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1958年,人类学家爱德华·班菲尔德(Edward C.Banfield)出版了《一个落后社会的伦理基础》。该书详细地描述了意大利南部的一个落后乡村Montegranesi中普遍存在的利己、家庭本位和排斥集体合作的观念和行为,称其为导致贫困的“贫穷文化”。村民们甘心做“家庭的囚犯”,只想最大限度地去获得一些即刻的、眼前的现实利益报酬,没有人愿意增进乡村或公众的利益。班菲尔德解释,社会结构因素引发了这个落后村庄的伦理基础──“非道德性家族主义”,他称之为这个村庄独有的贫困文化;反过来,作为整个村庄本质的“非道德性家族主义”,又进一步影响这个贫困村庄的发展,制造或加深了贫困,形成恶性循环。班菲尔德强调“非道德性家庭主义”是这个村庄所有人长期共同遵奉的价值伦理,“穷人基本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利用机会摆脱贫困命运,因为他们早已内化了那些与大社会格格不入的一整套价值观念。改变贫困的可能,只取决于外部的力量”。

  我想说,中国江湖文化类似于爱德华·班菲尔德书中描述的意大利南部乡村“非道德性家族主义”文化及其制约的落后社会。本书中,我的结论与其惊人类似:社会结构因素(人口与制度矛盾)引发了近代中国社会普遍的“非道德性泛家族主义”江湖,同时江湖内化了国人的心灵,以其破坏性制造、加重了中国社会的贫困,形成中国近代贫困的恶性循环。在意大利,这种文化孕育了黑手党;在中国,这种文化孕育了江湖。从这种意义上说,对江湖的研究具有普遍的借鉴意义,它是社会转型大潮中淘出的沙砾。很可惜,这是一盘散沙。

  此书脱稿后,作者摘少量章节张贴于互联网,有读者误认作者为江湖隐士,更将本书比作清末李宝嘉《官场现形记》;还有读者欲拜作者当“老大”,修研江湖术,令作者啼笑皆非,深感互联网上江湖情结泛滥成灾。如果单看互联网,毋宁说中国是一个江湖化国家。《官场现形记》与本书没有可比性,想看故事的人没准会对本书失望。然而往深远打量,彼此之间那样不同,一个是反思,一个是暴露;虽同系草根社会,诉求大大不同。作者坚持:一个江湖国家不能回避对江湖的反省。

  著名学者唐德刚在《袁氏当国》中有高论:史学是历史记录和历史哲学的整合。有哲学而无史实属天书,有史实无哲学是“官场现形记”。所谓现形记,不免流于“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价值立场游移不定。

  作者这里自称“草根”学问,诉求一种“公民读本”,从草根层面探究中国社会的内在结构,而不是从官学形态探讨中国的“真相”。所以,作者选择胡适、唐德刚的“启蒙体”,还有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费孝通(《乡土中国》)的“通俗国学”为榜样,务求深入浅出,务求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所谓深入浅出一概出于本土诉求,深也因草根,浅也因草根。至于是否有启蒙作用,作者不敢自诩,仅以此为自励和鞭策。

  童年时,我便与本书有缘。

  不是说我的环境很江湖,倒恰恰相反,它很不江湖。读小学遇到“文革”,学业勤勉,成绩也不俗,常常就引出一种故事情景。但凡沾沾自喜之时(譬如学业期末,一纸成绩单在手),常遇到如此这般:一圈人围着,左边人夸你好,右边人泼冷水,大放“读书无用论”厥词——“成绩好有鬼用,到社会一钱不值”……幼稚的我,如云里雾里,神情茫然。所以,自小我就接受一种二元知识观——书本知识vs社会知识,二者互不相干。具体说:做学生的,要想被人夸奖,去啃书本;要想混世,去学社会知识——抽烟、赌博、拜把子、结死党……简称“社会上的”。当中的奥妙,非一般孩童可以拆解,譬如书本为什么不敢说社会真相,社会为什么不愿渗进书本,这鸿沟怎样形成,大人们也说不清。问题是我提出的,既然大家都说不清,这就等于我自讨一道使命,争取将来有个话语权,尽力说清楚。

  这一道自不量力的使命深埋于潜意识,只偶然想起。以后的岁月,忙于学业和谋生,这破“鸿沟”早已抛至九霄云外。“文革”中,先学提琴,巴望参军或者招工,进文工团混口饭,逃避上山下乡;后来赶上恢复高考,1978年进入复旦大学读书。鸿沟的问题,与我渐行渐远。不过,后来听说当代人文学者许多出自78级,不知这78级与勤思考是否一种缘分,这是后话。

