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国的涵义




  学者对于大国的定义,虽然说五花八门,但大体上可以归为两类。

  一类指向普通大国。譬如《管子》一书提出“地大国富,人众兵强,此霸王之本也”。当代中国学者也认为:“大国一般土地辽阔,人口众多,资源丰富,与小国相比,具有生存能力强、战争潜力雄厚、回旋余地大等有利条件,有利于支持长期战争。”日本学者山本宣吉说:“大国从其意义上来说,是只考虑本国目的(比如经济发展、就业、物价稳定等),为了实现这些目的,而采用某些财政、金融政策的国家。”他强调的是大国具有制定和执行独立经济政策的能力。“‘大国’即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不接受来自他国的影响(政策效应),相反,本身的行动、政策反而给予他国以极大影响。”而小国则只能在军事上和经济上成为大国的附庸。

  另一类指向霸权大国、统治大国或者说领导大国。德国历史学家兰克在1833年发表的《列强论》一文中,提出“大国”的定义是:一个大国“必须能够与其他所有联合起来的大国相抗衡。”根据英国学者怀特的定义,“统治大国”是“拥有超过全部竞争对手之和的力量的国家,无论遇到对手怎样组合发起进攻,都能从容不迫地策划战争的国家。”当今美国的军事预算,超过排在它后面二十个国家的总和,当然够得上怀特所谓“统治大国”的标准。乔治·莫德尔斯基则认为,世界大国是世界的主导经济国,是世界经济和世界政治的最重要连接点。世界大国主导经济不仅规模(GNP)大,或富裕程度(人均GNP)高,而且意味着在技术创新的条件下主导性产业部分生产旺盛,并能积极参加世界经济,有足够的支持其履行作用的巨额财力。在制定国际贸易、投资、金融等方面的规则上起决定作用。[1]莫德尔斯基所讲的世界大国与怀特所讲的“统治大国”具有同样的含义,也可以称之为世界领导大国。本文所要讨论的“最后的大国”,主要不是指普通大国,而是指世界领导大国。

  区域性大国与全球性大国

  在上古、古代和中世纪,世界上只有区域性大国,而没有全球性大国。尼罗河流域的古埃及,两河流域的古巴比伦,黄河流域的夏商周,是文明初曙时期的区域性大国。公元纪年开端的时候,欧亚大陆东西两侧分别是汉帝国和罗马帝国,二者之间是过去波斯帝国和马其顿帝国的几个继承者。公元1500年前后的非西方世界,保罗·肯尼迪所说的各个“权力中心”包括:明帝国、奥斯曼帝国及其在印度的穆斯林支脉莫卧儿帝国、莫斯科大公国、德川幕府时期的日本。

  明帝国作为一个区域性大国,与其周边国家共同形成了一个具有“中心—边缘”结构的东亚秩序,即以中华为中心的朝贡体系。作为朝贡的前提,是朝贡国以接受中国对当地国王的承认并加以册封,在国王交替之际以及庆慰谢恩等等之机去中国朝见;是以举行围绕臣服于中央政权的各种活动,作为维系其与中国的关系的基本方式。根据《万历明会典》,朝贡国分类如下:“东南夷”(上)包括朝鲜、日本、琉球、安南、真腊、暹罗、占城、爪哇等18国,“东南夷”(下)包括苏禄国、满剌加、锡兰等44国,“北狄”包括鞑靼部的8个部分,“东北夷”包括女真部的2个部分,“西戎”(上)包括西域38国在内的58国,西戎(下)包括吐蕃部14国。根据日本学者滨下武志的说法,中国主导下的东亚“朝贡秩序”有三个特点:(一)由宗主国中国提供国际性安全保障,朝贡国因而不必保持常设性军事力量,这意味着区域内部的纠纷不必诉诸武力解决;(二)朝贡体系所保护的交易实行“无关税”特别恩典,为外部世界提供了极富魅力的商业机会;(三)朝贡秩序所奉行的理念,就中国方面而言,意指皇帝的恩德教化四海因而囊括不同质的文化;对于朝贡国来说,意味着只要履行一定的程序成为朝贡国,就会在朝贡体系中与其他的朝贡地域发生接触,这同时也意味着中国在事实上充当着异质要素之间交流的媒介。[2]东亚“朝贡体系”是当时世界上覆盖面最大、人口最多和结构最稳定的区域性国际体系。

  西方世界兴起后,葡萄牙、西班牙和荷兰先后成为大国,但后来降为二流国家。与此同时,五个主要国家(法国、英国、俄国、奥地利和普鲁士)却逐渐崭露头角,控制了18世纪欧洲的外交和战争,其中穿插着各种迅速变化的结盟。

