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北京紫禁城午门

  太阳是如此耀眼,没人能想到这一天是大明嘉靖三十九年的腊月二十九。

  一个被取下了官帽的官员抬着头望着天空那颗“异像”的太阳,刺目的阳光把他满脸满身照得金光四射。

  字幕:钦天监监正周云逸。

  镜头从周云逸身上拉开——

  他的左边显出了两根巨大的廷杖。他的右边也显出了两根巨大的廷杖。

  四根廷杖一头着地呈四十五度斜杵在他身子的两侧,每根廷杖的另一端都握在一名东厂的行刑太监手中。

  四名东厂太监两侧的不远处钉子般站着两行挎刀的锦衣卫。

  “最后问你一次。”声音从周云逸身后不远处传来,“今年腊月为什么不下雪?”

  “朝廷开支无度,官府贪墨横行,民不聊生,上天示警!”周云逸仍然望着太阳。

  “唉!”那个声音的一声叹息虽然不大,但透着恐怖。

  四个东厂太监的四根廷杖立刻动了,前两根从周云逸的腋下穿过去架起了他的上身,后两根分别朝周云逸的后腿弯处击去。

  周云逸先是跪了下去,随着前两根架着他的廷杖往后一抽,他整个身子趴在了午门的砖地上。

  四个太监的四只脚分别踩在他的两只手背和两个后脚踝上,周云逸呈大字形被紧紧地踩住了。

  四个东厂太监的目光都望向了午门方向。

  阳光洒照下显出一个太监背负午门的身影。

  那个太监先是犹疑了片刻,接着一步一步向周云逸这边走来,走到周云逸的身边站住了。

  字幕:东厂提督太监冯保。

  冯保又站了片刻,接着竟在周云逸的头前蹲下了,声音透着悲悯:“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你的家人都在等你过年呢。你就不能改个说法?”

  周云逸的脸贴在地上,他慢慢闭上了两眼,两滴泪珠从眼角冒了出来。

  冯保最后失望了,倏地站了起来:“我再问你一句,这些话是谁教你对皇上说的?”

  周云逸贴在地上的脸:“我是大明的官员,尽自己的职责,用不着别人教我。”

  冯保退后了一步,不再看他:“廷杖吧。”

  四个太监举起了廷杖,眼睛却仍然望着冯保。

  冯保那双原来呈外八字站立的脚慢慢移动了,两只脚尖一寸一寸往内挪,那双外八字站立的脚,换成了内八字。这是“死杖”的信号!

  四个太监的目光一碰,然后四双眼睛都闭上了,四根廷杖猛地击向周云逸的后背。沉闷的廷杖声立刻在午门那偌大的空坪里回响。

  鲜血透过周云逸的衫袍迸了出来,喷向镜面。一记一记沉闷的廷杖声停了。

  前面的两根廷杖从周云逸的两腋下穿了进去,把他的上半身往上一抬——周云逸的身子软软地垂着。

  冯保又蹲了下去,捧起他的头,扯下他的一根头发伸到他的鼻孔前。

  那根头发纹丝未动。

  冯保叹了一声,站了起来:“通知他的家人收尸吧。”

  这时从午门西边西苑深邃的宫里传来一个遥远的声音:“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从新年初一到十五,朕一个人在玉熙宫斋戒祈雪……”

  这声音传得很远很远,此时天上那太阳一下子变得惨白。

  2西苑大内

  惨白的太阳慢慢转红了,幻化出一盏刚被点亮的灯笼。接着几处灯笼点亮了,又几处灯笼点亮了,无数太监的黑影在各处尚未点亮的灯笼前悄无声息地游动着。慢慢地,大内各处殿宇的屋檐下次第红了起来。一片通红,又一片通红。天却依然是无边的黑,这就使得那一座座点了灯笼的巨大的殿宇檐顶像漂浮在下红上黑的半空中。

  一个画外音好像从那无边深邃的黑空中传来:“转眼就是明嘉靖四十年正月十五的寅时了。从初一到现在,天仍然没有下雪。而天明后,大明朝最重要也是最让人头疼的年度财务会议今天就要在宫里召开。去年巨大的亏空都要靠今年来弥补,今天要是再不下雪,这场会议也许就会开得比嘉靖皇帝的心情更加灰暗了。”

  镜头沿着一排殿宇的走廊红着的灯笼推向两个仍在继续点灯的年轻太监。一个太监抱起另一个太监的双腿,被抱的太监大约是由于手冻得有些麻木,那火绒擦了几下仍没点燃。

  太监:“鬼老天,又不下雪,还贼冷贼冷的。”

  抱他的太监:“闭上你的臭嘴吧。让人听见了,今天再不下雪,招打的人里少不了你。”

  点灯的太监终于擦燃了火绒,点亮了这盏灯笼,刚要把红纱罩套上去,突然,他的手僵住了,眼也僵住了,死死地盯住灯笼的纱罩。红红的灯笼纱罩的左上方赫然粘着一片鹅毛般的雪!又是一片!接着又是一片!

  “雪!”太监的嗓子本来就尖,他这一声又是扯着喊出来的,立刻便传遍了大内空荡荡的夜空。

  在夜空黑天与灯笼红光的交接处纷纷扬扬的雪花一片片白又映着一点点红。

  “下雪了!”几声惊喜的尖音在不同的几处几乎同时响起。

  “谁在叫!”一个严厉的声音立刻使四处又都寂静了下来。

  一盏大红灯笼的偏殿宫檐下,竟站着冯保!冯保伸出一只手接着纷纷飘下的雪花,望着上空,两眼闪着光:“天大的祥瑞呀!我这就给皇上报喜去,然后去司礼监。你们把刚才瞎叫的几个拉到敬事房。在我报祥瑞之前,有谁敢吭一声,立马打死!”

  “是。”几个精壮的太监立刻奔了出去。

  冯保也立刻迈开大步冒着雪花向玉熙宫方向奔去。

  3司礼监值房

  两个白云铜的大火盆被堆满了的寸长银炭烧得红通通的,与屋梁上吊下来的几盏红灯笼上下辉映,把个司礼监值房暖红成一片。

  这个值房大约也就仅次于皇上和后妃的宫室了。进深虽然只有一丈五尺,宽长却有五丈,据说是把原有的三间房打通了隔墙改成一间的。这时挨着北墙一溜儿的五把紫檀木设垫的椅子上坐着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和四大秉笔太监,每个太监的腿下都跪着一个小太监在给他们脱下暖鞋换上上朝的靴子,每个人身后侧方另有一个小太监在给他们的脖子围上白狐皮披肩。

  突然,厚厚的门帘掀起了一阵风,一个太监喘着气兴奋得满脸通红闯了进来。

  那太监一进屋,就在坐在正中的吕芳面前扑通跪了下来:“恭喜老祖宗!贺喜老祖宗!下雪了,老天爷下瑞雪了!好大的瑞雪!”

