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做事情一般来讲是不太彻底的,在封建官场上,多信奉“功成身退”,在战场上,又讲究“穷寇勿追”,在商场上,往往喜欢“见好就收”,可谓深得中庸之道。确实,这也是中国人生活经验的总结。在《易经》里,就有“否极泰来”、“剥极而复”的话,意思是说倒霉到了极点,好运就会来临,反之,鼎盛到了极点,也就快倒霉了。就是在今天看来,这样的话也还是含有辩证因素的,不能不说有一定的合理性。
这的确是中国封建官场里的一条守则,但人在官场,往往利令智昏,虽明白及时抽身的道理,却是身不由己,不愿抛弃荣华富贵,最后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也许,这是人性使然吧!
中国历史上第一位集大学者、大权谋家、大政治家于一身的李斯,就是这样一个例证。他在身为秦国丞相的大红大紫时期,多次想起老师荀子告诫他的“物忌太盛”,也多次想和他的儿子一起回到故乡上蔡过那种牵着黄犬、优游自在的生活,但由于功利之心太重,权势之欲太盛,未能抽身离去,最终落个父子均被腰斩的下场。
李斯出生于战国末期,是楚国上蔡(今河南省上蔡县西)人,少年时家境不太宽裕,年轻时曾经做过掌官文书的小官。至于他的性格为人,司马迁在《史记·李斯列传》中插叙了一件小事,极能够形象地说明。据说,在李斯当小官时,曾到厕所里方便,看到老鼠偷粪便吃,人和狗一来,老鼠就慌忙逃走了。过了不久,他在国家的粮仓里又看到了老鼠,这些老鼠整日大摇大摆地吃粮食,长得肥肥胖胖,而且安安稳稳,不用担惊受怕。他两相比较,十分感慨地说:“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意思是说,人有能与无能,就好像老鼠一样,全靠自己想办法,有能耐就能做官仓里的老鼠,无能就只能做厕所里的老鼠。这个小故事,形象地揭示了李斯的性格特征,也预示了他未来的结局。
荀子是儒家的集大成者,但其思想又有法家的成分,其徒李斯正是发展了法家的一面。
为了能做官仓里的老鼠,求得荣华富贵,李斯辞去小吏职务,前往齐国,去拜当时著名的儒学大师荀子为师。荀子虽是继承了孔子的儒学,也打着孔子的旗号讲学,但他对儒学进行了较大的改造,较少传统儒学的“仁政”主张,多了些“法治”的思想,这很适合李斯的胃口。李斯十分勤奋,同荀子一起研究“帝王之术”,即怎样治理国家、怎样当官的学问,学成之后,他便辞别荀子,要到秦国去。
荀子问他为什么要到秦国去,李斯回答说:
“人生在世,贫贱是最大的耻辱,穷困是最大的悲哀,要想出人头地,就必须干出一番事业来。齐王萎靡不振,楚国无所作为,只有秦王,正雄心勃勃,准备兼并齐、楚,统一天下,因此,那里是寻找机会、成就事业的好地方。如果尚在齐、楚,不久即成亡国之民,能有什么前途呢?所以,我要到秦国去寻找适合我个人发展的机会。”
荀子的思想中本来就有许多法家的成分,他同意李斯前往秦国入仕,但他告诫李斯要注意节制,在成功之际想想“物忌太盛”,不要一味地往前走,必要的时候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李斯来到秦国,投到极受太后倚重的丞相吕不韦的门下,很快就以自己的才干得到了吕不韦的器重,当上了小官。官虽不大,但有了接近秦王的机会,有此一点,就足够了。处在李斯的位置,既不能以军功而显,亦不能以理政见长,他深深地知道,要想崭露头角,引起秦王的注意,唯一的方法就是上书。他在揣摩了秦王心理,分析了当时形势后,毅然给秦王上书说:
“凡是能干成事业的人,全是能够把握机遇的人。过去秦穆公时代国势很盛,但总是无法统一中国,其原因有二:一是当时周天子势力还强,威望还在,不易推翻;二是当时诸侯国力量还较强大,与秦国相比,差距尚未拉开。不过自秦孝公以后,周天子的力量急剧衰落,各诸侯国战争不断,秦国已经趁机强大起来了。现在国势强盛,大王贤德,扫平六国真是如掸灰尘,如今正是建立帝业、统一天下的绝好时机,大王千万不可错过。”
这些话既符合秦国及各诸侯国的实际情况,又迎合了秦王的心理,所以赢得了秦王的赏识,被提拔为长史。接着,李斯不仅在大政方针上为秦王出谋划策,还在具体方案上提出意见。他劝秦王拿出财物,重贿六国君臣,使他们离心离德,不能合力抗秦,以便秦国各个击破。这一谋略卓有成效,李斯因而被秦王封为客卿。李斯在秦国开始崛起。