  工业革命后,随着轮船、火车、飞机等交通工具和电报、无线电等通讯工具的发明,全球经济一体化进程大大加速,一些区域性大国崛起为全球性大国。由于科学革命和工业革命都发生在欧洲,欧洲国家的生产力率先突飞猛进,因此最初的全球性大国全都是来自欧洲。到19、20世纪之交,以美西战争和日清日俄战争为标志,美国和日本这两个非欧洲国家加入了全球性大国的行列。1900年,英国、法国、德国、奥匈帝国、意大利、日本、俄国、美国联合出兵中国,占领北京。这八个国家可以算是当时的世界大国。

  两次世界大战和冷战的结局导致大国格局的变化。几个欧洲国家一直保持着大国的交椅,但总的变化趋势是权力逐渐向非欧洲国家转移。一战后成立了国际联盟,英、法、意、日为行政院常务理事国;美国是国际联盟的发起国,却受到国内孤立主义的牵制而退出了;苏俄和德国则被排除在国际联盟之外。到30年代,美、苏、德三国的经济实力,分别占世界前三位,由排在后面的英、法等国主导的国际秩序显然无法继续维持下去了,德国和苏联一签订秘密条约,第二次世界大战马上就爆发了。二战后成立了联合国,由战胜国美国、苏联、英国、中国、法国担任安全理事会常任理事国。最近,增加安理会常任理事国成为国际上的热门话题,日本、德国、印度、巴西成为“增常”候补国,这反映出冷战结束后大国格局的新趋势。

  进入21世纪后,印度已经成为公认的世界大国。它不仅是核国家和远程导弹国家,而且正在迅速发展“深蓝”海军。它在厄瓜多尔与中国争夺石油资源,它的软件和低端信息服务正在进军全球市场。巴西成为世界大国的最新候补者,不仅因为它是世界面积和人口的第五名,它能够与中国合作生产支线飞机抢占这一领域的国际市场;更因为它是潜在的“世界粮仓”,同时亚马逊河流域又是“世界之肺”,对于今后全人类的生态环境和生活质量关系巨大。到本世纪下半叶,任何单一欧洲国家的国民生产总值都会被印度、巴西、日本、俄罗斯抛在后面,只有欧洲联盟作为一个整体,才能与美国和中国相抗衡。

  世界领导国与最后的大国

  在工业化时代,世界领导国必须是拥有海上霸权的国家,只有像苏联那样横跨欧亚两大洲的巨无霸国家可以作为一个例外。在核时代,世界领导国所增添的必要条件是拥有核霸权与空间霸权。到了信息时代,拥有信息霸权自然成为世界领导国的题中应有之义。

  19世纪的世界领导国是英国。在英国达到鼎盛时期的1860年前后,其生铁产量占世界的53%,煤和褐煤的产量占世界的50%,消费的原棉占世界原棉产量的50%;其现代工业的生产能力相当于世界的40%-50%或者欧洲的55%-60%;其人均工业化水平是法国和美国的3倍,是中国和印度的15倍和20倍。英国始终保持着相当于他国海军两倍以上的强大海军,而其实际战斗力有时可能超过任何别的三支海军或四支海军,基本上相当于除其自身外的世界其他海军实力的总和。悬挂英国国旗的商船队占世界商船队的三分之一强,而且这个比例还在不断增加。大英帝国号称“日不落帝国”,它的殖民地遍布世界各大洲。伦敦是世界贸易中心、金融中心、政治中心和新闻中心。

  根据保罗·肯尼迪的看法,20世纪的基调是“两极世界”,也就是说有两个世界领导国。虽然美国和德国的工业生产能力在19世纪末已经超过了英国,但20世纪初的世界领导国仍然是英国一家。作为一战后国际秩序基石的“凡尔赛—华盛顿体系”是美国发起建立的,但它迫于国内压力而把其主导权又交还给了英国。在1922年的华盛顿会议上,美、英、日、法、意签订《关于限制海军军备的条约》,规定五国主力舰总吨位的比例为5∶5∶3∶1.75∶1.75。在1927年美、英、日三国的日内瓦海军会议上,美国想把华盛顿会议规定的5∶5∶3的比例运用于辅助舰只,英国坚决反对,它要保持一支在总吨位上仍然超过美国的英国舰队。1930年,英、美、日、法、意五国再次召开海军会议,最后于4月22日签署了《伦敦海军公约》,规定英美日3国的战列舰比例5∶5∶3;驱逐舰的比例为5∶5∶3.5;在潜水艇方面则完全平等。英国最终同意美国海军与自己平起平坐,是对双头领导格局的无奈的承认。