  不过,抛至九霄云外的潜意识,风筝线仍拽在肚里。

  我这一辈所谓“60年代生人”,时值社会反复动乱,一生最大的“财富”就是动乱,是对体制反复变革、振荡、冲击的耐受,长期处于无所适从的矛盾心态。这看起来可能是坏事,说不定也是好事,因为世事变幻看多了,累积对体制内在结构的体悟,以及对体制变革趋势的敏感。就以我个人为例,半生经历了家族中的礼教残余,读书后经历集体主义时代洗礼,工作后经历了改革开放的现代制度转型,一切公开的社会体制冲突都遇见过了。三十而立后,因生活所迫下海了,还要混迹、周旋于江湖……回头看,这简直就是四种社会体制。一个人仅仅在青春期短暂瞬间,就经历三种以上的体制变革,头脑简直发晕,真是十分不幸。然而,这究竟是一种苦难,还是一种机遇,很难说得清。管制我们的制度框架如此急速地变迁,今天向左,明天向右,规矩多变,世事无常,令60年代出生的人们无所适从——既无奈,又多疑;既接受一切,也怀疑一切。唯一得天独厚的就是能身处社会转型中琢磨制度转型。近水楼台先得月,历史上没有一代人能够经历如此之多的制度动荡。无论春秋战国、魏晋南北朝还是清末民国,都没有形成过四种社会制度成分混淆一处,如此难于应付。

  十年前一次邂逅,拾回了忘却的记忆。1995年,台湾著名学者杨国枢先生来大陆讲学,赠我台、港“社会科学中国化运动”论文成果汇编十数卷。这套丛书对我启迪之大,在于它凑巧试图解答我心底的困惑——用“书本上的”研究“社会上的”,努力使二者贯通,弥合鸿沟。当然,这可能只是我心有灵犀之下的片面读解,是否“中国化运动”原意并不了然。但是它在效果上相当于贯通中国书本和社会,激起我莫大兴趣。书本和社会的裂隙,我历来认为是近代以来中国的麻烦事。

  换个思路说下去,中国读书人向有读闲书、杂书、禁书、野史传统,文人们逮着《金瓶梅》、《官场现形记》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爱不释手,私下传阅……简单的原因就是真。“文革”期间,甚至《第二次握手》、《少女日记》都广为私下流传。正经书本腻味儿,漫天假话、套话,不契合社会;而闲杂书、禁书反映了社会背后真相——包括无耻的真相,所以读书人爱读,兴趣甚于正经书。我原不关心“西方学术中国化”,以为那是象牙塔里的玩意儿,但我长久以来关心书本与社会的鸿沟,这就与学术中国化内涵“搭架”了。所谓学术中国化,就是关心中国社会的实际;说得更专业些,就是希望建立一种适合中国国情的学术叙述体系。

  众所周知,社会科学是社会制度的产物,其内涵小于社会制度,这与自然科学完全不同。

  自然科学的内涵大于社会制度,其性质超越国界、超越文化。而所谓社会科学的规律,不过是特定社会制度下演绎出的特定惯例和模式,人们将这些惯例称之为“规律”。它是有条件的,局限于本民族社会,实际上它并非自然科学意义上的规律。物理学的规律,从上海坐飞机到洛杉矶,升空前和降落后始终不变;而所谓社会规律,一下飞机就变了。上飞机时,亲戚免费送你到机场,奉送礼物价值不菲;下飞机时,亲戚接机可能要你掏汽油费,吃饭自己埋单。再说大一些的例子,譬如经济学上提高银行利率,有利于降低房地产投资热度。仔细一看,这一“规律”仅相对于彻底市场化的、充分竞争的金融制度而言(依照边际效用学说和一般均衡理论),尤其是相对于开放的投资制度而言;一旦离开市场经济制度,这便是傻话、废话。当然,社会规律跨越不同社会制度后,并非完全失效,也可能是此一部分失效,另一部分有效,因而具有一定借鉴性。

  长远来说,要构建一种针对中国文明的解释系统,只能先构建独立的叙述模式。换作托马斯•库恩的哲学概念,叫做建立“范式”,即从草根生活提炼一套特殊的概念体系,砌筑一种针对性的解释系统。