可就在这时,秦国掀起了一场反对外国人的运动,是韩国派间谍帮秦国修渠引起的。在这种情况下,秦王下了一道“逐客令”,李斯也在被逐之列。当李斯还未离开秦国,在临近边境的时候,他给秦王上了一道奏章,这就是著名的《谏逐客书》。《谏逐客书》摆事实,讲道理,说明了历史上外国人才对于秦国的重要性,又兼言辞恳切,情意真诚,使秦王读后大受感动,竟撤销“逐客令”,派人追回李斯,并封他为廷尉。
李斯在秦国总算站稳了脚跟,经过一番“谏逐客”的接触,秦王也就更加信任李斯,李斯步步高升,前途不可限量。正在这时,李斯的同学韩非也来到了秦国,这对李斯来说,是个极大的挑战。
韩非是韩国人,韩王的同族。他学识渊博,思维敏捷,是战国末期的一位大思想家。他的学说发展了荀子思想中“法治”的一面,把慎到的“势”、商鞅的“法”、申不害的“术”结合起来,形成了一套较为完整的君主专制理论。他著作极丰,先后写出了《孤愤》、《五蠹》、《说难》等文章。他写这些著作,本是因为看到韩国太过软弱,上书献策而不被用,感到失望和怨怒而发愤著述的,韩国君主未加重视,谁知传到秦国后,秦王竟是见而惊呼,大喊:“我若能见到此人,和他交游,死而无憾。”韩国对人才的轻侮和秦国对人才的重视,真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后来秦国攻打韩国,形势危急,韩王不得不起用韩非,让他出使秦国。就这样,韩非来到了秦国。
李斯明白,不论是学术能力还是政治外交能力,自己都远不如韩非。现在秦王把他留下,是否重用,还未决定,不过一旦重用,自己就永无出头之日。为了个人的功名利禄,他必须首先除掉韩非。他对秦王说:“韩非是韩王的亲族,大王现攻打韩国,韩非自然不会同意,爱韩不爱秦,这是人之常情。”秦王说:“既然不能用,那就放走吧!”李斯的目地是要赶尽杀绝,他又对秦王说:“如果放他回韩国,他定会为韩出谋划策,对秦国十分不利。不如就他羽翼未成之时将他杀掉。”秦王听信了李斯的话,李斯就送给韩非毒药,令他自尽,韩非深知李斯的为人,就饮毒自杀了。李斯知道从此没有了对手,就更加放胆大干了。
公元前221年,秦王政完全兼并六国,使中国在经历了长期分裂割据局面以后复归于统一。统一之后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如何管理这个刚统一的国家。丞相王绾首先提出,全国地方太大,难以管理,应像周代那样,分封诸子,裂土而治。在召集群臣讨论这件事时,博士淳于越向秦始皇上书说:“殷周所以能有千年的天下,其原因就在于把天下分封给了子弟和功臣。现在天下如此之大,宗室子弟没有封地,同于百姓,万一发生了像齐国田常、晋国六卿那样的叛乱,又有谁来相救呢?凡是不以古为师而能长久的,从来没有听说过。”唯有李斯坚持置郡设县,遣官治理。他认为,天下所以战乱频仍,全在于周朝分封以来,诸侯各自为政,相互仇视,周天子也无力制止。如今天下一统,如果再立许多国家,等于再次分裂,不利于中央集权。出于对当时情况的考虑,也出于个人生活经历,秦始皇采纳了李斯的建议,把全国分为三十六郡,郡下置县。李斯为中国封建社会建立成熟的统治形式作出了积极的贡献。
秦皇行宫/右阙楼复原图
淳于越坚持实行分封制,激怒了秦始皇,秦始皇遂把他交给李斯处理,而李斯审查的结果,却是非常奇怪:认为淳于越食古不化、厚古薄今、以古非今等罪状全是由于读书尤其是读古书的缘故,竟建议秦始皇下令焚书。按照李斯的建议,凡秦记以外的史书,凡是博士收藏的诗、书、百家语等都要统统烧掉,只准留下医药、卜筮、种树之书。此后,如果有人再敢谈论诗书,就在闹市区处死,并暴尸街头;有敢以古非今的人,全族处死;官吏知道而不检举者,与之同罪;下令三十日仍不烧书者,面上刺字,并征发修筑长城。毫无疑问,这是中国文化的一次大浩劫。
在焚书的第二年,即公元前212年,秦始皇对书生进行了一次更大的迫害。他竟下令将咸阳的儒生四百六十多人活埋,即为“坑儒”事件。
“焚书坑儒”是中国历史上的重大事件,不仅给中国文化造成了极大的损失,也是对人类文明的一次极大污辱,是对人的尊严的残酷迫害。这个事件,固然与秦始皇的暴政主张分不开,但李斯的借题发挥乃至无中生有也确实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在今天看来,李斯之所以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迎合秦始皇的心理,把秦始皇所要做的事情推向极端;另一方面恐怕也是为了从精神到物质上彻底消灭自己的竞争对手,使天下有才之士“望廷却步”,李斯也就可以独步秦廷了。李斯的目的应该说是达到了,但作为学者出身的李斯,竟能这样背叛文化,残害文化,实可谓天良丧尽。对这样的“读书人”,我们又能说什么呢?
