饿死?」先别管步浪的古怪,他积压在心里的话实在不吐不快。
  这时,步浪已经注意到静静伫立在左飞身后的那抹墨青色纤影。他的眼皮突然颤跳了一下,被关闭的记忆之门也彷佛因为触到某个关键地乍然摇撼。
  一甩头,他放开了左飞,一个跨步便直接停在这蒙面女子的身前。他认真看着她那双闪着幽暗火焰的美丽凤目。似曾相识。
  「我们以前一定很有关系……」愈接近她,他的心跳得愈快。他在俯近她面前几寸的距离停住,抽抽鼻子,他嗅到了某种让他的灵魂、心神震撼、渴望已久的气息。那是什么?
  袁乐乐知道某个地方出错了。步浪是从前的步浪,也不是从前的步浪。
  初见他活生生、安然无恙地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她心中的喜悦虽然仍在胸口翻腾未平,可她已经从他对待左飞和她的神态与短短两句话里察觉出哪里不对劲……
  「你忘了,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她直视着他。
  步浪往后。不满意地掀掀鼻翼,接着他再慢慢向前,一点一滴温存似的将属于眼前女子的独特气息吸纳、沉进胸腔里。他笑了。他自信玩味地对她一笑。
  「我是忘了,不过我的心一定没有忘。」他的手指勾??拿婕喷戮地!肝襾圆郧耙欢ㄓ泻苌畹年P系,要不然我的心不会跳得这么快,我不会如此渴望靠近妳……还有,左飞喊妳『嫂子』……这几个月来,我已经差不多全弄清楚了以前的步浪,我,做过什么事、交过什么朋友,可是他们塞给我关于『步浪』的资料里,却没有一个符合妳、也没有我曾有过妻子的事……」
  从他的漫语中,那个原本模模糊糊的意念终于开始现出明显的轮廓了。
  左飞猛地想到什么地直瞪着步浪,而袁乐乐则突然抓住他企图要扯下她面纱的手。
  「你……忘了所有事?」她屏着气。
  「失去记忆?」像证实了心中所想,左飞立刻大叫一声跳起来。「不会吧?!」
  一旁的汉子早已深感不安地出声。「少爷……」
  「没错!你们也看出来了!」步浪对他的警告置若罔闻,他点头承认。「因为失去以前的记忆,所以我只能重新认识你们……妳,是我的娘子,对吗?」他对她愉快地微笑。
  「不对!步浪确实没有娶过妻子!」袁乐乐的眼中逐渐凝聚风暴,她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对啦!乐乐是你的娘子啦!」左飞却马上给予肯定答案。「虽然你们还没拜堂成亲,不过你已经认定她是你的娘子,而且你还当着她大师兄、程霸天他们很多人的面前说要娶乐乐为妻。喂喂!浪子,虽然你说你失去记忆,可是最起码这么重要的事,你可不能不想起来!」当场给他填塞记忆。
  失去记忆?!这下可麻烦了!没想到他们好不容易才终于找到步浪,他老大竟给他们来个失去记忆?难不成他是当时掉下悬崖给撞坏了脑子?不过他最后怎么会回到易家?他到底是怎么被救上来的?这一连串的疑问很快在左飞脑中转过一遍。而这同时也是袁乐乐最想知道的。
  一听左飞传达出的讯息,步浪的眼睛一亮。
  「乐乐……娘子?左飞说的一定没错,如果不是这样,我怎么会对妳这么有感觉?」
  从莫名其妙的深长睡眠和重伤中醒来,他竟发现自己什么事都记不得,就连在他眼前来来去去的「家人」,他也全无记忆。从身边人的口中,他才知道自己的名字、失去记忆以前的自己的事,也知道这家子明明姓易,却偏偏要他这姓步的当易家少主的原因──原来爱妻如命的他爹、前任武林盟主易邵扬,让他从了母姓。
  他的伤重到休养了半年多才完全恢复。根据他那爹的说法,当初陪他娘坐船游江的他凑巧地捞起浮在江上的尸体时,还真以为他已经死透了、也不敢相信那看来快死透了的尸体就是他们那一向生龙活虎的不孝子!总之,只剩半口气尚存的他被救回易家,从此开始了他与死神的搏斗和徒劳无功的回复记忆之功课……
