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承资格的解释权

  拙文《莫问帝王家务事》在博客上发布后,引发了一些朋友的争论。皇家的家务事该不该管?如何管?我们都知道,帝制时代皇室是家国一体的,家事即是国事,家事如何直接关系到国家政治清明、国家安定与否。为臣民的都希望继承皇位的是扶苏而非胡亥,是杨勇而非杨广。所以才有那么多的士人自觉或不自觉地卷入皇室家务事。拙文笔调有点揶揄叶伯巨、解缙,但绝非讽刺挖苦这两位。因为我们都知道,一代人只能办一代人的事,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精神禀赋和思维方式,何况那个年代距我们已经六百多年。

  有朋友在讨论中提到明代一些大臣,为了搞明白皇帝的老爸究竟是谁,弄得要死要活,整个朝政也为此搞得很不堪,这场争议直接影响此后大明朝的兴衰。这就是嘉靖朝最大的事件——“大礼议”之争。

  一个人他的父亲是哪个,现在看起来很简单。可在那个时代,父子关系绝不仅仅是血缘关系,不能简单地用生物学的知识来判定,而是用礼法来判定。直到民国时期,一个大家族的长房如果没有儿子,那么其他房的兄弟家儿子,必须过继一个给他以承香火,且一般是长子。钱锺书的大伯没有儿子,他就是被过继给大伯的,童年时大伯对他的关爱远甚于他的亲生父亲。

  “大礼议”就是在这种时代背景下发生的。

  明孝宗享国十八年,以勤政宽厚尊重士人儒获得臣民特别是士林的赞誉,可他和大多数明代皇帝很不一样的是他不怎么好色,不纳妃子,这一夫一妻的结果是孩子不多,生了两子三女——在皇室中,皇后一个肚皮生出五个孩子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二皇子早夭,而大儿子继位后,便是有名的荒唐皇帝朱厚照,这是个从小患多动症的愤青,和他父亲相比完全是两个极端,不安分,行事怪异,又好声色。他父亲因为女人少,儿女不多,他走向另外一个极端,身旁的女人太多,把身体掏空了,三十一岁就死了,没留下一男半女,而且他又没有兄弟和侄儿。孝宗一房的皇祚看来到这里就断了。大臣们一商量,就把孝宗的兄弟兴献王德儿子,十五岁的朱厚熜过继给孝宗,变成了武宗同一房的弟弟,入承大宝,是为嘉靖帝。按照礼法,既然给伯父做儿子了,那么自己的亲生父亲就是叔父了,是自己臣子。——这把戏在清代的光绪、宣统两朝也都玩过。如果是刚生出来不久就过继给伯父,那么情况要好一些,毕竟有养育的亲情。可现在人家已经十五岁了,懂事了,又在原来父母府中长大,让他把昨天还叫爸爸妈妈的改叫叔叔婶娘,而把死去的伯父叫爸爸,心里很别扭。从嘉靖登基的第一天起,这个大难题就围绕着明廷的君臣。开始皇帝还给那些效忠孝宗、护卫礼法的文官一点面子,虚以委蛇,可等位子坐稳了以后,就不客气了。他把自己至死也是个藩王的亲生父亲追认为皇帝,入享太庙,亲妈自然就是太后了,而把他所承继皇位的孝宗称为“皇伯考”。——这就意味着孝宗这个大伙儿很感恩的皇帝是个绝户了。而且在以礼法治国的明代,这是皇帝带头坏了规矩。为此,许多官员辞职回家,一些官员被打屁股打死,或者被流放。

  当然,嘉靖皇帝要破坏祖宗礼法,也一定会在礼法中让马屁官员寻找理由,而且强调的还是百善之首的“孝”,强调人伦之情,不能让自己的妈妈给自己称臣。

  嘉靖皇帝最真实的意图是“继统不继嗣”,也就是说当皇帝当然可以,给别人做儿子没门。而那些不想让孝宗绝后的文臣的理由是,这龙椅是孝宗传下来的,不当他的儿子,就没有继位的资格。而嘉靖认为,龙椅最早是老祖宗太祖高皇帝传下来的,大家都有份,我也能继承,我爸爸也有资格追认为皇帝。

  这一场现在有人看来很无聊的争端,在那时在看来可是悠悠万事,唯此最大。它涉及在谁手里——你说这事大不大?