公元前210年,秦始皇为了宣扬皇威,镇抚六国百姓,开始了他的第五次出游,从咸阳出发,经武关,沿渭水、汉水到云梦,再经长江东下直到会稽,登会稽山祭大禹,并刻石纪念。在北归咸阳之时,秦始皇得了重病,不久即病死在沙丘。
当时随行的有李斯、秦始皇的小儿子胡亥和胡亥的老师赵高。秦始皇临死之前,曾有书信召长子扶苏送葬,按当时的习俗,长子承位是天经地义的,况且扶苏刚毅勇敢,较得人心。但赵高为了掌握大权,极力想把胡亥推向皇位,就让胡亥扣留了秦始皇给扶苏的书信。秦始皇猝死,李斯怕引起天下大乱,便令人在秦始皇的车内伪装成始皇,让人照常送水送饭。赵高趁此机会拉拢李斯,采取攻心战术,他们之间有一段精彩的对话。
赵高说:“皇帝生前写了一封宣召扶苏来送葬的书信,未及发出,便死了,这您知道。但现在这封信和符玺都在胡亥手里,皇帝驾崩了又没有人知道,决定由谁继位,全看您和我了。您的意下如何呢?”
李斯说:“这是亡国的言论,这哪里是做臣子的应该说的话?您这样做,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赵高说:“如果按始皇的意思去办,也未尝不可,对我毫无损害。我只想问您,您与蒙恬相比,谁更有才能呢?”
李斯说:“我不如蒙恬。”
赵高说:“那好。扶苏刚毅勇武,又曾坚决反对您和始皇焚书坑儒。他即位之后,必定任用他最为亲近的蒙恬做丞相,到那时,您怎么办呢?”
李斯默然。赵高就这样开门见山,紧紧抓住李斯贪恋权位富贵的心理,争取了李斯。于是,两人合谋,伪造秦始皇的书信,指斥扶苏“不孝”、蒙恬“不忠”,令二人自杀。扶苏接信后自杀,蒙恬不肯自杀,后被囚禁,终于服毒而死。胡亥即位,是为秦二世。李斯是一个可以牺牲任何良知来换取和保住功名的人。秦二世胡亥十分昏庸,只顾享乐,不理国政,秦朝已如厝火积薪,十分危险,但李斯为了保全自己的名位,虽然看得十分清楚,也不规劝。一次,胡亥竟向李斯问道:“你的同学韩非在文章里说,古代的帝王都非常辛苦,难道做帝王就是为了受罪吗?如果帝王连自己都不能满足,又能如何治理天下呢?我看是臣子无能,才使君王受累。如今,我既想随心所欲,又想治理好天下,你能替我想个办法吗?”