  英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受到了严重的削弱,丘吉尔在德黑兰和雅尔塔两次“三巨头会议”中的尴尬地位是英国霸权陨落的标志。战后的世界领导国是美苏两个“超级大国”。1972年5月,美国总统尼克松和苏共中央总书记勃列日涅夫在莫斯科签署了《关于限制进攻性战略武器的临时协定》和《关于限制反弹道导弹系统条约》,将两国的进攻性战略武器和反导系统限定在一个大致相等的水平,这可以说是对“两极世界”的一种法律确认。美苏两个“超级大国”,拥有可以相互毁灭对方的核武器,代表着两个彼此对立的意识形态,领导着两个国际联盟或者说“阵营”,并在“第三世界”中划分了各自的势力范围。“两极世界”的冷战格局——辅之以边缘地带的局部热战,维持了将近半个世纪。

  “东欧剧变”之后,苏联自身解体,其前盟国陆续加入以美国为首的北大西洋公约组织,“两极世界”变成了“一超多强”的新格局。从现在起一直到2030年或者2050年,美国将是唯一的世界领导国,这是毫无疑问的。现在的问题是,到本世纪下半叶,谁会是最后的大国?

  所谓“最后的大国”,就是说,人类历史上最后的以国家形式存在的巨大力量。国家只是特定历史阶段的产物,它所拥有的巨大力量,最终是要移交给超国家的全球性机构的。在西方,康德、马克思、威尔逊是这样一种人类共同体愿景的代言人。在中国,康有为、梁启超、李大钊都曾表达过对世界大同的企盼。梁启超说:“国家为人类最高团体之一语,已成为过去之信条,其支配人心之力日益薄弱……物质上精神上事事物物皆渐成为‘国际化’也,畴昔人类利害之冲突为纵断线,今后人类利害之冲突为横切线,而国家调护奖借之力乃强半失其效能。人类之相率以自庇于国家以上之团体,有固然矣。”[3]李大钊说:“我们可以断言现在的世界已是联邦的世界,将来的联邦必是世界的联邦。”“为应世界的生活的必要,这国际组织、世界组织,是刻不容缓了。只要平和会议变成了世界的议会,仲裁裁判变成了世界的法庭,国际警察如能实现,再变成了世界的行政机关,那时世界的联合政府,就正式成立了。依我的推测,这世界联邦进行的程序,就是:(一)各土地广大民族众杂的国家,自己先改成联邦;(二)美洲各国组成全美联邦,欧洲各国组成全欧联邦,亚洲各国组成全亚联邦;(三)合美、欧、亚三洲组成世界联邦;(四)合世界人类组织一个人类的联合,把种界国界完全打破。这就是我们人类全体馨香祷祝的世界大同!”[4]

  从“联邦的世界”走向“世界的联邦”,理所当然,势在必行,但谁也说不好究竟会在哪年哪月实现这一愿景。全球经济一体化已经是人们无法否认和拒绝的现实,总的来说它有利于生产资源的合理配置,但是,仅仅依靠市场无法解决国家间消费和福利不平等加剧的问题。在一国范围内,是靠民主政治和福利国家来平衡和制约市场经济;在全球范围内,现在还没有一个类似的机制。首先,依靠发达国家的慈善行为不是长久之计。近年来,发达国家提供政府援助的积极性下降了,过去定下的援助指标迟迟不能兑现,因为它们对无偿援助能否有效发挥作用产生了疑虑,是不是过去的援助都落入了蒙博托一类独裁者的腰包,而没有用在嗷嗷待哺的灾民身上?如果完全免除最不发达国家现有的全部债务,势必影响到国际银行家未来对这些国家的贷款。其次,依靠发展中国家的某些国际“独行侠”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就更不现实了,难道可以设想用恐怖主义的绑票方法来实现财富转移和国际正义吗?真正的出路在于建构超国家的民主政治机制,实现在全球范围内的公共财政再分配。所以说,推动全球政治一体化进程,对资本所主导的经济一体化进行规范和制约,最终建立世界联盟和世界政府,是实现全球正义、平等和永久和平的必要前提。而按照全球政治一体化进程的快慢不同,“谁是最后的大国”这个问题有三种可能的答案。第一,美国是最后的大国,在美国的领导下建立世界政府。第二,美国和中国是最后的大国,在双头领导格局下筹设超国家机构。第三,中国是最后的大国,在中国的主导下组成世界联邦。

  中国人素来有天下主义的抱负,他们并不孜孜于追求中国的世界领导地位,也不反对由美国主导的全球化。但是,当今这个世界上还是现实主义者多过理想主义者。国际政治领域的现实主义反对政治一体化,满足于现在的国际无政府状态,坚持国家利益、民族利益至上。如果他们在理论上和政治上保持强势,世界联邦和世界政府的理想就会遥遥无期。在这种情况下,正在迅速崛起的中国就要准备好有朝一日担当“最后的大国”的历史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