  几乎是同时,五大太监站了起来。两边的四大太监都是急着想出门看雪的样子,但都没举步,把目光全望向正中的吕芳。

  吕芳显然也有些兴奋,但沉着气,像是有意不急着出去,而是把目光望向门帘,好像透过那道帘子他也能看见屋外的大雪。

  “皇上有德呀!”在任何时候,吕芳说出来的话都透着大内十万太监总管的身份,“看看去。”说着他率先走向门帘。

  4司礼监值房门外

  雪下得比刚才还大了,在一片灯笼的红光中纷纷扬扬。

  “皇上这时应该正在丹房打坐吧?”站在吕芳右侧的那个大太监说。

  “应该是。”吕芳左侧的大太监接道。

  吕芳:“议事的时辰也快到了,该我们给万岁爷报个祥瑞了。”

  “主子。”刚才那个前来报喜的太监凑到吕芳的身后,“奴才听说冯保压着大伙儿不许吭声,自己抢着给皇上报祥瑞去了。”

  “有这回事?”吕芳长长的眉毛不经意地抖动了一下。

  “好嘛。”站在吕芳左侧的那个司礼监大太监声音又细又冷,“去报了这个喜,不准皇上一高兴就让他冯保取代咱们几个了。”

  吕芳:“那咱们就再等等,给皇上报了喜,他也该上咱们这儿来装装样子了。”

  就在这句话刚说完,一个小太监打着灯笼领着冯保从院子的月门里进来了。

  “哟,干爹都知道了!”冯保说着就在吕芳面前的台阶下冒着雪跪了下来,“儿子给干爹贺喜了。有了这场雪,皇上高兴,干爹和师兄们的差事便办得更好了。”磕了个头,他便站了起来,满脸恭顺地望着吕芳。

  吕芳脸上堆着笑:“降瑞雪的事皇上都知道了?”

  冯保:“回干爹的话,儿子已经替干爹向皇上报了祥瑞了。”

  吕芳:“皇上听了喜讯说什么了?”

  冯保:“儿子是跪在殿门外报的。皇上的面也没见着,只听见里边的铜磬响了一声。这也就是说皇上他老人家已经知道……”

  “我还以为皇上一高兴就让你进了司礼监呢。”吕芳打断他的话,脸上仍然笑着。

  一直没有吭声的司礼监四大太监的目光一下子全望向了冯保。

  冯保一愣,僵在那里。原来就说冯保坏话的那个司礼监大太监紧接着说道:“是呀,我们这些人也是该挪挪位置了。”

  冯保脸色变了,对着吕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接着扬起两只手掌在自己的两边脸颊上狠劲地抽了起来:“儿子该死!儿子该死!儿子原只想替干爹早点向皇上报个喜讯,死了也没有别的心思!”

  吕芳不再看他,对站在两侧的四个大太监说:“内阁那几个人快到了,我们走吧。”

  披风和白狐皮袖筒是早就拿在手里的,他们身后的几个太监立刻给五个人披的给系上披风,套的给套上狐皮袖筒。紧接着院子里五顶抬舆上的油布也掀开了。吕芳和四大太监走下台阶坐上抬舆,各自的太监又把一块出锋的皮毡盖在他们的身体上。

  四人一抬的抬舆冒着大雪出了司礼监的院门。剩下冯保一个人还跪在院子的雪地里。

  5司礼监往玉熙宫的路上

  天蒙蒙亮了,到处张挂着的灯笼仍然点着,由于雪大,也就半个时辰,地上已是白茫茫的一片。本来是天大的喜事,因冯保打了招呼,到处都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是有些太监已经在各条通道上扫雪了。

  突然,靠近司礼监过来的那条路上的几个扫雪的太监,在雪地上跪了下来,紧接着远远近近正在当差的所有的太监和宫女都跪了下来。

  雪地上、台阶上、走廊上,黑压压到处都跪满了太监宫女。

  ——抬着吕芳那五大司礼监太监的一行远远出现了。

  抬舆上的吕芳扫视了一眼远近到处跪着的那些人,对身边扶着轿杆的一名太监说:“看这些孩子被冯保吓得……告诉他们,这雪是我大明朝的祥瑞,叫他们不要扫了。让大家伙儿都起来,报祥瑞,声音越大越好。”

  “是。”那名太监扯开了嗓子,“吕公公说了,这雪是我大明朝的祥瑞,不许扫。大家伙都起来,报祥瑞,声音越大越好!”

  开始还是瞬间的寂静,紧接着就有个太监发泄般地站了起来,将手中的扫帚一扔,扯开了嗓子:“下雪了!”

  “下雪了!”立刻便是许多人的欢呼。

  “老天爷降瑞雪了!”“老天爷给咱大明朝降瑞雪了!”

  吕芳脸上露出的竟是慈爱般的笑,一行的抬舆就在这些欢呼的太监宫女中前行。

  玉熙宫就在前方了。

  6玉熙宫前

  “停下。”吕芳的眼睛突然望向了前方。

  一行抬舆都停住了,循着吕芳的目光,众人隐隐约约望见玉熙宫左侧月门中一乘抬舆和几个穿着披风的人逶迤而来。

  “他们到了,迎一迎吧。”吕芳下了抬舆,另外四个司礼监大太监也下了抬舆。

  吕芳带头,四大太监随后,徒步向迎面的那乘抬舆走去。

  虽然在飘着大雪,天仍是渐渐亮了。对面的那行人也能渐渐看清了,头上的毛皮暖耳冬帽虽是白的,身上的官服连同肩背上的披风却一色的大红,这可是一二品大员才能用的服色——吕芳指的“他们”,便是大明朝内阁当时的全体阁员。

  迎面的那乘抬舆也停下了,抬舆上须眉皆白的那个老人:“快,扶我下来。”