  其实易家早在救起他的那一时就想请「圣医」孙洛情来为他医治,更何况孙圣医又是他的好友,要是知道他出事,他一定肯来。只不过易家派去无名岛的人一直找不到孙洛情,岛上的人也没有他在何处的消息,所以最后他们才慢慢打消请他到易家的念头,而且那时候步浪的伤势已经好转,再接下来,他更已经习惯了丧失记忆的自己,甚至他也不再强迫自己的脑子要想起以前的所有事。
  偶尔,他也会想到一些零零星星的事、想起某些面孔,再加上从他身边的人全力为他有系统拼凑、找给他的人事数据,对他来说,其实有无以前的记忆似乎已没有多大差别──当然,旁人可以给他的毕竟不是他自己亲身经历的感受、记忆,也有一些最细微、内心深藏的东西、感情,只有以前的他才清楚的,这些没有其它人察觉得到,现在更不可能复制给他……也许,不恢复记忆,这些会成为他的遗憾。不过,在见到眼前这莫名让他心跳加快、让他迫切想亲近的蒙面女子之前,他一直以为他不会在意那些遗憾……
  「还有妳身上的味道……」他的手指拈起了垂落在她肩畔的一绺秀发,凑到鼻端下,他贪恋地深深吸嗅一口,再慢慢吐出一口长气。「妳的发香,突然让我……肚子饿!」出人意表地,他突然煞有其事地如此说。
  而他此言一出,易家众仆立刻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左飞则一挑眉,然后笑了。至于袁乐乐……
  「那又如何?」她费力维持语气的平稳,和逼下在剎间冲上眼眶的热浪。
  「嗯……我要吃妳煮的饭!」步浪接得顺口至极。
  易家众仆却在这时全部倒吸一口气──因为被救回家的少爷,虽然失去记忆也没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可是他却莫名其妙地再次丧失对食物的味觉。现在任何食物到他的嘴里都被他批评没味道,不管厨子加重多少调味,也无法挑起他的食欲和兴趣,算算直到昨天,府里的厨子不知道已经被他嫌到偷偷哭过多少回,就连夫人亲自下厨煮的膳食也不能唤醒他的味觉。所有人都知道以前少爷曾因意外丧失味觉,所以之后,未失记忆前的少爷讲究美食,可没想到失去记忆后的他竟会连带又丧失味觉……
  失掉味觉、又把吃饭当应付的步浪,这会儿竟在回家后破天荒第一回自己开口说肚子饿要饭吃,也难怪他们会被惊吓到下巴差点掉下来。
  袁乐乐没有发现他们古怪的表情,此时她的心神全在眼前的步浪身上。恍恍惚惚中,她以为时间又回到他们初识时,他耍赖骗哄就只为了吃她煮的食物……
  蓦地,她柔情的媚眸一凝,眼底渐渐汇集了低温??
  他骗她!
  就算我遗忘了全世界,也不会遗忘了妳!──这是他曾说过的话,他要她永远记住的话,可是现在,他竟然全忘了。他忘了她、忘了自己的话、忘了他们之间的所有一切!
  不对!他没有全忘。可他没忘的却只是他的本能──他好吃的本能!
  幸福的味道?幸福吗?
  她拨开了他流连她发丝的手。
  「步浪,你有没有吃过幸福的味道?」视线与他的相缠,她忽地淡淡开口问他。
  「幸福的味道?」步浪微瞇起眼,嘴巴和心突然被某种埋在深处却快呼之欲出的记忆触动。「我已经很久都尝不出食物的味道了,或许妳有办法解救一下我的舌头,顺便让我知道什么叫做『幸福的味道』!」
  *        *        *
  稍后,在步浪的亲自带领下,袁乐乐和左飞踏进了名震天下的「武林第一世家」。不过她什么话也没说,便直接钻进后头的厨房。
  「浪子,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坐在厨房外头,左飞忍不住问身边正侧耳倾听里头动静的步浪。
  半敛眸,步浪的心漫上一股不可言喻的满足感。听着她在里面敲敲剁剁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便令他全身不自觉放松下来。
  他的……乐乐娘子吗?