  五百年来,尽管中国社会不断经历制度转型,但它本身是一个独立社会共同体,性格和特色十分鲜明,一切照搬成熟的西方社会科学对之分析都显得勉为其难——背后的制度背景不同。这既是常见的“隔靴搔痒”式尴尬,也是近代以后中国书本与社会断裂的原因。其实,回想起来“四书五经”与唐宋以前古代社会原本没有鸿沟,鸿沟是近代西方文明传入中国后形成的。毕竟,现代学问大多来自西方,内含的语言、语境、定势都来自西方。直至今日,也未见一部西方社会书籍能囊括中国的基本现实。我说句大实话,不少西方社会学书籍近乎天书,具体内容大大不契合中国实际。今天读完社会学课程,明天肯定不能到社会应用,必须经过一些实际变量的转换。但是,也要一分为二地看,不能否认在一定程度上西学可充作借鉴,其基本原理对研究中国具有良好的参照意义。在本书中,作者就试图移植了霍曼斯、布劳的社会交换论、米德的符号互动论和帕森斯的结构功能主义,还有斯特劳斯的人类学结构主义。假若没有这些西学依托,作者自认为很难理解关系、人情、面子、死党以及混,这些草根范畴的深刻社会意义。但是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坚持使用关系、人情、面子、死党以及混这一类型的中国概念,吸收西学,然后回到中国社会的草根处,这是本书的思路。至少,它不让我们觉得中国现象太过于纷纭杂乱——“狗咬刺猬,无从下口”。对此,作者十分感谢杨国枢先生编著“人文科学中国化丛书”的启迪。

  将手伸进靴子,痛痛快快地挠挠,是我十年前对中国社会学的最大兴趣。1995年,我本人就在“靴子”里挠起来——短暂地“下海”从业于一家房地产公司。房地产,这号称中国最“江湖化”的行业,就成了我观察实际社会规则和惯例的窗口。以此为起点,研究草根的学问前后分作三段,我自己感觉就像啃甘蔗,从梢到根,越吃越甜。

  这十年的成果,是深入调查、思考了两个小城市样本的主流社会,从而确认一个“江湖化假说”,或称“体制外体制假说”:这些地方在宪政体制之外,存在一个完整的不成文的惯例体制,控制着、或部分控制着地方权力分割、利益分配的运行。

  这结论类似于吴思的“潜规则”,不过在我看来,又不止于“规则”那么简单,它是一个完整的规则体系;换言之:一种体制。说白了,它就是体制外的“体制”,或法外“体制”,或与体制对立的“体制”,或僭越体制的“体制”。怎么说都可以,就是不同于合法体制。当时,我并未意识到这就是浸淫中国极深、无孔不入的所谓“江湖”,未意识到是中国社会江湖化的事实,未意识到是持久不衰的“武侠热”、“金庸热”,以及金庸、梁羽生、古龙在中国经典化、莎士比亚化……这一系列现象背后深厚的文化基础。

  体制和体制外,换传统语言说,即“庙堂”和“江湖”,历来属于中国政治老范畴。中国自古称朝廷或官方为“庙堂”,称“庙堂”以外为“江湖”,泛指一切非政府组织,即今日所谓NGO。江湖,就是中国古代背景的NGO,古代的非官方社会。“江湖”作为古词,辞源难于密考,不过就作者接触的史料看,频密使用“江湖”第一人,乃是道家大宗师庄周。《庄子》中,大量充斥“江湖”用语,其意虽未完全契合现代江湖意蕴,但也相去不远,很适合做现代江湖始祖。熟读《庄子》的读者尽知,《庄子》向以鱼、鸟类动物行为借喻人生。若取近能譬,触类旁通,“江湖”(今日所谓“湿地”)作为动物的栖息地,无疑暗含着“政治体制管束外的一片自由自在天地”这一寓意。

  《庄子•大宗师》: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鱼,即人;泉,即身边资源,暗喻家族环境和宗法制度;江湖,即自由栖息地;尧、桀即庙堂,正反两极端,囊括官方体制。言下之意:尧也好,桀也好,都无所谓,反正不想在官方体制里受夹寞。

  一旦大道衰落,与其苟且偷生在官方体制之内,不如游离其外,笑傲于江湖。

  金庸名作《笑傲江湖》的精神源头,便来源于此。武侠之所以受人追捧,也因读者文化背景来源于此。这便是国人的语境,国人对政治文明的体悟。

  二千年前,庄子的“泉涸”是说着玩的,那是一种假设,意思是“一旦如此”;但也不能说不靠谱,泉水嘛,必有干涸那一天。果不其然,二千年后,一句“泉涸”终于显为谶语,时值明中叶至清中叶后人满为患,儒教大厦即将倾覆,“道统”衰竭。圣贤们搞得很晕啊,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真是回天无力。圣贤之道,历来好好的,怎么人口规模一上亿,就不灵了?合着并非多子多福,而是多子多灾!

