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暗箭·鸦片




  我说我不嫉妒艾森豪先生,不是在这里宣传柏杨先生真是活圣人呀,假使有人竟然认为我是活圣人,就非常抱歉啦。不过我虽然不嫉妒艾森豪先生,却是颇嫉妒别的写文章的朋友──学院派一点,我却嫉妒别的专栏作家;盖利害相同,职业相同也。中华民国的专栏作家有限,写方块朋友的文章,天天在报上出笼,读者老爷比我都熟,所以用不着指名道姓矣,(这同样也不是说我温柔敦厚,盖如果我指名道姓,就只向治安机关指名道姓,向你指名道姓有啥用?)其中有一二之人,写得既比我高明,见解亦比我深入,已经够我心脏抽筋;偏偏他又受到广大读者的推崇和爱戴,以致其书销路奇好,读者老爷简直全都瞎了眼,专门喜欢拜读他阁下的,而不拜读敝阁下的,我心脏的筋遂更加猛抽,如果再不发动点啥,真能抽死。

  我最初本打算飞出一顶“匪谍”帽子的,可是该帽已经被套作家和其同类飞过,没有立刻发生作用,有点不太灵光。是以必须发出其它灿烂夺目的宝贝,才能收“聚而歼之”之效。就在上个星期吧,有一天,在台北市自由之家一个宴会上,或一个座谈会上──记不清楚是什么会啦,反正就在那一天,谈起各报专栏,大家频频称赞某某,听得我实在难受,就假装心事重重,长叹一声,大官果然在意料中问曰:“柏老,柏老,肚胀仍没有好呀?”我曰:“肚胀倒没啥,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我只是为我们文化界悲,为人心悲,为国家悲。”大官一听我如此之悲,大吃一惊,问曰:“愿闻其详。”我曰:“以某某而论,他在那块地盘上种植鸦片,读者竟然吸上了瘾,这该如何是好。”说罢这段话,当时本来要去撒泡尿的,也没去撒,只正襟危坐,露出甜面酱嘴脸。大官听啦,猛点其头,看样子有点若有所悟的情势,我就心中暗喜。

  我本来想说该某某先生在他方块上种植马克斯主义兼灰色思想的,话到嘴边才改成种植鸦片,盖取其比较活泼,容易动人心也。这不过是个开始,以后我还继续奋斗,制造暗箭。如果能把该作家关了起来,判个十年八年徒刑,最是上策。否则的话,把他的书一股脑查禁,也能消我心头之恨。再不然的话,鼓励报馆老板取消他的专栏,剥夺他散布毒素的地盘,也可一平我的民愤。

  有些脑筋不灵光的人曰:“老头,恐怕你是急啦,妒火把你烧昏啦,不会有大官被你牵着鼻子走!”呜呼,谁说我牵着他鼻子走乎?我只是摆个圈圈教他跳。吾友里宾特罗甫先生曾曰:“反反复覆说上一千遍,谎话都会成为真理。”等我说的多啦,再有喽啰群众响应,而且相机行事,还有别的暗箭哩。古人不云乎:“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过了些时,我的暗箭在大官尊肚里发了酵,即令兴不起大狱,多少也可查禁查禁他的大着。等到所有的专栏作家都受了“刖刑”,或者在田里挨上我一刀,我就浑身舒泰矣。

  柏杨先生之妒,跟琥珀女士之妒不一样,琥珀女士之妒,直嚷了出来。柏杨先生之妒,表面上不露痕迹(一露痕迹就没学问啦)。昨天是星期六,一位写文章的朋友,他阁下也参加过那一次会,亲自听见我发表的那段鸦片言论,觉得有点严重,前来劝慰我曰:“老头,念及该作家因穷而写,而且你也明知道他不是种鸦片之人,何必下此毒手?”我不高兴曰:“说他种鸦片还是轻的,再过两天,我还有别的要说他,他如果再不栽觔斗,说不定惹得我发了急,还要公开跟他斗。际此军民振奋,枕戈待旦之际,反攻大陆,胜利在望前夕,该家伙以其利口利舌,散布……”朋友曰:“好啦好啦,别发表宣言啦,千言万语一句话,他的作品有读者,你就嫉妒得像屁股着了火?”我跳高曰:“嫉妒?啥叫嫉妒?俺自出娘胎,从不知道啥叫嫉妒。退一万步说,即令知道啥叫嫉妒,可是他也配我嫉妒呀?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啦,也别自己往脸上贴他妈的金啦。”

  该朋友碰了我的正义之钉,颓然而去;幸亏他还有警觉,颓然而去,如果他再胡说八道,我真要弄点巴拉松放到他茶杯里(按,柏杨先生竹床底下,存有一罐巴拉松,专门对付反调份子之用,以后阁下如果光临柏府,千万顺着我说,否则你就有命丧黄泉之虞,勿谓言之不预也)。呜呼,嫉妒一旦发展到柏杨先生这种只在心里抽筋,而表面毫不变色的境界,那才是最高的艺术。写到这里,我想似乎应该成立一个“嫉妒大学堂”(“吃醋大学堂”也行),由庞涓先生担任校长,琥珀女士担任妒学系主任,柏杨先生担任嫉学系主任,后生小子一旦心脏抽筋抽得受不了时,不妨前来就学,四年毕业,授予打狗脱学位,发挥起威力,包管能把对方整得皮破血流,家败人亡。

  在人类所有的感情中,爱情的力量最大,用不着再介绍矣,其实爱情的力量还是第二等,第一等力量是嫉妒。一旦嫉妒发作,连火坑都敢跳。吾友培根先生曰:“爱情和嫉妒,是两种强烈的愿望,把自己纳入想象的联想中,特别容易从眼睛里流露出来,尤其当被爱或被妒的目标出现的时候。”此之谓“眼不见,心不烦”,文学家常常形容说,从一个人的眼睛里可以读出很多话来,爱情和咳嗽固然是掩饰不住的,而嫉妒更是掩饰不住,越掩饰越恶形恶状。像柏杨先生这种老奸巨滑的暗箭办法,乃第一等武林高手,天下还不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