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北海道休息问题




  人是社会动物,也是群体动物,所以人人都怕寂寞,也都不甘寂寞,囚犯老爷如果在监狱里把看守同志的尊头打了一个伟大的洞,最低限度的惩罚,恐怕是被单独囚禁到一间小房子里,囚禁得他宁愿出来天天挨揍。据说有些人被单独囚禁得久啦,出来后连话都不会说,盖整日对着墙头,言语的能力都消失了矣。

  所以,柏杨先生向不同意有些攻击人的话,说某某人不甘寂寞。如果把该攻击人的家伙也弄到单独的小房子里,恐怕他也不甘寂寞,他要是仍认为他甘寂寞的话,我们除了佩服他的舌头硬外,别无他法。不过,却有一个问题在焉,如果大势所趋,使你阁下非甘寂寞不可的时候,最好还是甘之。好比上述的囚犯老爷,既然当初露了一手把看守同志的尊头打破,则甘寂寞也好,不甘寂寞也好,结论都是注定了的,再踢腾都没有用。

  监狱里的寂寞是绝对的寂寞,社会上的寂寞则是相对的。从前有个大号官崽,年迈色衰,被老板驱逐回乡(也可能是他看风势不对,自己卷铺盖的),躺到床上,天天有家人拿着“手本”,诚惶诚恐,到床头呵腰曰:“张尚书求见,王侍郎求见,李巡抚求见,小的都一一挡驾啦。”老家伙躺在那里,昏昏迷迷,一面哼,一面微点下颔。呜呼,势利场合中,大家把脑袋削尖,只往热门里钻,谁还理过气的糟老头呼?家人忠心耿耿,深知道老头不甘寂寞,弄了几张假“手本”(现在则是“名片”啦),拿到手上,教他过过老瘾,以娱残年。其实老家伙再寂寞,比起被单独囚禁到小房间的囚犯老爷,也要好上千倍万倍,至少他还有家人可聊聊也。

  这种寂寞是应该有勇气“甘”的。柏杨先生想当年在张勋先生麾下为官,亲友如蝇,赶都赶不去,把我恭维得简直自己都不知道吃几碗饭,喝几匙汤啦。可是辫子军失败,我跟着也垮了台,就走起来下坡。来到台湾,虽当过一任国民小学堂的教导主任,却出了一点纰漏,自动自发辞了职。从此门可罗雀,有时候闲得发慌,希望有个朋友来摆摆龙门阵,真能望眼欲穿。最初还有点生气,后来也不怪他们,盖大家都为“前途”忙,我这里既没有他们的前途,找我干啥?久啦之后,也就心安理得,偶尔有人咬耳朵咬错了消息,误以为有大家伙召见了我,或我得了第一特奖,因而高朋满座,柏杨先生还不习惯哩。

  虽然如此,但一个人要想真的就死心塌地的这么认了输,也不容易。柏杨先生这些年来,表面上好象与世无争,实际上我一直在虎视眈眈的猛觑机会,一旦平地一声雷,还是想结结实实热闹一阵子。读者老爷千万不要以为我又信口开河,咦,君没有看报乎,连杨传广先生都受不了门前冷落车马稀,也在跃跃欲动哩。

  其实,我如果是杨传广先生,我也受不了门前冷落车马稀。想当年身为十项全能,蜚声国际,尤蜚国内,他抽了一下筋,报上就发出了头条标题,他放个屁,体育专家就分析该屁所表示的哲学意义。像《封神榜》上的雷震子先生一样,忽然长出了肉翅膀,今天飞到罗马,明天飞到东京,所到之处,众星捧月,连希腊王子都高举国旗,绕场一周,只杨大牌先生,高踞台上,盖天生的娇嫩细胞,自不能同凡品也。结果上天偏负苦心人,在第十八届世运会上,一个觔斗栽了下来,栽了觔斗之后,对全国同胞毫无一言表示惭愧,却拉住他的大嘴妻子,喘气日:“让我们去北海道休息休息,忘掉世运吧!”从此钢铁人变成稻草人,一天比一天凉啦。在美国虽然找了一个差事,餬口度日,但该差事能有多大,实在问题重重。美国人不像中国同胞,他们是见过大场面的,连过气的国王陛下都在那里洗盘子,就是体坛上,人家的金牌银牌铜牌以及各式各样的牌,满坑满谷,随便一个中学堂的女学生,在世运上都弄了一个金牌,对一个异国异种的银牌老汉,能看到眼里乎哉。而稻草人先生的中文程度不足以教中文,英文的程度不足以搞学问,三十年来,靠蹦蹦跳跳过日子,如今要他用蹦蹦跳跳以外的本领,恐怕该差事大不到那里去也。于是乎,闲饥难忍,套一曲《疏斋乐府》曰:“想当年罗马豪华,却东京归来,玉树无花。商女歌声,台湾西望,只见淡水笼烟沙。”这种寂寞,有些人可以“甘”之,有些人便“甘”不了矣。

  稻草人先生那段诗意盎然的话:“让我们去北海道休息休息吧!”最后好象是没有去成,大概连体育官崽都觉得不好意思再拿小民的纳税钱供稻草人夫妇去游山观景;至于“忘掉世运吧”!似乎也很难忘掉。好象柏杨先生,永远忘不掉张勋大帅一样,而由这一次稻夫人周黛西女士的一封信,可以看出端倪。

  前两天报上载,稻夫人写了一封信给中华全国体育会会长,代稻草人先生要求参加今年(一九六六)在泰国举行的亚洲运动会,中国人吃惊之余,奔走相告,有人龇牙,有人咧嘴,有人曰:“无耻之尤,无耻之尤。”有人曰:“莫名其妙,莫名其妙!”柏杨先生却半天没说话,盖第十八届世运之后,把要说的话都说完啦,全文俱载《大愚若智集》。盖柏杨先生对任何一件事,只说一遍就算啦。但这一次因为是稻夫人出的面,有点花样翻新的趋势,所以憋了又憋,觉得再憋能憋出痔疮来,仍是要说上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