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先生的杰作,并不是空前的,在他还没有出生的时代,妒大王就满坑满谷。南梁武帝萧衍先生,固同类型的大愚若智也。有一天,他阁下写一篇洋洋大作,自以为天文地理,军国大事,都包括尽啦,想不到刘孝标先生却上了一个奏章,竟又举出十条重要项目,全是萧衍先生连想都没有想到过的。按说萧阁下身为皇帝,手下有此奇才,应该高兴才对,可是他不但不高兴,反而马上鼓起三角眼,刘孝标先生只好倒一辈子楣。五代时,李骧先生有言曰:“为愚人画策,其死宜矣。”为愚人画策,其死固然宜矣。而胡里胡涂在妒大王眼前显露才华,其死更是宜矣。怪不得江淹先生发明了“江郎才尽学”。江淹先生下笔如神,盛誉满天下,可是等到老年做了官(金紫光禄大夫,封醴陵侯),就不再乱写啦。别人问他为啥,他信口雌黄曰:“我年轻时的文思本来是很钝的,做了一个梦,梦见郭璞先生送了我一支五彩笔,我就豁然开了窍,可是昨天又做了一梦,梦见郭璞先生来讨那支笔。既是借人家的,不能不还,还了之后,该窍就被酱住,灵感再也流不出来矣。”江淹先生所以编了这么一段鬼话,大概深刻了解,怀才之人,如果碰上三角眼,准被整得体无完肤。遭遇到手无寸铁的三角眼还可应付,遭遇到有权有势的三角眼,或遭遇黄马褂的三角眼,直向治安机关打主意,就难以招架矣。
萧衍先生跟杨广先生是一个模子浇出来的人物,有一天,同沈约先生在一块吃饭(史书上的酱话是沈约先生“侍宴”),恰好豫州献栗,直径有半寸那么大,触景生情,萧衍先生就谈起来有关栗的典故。谈的结果,沈约先生要比萧衍先生少了三项。出宫之后,有人问曰:“阁下博学强记,怎么输给了老头?”沈约先生笑曰:“此公护前,不让即羞死。”译成白话,就是:“那家伙是有名的醋缸,不让他三项,他能气死。”不料仍被小报告打上去,萧衍先生果然发疯,找一个机会,三番五次派人到他家“责之”,责之的结果是,沈约先生被活活气死。
──可能有人说啦,“责之”算老几,手里也没拿逮捕令,有啥可怕的。呜呼,说这话是不知道“责之”这名词在专制帝王手中的真实意义。如果知道,就不会这么轻松矣。君不见史书上常有“奉旨申斥”的字样乎?有某大臣焉,上了一个奏章,皇帝看了不高兴,批曰:“申斥”。现在青年多半都是洋学堂毕业的,恐怕差不多都有被叫到训导处,被训导主任“申斥”的光荣回忆,如果认为皇帝的“申斥”,跟训导主任的申斥一样,那就错到南极去啦。
柏杨先生的老爹柏老太爷,曾在清王朝内阁大学士兼礼部侍郎胜保先生家当过几年门丁(读者大人千万别瞧不起,当门丁有啥低的?当时再大的官,如果不给柏老太爷送足了红包,他就见不了钦差大臣。而且身为现代青年,还应该颁给敝老爹一座铁像奖才对。清王朝弄到后来全军覆没,胜保先生弄到后来被砍了头,敝老爹都有伟大的贡献。盖敝老爹是中华民国的地下工作人员,虽然没有谁委派他,但他努力腐蚀的功劳,固不可泯也)。那时胜保先生率军在河南安徽一带跟捻军打仗,驻马店一战,前线还正在胶着哩,他阁下却抱头鼠窜,跑到开封;到了开封,因为有敝老爹帮忙,弄得怨声载道,举目皆敌,越怨声载道,越举目皆敌,他就越看敝老爹顺眼,越倚敝老爹为左右手;而越看柏老太爷顺眼,越倚柏老太爷为左右手,他就越怨声载道,越举目皆敌。最后被都御史参了一本,逮回京师,如果他不是镶白旗出身,皇亲贵冑,那时就报销啦。所以弄到最后,他只不过奉旨“申斥”,充军新疆。
充军的一幕,不用提啦,柏老太爷看他再没有前途,在他充军前夕,就携带细软和经手的金银财宝,脚底抹了油。但申斥那一幕,却是亲眼看见的。太监老爷站在台上,胜保先生跪在地下,你瞧那阉货口如悬河吧,一口京片子,而北京同胞对骂人是有一套的,不但正面骂,不但反面骂,还旁敲侧击的挖苦讽刺──北京话谓之“笋”。且听几句,以便惊心动魄。太监老爷曰:
“皇上说啦,哥儿呀,你的官做得不小啦,站起来挺着脊梁,跟门口那个石狮子一样高啦,就是跪在地下,也跟老佛爷前那个哈巴狗差不多啦。皇上说,钦差大臣呀,你的官儿,都是你祖宗三代喝马尿,吃狗屎,为皇上东征西讨挣来的呀,你知道你祖宗的出身不知道呀,你祖宗在关东挖草根当奶娘都没有人要哩。皇上说,哥儿呀,看你这副长相,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回家抱娃儿都嫌不够料哩,给你当这么大的官,你却临阵脱逃,贪赃卖法,把祖宗打下的江山不当回事。皇上说,哥儿呀,你这不成了混账王八蛋了吗?把乌纱帽摘下来,怎么,摘不下来,要不要请出遏必隆刀砍下来呀。又怎么啦,心里不痛快是吗?把纱帽双手捧起来,抬起头,皇上说,要看看你的脸红不红,青不青,白不白,紫不紫。怎么,不要闭眼,睁开来,睁开来,你娘也不偷人养汉,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呀,好啦,完啦。申斥已毕,大人请起,小的给大人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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