  从清中叶再往下看,紫禁城内控制的官方体制越来越萎缩,控制面积愈益减小,力道越来越弱;与之相反,体制外的江湖倒是越来越兴盛——天地会、哥老会、青帮、太平军、捻军、军阀、土匪等等近代“NGO”们层出不穷,直至肆无忌惮扩散至体制内,一个个江湖老大当上大都督、大总统、大议长,颠覆了合法正统,导致社会大面积江湖化。这是江湖的鼎盛时期,流氓当你的大老板,管你饭吃,管你死活,民众能不江湖化?回头看,谁敢说“江湖”这说法和庄子没有远缘?民国的大军阀们,真是“泉涸”四散,个个笑傲江湖,“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没有庄子,江湖可能不称“江湖”。当然,一定会出现江湖现象,可能不一定叫“江湖”,也许取名“浪人”、“武士”、“牛仔”、“骑士”、“吉卜赛”、“波西米亚”……不得而知。“江湖”二字真正带有文学修辞技巧,甚至带有一些德国诗人荷尔德林“诗意般栖居”的味道。风景画般的描绘,美化了古典政治文化的破败、衰弱和崩溃,时常令幼稚的人们沉湎其间,梦里喊打喊杀,麻醉自己。流行的武侠文化更是铆足了文学修辞功夫,大量注入诗情画意,像鸦片一样将大量同胞卷入幻觉之中,径直变作乐观享受。这是什么?这就是摇头丸、白粉。看今日中文互联网,江湖语言已成范式,“马甲”、“大侠”网名横飞,有哪个网站不浸淫江湖文化?

  关系、人情、面子和混这四样东西,是作者归纳的初步成果,它们组成了关系运作的一串链条。同时,它们也是当今“江湖”使用最频密的口头语。

  关系网是作者研究江湖唯一可用实证方法的考察对象,其方法参考摩尔根写作《古代社会》的做法,即亲历某个关系网之中,采集样本和数据,得出第一手结论。我当时很难使用现今流行的问卷和采访方法,因为在江湖黑幕中,玩猫腻的当事人不可能傻到来公开来接受采访和问卷,甚至不让你轻易凑近猫腻儿,除非你愿意冒生命危险一试。正常情况下,你只能偷偷观察,装作不知,就像警察在卧底。这是方法上的难度,我想中国的江湖文化反省和启蒙,之所以迟迟未开展,取证难度可能是一大问题。懂江湖的不去写,写书的不懂江湖,这是个死结。

  打开死结,作者能效法的只有用摩尔根方式,自己投身到关系网里——在酱缸里打个滚,然后记录酱油的齁味。至于说到关系网,作者尚有可能轻松投身其中,从内部观察它的运作;假如对于帮会或者死党,作者就根本无法做“卧底”。后者难度太大,其中还有出卖隐私甚至生命安全问题。不是不知道,而是一、知道了不能说,二、知道的也少。这是实话实说。

  关系、人情、面子和混这四者,足够以写一部系统的、中国化的社会学著作。细读费孝通半个世纪前写的《乡土中国》,获益良多,就依样画瓢取名《江湖中国》。一来缅怀先生,二来特意区别于“乡土中国”,三来区别于学院派以儒道释搭建的“文化中国”。乡土中国和文化中国,都是中华传统的正道。而江湖中国是歪道,是游离乡土的游民群体对整个中国文化的颠覆,其意义不比正道小。在中国,谁忽视江湖谁就吃亏,办不了大事,成不了气候。自古在中国,正不压邪是常事,所以做个严肃的中国人,这背后道理一定要挖掘。国人不能老是稀里糊涂,几千年了走不出怪圈,这关乎宪政在中国的未来命运。