  站在抬舆左右的两个中年阁员连忙伸手搀起了他。

  字幕:内阁首辅严嵩。

  两个阁员搀着严嵩在前,几个阁员若即若离地跟在后面,一行人也向迎面走来的吕芳等人迎去。

  “大喜呀!”远远的,吕芳就拱起了手。

  “大喜!大喜!”对面的严嵩显然情绪也特别的好。

  “阁老!阁老!”吕芳满脸堆笑迎上去,替严嵩右边的阁员搀起了他的右臂,“这场雪下来后,您老去年八十,今年该是七十九了。”

  “吕公公这是嫌我老喽。”严嵩也笑着望向吕芳,“雪是好雪,要是下的都是银子,我也就不再操这份心,可以向皇上告老还乡了。”

  “可别。”吕芳搀着他向玉熙宫台阶走去,“皇上万岁,阁老百岁。您老还得伺候皇上二十年呢。”

  “真还干二十年,有些人就会恨死我们了。”说这话的是搀着严嵩左臂的那个中年阁员。

  字幕:内阁阁员兼吏部工部侍郎严世蕃。

  “不会吧?”吕芳笑着望向跟在严嵩身后的那几个阁员。

  严嵩身后的几个阁员,都把目光望向了地面。

  “同舟共济,同舟共济。”吕芳仍然笑着。

  说话间一行人都登上了台阶,一时间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只见大门正中上方的那块匾额,上面镌刻的不是“玉熙宫”,而是“谨身精舍”几个苍劲浑圆的楷书大字。匾额的左侧下方还刻着“臣严嵩敬书”五个小字。

  随侍的太监纷纷替几个大太监和阁员们解披风,扫落雪,动作不仅快捷,而且十分的轻敏,似乎都怕弄出了声响。

  这时的吕芳立刻换上了一副严肃谨敬的面容,慢慢扫望向大家:“腊月二十九周云逸的事大家都知道。从初一到今儿,皇上一直就在这里清修祈雪。今天虽然降了祥瑞,可皇上的心情也不准能好到哪儿去。亏空上的事,能过去我们就尽量过去,今年再想别的办法。我还是那句话,天大的事情,我们可得同舟共济。”

  严嵩当然深表赞同地点了点头,严世蕃却把目光望向身后几个阁员,那几个阁员却依然以目视地。

  两个太监去开门了,不是推,而是先用双手各自使着暗劲将各自的那扇门慢慢抬起一点儿,然后慢慢往里移——两扇门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地被慢慢移开了。

  左边是司礼监的五大太监,右边是内阁的六大阁员,他们轻步走进了殿内。

  7玉熙宫外间大殿

  这里面确实很大,却不像“殿”。房子的正中设的不是须弥座,而是一把简简单单圈着扶手的紫檀木座椅。座椅后摆着一尊偌大的三足加盖的铜香炉,上方按八卦图像镂着空,这时镂空处不断向外氤氲出淡淡的香烟。

  铜香炉正上方的北墙中央挂着一幅装裱得十分素白的中堂,上面写着几行瘦金楷书大字:“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中堂的左下方落款是“嘉靖四十年朱厚趈敬录太上道君老子语训”。落款的底下是一方大红朱印,上镌“御笔”两个篆字。

  两侧的四根大柱呈正方等距约有两丈,左边两柱间摆着一条紫檀木长案,右边两柱间也摆着一条紫檀木长案,案上都堆满了账册文书、八行空笺和笔砚。奇怪的是两条长案后都没有座椅,唯有右边长案的上首有一个绣墩。

  还有一点不同,左边长案上铜砚盒内是朱墨,右边长案上铜砚盒内是黑墨。

  四根大柱稍靠后一点还有四尊大白云铜的炉子,每座铜炉前竟然都站着一名木偶般的太监,各人的眼睛都盯着炉子,因为那炉子里面烧的不是香,而是寸长的银炭,火红里透着青,没有一丝烟,温暖如春。那时宫里用这种法子虽然简单却十分管用。

  吕芳引着四大太监排成一行在左边站定。严嵩引着五大阁员排成一行在右边站定。两行人面对北边仍然空着的那把座椅跪了下来。

  三拜以后,吕芳引着四大太监走向左边的长案前。严嵩引着五大阁员走到右边的长案前。

  只有严嵩一人坐在单设的绣墩上,其余所有的人都是站在案前。

  大明朝嘉靖四十年的财政会议竟是在这种形势下即将召开。

  首先是吕芳将目光望向了大厅右侧靠后里间的纱幔,接着所有人的目光都慢慢望向那纱幔。

  看不大清楚,只能看见纱幔那边似乎还有一间不小的内室。

  就在这时,纱幔那边传来了一记清脆的铜磬声。

  就像是听到了信号,吕芳立刻宣布:“议事吧。”

  刚才还木偶般站在白云铜火炉边的四个太监立刻轻轻地把搁在炉边的四个镂空铜盖各自盖在火炉上,接着行步如猫般轻轻地从两侧的小门退了出去。

  照例是吕芳主持会议:“还是老规矩,内阁把去年各项开支按各部和两京一十三省的实际用度报上来,哪些该结,哪些不该结,今天都得有个说法。今年有哪几宗大的开支,各部提出来,户部综算一下,内阁拟了票,我们能批红的就把红给批了。阁老,您说呢?”

  “仰赖皇上如天之德和大家实心用事,最艰难的日子总算过去了。”严嵩不紧不慢地开始给会议定调子,“去年两个省的大旱、三个省的大水、北边和东南几次大的战事,再加上宫里一场大火,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皇上宵衣旰食,大家累点全都应该。凑巧,去年腊月又没有下雪,有人就借着这个攻击朝廷。要是今天再没下雪,我们这些人恐怕都得请罪辞职了。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我大明朝今年的年成!可今天下雪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大家都知道,从初一到现在,皇上就一个人在这里斋戒敬天。这场雪是皇上敬下来的,是皇上一片诚心感动了上天!上天庇佑,只要我们做臣子的实心用事,我大明朝依然如日中天!”

