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应该穿游泳裤游泳,不应该穿零件毕露的衬裤游泳,这跟会不会ABCD无关,而只和现代化有关。由于该两位大亨(他是不是大亨,我不知道,不过看模样他却自以为是大亨的),一路开国骂而去,又想到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中国人一种古老而坚硬的地头蛇观念──死不认错,所以一个人一旦跌进修理庙老板之手,就苦也苦也。俗不云乎:“只有错抓,没有错放的!”不抓你进去算你吉星高照,一旦抓你进去,你就是没有十分罪,至少也得有九分罪。有些庙老板为了避免你将来反咬他一口,大罪小罪,总得有罪,明知道错啦,也不肯认错,实在是巴掌遮盖不住啦,宣判了无罪,你临走时也得找个保,没保免谈。
──记得抗战时,《纽约时报》有一则小幽默,说如果万一德国战败,盟军活捉了希特勒先生,各国将怎么处理乎哉?美国一脑子生意经,把希公装到笼子里,运到世界各地展览,票价奇高,准看不准摸,要摸的话,再加一倍,这样就可捞他一把。英国比较沉闷,先由苏格兰场从头侦察,找证人、找证物,然后开庭辩论,结果因为希特勒先生有的是钱,请了一个顶尖的律师,三审官司打将下来,反而无罪释放。该报最后说到中国,中国办法最为精彩,一旦捉到了希特勒先生,就交保在外,随传随到。
当时年纪还轻,觉得美夷英夷的办法,妙绝千古,对他们的民族性和政治形态,描绘入骨,只有关于中国这一套,实在想不出有啥幽默的。
(柏老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于一九六八年坐牢,才发现竟然真有更奇的景观,原来囚犯坐牢期满之后,也要找保。找不到保,只好继续猛坐,死在里面也出不来。哀哉。)
可是又继续吃了这么多年的盐,逐渐发现洋大人简直把中国同胞观念上的劣根性挖到了根,那就是“死不认错”──不是放了希特勒的观念,而是“交保”的观念。有人说“死不认错”就是吊颈鬼搽粉,死要面子,“死要面子”坑惨了中华民族。柏杨先生因尊肚不痊,前些日子曾去台北光武西村,拜见一位住在三楼的上海医师,据他自己宣传,乃大医师也,看病的经过,不必报告啦,且报告一段对话,他阁下问曰:“你是怎么来的呀?”我曰:“坐公共汽车。”他歪了歪头,诧曰:“你说啥?公共汽车?这附近还有公共汽车呀?”呜呼,他阁下肚子已鼓,双鬓已斑,这么大年纪啦,还这么骚包,非他不懂事也,乃海派那种死要面子哲学把他泡得发癫啦。
死要面子和死不认错似乎不同,死要面子只是一种现象,死不认错却是一种本质。现象的种类很多,死要面子不过其中之一。而本质却是千年的干屎橛,臭而且硬。海滩上的那两位大亨,他明明知道穿内裤是不对的,但他却开国骂而去,要不是他怕把我老骨头揍零散啦打官司,那天可能我还要吃上结实生活,而被抬了回来。他们所以大怒,固然是损了他的面子,其实就是把他请到没人地方悄悄的跟他讲,他照样也会大怒,盖地头蛇气质使他死不认错也。
昨天晚上看台湾电视公司上演的《勇士们》,片名曰“门户之见”,原文PointofView──“各有各的观点”。另外一排的排长,和另外一排的班长,把男主角桑德斯先生告到军事法庭,说他“疏忽”和“判断错误”,致使他们的两个部下死亡,把桑德斯先生告得头大如斗。然后案情大白,该班长向桑德斯先先苦脸道歉曰:“对不起。”桑德斯先生也承认他确实有点“疏忽”。这部片子大家都看过啦,不再介绍。我们引用它,不是推荐它的故事,而是推荐他们承认错误的态度。跟洋大人短兵相接过的人──不要说跟洋大人短兵相接啦,就是看看电影,也可以不断发现洋大人勇于认错的精神。我想,沙滩上那两位大亨,如果不开国骂,而耸耸肩膀曰:“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有这种规定。”那将更显出他们的高贵(洋大人中当然也有地头蛇的,阁下如果有兴趣,可举出一千个活例子,不过我们还是不抬这种杠为宜)。