  中国人要反思民族现代化,绕开江湖那绝不可能。现代化,首先要从心理上反思自己的历史。拿江湖化当镜子,比照现代化,洞察现代化,总结现代化,这便是本书最初的意旨。

  这年头,大量国民沉醉于江湖武侠,实在太小儿科了。很遗憾,爱读武侠的人还真不少。作者辛苦写江湖,不厌其烦,黑发写成白发,呜呼!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

  将江湖放进历史里解读,这是发现其历史真相的途径。

  2001年,我在电脑上做了一个古籍书库,主要是古代经典文献,使我对江湖的认识产生了飞跃。江湖的种子,怎样萌芽,怎样生长,相关的历史条件和制度背景是什么,答案在一次次检索中始见端倪。

  以五千年文明史和三千年文献跨度作坐标,此下三个词的起源意外地接近:“面子”起于明晚期,“人情”起于清前期,“关系”起于清末。明末至清初,或再放大一点说,大致算上明清两朝,从制度史或通史层面看,是中华古典文化的尾声,也是新时期启蒙和转型发轫期。再往后,古代文化和典章制度的地位和名声逐渐暧昧不定,甚至有时声名狼藉。

  明清社会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个“什么”之重要,在于它导致了中国社会体制在近代的无声巨大改变,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偷偷转型,导致官方制度被架空、被僭越——事实上崩溃了;然后,社会转由一种“不成文法系”——江湖操纵。这“不成文法系”足以与任何官方体制呈鼎立之势,历经礼教、共和宪政、社会主义和新时期现代法制这四个正统的强悍对手,而无溃败征象。

  它太大了,大到成为中国的累赘。

  很快地,这一阶段告一段落,既留下一些线索,也留下巨大疑问。往后的路数更需要想象力,也离形式逻辑越来越远,使用假设越来越多。

  回顾下来,这一阶段主要依赖两个逻辑要件:一、大量史料显示上述三个词汇发源于移民群体,尤其是游民社会;二、史家何炳棣所著《明初以降人口及其相关问题(1368—1953)》中提供的经济史资料,该著论述了明清时期人口增长趋势,与古典政治制度的经济基础的衰退,以及经济供给力破产的详细关联。

  明代以来,国家土地开发日臻边际化,而人口规模在文化价值观激励下却不断攀升,二者冲突的交汇点发生两次,一次发生在明中叶偏后时期,人口攀升过亿,然后在明末战乱调节下趋于缓和;另一次发生在清乾隆晚期人口超过三亿,直接导致古典制度崩溃,再也没有缓过气来。整个中国近代史悲剧的序幕,就发生在后一次期间。难道说,中华民族近代百年国耻与人口过剩、文化盛极而衰没有关系?难道仅仅归结于西方帝国主义的凌辱?

  何著给我的最大震撼是引述19世纪士子汪士铎(1802-1889)所著《乙丙日记》几句骇人听闻的记载:

  人多之害,山顶已殖黍稷,江中已有洲田,川中已辟老林,苗洞已开深菁,犹不足养,天地之力穷矣。

  一句话:穷得丁当响了;两句话:人口是土地之“癌”,失控了。

  当代人健忘,类似的丑闻奇闻在清晚期不绝于耳。譬如光绪二年“丁丑奇旱”,仅山西一省饿死逾百万,发生人吃人的惨剧。当时消息闭塞,消息传至朝廷已是第二年。

  想想真奇怪,五千年文明啊,如何最后竟落得全民素质不如立国二百年的西方新兴国家。几千年岂不白过了?你吃过的盐呢?走过的桥呢?曾经吹过的牛皮呢?都到哪里去了?说穿了,你不过是一个破落户,一根枯藤朽木而已。

  事实就是如此,文明并非越悠久越好,就像苹果一样,并非越老越好。一切生命,都有一个黄金时期。文明也吃“青春饭”,就像漂亮的女演员。儿童幼稚,青年靓丽,壮年性感,中年必有更年期,年老必色衰。儒教文明既衰,“丑陋”、“吃人”、“素质低”肯定接踵而至,那还用说吗?一切便顺其自然,挡都挡不住。