  明知严嵩说的是谀词,认可不认可,两条案前所有的人都是一脸肃穆的表情。

  8玉熙宫里间精舍

  从外间的大厅穿过纱幔,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正在缕着青烟的加盖紫铜香炉和炉前一架铺有明黄蒲团坐垫的圆形坐几,坐几旁便是一个架在紫檀木架子上的铜磬,铜磬里斜搁着一根同样颜色的磬杵。这让人立刻联想到刚才那一记清脆的铜磬声便是从这里敲响的。

  北面的正墙,显出整面墙那一排高大的紫檀木书橱。书橱前兀然徜徉着一个身形高瘦穿着葛布宽袍的老人。

  字幕:明嘉靖帝朱厚

  由于这场大雪,嘉靖帝显然也轻松了下来,十五天的斋戒打坐,依然不见疲惫,这时他慢慢徜徉到贴着“户部”标签的那架书橱前站了下来,从里面抽出一本账册,却不翻开,仍然微侧着头,显然在等着听外间大殿严嵩下面的话语。

  9玉熙宫外间大殿

  “这一个多月来大家都很辛苦,总算把去年各项开支都算清楚了。内阁这几天把票也都拟好了,司礼监批了红,去年的账也就算结了。然后我们再议今年的开支。徐阁老。”严嵩望向了他身边那个年长的阁员,“你和肃卿管户部,内阁的票拟在你们那儿,你们说一下,然后呈交吕公公他们批红吧。”

  字幕:内阁次辅兼户部尚书徐阶。

  “内阁的票拟是昨天由世蕃兄交给我们户部的。”徐阶说话也和严嵩一般的慢,只是没有严嵩那种笼盖四野的气势,“我和肃卿昨夜核对了一个晚上,核完了之后,有些票拟我们签了字,有些票拟我们没敢签字。”

  “什么?”首先反应的是严世蕃,“有些票拟你们没签字?哪些票拟没签?”

  吕芳和司礼监几个太监也有些吃惊,把目光都望向了徐阶。

  徐阶:“兵部的开支账单我们签了字,吏部和工部的开支账单超支太大,我们没有敢签字。”

  “我们吏部和工部的账单你们户部没签字?”严世蕃惊愕地睁大了双眼。

  所有的人都有些吃惊,整个大殿的空气一下凝固了。

  10玉熙宫里间精舍

  嘉靖帝的头也猛地抬起了,两眼望着上方。

  一个声音,是周云逸的声音,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在他耳边响了起来:“朝廷开支无度……上天示警……上天示警……”他的眉头皱了一下,目光落在了手中那本账册上——账册的封面上赫然标着“户部大明嘉靖三十九年总账册”。

  11玉熙宫外间大殿

  “各部的开支内阁拟票的时候你们都在场,现在却签一个部不签一个部,你们户部到底要干什么?”严世蕃的声音虽然压着,但仍然近乎吼叫。

  大殿里本来十分安静,被严世蕃这一声低吼震得回声四起。

  12裕王府内寝宫

  一个女人痛苦的尖叫声。大床上李妃满头大汗痛苦地翘起了上身,一只手死死地握住身旁那个宫女的手臂。

  “上天保佑!祖宗保佑!”在她下身接生的嬷嬷也是满头大汗,“会平安的,会平安的,王妃,往下使劲,往下使劲!”

  李妃咬紧了牙,呻吟着努力往下使劲。

  13裕王府寝宫外室

  一个瘦弱的身躯在忧急地来回疾走。

  室内的呻吟声和痛苦的叫声还在不时传来。

  那个瘦弱的身躯走到门边停下了,面对窗棂,似乎要透过厚厚的皮纸望向一个他望不见的地方。

  字幕:裕王朱载。

  一个清癯的随员走到他的身后:“王爷,王妃是足月生产,母子都会平安的,您不要太急。”

  字幕:裕王府詹事谭纶。

  “周云逸的死是我的过错,上天要责罚,就应该责罚我一个人……”裕王仍然望着窗外。

  谭纶先是一愣,接着说道:“周云逸是为了我大明,为了天下的百姓死的。死得其所,上天也不会降不祥于王爷,更不会降不祥给王妃和孩子。”

  裕王:“我还担心高拱和张居正他们哪……”

  一丝忧虑浮上了谭纶的面容,他的目光也望向了窗棂外。

  14玉熙宫外间大殿

  这里的空气仍然凝固,严世蕃的两眼开始盯向了他下首那个中年阁员。

  那个中年阁员不得不说话了,他将面前案几上的一堆账本往前推了推,然后轻咳了一声。

  字幕:内阁阁员兼户部侍郎高拱。

  高拱声音不大却不乏气势:“小阁老,户部是大明的户部,不是什么‘我们’的户部;吏部工部也是大明的吏部工部,而不是你们的吏部工部。如果你分管的吏部工部所有一切户部都要照办,那干脆户部这个差使都让你兼起来,我们当然也就不用前来议这个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越发紧张起来,望向了高拱,接着又望向严世蕃。

  严世蕃万没想到今天会出现这个局面,开始他也被高拱的话说得一愣,但很快反应了过来,更加愤怒:“你们一个是户部尚书,一个是户部侍郎,待在这个位子上称你们户部有什么错?吏部和工部当然不是我严世蕃的衙门,但两部的开支都是内阁拟的票!干不了或是不愿意干可以说,以不签字要挟朝廷,耽误朝廷的大事,你们知道是什么后果!”

  “无非是罢官撤职。”高拱今天竟然毫不相让,“昨天看了你送来的票拟,我和徐阁老都已经有了这个念头,户部这个差使我们干不了了,你小阁老认为谁干合适,就让谁来干得了。”

  “你!”严世蕃被他激怒了,抬起了手竟然想拍桌子。

  “严世蕃。”没等他发作,严嵩立刻开口了,“这是御前会议。”

  15玉熙宫里间精舍

  嘉靖翻着账册的手又停住了,两眼斜望着纱幔。

  “爹!”外面传来严世蕃带着委屈的声音。

  “这里没有什么爹,只有我大明的臣子。”接着传来的是严嵩的声音,“御前议事,要让人说话。肃卿,户部为什么不在内阁的票拟上签字,你们有什么难处,都说出来。”

  嘉靖继续专注地听着。

  “我也提个醒。”接着是吕芳的声音,“议事就议事,不要动不动就扯到什么罢官撤职。谁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这杆秤在皇上的手里。希望大家心里明白。”

  嘉靖还在听着。

  “好。那我就说数字吧。”这是高拱的声音。

  嘉靖的目光回到了账册上,翻开了第一页。

  16玉熙宫外间大殿

  高拱也捧起了一本账册。那本账册竟和嘉靖帝拿着的账册一模一样,封面上写着“户部大明嘉靖三十九年总账册”。

  高拱翻开了账册:“去年两京一十三省全年的税银共为四千五百三十六万七千两,去年年初各项开支预算为三千九百八十万两。可是,昨天各部报来的账单共耗银五千三百八十万两。收支两抵,去年一年亏空竟达八百四十三万三千两!”

