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先生戒烟,资格似乎颇老,清王朝倒数第二位皇帝载湖先生翘辫子的时候,为了表示哀悼,就戒了一次,那是此生第一次戒烟,为时一天。后来最后一个皇帝溥仪先生登基,不敢不非常快乐,乃恢复吸之。然而既有成功经验,以后就经常的戒,几乎是一年一大戒,三月一小戒,每次都有声有色。最近这一次戒的时间,竟超过四年,嘴里也没有淡出鸟来,而且看样子还要戒下去,十年二十年,以至千年万年,永垂无疆之庥。连我自己都奇怪不止,难道一个人一旦有了学问,认识几个洋大人,神灵都要保护乎?
要想保持戒烟的丰功伟绩,心绪平衡是第一要义,一个失恋的人,教他戒烟试试,如果没有别的玩艺填补那个砝码的空缺,恐怕是戒不成也。一个忽然发了大财的家伙,同样道理,也不能谈戒烟。而一个戒君子一旦遇到这一类的庞大刺激,或失了恋焉,或发了财焉,或当了绝大的官焉,用不着打听,恐怕是非恢复吸之不可。
柏杨先生戒烟,与众不同,乃完全循哲学的指示。有一年,身在北平,贫病交加,一天只有一餐,每次经过饭馆门口,香味扑鼻,胃即作痛。但我毫无饥饿之意,只自言自语曰:“谁教你没有钱,饿死不足惜也。”朋友大惊曰:“老头,你干啥?跟谁说话?”跟谁说话?当然是跟柏杨先生说话,他没有钱,难道是我的错乎?当然由他挨饿。如此一番折腾,气就自平,痛亦渐消,这便是柏杨先生的独有之劲,应付万物,都靠这一股劲。
一直到现在,此劲不改,前年戒烟,乃是柏杨夫人一句话,她曰:“你这么大岁数啦,来日苦短,死在旦夕,仍吸那么多烟,一旦得了砍杀尔,在床上翻来覆去,可没人伺候。而且你万一伸腿,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将靠何人?”我一想,好婆娘,妳胆敢软硬兼施,我戒给妳看看,从此便不吸矣。每逢奇痒难熬,我就冷笑曰:“我说不准你吸,就是不准你吸,看谁是老板。”老妻知我有此脾气,心中暗喜。果然不负她的期望,胜利属我,那个堕落而没有志气的柏杨先生垮了台。盖吸烟本来就是不讲理的玩艺,讲理去干,怎能干得过它?这股劲也,可以治饿,可以戒烟,可以平窝囊之气,可以忍千古之辱,不信的话,请当场试验,没有这股劲而想戒烟,一定事倍功半。
但主要的还在心情的稳定,既戒之后,老妻对柏杨先生确实好得多啦,从前我写稿时,如坐冰窖,无人理,亦无人睬。如今凡四年之久,一会送茶,一会送水,一会嘘寒,一会问暖,教人有妙不可言之感。尤其是正在写得起劲,唯恐有人捣乱之时,她总在厨房厉声喝曰:“老头,要不要吃花生米?”呜呼,你说要不要吃花生米?但如此体贴入微,据我观察,这辈子恐怕都吸不成。
(柏老按:重读这篇大作,不由得脸色铁青。似乎是过了不久,我老人家就开了戒。后来全神贯注,努力坐牢,自无暇再吸。坐牢末期,偶尔偷偷的吸“老鼠尾”过瘾。出狱后,为了报复被迫戒烟之仇,就更吸得厉害,每天一二三四包。不过最近又兴起再戒的万丈豪情,岂不壮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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