  汪士铎《乙丙日记》促使我将江湖问题并入人口背景考量,并由此推及对制度转型初始原因的探究。

  因此,我更怀疑促使中国社会近代转型的最早原因,并非所谓“西风东渐”,而是中国自身的问题。什么问题?人口危机和经济危机,背后是儒教价值及其生产关系承载体系的矛盾。延绵至今日的文化转型,制度反复更替,不仅起源于西方文明的竞争压力,更早先起源于儒教生产关系承载力的破产。这是内因和外因的差别。儒教向以鼓励人口繁衍为宗旨,又缺乏对人口规模的有效制度性控制,失控的人口规模先搞垮了典章制度;恰逢此时,西方强国——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的帝国主义势力范围不断东扩,在这种国际压力背景下,中国社会的演化分别走向两边——一面向西方学习解决“救亡图存”之道,另一面蜕化成江湖化。在现代化之前,先诉诸江湖化,即儒教游民化和流氓化,这一切都符合晚期儒教社会的自然趋势。江湖化,先下手为强;现代化,在弱势中缓慢集结。现今的教科书,大多只说一边,不说另一边。江湖化与现代化互释,应是我们秉持的基本叙事架构。作者以为,这更符合近代中国历史的事实。毋宁说,江湖化是中国广义的、立体的、辩证的现代化浪潮的一部分。

  放眼世界各国,但凡有体制,必有体制外现象如何管理的困扰。假如说,中国仅有体制外运作,那并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什么?奇怪的是“体制外的体制”,也就是非官方的体制文化,它像孙猴子一样钻进体制内“大闹天宫”,颠覆了官方体制,暗中主导官方体制运行。

  史家称17世纪英国资产阶级革命为“光荣革命”(The Glorious Revolution in England),这里称19世纪以来中国江湖颠覆官场为“不光荣革命”。不光荣,就是做事不磊落,偷偷摸摸。反不如光明磊落者,譬如刘邦、朱元璋之类,尽管原本是流氓,但是当上皇帝后,就彻底按皇帝规矩办事,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不像“不光荣革命”在其位不谋其政,通俗地说,就是流氓混进政府,当上总统、皇帝,继续耍流氓。自古流氓当皇帝或者总统不足为奇,前有刘邦、朱元璋,后有袁世凯、曹锟;纷攘莫辨之间,还有孙中山、蒋介石黑白两道,乃是史家尽知的事实。没有天地会帮助,便没有同盟会成功;没有青红帮扶持,老蒋也没那么顺利。

  说得形而上一点,天底下本无所谓官方或非官方,哪一种体制取得主导权,都可以“官方”一下。“官方”之后,再来检查规矩的合理性,然后逐步调适,最后无非发现合理的官方制度都趋同,都必须迁就当时的大众文化。有什么样的文化,就有什么样的人民;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政治;什么样的政治,又影响当时的文化。周而复始,这是一个政治文化生态的元素链。无论太子继位,还是权臣篡位,只要制度执行得下去,结果都一样——迁就背景文化。就像不论大陆台湾,分离50年后,经济起飞的路径大致相同,此纯属国民使然,文化使然。所以台湾岛屿经济饱和后,商人可以跑到大陆继续发展,重复使用岛上的成功商业模式。中国社会近五百年之所以江湖化,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而是文化趋势如此,或曰儒教文化破产的趋势如此。问题是,扭曲的不在于谁做官方,谁做在野党,而在于将冠冕堂皇的“仁义礼智信”或者“人权共和”这些理想的符号当作官方,偏偏又不信以为真,背地里以非官方的“下三烂”充塞期间,当作心照不宣的潜规则。这就是作者解读的“潜规则”——非正式的腐败规则的起源。

  冠冕堂皇图名,非正式规则图利。中国有江湖不奇怪,奇怪的是以下一种二律背反现象:

  冠冕堂皇说得,做不得;下三烂做得,说不得。

  欲走出这一怪圈,只能靠彻底的现代化改制。

  过去十年中,国内反思流氓领袖、法外规则的著作层出不穷,其中较有建树的有吴思的《潜规则》。读《潜规则》后,我感受到作品题材与自己的同源性,他来自早年在农村当生产队长以及后来做农业记者的经历,我来自在小城从业房地产的生涯,都来自草根生活。大家观察的是同一个现象本体,不过没有交流,各自解读不同——一个看到“潜规则”,一个看到“体制外体制”或“江湖”。外延不同,或许内涵并无差异。不过,他走向对专制的批判,我走向对文化制度反思。按照康德或者波普尔说法,预成图式不同,就是原先心底里埋藏的东西不一样,潜意识不一样,所以走向不一样,而且运用的理论工具也不一样。潜规则较多地运用了博弈论及其“纳什均衡”。扪心自问,这是本书薄弱之处。实际上,“混”这一篇,也可以博弈论的权力话语写出,或许那将会更增色一些。