  17玉熙宫里间精舍

  嘉靖帝眼睛望着账册,耳朵却在听着外面的声音。

  高拱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如果和去年年初的开支预算核对,去年一年的超支则在一千四百万两以上!”

  嘉靖帝把手中的账册合上了,轻轻往面前那张紫檀木案几上一扔,然后走到香炉前的蒲团上盘腿坐下,轻轻闭上了双眼。

  18玉熙宫外间大殿

  “这些超支里面,兵部占了三百万两。其余一千一百万两都是工部和吏部的超支。可我们为什么在兵部的账单上签了字?原因是兵部超支的这三百万两,也是让工部用了。一句话,去年超支的一千四百万两,全是工部和吏部的超支!”说到这里,高拱抽出了一张内阁票拟的账单,“先说记在兵部头上这三百万亏空吧。这三百万兵部并未开支,却拟了票叫我们签字,小阁老,你说这个字叫我们怎么签!”

  19玉熙宫里间精舍

  坐在蒲团上的嘉靖帝长长的眉毛又抖了一下,两眼依然闭着。

  20玉熙宫外间大殿

  这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严世蕃。

  “拟票的时候你们户部两个堂官都在!”严世蕃有些气急败坏了,“当时你们都见过这张票拟,那个时候有话不说,现在却把账记在工部头上!老徐,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他不再和高拱正面交锋,而是盯向了徐阶。

  徐阶:“看过不等于核实过。昨天晚间,我们找兵部一核实,才发现这笔开支有出入。这个事,太岳,”他望向了站在末位那个最年轻的阁员,“你来说吧。”

  “是。”那个年轻的阁员应声答道。

  字幕:内阁阁员兼兵部侍郎张居正。

  张居正:“兵部去年的开支在腊月二十七就核实完毕送交了户部。当时我们的开支完全是按年初的预算,并未超支,但昨天户部通知我去核实票拟,称兵部超支了三百万。我去看了,这三百万是记在兵部造战船三十艘的账上,而且明确记载是造来让戚继光、俞大猷在东南海面同倭寇作战用的。实际我兵部从未见到过一艘战船。”

  这话一出,许多双不知内情的目光开始互相碰望了。

  21玉熙宫里间精舍

  嘉靖帝这时似乎完全入定了,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

  22裕王府寝殿

  李妃又尖叫了一声,接着晕厥了过去,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她的嘴唇开始干裂而发紫。

  “不得了啦!”旁边的宫女惊吓得哭叫起来。

  “喂参汤!快喂参汤!”那接生嬷嬷满头大汗,一边指使宫女,一边奔了出去。

  23裕王府寝殿外室

  “请太医吧,王爷!”接生嬷嬷跪在地上,说话时已带着哭腔了。

  裕王的背影抖动了一下。

  谭纶:“我去吧,王爷。”

  “你带两个人去。”裕王的声音有些喑哑,“让他们领着太医来,你在宫外等着,看高拱和张居正他们有没有事。”

  “是。”谭纶打开门,迎着大雪奔了出去。

  24玉熙宫外间大殿

  “这个事怎么说?”吕芳问的这句话显然是接着张居正刚才的那个话题,但问话时他没有看任何人,而是把眼睛望向面前案几上的朱墨盒。

  “这件事你们发不了难!”严世蕃先盯了一眼高拱和张居正,然后面对吕芳,“确实有三十艘战船,耗资也是三百万,是在浙江和福建两个工场同时建造的。本来这三十艘船当时是为兵部造了以备海上作战用的,后来为修宫中几个大殿运送木料调用了十艘,其余二十艘暂时让市舶司借用了。这件事市舶司应该向宫里禀报了。”

  “有这回事吗?”吕芳把目光望向了下首的几个司礼监太监。

  这当然是明知故问。几个太监碰了一下目光。

  “是有这么回事。”吕芳下首的那个大太监答道,“当时市舶司是为了运送丝绸、茶叶和瓷器去往波斯、印度等地,换取白银,由于船只不够,借用了二十艘船。后来因为海面上倭寇闹事,这批货就转道京杭运河运到京里来了。”

  吕芳:“这就说清楚了。十艘船是为了修宫里的大殿运送木料,二十艘船是市舶司为了给朝廷调运货物。账虽然算在兵部头上,钱却还是用在正途。现在宫里遭火灾的几处大殿都修好了,严大人,你们工部把那十艘船还给兵部。市舶司这边我也打个招呼,缺船可以另造,不要占用兵部的战船。三十艘船都还给了兵部,这三百万两的开支记在兵部账上也就名正言顺了。”

  高拱手里拿着那张三百万两的票拟僵在那里。

  所有的人都不吭声了,大家显然都在等着什么。

  25玉熙宫里间精舍

  坐在蒲团上的嘉靖仍然闭着眼睛,没有任何举动,后来他的手慢慢伸向铜磬,拿起了铜磬中那根磬杵,犹豫了片刻,终于向铜磬敲去。

  26玉熙宫外间大殿

  一记清脆的铜磬声从纱幔里间响亮地传来。

  “这三百万的票拟户部可以签字了。”吕芳提高声调大声宣布。

  首先是严世蕃,长长吐了口气,然后用目光斜瞟了一眼高拱。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回合高拱他们是输了。

  高拱显然是心气不平,拿着那张票拟仍僵在那里。

  “签字吧。”徐阶主动从高拱手里拿过那张票拟,恭恭敬敬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递给高拱。在高拱接那张票拟的时候,徐阶的手有意停了一下。

  高拱知道这是在提醒自己,因此竭力调匀心态,可签字时手仍有些颤抖,以致“拱”字的最后一点还是点得有些过于粗黑。

  吕芳提高了声调大声宣布:“批红!”

  站在司礼监这张大案末尾的那个大太监立刻走到高拱案前,拿着那张票拟踅了回来,双手递给吕芳。

  吕芳拿起案上的朱笔在票拟上批红——照准。

  “还有哪几张票拟你们户部没签字?”吕芳批了红再问这句话时,声音里已经透出一丝阴冷。

  “一笔是江苏浙江的修河公款。”高拱丝毫不掩饰心中的不平,“修江苏的白茆河、吴淞江工部年初报的是二百万两,这回结账是三百五十万两。修浙江的新安江工部年初报的是一百万两,这回结账是二百万两。超支的亏空共达二百五十万两。”

  严世蕃:“江浙是朝廷赋税重地,修河超支的公款,河道衙门有详细账目可查,而且河道监管都是宫里派去的公公,你们不签字,不只是对着我们工部来的吧!”