李斯不仅不直言相劝,反而揣摩胡亥的心理,献上了一套“督责之术”。他说,贤主若能行“督责之术”,群臣百姓就不敢不勉力效劳,否则,那就比尧、舜还辛苦。所谓“督责”之术就是君王的独断专行加严刑峻法。胡亥一听,正中下怀,立即采用。结果弄得天下“忠臣”被杀、“明吏”遭戮,怨声载道。
赵高和李斯本是互相利用的关系,日后的勾心斗角、排除异己也就势在必然。胡亥整日在宫中淫乐,根本就不视朝理事,所有大小事务,全让赵高办理。一天,赵高往访李斯,故意谈及关东乱事,两人相对唏嘘。赵高说:“现在关东群盗如毛,警报频传,而主上恣意为乐,又征调役夫,修筑阿房宫,采办犬马等无用之物充斥宫廷,不知自省。我心急如焚,怎奈人微言轻,不如丞相德高望重,还望丞相进谏。”李斯说:“不是不愿进谏,实是皇上并不出朝视事,无由得见。”赵高则说等他探得主上闲暇,便来报告。李斯还以为赵高是个忠臣,就很高兴地答应了。
过了几天,正当胡亥玩得高兴的时候,赵高却派一宦官急传李斯入见。李斯穿好朝服,疾趋入宫,没想到正撞在胡亥的兴头上,迎头遭了一顿训斥,只好回去。这样往复三次,胡亥就十分气恼李斯,怪他败坏了他的游乐之兴。赵高趁机谗毁李斯说:“假造诏书让您当皇帝的事,李斯也参加了,他本以为功劳很大,皇上会封赏他,现在未能如愿,就心怀不满。现在接连求见,恐怕不怀好意,要多加提防。再说外边风传他与长子李由合谋反叛,虽未有确实,但关东盗贼猖獗,李由并不奋力扑击,就是绝好的证据,请陛下下令拘捕,不要犹豫了。”胡亥虽然糊涂,但毕竟还知道事情重大,就先派人调查。赵高暗地里嘱托使臣,让他们诬谄李斯。
到了这时,李斯听说有人在调查自己和儿子李由,才知道中了赵高的计。他立刻上书,历数赵高的罪状,希图挽回败局。但胡亥看了奏章以后,十分气愤,说:“赵高为人清廉,下知人情,上适朕意,朕不任赵君,将任何人?丞相心虚,还来诬劾赵君!”当即把李斯的奏章掷回。
李斯见胡亥不听,就去联络右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联名上书,请胡亥罢修阿房宫,并有隐斥赵高的语意。胡亥这才真正动怒,在他看来,天子富有天下,无论怎样享乐都是应当的事情,而臣子不能平定盗贼,不能为君分忧,实属不该。李斯没想到自己献上的“督责之术”在这里“督责”起自己来了。再加上赵高在一旁怂恿,胡亥当即下令逮捕三人,一并罢官,下狱论罪。冯去疾、冯劫不肯受辱而自杀,李斯却贪恋富贵,不肯就死,被赵高打了一千多杖,竟致昏过去。李斯曾上书申冤,但被赵高截留。李斯受不了严刑拷打,只好招供。长子李由又已战死,正好死无对证。于是赵高就轻而易举地罗织了一件谋反大罪。胡亥见了案件材料以后,十分赞叹地说:“多亏赵卿破了这一大案,否则后果真是不堪想象了。”胡亥令李斯受五刑,诛三族。李族的子弟族党一并逮至市曹。李斯哭着对次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出上蔡东门,赶捕狡兔,已不可能矣!”
李斯先被在面上刺字,再割去鼻子,截去左右趾,然后杀头,最后从腰中斩断,砍为肉泥。其余族党一并处斩。这就是中国第一位集政治家、权谋家、学者于一身的人物的最后下场!
纵观李斯的一生,为秦始皇统一中国出谋划策,为建立郡县制力驳群儒,其功劳确有不可埋没之处,但其原发动机却并非为了国家、百姓,甚至也不是为了哪一个朝代、君主,而是为了自己的权势名位,故其一生也劣迹斑斑。害死韩非,阿谀奉迎等姑且不说,只促成“焚书坑儒”一事,已够他万世也不得翻身了。李斯谋取名利富贵确有其术,只是抽身不及,弄个全族覆没,不免令人叹息!不过,似乎更值得叹息的还不在这里,为什么传统的中国就很少有真正的忧国忧民之士呢?为什么学者的忧国忧民,一旦做了官,就变成忧身忧家了呢?更何况到处都是李斯这样的不惜任何代价换取功名利禄的人!封建官场真是一口灵魂的大染缸,把整个民族都染换了颜色!
但说句公道话,李斯毕竟是读书人出身,还残留着一丝正直和诚实,否则,他就不会中赵高之计,前去劝谏胡亥了。与赵高相比,既可看出读书人的本色,又可以看出,真正的读书人永远成不了到家的权谋家,因为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总有一丝正义和善良不绝如缕,就是这一丝善良和正义,就足以使他们从封建官场上败退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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