  潜规则不可怕,可怕的是正式规则失控,是主规则和正式规则的失控——儒教道统失控或现代宪政失控,造成法外规则的泛滥;而不是法外规则泛滥,造成宪政失控。宪政失控是原因,潜规则泛滥是后果。因果关系倒置,很容易造成对真相的误读。我们不必纠缠潜规则,而应着重审查主规则。江湖、潜规则等法外体制这一系列现象都是镜子,映照出了主规则的松懈和瓦解。而这些现象是社会制度转型期不可避免的症候群。要解决这些问题,最终也只能仰仗正式规则建设完善,而不是消灭潜规则。加紧正式规则建设,方可能让潜规则退出生存空间。一旦正式规则产生缝隙,潜规则自然当仁不让。

  任何社会的规则都不会只是一个,肯定是一个序列,一个系统。其中拥有主导权的是正式规则,其他的是非正式规则。背地里诉求腐败的非正式规则,就是潜规则。脱离合法规则运行的规则,是江湖或称“江湖规矩”。合法规则里运行江湖,就是江湖化。合法规则的江湖化,反映了中国文化和社会制度的深远矛盾。

  如果我们相信科斯新制度经济学的“交易费用理论”,我们将更加乐观。所有合法的正式规则,都是交易追求费用最小化的规则。毫无疑问,宪政的交易费用是最低的,所以宪政战胜潜规则、战胜腐败是必然的。江湖蕴含着腐败,所以交易费用必然提高,虚增部分恰好是贪赃枉法的收益。尽管眼下猖獗,它的寿命并不长久……

  江湖,还有它包容的帮会、死党、关系网、人情、面子、混世等等,从根本上说都是社会现象。

  对一种社会现象,可以从不同角度来解读。但是要读透,只能选一个角度。从这种指导思想出发,中间数篇都是尽量本土化的社会学解读。譬如关系,还有关系网,本书将它当作一种特殊的社会组织形态去考量。

  关系网是一种由来已久的历史和社会现象,为避免大而无当,本书仅扣紧组织属性来叙说。这既是本书特色,也成为本书局限。关系网是一种有趣的社会组织,可以生成独立的组织原理,而不依赖严谨的团体规章。在与团体构成互补体系,补充现代团体合作效能不足以外,关系网络在其他领域也有潜力可挖,譬如信息互联网Internet,或者营销领域的直销网,以及街坊邻居的互助网、治安网等等,都是网络结构的典型空间。此外,司法实践中的批条子、说人情,也是这种组织价值的素材。

  人情。在对人情的叙述模式中,作者交替使用了社会交换论和符号互动论。中国的人情,怎么看都可以,问题是要读懂它的不成文法的要害,就必须回到社会秩序的原点:一是交换、二是互动。假若不以交换论、符号互动论作工具,便很难说透人情,一不留神就流于“人情现形记”式的流水账。运用交换和互动交替分析,不经意就凸显了人情的“不结账”这一特殊属性。“不结账”——不清算或过量偿还,是一种拉拉扯扯的磨蹭性格,这种农业时代的行为特性对于维系关系网具有根本意义。江湖式的人际关系之所以能维持,原理上在于人情中包容的交换和往来因素。可以说,没有人情便不会有关系。关系是硬件,人情是软件。不结账或不结清,维系了所谓“人情味”——即江湖人相互的认同和感情。

  面子是一种江湖互动的特殊工具,但是其原理复杂。早先,面子起源于儒教正名制度中的“名分”,仅运作于士大夫文化,至近代后,面子逐渐蜕变为民间交往的通俗文化机制,逐渐具有独立性。值此,江湖将面子吸收入江湖文化,并改头换面,进一步加强工具化,从而变作江湖主流价值观和利益交换媒介,“买面子”和“卖面子”就这样产生了。

  “混”这一篇是后来补充进去的。应该说,作者尽管很早就发现“混”的普遍性,在江湖中的特殊地位,但是如何界定它,一直是难题。直到一日从帕森斯《社会行动的结构》受到启发。按照帕森斯结构功能主义的观点,一切社会结构都是服务于功能的,那个功能,很大程度上体现为那个结构人群的价值观。因此,在江湖复杂的社会结构背后必然隐含价值结构。这个价值结构,现在看来必然就是“混”。“混”,是江湖的价值观。无江湖不混,不混不江湖。