  “还有哪些没签字?”吕芳不再容高拱回话,接着问道。

  高拱:“还有宫里修殿宇的木料货款。年初工部的预算是三百万两,这次结账高达七百万两。亏空四百万两!”

  “我就知道你们算来算去就会算到皇上头上!”严世蕃说这话时已经透出杀气。

  27玉熙宫里间精舍

  坐在蒲团上的嘉靖眼睛虽然闭着,握着磬杵的手却是一紧。

  28玉熙宫外间大殿

  “我说的是工部亏空了四百万两,没说不该给宫里修殿宇!”高拱知道不能不奋起反击了,“小阁老,你要杀人,干脆直接动手就是,用不着这样欲加之罪!”

  “高肃卿!”这回是徐阶严厉地打断了高拱的话,“这是公议,谁也没给你加罪,皇上更没给你加罪。户部提出疑问,工部能说清楚就行,何罪之有?小阁老,照例结算的账单和预算的单子不合,户部可以提出,用不着生气。”

  这话确实不容驳回,严世蕃忍着气望向了严嵩。严嵩微微闭着眼睛。严世蕃又望向了吕芳。

  吕芳:“徐阁老说得对。严大人就把这笔开支说说吧。”

  严世蕃:“都知道的事情有什么可说的?年初的开支是说到云贵山里运木料,一勘查,山高林密,没有路,大料运不下来,这才改成从南洋海面运来木料。一年的工期,突然增加这么大的难处,工部日夜赶办,大船都翻了几艘,还是抢在年底前将宫里的几处殿宇修好了。为了皇上,什么样的苦我们都可以受,多花的这些钱,你们为什么总要揪住不放!”

  “如果是这样,这几笔开支,户部似乎应该签字。”吕芳又低调子了。

  所有的目光又望向了徐阶、高拱。徐阶沉默着。高拱也沉默着。

  29玉熙宫里间精舍

  嘉靖帝已经不在蒲团上了,而是在那里来回踱着步,大袖飘飘。

  30玉熙宫外间大殿

  “徐阁老和高大人不好说,我来说几句吧。”打破沉默的竟是站在末位的张居正。

  吕芳:“可以。”

  “我只说兵部。”张居正的嗓音清亮简洁,“去年一年的军费多数用在北边的防务上,由于增加了兵力和开支,俺答的几次进犯都挡住了。据辽东的军报,俺答部今年还将有更大的进犯,而东北一带多处的长城今年必须重修。仅这一项开支就得比去年增加二百万以上。还有东南沿海的防务,如闽浙两地,去年全靠戚继光、俞大猷两部不足两万的兵力抵御倭寇在陆上的骚乱,可是我们的商船,我们的丝绸、茶叶、瓷器竟不能出海,光这一项损失一年至少在千万以上。要保证东南海面货船畅通,闽浙和广东募兵今年势在必行,这一项又得比去年增加开支二百万以上。要是都像去年那样,一年就把户部库存的银子全用光了,今年朝廷就得给百姓加征赋税。来之前听说有些省份已经把赋税征到了嘉靖四十五年!这样下去,户部这个家怎么当?我以为这不是徐阁老和高大人所能承担的事。”

  “你的意思叫谁承担?”严世蕃立刻盯住张居正。

  “我没有说叫谁承担。”张居正还是朗朗而言,“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如果还像去年那样不按预算开支,寅吃卯粮,则卯粮吃完以后,真不知道我大明朝还有什么可吃!"

  严世蕃:“你的意思是去年为江浙修河堤、为皇上修宫室已经把我大明修得山穷水尽了!”

  张居正一凛:“我没有这样说。”

  严世蕃:“那你刚才话中的意思是什么?”

  “那小阁老的意思,是不是今年还要像去年那样亏空!”高拱接言了。

  “吕公公,奸臣自己跳出来了!”严世蕃感觉到今天的争议已经要你死我活才能解决了,“高拱是一个!还有张居正!”

  31玉熙宫里间精舍

  嘉靖这时已回到了蒲团前,刚想坐下,又站在那里,两眼望着纱幔。

  32玉熙宫外间大殿

  生死已悬于一线,高拱这时不但显示出了硬气,也显示出了智慧,居然说道:“‘奸’字怎么写?是一个‘女’字加一个‘干’字。我高拱现在仅有一个糟糠之妻,小阁老,就在昨天你才娶了第九房姨太太。这个‘奸’字,恐怕加不到我高拱身上。"

  “不要东拉西扯!”严世蕃再也忍不住了,一掌拍在案上,“我看你,还有一些人就是去年腊月二十九周云逸诽谤朝廷的后台!”

  33裕王府寝殿

  李妃虽然被参汤喂得苏醒了,但脸色更加苍白,呻吟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冷汗不断地从发际流了下来。

  裕王这时已经坐在她的身边:“太医就会到了,就会到了……”

  十分虚弱的李妃这时竟费力地憋出一句话:“张居正……高拱……他们不会有事的……”

  裕王一激动,捏紧了她的手:“谁都不会有事!你要争气,给皇上把个龙孙生下来……就什么都好了……”

  李妃像被突然注入了一股强大的活力,憋住了气,她的脸慢慢红了。

  裕王感觉到了,大声地:“接生嬷嬷!接生嬷嬷!”

  接生嬷嬷就在旁边,闻声急忙奔到了床边,两个宫女也奔了过来。

  34玉熙宫外间大殿

  严世蕃的声音已十分严厉:“周云逸一个钦天监管天像的官员,在诽谤朝廷时,为什么把朝廷去年的用度说得那么清楚?当时我们就纳闷。现在明白了,就是在座的有些人把详情事先都告诉了他!是谁教唆他的?怎么,敢做不敢认!”

  这就是要置人于死地了!高拱没有接言。张居正也没有接言。

  其他的人也都沉默着,许多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望向了接着里间的那道纱幔。大殿里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35玉熙宫里间精舍

  嘉靖还是站在蒲团前,但眼睛已经闭上。外面是那样沉寂,但他好像仍然在听着什么。

  大殿外面大雪仍在飞扬,只有风声。

  嘉靖还是在听着,突然,他的长眉又抖了一下。

  ——风声中隐隐约约传来了一个声音,是哭声,婴儿的哭声!