  他喜欢这个美丽的称唤!
  「我忘了。左飞,把乐乐的事全部告诉我,我要知道所有她的事、和我们之间发生的事。」他突然要求左飞。
  左飞只楞了一下,接着,他马上照办。将他知道的巨细靡遗地说给步浪听──包括她是谁、他们是怎么相识的、她刚开始怎么样的讨厌他……一直到他落崖、失踪,而她找了他一年,直到他们终于在这一刻相见为止……
  到最后,左飞忍不住不可思议地瞪着他说:「我真的完全没想过你和武林第一世家有关系,要不然我早杀到这里来了!」
  搔搔下巴,步浪倒很了解自己的想法。他哈哈笑起:「扛着武林第一世家的招牌又不能让我吃白饭,还累赘多多、麻烦多多,免了!」
  想想他的性情,左飞也觉得没错,不由得点点头。
  「对了,难道你带乐乐往北方来,就是要她来见你的家人?」左飞忽地记起这一疑问。
  「我一直没跟她透露吗?」步浪奇了。
  「谁叫你故作神秘。乐乐也只知道你要来北方,我们没有人知道你的目的地竟是这里,要是你早说,我们也不会走了这么多冤枉路、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左飞大吐苦水。
  这时,步浪突然嗅到空气里多出来的某样令他垂涎的食物香气。闭上眼睛,他不禁深深呼吸了一口,让那香味慢慢沉进胸腔内。而他被深锁的记忆彷佛也因这熟悉而充满……幸福的食物香气起了骚动……
  一年来一直处于无波状态的食欲,竟开始跟着活络起来。「红烧豆腐……」他低喃。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红烧豆腐香……他曾在她手中吃过的一道食物。
  步浪猛地跳起来,身形一下子往厨房里去。
  而厨房里,袁乐乐正将一盘她刚煮好的红烧豆腐放到食桌上去。看到步浪直冲到桌前,她的眼睛倒是不意外地眨也没眨。
  她静静递给他一双筷子。
  步浪接下,接着二话不说埋首朝盘内的食物进攻。
  很快地,一盘香味勾人的红烧豆腐已经被他吃得盘底朝天,而且到最后就连一点残渣也不剩。
  坐在他对面、一直看着他吃的袁乐乐,这时淡笑地问:「好吃吗?」
  步浪放下盘子,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自己的嘴角边,然后,他才叹了口气,懒洋洋地将下巴靠在十指交叉的掌背上。
  「什么叫好吃而已,我已经盼了它一年了,乐乐妹子!」什么叫奇迹,他知道了。因为它此刻就发生在他身上。「妳步大哥我,终于知道我的味觉为什么会死了一年,就是因为妳!妳一直不相信我说过,没有妳我活不了,现在妳看到我失去味觉简直就跟死了没两样,这样妳还不信吗?」他玩世不恭的语气里却蕴藏了某种玄机。
  袁乐乐原本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直到看见他眼底闪动的熟悉光焰、嘴角勾起的狡邪微笑,她才心一凝地再回神细思一遍他说过的话……
  忽然,她的胸口一紧。
  他……他怎会记得他说过什么话?除非他……
  「你……想起来了?」无法压抑心中的颤悸,所以连带她的声音也微微发抖着。
  步浪站起身,走向她。一伸手,他便将她拉起,一指勾掉她的面纱,凝视着她清丽如昔的容颜一会儿,他再猛地一把抱得她牢牢密密的。
  「对!我想起来了!妳相不相信,因为妳用心煮出这一盘充满幸福味道的食物,让我想起了所有事?」深深吐出一口气,他将脸埋在她浓密的秀发里。就连他自己也无法抑止此刻内心的激动与澎湃汹涌的感情。「乐乐、乐乐!我的好乐乐!我不敢相信我竟然会忘了妳,我怎么可能会忘了妳?乐乐妳说,该怎么惩罚我?妳该怎么惩罚我竟然把妳遗忘了这么久的日子?……」他的声音低闷而略带瘖哑。
  现在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他的视线总是下意识地搜寻着某个模糊窈窕的影子?为什么他不管吃什么东西总是不对味,总是下意识地找寻某个熟悉的食物味道……
  原来他在找寻的是她,和属于她的味道!就算失去了记忆,他的灵魂深处被烙印的痕迹依旧清楚记得她……
  而在他怀里的袁乐乐,即使过了许久也仍无法平复整个人强烈激荡的情绪。慢慢地,感觉自己被他的体温、气息紧紧包围着,她终于才开始相信,他真的重回到她身边的事实──而且回来的,是完完整整的步浪。看着她的眼神、唤着她的名字、拥抱着她的,是熟悉的步浪!
