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十一类型




  世界上的事,非常奇怪,凡言者谆谆的,听者一定藐藐,恁我怎么说,想干作家的,仍继续想干作家。昨天晚上,一位小子降临柏府,大言曰:“您不要往别的地方拉,我打算干的是小说家,散文家,诗人,专门写哥哥妹妹我爱妳,保证万无一失。”我曰:“那就更不对劲,假如你对现实社会没有感应,你的作品便是架空的。架空的玩艺当然可以写,而且也可能受到赞扬,但要想名垂千古,恐怕便难了矣。”好啦,抬杠的话说到这里为止,天下只有打仗打胜了的,没有抬杠抬胜了的,有志之士不必一口咬定如何如何,柏杨先生也不必一口咬定如何如何,我们不妨谈之谈之,以解众小子的心中之痒,而且说不定歪打邪来,终于功成名就。届时饮水思源,送给我两瓶洋酒,也未尝不是一乐也。

  怎样才能成为一个作家,截至目前为止,尚没有一定之规,众男众女在学堂埋头苦读,可以读出妈死脱、打狗脱,但读不出一个作家也。即以美国为例,社会上妈死脱、打狗脱满坑满谷,而作家有几人哉?无论你怎么读,都不能保证你在写作上有成就。毛姆先生曾为此提出过一个办法,他曰:“一个人,每年有固定的一百镑收入,盖一百镑,正是吃不饱也饿不死的数目,然后去各地流浪,碰钉子,受轻视,虽有偶尔的欢乐,却有长期的痛苦,五年十年之后,或许可能成为作家。”这定义教人看啦,实在泄气。依毛姆先生之见,太饿固不能成为作家,太饱也不能成为作家,太穷苦不能成为作家,太有钱也不能成为作家。太饿太穷,会铤而走险,整天想的是如何去偷去抢,或如何借贷,那有心情一个字一个字写哉。至于太饱太富,酒肉朋友都打发不完,更没有时间爬格子矣。不过毛姆先生是英国人,说的话可能不适合中国国情,举目四顾,现代中国的作家,固其特质也。

  现代中国作家,有十一大类型,前十型曰“阔大立发型”作家焉,曰“编辑老爷型”作家焉,曰“红包马屁型”作家焉,曰“点铁成金型”作家焉,曰“风气之先型”作家焉,曰“随稿登床型”作家焉,曰“保镳护院型”作家焉,曰“帮会袍哥型”作家焉,曰“沾沾自喜型”作家焉,曰“穷斯滥矣型”作家焉。这年头要想当一个作家,颇不简单,但假如你是一位阔大代表或立发委员,或什么什么之官,则易如反掌矣。夫阔大代表乃是最高民意之官,天生注定的要钱大王,而其地位凶猛,又所向无敌,不要说当作家啦,当任何“家”都没有问题,史册俱在,不必细表。如果祖宗三代尚有余德,身为阔大代表,则你之成为作家,乃旦夕间事。盖你六年才开一次会,脚趾上都能长出毛来,而平常又有的是钱;要开会,可以,拿钱瞧瞧。要选举,可以,拿钱瞧瞧。生活自然舒适非凡,有志之士只不过想写写文章,当作家过瘾,以便正正派派,扬名史册,则自然顺理成章。哪个报纸,哪个电台,哪个杂志,敢不买阔大代表的账乎?再加上多请几次客,把一些编辑老爷和节目大人的嘴,抹上一层层厚厚油腻,大作自然左也出笼,右也出笼,出笼了不算,还可广播,广播了不算,再一手执名片,一手提上一包啥子玩艺,去斯的哥尔摩走一趟,诺贝尔奖金保管落到你头上。非阔大代表,怎能有此艳福哉。

  我们所以强调阔大代表,并不是说要想当作家,就得先当阔大代表,当然不是这个意思,盖拿钱可以包办,当作家无法包办也。很多朋友固不是代表,还不照样是作家乎。不过假如你是一个阔大代表,当作家的成功机会,就比凡夫俗子多出十倍,这里说十倍,还算客气,实际上至少要多出六○六倍,因其毒殊可怖也。君若不信的话,我可以举出一张名单,若某某先生,若某某先生(编者按:名字删去,如果不删,真的发表出来,重则柏杨先生吃官司,轻则他至少会挨联合之揍,一把老骨头就休矣。上天有好生之德,吾不忍也)。君如果不认识他们,不妨打听一下,凡是茫茫然如丧考妣,兴冲冲若逢大典,这场面有他,除了推销他的大作外,还推销他的声望,既无班可上,又无公可办,俨然职业作家,就准是此型。盖在文化沙漠上,作家不值个屁,值个屁的乃是他本身的职位。人家敬他的文章,不是单纯敬他的文章,而是敬他阔大代表,如果他不是阔大代表,他怎能和诺贝尔奖金评审委员并起并坐,他又怎能得那笔奖金乎哉。咦,正因他是阔大代表之故,他自己就是诺贝尔奖金评审委员,则“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他不得诺贝尔,难道王八蛋得诺贝尔乎?凡夫俗子的作家,便是把尿急出来都木法度。如果起而问之,他只要用一块泥巴就堵住你的嘴矣,曰:“我写得好呀,你写得不好呀!”你有啥法哉?幸亏曹雪芹先生和莎士比亚先生不生在台北,否则他也得先弄个阔大代表干干,才有前途。

  其实不一定要干阔大代表,如果能弄个立发委员或者议员以及什么官干干,同样有着手回春,起死回生之妙,即令你的文章不够份量,但你的立发委员够份量,也就把你的文章带得有份量矣。甘乃迪总统忽然心血来潮写了一部大作,恐怕真要洛阳纸贵,即令该大作比柏杨先生写得差劲,但还是敢和你赌一块钱,该书的销路照样比敝大作要好。于是乎,立发委员曰:“你敢不教我得诺贝尔,我质询你。”于是乎阔大代表曰:“你敢不广播我的小说,我就提创制复决权。”于是乎议员曰:“你敢不买我的画,好吧,你那一批德国器材是怎么进口的?”于是乎作家之戏开锣,不但有生前之荣,而且有生前之乐,可不羡哉?可不羡哉?

  问题是阔大立发型乃先天的玩艺,想当年既没有抬棺材抬到手,到了现在,统统成了终身职,他们既强硬的代表到底,你我也无可奈何,这固然是一条当作家的快捷方式,却有这种困难,岂是命欤?然则应该如之何乎,兹再介绍“编辑老爷型”,以供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