  嘉靖的两眼倏地睁开了。

  36裕王府寝殿

  整个房间里充满了婴儿嘹亮的哭声。

  “上天保佑!恭喜王爷,是龙子龙孙!”接生嬷嬷抱着用襁褓裹着的婴儿跪了下来。

  “王爷大喜!王妃大喜!”宫女们都跪了下来。

  裕王这时还坐在床头,满脸感激地望着李妃。

  李妃虚弱地闭上了双眼,脸上浮出了虚弱的笑容。

  裕王站了起来,大声地:“立刻进宫!给皇上报喜!”

  37玉熙宫外间大殿

  这里所有人的目光还在盯着那道纱幔。

  终于,里边传出了声音,是嘉靖吟诗的声音:“练得身形似鹤形……”纱幔一撩,嘉靖帝大袖飘飘地出现了。所有的人都跪了下来。

  嘉靖向中间的御座走去,口中仍然吟着:“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念完,他已经走到了御座边,没有坐下,只是用一只手扶着御座一侧的一个扶手,漠漠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人。

  知道他念完了,严嵩这时才带头山呼:“臣等恭祝皇上——”

  “万岁!万岁!万万岁!”所有的人整齐地跟着磕头。

  嘉靖的目光望向了严嵩:“严阁老,严世蕃说诽谤朝廷的那个周云逸有后台,而且后台就在你的内阁里。你说谁是周云逸的后台?”

  严嵩:“回皇上,这里没有周云逸的后台。”

  嘉靖:“那周云逸为什么能把去年朝廷的用度说得那么清楚?”

  严嵩:“朝廷无私账。比方去年江苏修白茆河、吴淞江,浙江修新安江,河南、陕西大旱,都是明发上谕拨的银子。”

  嘉靖:“宫里修几座殿宇的费用他怎么也知道?”

  严嵩:“这说明工部用的钱都是走的明账。”

  所有的人都没想到严嵩会在一场政潮即将发生的时候如此回话,理解还是不理解,许多人紧张的面容都慢慢松弛了下来,有些人跪在那里开始偷偷地看嘉靖的脸色。

  嘉靖的脸也舒展了,露出了笑:“起来,都起来,接着把架吵完。”

  所有的人又都磕了个头,接着站了起来。只有严世蕃有些怅然若失,委屈地望向了严嵩。

  “不要这样看着你爹。”嘉靖的目光转望向严世蕃,“要好好学着。”

  “是。”严世蕃一凛,连忙垂下了双眼。

  嘉靖:“朕刚才念的是唐朝李翱的《问道诗》。朕最喜欢的就是最后一句‘云在青天水在瓶’。你们这些人有些是云,有些是水,所做的事情不同而已;都是忠臣,没有奸臣。”

  严世蕃似乎鼓起了勇气,望向嘉靖:“回皇上,高拱和张居正刚才的言论和腊月二十九周云逸的言论如出一辙,叫臣等不得不怀疑。”

  “如出一辙也没有什么不好。”嘉靖这句话又让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嘉靖轻叹了口气:“周云逸被打死的事,朕现在想起来也有些惋惜。他也没有私念,只是他的话有扰朝政。朕也就叫打他二十廷杖,没想到他就……吕芳。”

  “奴才在。”吕芳连忙答道。

  嘉靖:“东厂的人你也该管管了。查一下,腊月二十九打死周云逸是谁掌的刑。”

  吕芳:“是。奴才下去就查。”

  嘉靖:“听说周云逸家里一大堆孩子,还有老母,要安抚,拨点银子,从大内拿。”

  吕芳:“是。奴才下去就办。”

  “国难当,家也难当,国和家是一个道理。”嘉靖感叹着,突然又把目光转向了严世蕃,“严世蕃,刚才高拱说你昨天娶了第九房太太是怎么回事?”

  严世蕃有些惊了,跪了下去:“臣回去后就将几房小妾送回娘家。”

  “好汉才娶九妻嘛!”嘉靖一笑,“送回去人家怎么办?还是留下,只要多把心思用在朝廷的事上就行。起来吧。”

  “是。”严世蕃的声音小得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去年过去了,今年怎么办?该吵还得吵。阁老,你是首揆——内阁的当家人,有什么打算?”一番乱石铺街以后,嘉靖把话引入了正题。

  “当家无非是节流开源两途。”严嵩说得十分诚恳,“比方说去年,哪一笔开支都是正当的,可非要用这么多吗?张居正刚才说得对,‘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比方工部为宫里修殿宇,为什么不在云贵取木材,非要通过海面那么远从南洋运木材来?是因为云贵山里的木材运不出来。记得嘉靖三十六年朝廷就议过,叫云贵修路,既便于官府管理山里的土司,也便于山民把山货运下来。这件事当时若是落实了,去年宫里多花的三百多万木料钱就能省下来。”

  嘉靖由衷地点了点头,接着又望向严世蕃。

  “这件事工部有责任,臣有责任。”严世蕃不得不接言引咎。

  嘉靖的面色更好看了,又点了点头。

  严嵩:“今年所有的开支都要从这些上面着眼,接下来内阁要好好议。”

  “张居正。”嘉靖突然点张居正的名。

  张居正立刻应答:“臣在。”

  嘉靖:“你刚才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是阁老说的这个意思吗?”

  张居正:“是这个意思,但阁老说得更透彻些。”

  嘉靖立刻显出赏识的神态:“朕刚才在里面听你算账也算得很透彻嘛。你说只要海面的商路畅通,我大明的商船能把货物运到波斯、印度一带,每年就可以开源一千万两以上的白银。朕想听你说说这个思路。”

  “是。”张居正显然有些激动,但尽力平静心态,“其实这也不是臣的思路。大明永乐三年开始,成祖太宗皇帝就命郑和率船队远下西洋,前后七次,商货远通。直至嘉靖十几年,海上通商依然频繁。后来因为倭寇骚乱,海面不靖,商运受阻。臣在兵部,也是从兵部着眼,想着似乎应该给闽浙增加军饷,让戚继光、俞大猷部募充军队,建造战船,然后主动出击,剿灭倭寇,重新打通海面货商之路。”

  “这个想法张居正和臣商议过。”严嵩立刻把话接了过去。

  徐阶、高拱也立刻下意识地望向了张居正。

  张居正开始是一愕,接着像是向徐阶、高拱表白般轻轻摇了摇头。

  严嵩:“只要海面货商之路畅通,接下来就是运什么。比方江浙的丝绸。一匹上等的丝绸,在内地能卖到六两白银,如果销到西洋诸国则能卖到十两白银以上。现在江苏是一万张织机,浙江是八千张织机,能不能增加织机,多产丝绸?”