  心,在剎间平静下来。耳边响起他的低语,于是,她笑了。她美丽的嘴角悄悄漾起一朵无比动人、却也无比狡黠的笑花。
  「好!我会惩罚你!我罚你,做饭给我吃!」她伸高双臂揽上他的颈子,她的媚眸看着他的眼睛:「未来的一年,我的饭食全靠你了,我的步大哥!」
  眼中闪动着炽烈光焰地凝视着她淘气却出人意料的甜蜜娇靥,步浪的心一紧,接着全然放松。他突然一阵畅怀爽快地纵声大笑起来。
  「哈哈……这有什么问题!我的好娘子!既然妳不嫌弃为夫我的手艺,就算妳要吃一辈子也没有问题!」
  一直躲在外面看着两人的左飞,这时也忍不住笑迸出了泪。不过,他们的观众还不只左飞,就连得到消息赶来的易家主人夫妇和一堆易家仆众也都各自找到最佳偷窥位置地挤在门边、窗外。而直观赏到最后这一幕,众人竟全不由忘情地热烈鼓起掌来。
  *        *        *
  夜,月如钩。
  寂静的深宅大院,不闻人声。这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刻。
  不过就在这万籁俱寂、众人皆入梦乡的时候,这巨宅的偏僻一角、高高的屋顶上,却出现两抹宛如幽灵般的影子。而这两抹影子,就这么大剌刺地闲坐在上面,手边还各抓着一坛酒喝。
  「你竟然要杜四来这里当袁府的厨子,这未免太委屈他食乐坊的主子身份,为什么?」清冽的女子声音疑惑地问。
  「为什么?嗯,其实只是他们当初跟我打赌输了,我不过随便想到丢个事给他们做而已。没想到这杜老四当这里的厨子当得还挺开心的,就连袁府这一家子也吃他煮的饭吃得很开心,怎么?这不是皆大欢喜的一件事吗?」慵懒带笑的迷人男声响起。「对了,娘子,如果妳还不打算把自己已经嫁做人妇的事告诉妳这些家人、妳要再继续把为夫的我藏起来,我是不反对啦!不过现在这事已经进展到妳亲爱的公公婆婆即将在最近拜访他们的亲家,妳真的确定要我带妳到天涯海角继续闪躲?」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女子低闷的声音才又幽幽传出。
  「其实……我早就已经不恨他们,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我还没有办法……」
  一只健壮的臂膀将她揽入怀。
  「好!那么就等妳有办法面对他们的时候,我们再来。不过暂时不管他们,我现在只想做一件事,我的乐乐娘子……」
  浅浅的、柔媚的笑声低低回荡在吹着徐徐凉风的美丽夜里。
  「我知道,你饿了!」
  「呵!果然是我的好娘子!那妳一定还知道我这时候最想吃的是什么……」垂涎。
  「清炒菜、糖醋烧豆腐、扬州炒饭?」
  「不对!是……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