有现代化的物质,必须有现代化的精神;有现代化的环境,必须有现代化的教养。否则现代化的物资就贬了值,现代化的环境就被糟蹋──比一个美艳绝伦的千金小姐,被长着杨梅大疮的匪徒强暴了还惨不忍睹。《圣经》上说,猪吃珍珠,是暴殄天物。而用落后观念去享受现代化设备,也同样是暴殄天物。有些朋友蹲抽水马桶,却用硬纸擦他尊贵的屁股,你说应该不应该弄个木头橛教他坐坐乎?呜呼,什么时候中国人知道认错,在没理的时候知道道歉,什么时候中国才能有进步,才能进入文明之境;如果到处都是地头蛇,那只算是蛮荒世界,而在蛮荒世界中,谁的牙利,谁就可以横行。
──洋大人那句Iamsorry,我们应该努力猛学,这是现代化的第一步。
公寓是现代化的,但盖公寓的商人却来一个“中学为体”,连信箱都不知道设置,位于台北市光复路的市民住宅,位于南京东路的南京公寓,以及位于和平东路的卧龙新村,统统有志一同,都是没有信箱的。设计的是现代化的建筑,却在信箱上露出穿内裤游泳的手段,于是乎,这三处的信箱就不得不像巨瘤一样到处悬挂,把现代化建筑的清洁完整气氛,破坏无余。
──已经一再言之啦,公寓连苑而起,乃台北市政府于一九五八年开的风气,除了没装信箱,有点鸭子屎外,其功诚不可没。但还未为人注意,后来出现了“联合新村”,美奂美轮,中国人的大脑始为之一震,于是就像吃苍蝇拉肚子,左边一滩,右边一滩,这个新村,那个公寓,这个大楼,那个大厦。走到台北市东郊,就好象走到华盛顿哈顿区,好不眼花撩乱也。
不过有些公寓盖的却实在使人泄气,没有信箱只是屁焉者也,“卧龙新村”落成大概只有一年,楼上栏杆已成了活动秋千。在这里特别提醒相识的住家,千万别诗兴大发,倚栏眺望,说不定忽冬一声,表演出倒栽节目,劳动大家去殡仪馆鞠躬,就不够朋友矣。而该村的设计也真奇怪,楼梯墙是用花砖的,一旦有风有雨,楼梯岂不成了泥泞非常的滑梯了乎,太太小姐一脚下楼,连肠子都能跌出来。同时偷工减料的还有“松江新村”──楼上已发生了裂缝。同样设计落伍的还有“忠孝新村”,该村落成将近两年啦,房子还没有卖完,看的人倒很多,但无不惊惶而退。只有台湾省铁路局买了一栋又一栋,当作公家宿舍,职员们怨声载道也没有用,你认为不好,你可自费住统一饭店呀。柏杨先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铁路局经手官崽,如果不是瞎了眼,则一定有家兄之流在帮忙,否则不会专拣没人要的猛买。
一个家庭开门七件事,曰“柴米油盐酱醋茶”,这是“食”的一面。至于“住”的一面,似乎也有七件事焉,曰“水电拉晒交通菜”,这可以说是新七件事,这新七件事不能解决,上面那七件事就根本不会有。穷小子一旦攒了几个臭钱,烧得坐不住,急急乎要看房子,在看房子时,除了观察牢不牢、美不美,邻居混蛋不混蛋外,最要紧的还是要研究研究这新七件事。新七件事如果不能解决,不要说花钱买房子啦,就是白送都不要。好比说柏杨先生在玉山顶峰上盖了一座四十二层的巨楼,送给贵阁下住,贵阁下能住乎?
“水”是自来水,“电”是电源。有人说啦,没有水电,燃蜡烛岂不一样,俺小时候在乡下,谁听说过水电?呜呼,小时候没有听说过水电没有关系,现在恐怕非听说过水电不可。这跟一个人成长一样,小时候吃屎是可以的,现在吃屎就不可以矣。住在乡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热得紧啦,跑到大树底下乘乘凉,听听蝉鸣,依然过得很好。而都市生活,三更半夜还要埋头苦干,光靠蜡烛恐怕不行,没有电扇能热出脑充血。而没有水更是谈都不要谈,乡下有的是井,台北市能有几口井哉?即令你阁下运气冲天,门口就有井,可是你住在五楼之上,恐怕每天提水就够得砍杀尔的啦。抽水马桶更靠的是水,否则你阁下就得天天起早,楼上楼下倒马桶,这种生活是不能想象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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