  因为在帝制时代,手握兵权和礼法的解释权是最重要的两件事。兵戎相见是最后的解决办法,是不能随便用的。汉代刘家、明代朱家自家人动刀抢也是最后不得已而为之。而且在同一家族里,夺了兄弟的江山后,必须用解释权去修饰,去抹平,显得自己具有无可置疑的合法性而非得位不正。这和第一代皇帝打江山不一样,那是抢了别人的江山,一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便能解释。

  明代的第三个皇帝永乐帝朱棣就给他们的后代子孙做了一个如何解释自己具有继承资格的范本。

  朱元璋的太子朱标死在自己前面,伤心之余他把皇位给了朱标的儿子,也就是皇太孙——建文皇帝。建文登基后,便追认自己的父亲为孝康帝,进太庙。因为直接从爷爷那里接班总是不太顺,而父亲虽然生前未登基,可是有皇帝之名,自己继位后,这个权力传承的路线图就清楚了,祖孙之间的空档被补起来了,权力来源经得起礼法和臣民的考问。

  朱棣把自己侄子的皇位夺取后,就面临一个宪法性难题,叔叔总不能继承侄子吧。当然,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他首先废除了哥哥朱标的皇帝称号,依然称故太子,这就等于在建文帝继承权力的流程中间挖了条人工河让原来的水改道了——你老爸没有当上皇帝就死了,你没资格继位。那时候你爷爷还在,太子死了别的弟弟可以顶上去,我是你老爸的弟弟,所以我当皇帝是继承我老爸也就是你爷爷的,与你无关,当皇帝我比你更有资格。因为这种考虑,朱棣废除了建文纪年,朱元璋只当了三十一年皇帝,建文帝当了四年,可建文四年被朱棣变成洪武三十五年。也就是向天下宣布:这四年,洪武帝虽然死了,但是还占着皇帝的名号,接下来便是他的四儿子朱棣的永乐纪年了。

  那么,假如后人会问,这四年建文帝是干什么呢?朱元璋死了好几年,为啥还用他的年号?那么解释为:朱允炆那小子虽然在龙椅上坐了四年,但只是一个过渡性人物,是替朱家暂时看管了几年江山,他不算真正的一代帝王。

  为什么朱棣那样恨方孝孺,要诛他十族,方的不合作可非同寻常,是在质疑朱棣掌握最高权力。而另一位臣子杨荣在朱棣攻占南京,迫不及待去皇宫即位时,挡住朱棣的马,问:殿下是先去即位还是先去拜谒先帝陵墓?一语惊破梦中人,这句话是提醒朱棣要去马上“补课”,先拜谒了父皇的陵墓,便是合法即位了。朱棣在这样的重大问题上,当然从善如流,而且从此十分器重杨荣,因为杨荣的及时提醒是在修补他的合法性。

  帝制时代最高权力承继,要合乎“三统”:道统、法统、血统。道统看上去很简单但却最玄妙,天意还在某某家。法统则是权力来源程序合法,是老爸指定继承的,不是自己抢的。——而明朝明确的嫡长子继承制,连皇帝确立皇储也不是随心所欲,永乐帝和万历帝都想把皇位传给更钟爱的非长子,在强大的“程序法”面前,只好作罢。“三统”中血统最重要,必须是老皇帝生的,前两个统可以“补课”,这个统没法补课。要异姓为帝便是改朝换代的大动静了。

  尽管嘉靖皇帝违背礼法,永乐皇帝夺侄子皇位,用皇权来控制解释权,但毕竟人家还是血脉相连,勉强说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