  “当然能。”这回轮到嘉靖抢着说话了,“关键是蚕丝。如何增加桑田,多产蚕丝。”

  严嵩:“皇上圣明。历来就是江苏的丝绸也多靠浙江供应蚕丝,气候使然,浙江适合栽桑产蚕。内阁的意思,干脆让浙江现有的农田再拨一半改为桑田,一年便可多产蚕丝一千万两以上,也就是说可以多产丝绸二十万匹。”

  嘉靖:“农田都改了桑田,浙江百姓吃粮呢?”

  严嵩:“从外省调拨。以往每年外省就要给浙江调拨二百多万石粮食,增加了桑田再增调粮食就是。”

  嘉靖:“外省调来的粮一定比自己产的贵,浙江的桑农是否愿意?”

  严嵩:“每亩桑田产的丝比每亩农田产的粮收成要高。”

  嘉靖:“再加一条,改的桑田仍按农田征税,不许增加赋税。”

  “圣明天纵无过皇上!”这回是严世蕃抢着颂圣了,“这样一来,浙江的百姓定然会踊跃种桑。有了丝源,浙江和江苏各增几千张织机不成问题。”

  “好!好!”嘉靖竟然从座位上下来了,一边轻轻鼓着掌,一边顾自踱了起来,“吵架好,一吵就吵出了好办法。这件事就让司礼监和工部去办,当然还有户部,多赚的钱都要在户部入账。如何入手,内阁这就回去详细议个方略出来,然后给胡宗宪下廷寄。这事还得靠胡宗宪去办。”

  严嵩和吕芳几乎同时大声答道:“是。”

  嘉靖似乎十分兴奋,踱到了殿门边竟自己伸手要去开殿门,司礼监两个太监慌忙奔了过去,将殿门打开。

  一阵风吹了进来,嘉靖的宽袍大袖立刻向后飘了起来。

  “哎哟!我的主子,当心着凉!”吕芳连忙奔过去,就要关门。

  “朕不像你们,没有那么娇嫩。”嘉靖手一扬,阻住了吕芳。

  殿门外大雪飘飘,而满挂的灯笼又在雪幕里点点红亮,一片祥瑞景象。

  突然,嘉靖发现就在玉熙宫台阶前面的雪地里跪着几个太监。

  大雪飘落在他们的头上和身上,最前面那个太监手里高举着一个托盘,虽然飘了雪,还能看出托盘里金黄色的缎面上摆着一只大大的玉璋!

  嘉靖的眼睛一亮:“是裕王妃诞子了吗?”

  那个举着托盘的太监大声回道:“皇上大喜!老天爷给我大明朝喜降了皇孙!”

  吕芳大步走了过去,接过那个托盘,又大步回到嘉靖面前跪了下来,高举着托盘:“主子大喜!”

  另外四个司礼监大太监紧接着跪了下来:“主子大喜!”

  严嵩和所有的内阁阁员们也相继跪了下来:“臣等恭贺皇上!”

  其实,此时真正浮出喜色的是徐阶、高拱和张居正。

  无论是真心欢喜还是装出欢喜,毕竟这是嘉靖帝的第一个孙子,是大明朝第一大喜事,平时不敢正视嘉靖目光的所有眼睛这时都迎望向嘉靖,此名之为“迎喜”。

  嘉靖的脸上也报之以喜,不是那种惊喜,好像早已胜算在心的那种得意之喜:“吕芳,把托盘举高些。”

  “是呢。”吕芳将跪捧的托盘双手高举。

  嘉靖的右手伸进了左手的袍袖中,但见嘉靖从袍袖里抓出一把数个婴儿拳头般大的冬枣放在托盘上,所有的目光都露出惊异之色!

  嘉靖又把左手伸进了右手的袍袖中,从袍袖里抓出一把数个也有婴儿拳头般大的栗子又放在托盘上。所有的目光更露出惊异之色!

  嘉靖望着那一双双惊异的眼,笑着问道:“朕预备的这两样东西,民间是怎么个说法?”

  吕芳双手高举着托盘见不着托盘里的东西,这就该那个首席秉笔太监回话了:“回主子,百姓家称作‘早立子’。奴才们服了,主子万岁爷怎么就知道今天会有这么个天大的喜事。”

  所有跪着的人都知道在这个时候须接着这个话茬颂圣了,却又知道这时候任何语言都不足以颂圣,包括耄耋之年的严嵩,全露出又惊又喜的目光只是望着嘉靖。

  嘉靖淡淡笑着:“家事国事天下事,朕不敢不知啊。”

  所有的人全趴了下去:“皇上天纵圣明!”

  嘉靖过了这把神出鬼没的瘾,收了笑容,望向跪在面前的吕芳:“吕芳。”

  吕芳:“奴才在。”

  嘉靖:“这冬枣栗子是上天赐给朕,朕赐给孙子的。照祖制,添了皇孙宫里该怎么赏赐?”

  吕芳:“回主子,这是主子第一个皇孙,宫里除了照例要赏赐喜庆宝物之外,还要调派二十名太监二十名宫女过去伺候。”

  嘉靖:“那就立刻去办。”

  “是!”吕芳这一声应得十分响亮。

  嘉靖转望向徐阶高拱张居正:“徐阶高拱张居正。”

  徐阶高拱张居正:“微臣在。”

  嘉靖:“你们都是裕王的师傅和侍读,有了这个喜事,朕就不留你们吃元宵了。你们都去裕王那儿贺个喜吧。”

  “是。”徐阶、高拱和张居正这一声回得也十分响亮。

  两拨人都叩了头,起身分别奔了出去。只剩下了严嵩和严世蕃还跪在那里。

  嘉靖望着大雪中逐渐消失的徐阶、高拱、张居正的背影,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严嵩和严世蕃:“家事国事天下事……朕也不是全知呀。严阁老,现在就剩你们父子在了,你们说,周云逸到底有没有后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