  接下来,“社会制度的演化”是一种制度史的板块式解说,不仅将江湖与官方制度揉在一块评说——即所谓整合,而且将江湖化与现代化这两个背道而驰的历史过程相互呼应,互作镜子对照评说。而构成这一对照的方法条件,是结构主义。结构主义的思路将一种制度、一种体制抽象为一个板块,在板块的冲撞和更迭中寻找制度变迁的原因。之所以借鉴结构主义思想,在于当初作者发现江湖的基本元素与作为主流的儒教制度元素基本不通,之后分析民国的共和制和新中国的集体主义制度,发现它们的组成元素都不相同。为了发现其中的联系——事实上在中国它们是有渊源的,所以一定要发现共同性,作者提出了三角形体制结构的假设,并应用于江湖、儒教、社会主义和现代法治之间的整合诠释。这一方法的启迪,来自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主义人类学著作《忧郁的热带》。结构的方法并非万能,但是它有助于我们发现近代中国变革的整体性原因,而不拘泥于“历史大事记”的微观方法。事实上,用结构的方法得到的结果,用微观史学方法是得不到的。

  本书最初的出发点完全建立在现实观察之上,然而观察本身无法提供思维超越,它只提供一些纪录。所以,写作后期更多地演绎各种西学方法,譬如社会交换论、符号互动论以及结构主义图式。现在看《江湖中国》,毋宁说是一部中国近代制度转型史的启蒙读物,一部大众读本,作者依据现实社会中残存的历史遗迹,对过去500年草根社会历史提出了转型叙述,展示了更真实、复杂、迂回的转型原因和过程,凸显了中国现代化过程中被人忽略的江湖蜕变、崛起和干扰因素。作为心志健全的民族,中国人要了解自己,要反思近代走过的道路,决不能患上江湖失语症和江湖健忘症。这是本书的初衷。

  江湖的未来,谁也不敢妄言。尽管本书末篇颇费笔墨,大胆臆测它的未来趋势,然而坦率地说,主动权不在我手里。江湖的命运不由我说了算,由全体中国人民说了算。尽管如此,我臆断这背后是有规律的,多数人说了都可能不算,由规律说了算,这个规律就是中国人的利益博弈和民族利益最大化。如果江湖有幸带来利益最大化,那么中国人可能继续奉行江湖,就像现在的名利场、商界、政坛,还有网络论坛和网络文学(江湖不能说一点益处没有,对于突破儒教具有辅助作用);反之,如果江湖妨碍了利益最大化,虚提了社会运作管理的交易费用,使少数人受益,多数人受损,一定有看不见的机制去抑制江湖,而弘扬现代制度文化。何去何从,究竟是多数人说了算,还是规律说了算,抑或规律通过多数人的利益话语说了算,读者须拭目以待。

  脱稿前,作者看了一期CCTV《对话》节目,当期嘉宾曾仕强先生来自台湾,是台湾管理学者。在我看来,节目讲述的所谓中国传统,实则是一些非常江湖化的企业管理原理,或者说江湖与现代企业制度相互解释和融会的原理。高度重视关系、人情、面子,重视“和稀泥”和“捣江湖”,是对台湾企业的本土化经验的高度归纳。其中一段关于本土化管理文化的论断,可移作对江湖与未来中国关系的预言:

  延续当中有变化,变化当中有延续。

  这延续,就是是江湖传统;这变化,就是现代化和法制化。

  就现象进程而言,江湖化治理和现代化本身,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正反两个方面。其结果是江湖,加上残余的儒教,与现代制度文化相互解释,形成中国特色的现代制度。尽管文化形态可能不好看,也可能整合得不太好,松垮、粗俗、土洋不分,甚至有一点假洋鬼子味道,但是十分受用,简单易行,顺其自然。我想不出来,中国还会有另外的前途。换句话说,这实际上是真正的自由主义和自然主义——尊重历史进程的自然趋势,而非人为地创造历史篇章。真正江湖的命运就是这个民族的自发命运,自我反省和消化的命运,它会融会在自发的趋势之中,不管是否有人冒充思想家来评说。

  关于宪政vs江湖制度战争的未来结局,作者毋宁相信人民的博弈力量,及其对最小交易费用制度的选择;最小交易费用的制度,就是博弈的最后均衡。而作者认为最小交易费用的制度,就是最好的制度,管它叫做“江湖”还是“宪政”呢。

  作者 谨记于2006年5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