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父山河,永永崽坐 诗人洪秀全




  刘邦脱口而出“大风起兮云飞扬”,吾国诗史便多了一种体裁,曰:帝王体。黄巢落第,志气不衰,写道:“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後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脍炙人口,与刘邦大作前後辉映。洪秀全考试落第于先,造反成功于後,一身兼具枭雄、帝王的遭遇,其诗歌创作更是超乎二者,极为可观。

  二十五岁那年,洪秀全去广州参加乡试。到得考场门外,碰到一个留长髪穿道袍老者,捧着一部没有书名的书,“见赠”——用法依余秋雨先生例——给他,并说:“功名二字,尔应大受,切勿忧,切勿病”。言罢,飘然而去。秀全一心考试,将此闲书塞在包袱内,不去管它。苦战数日,秀全还是落榜,根本记不得老者“切勿忧”的教诲,在归舟上“忧愤”交并,吟了一首绝句:“龙潜海角恐惊天,暂切偷闲跃在渊,等待风云齐聚会,飞腾六合定坤乾”;说自己是潜龙在渊,并将乾坤写成“坤乾”,倒转了天地,这气魄可比黄巢那首杀尽百花来得大。不过,他到底是“忧”了,接下来大病一场自不在话下。这人一病,不免恍惚,一恍惚,不免胡言乱语;秀全病了幾日,自觉来日无多,乃召集家人,宣布遗言:

  秀全必不久于人世,有负父母兄长教育大恩矣。秀全这两日魂游天堂,在那金砖金瓦、辉煌无比之地,被天使们换洗了衷肠五内,有一老妇叮嘱我“不要与众人顽弄,致污己身”,又见到一位金须黑袍高大老人,赠我一剑一印,垂泪对我说道:“召尔来此,令尔知:天下人尽是我生我教,尽是食我食、衣我衣,即眼所见、耳所闻,都是我造的;卒无一人知恩谢恩,反将我所造的物认作木石偶像之恩!世人何无本心,一至于此?尔切勿效之!”言毕,老人便教我上路。我晓得,这一上路,便再无回头,必不生矣!

  讲完遗言,秀全号啕大哭,晕了过去。数刻後,秀全稍稍恢复了知觉,半梦半醒间,却看到一龙一虎一雄鸡来至床前礼拜,陡然精神大振,猛一翻身,危坐床头。这么不发一语坐了幾个时辰,天渐放亮,窗外鸟语喧哗,秀全突然开口,又念了一首诗:“鸟向晓兮必如我,太平天子事事可,身照金乌灾尽消,龙虎将军都辅佐!”原来,前此礼拜床前的三头动物(龙虎鸡)竟是诗料。吟毕,“东窗红日射入御床,遂一身麻木,毛骨悚然,昨夜卧不能起之病,亦不知消归何处矣”。

  大病一场,起死回生,不仅诗歌创作水平有所提高,洪秀全的性情、面目也迥然大变。以前的洪秀全,恃才傲物,颇有些“才子气”——照今天的话来讲,就是有点痞里痞气——病愈的他,却成了一个“默然静思,行止肃然”的君子。不过一个月时间,他便干净利索戒掉了“烟花酒僻”等一切不良嗜好——当然,待得作了天王,他还是不能忘怀于穿肠毒药(酒)和刮骨钢刀(色);或许,这是做大事者乐于采用的变本加厉的“远期投资策略”?近代史家罗尔纲先生倒是有个特别的见解,他说,秀全这次洗心革面,真正的原因是他得了精神病。但是,我们拿不到秀全的病历资料,只好借鉴陈寅恪先生“以诗证史”的心法,在百年以後,对秀全的文学作品进行分析,试着作一次实习的“蒙古大夫”。

  自病中做了一首“鸟(向晓兮)”诗,隔了四十多天,他又写了一首:“手握乾坤杀伐权,斩邪留正解民悬。眼通西北江山外,声振东南日月边。展爪似嫌云路小,腾身何怕汉程偏?风雷鼓舞三千浪,易象飞龙定在天”。

  此诗在“伟人体”中属于正宗:首联,讲替天行道;第二联,说志向远大;第三联,以龙自喻;末联,则是庄严宣告:我来了!作为常人,我们不难明白这首诗的意思,但要让我们相信这首诗的内容全都会实现,似乎有点难度;此诗作者若是我们身边某人,彼且喁喁不休,亟欲我们信以为真,进而对之顶礼膜拜并矢志追随,我们将何何反应?窃以为,十之有九,会要白眼一翻,啐一口,说:“精神病!”剩下那一个,稍有人文关怀,必将自掏腰包为这个朋友挂号于对口医院去也。这么说来,秀全确实有病。可是,不幾年工夫,秀全便在南京作了天王,太平军西征北伐,搅动了大半个中国。上千万人口,每日跟着秀全念念有词:“爷(耶和华)哥(基督)朕(己)幼(天王)坐天堂”,都接受了禁止男女同居(母子也不行!)的命令,个人财物全部上缴“圣库”……种种前无古人的宏伟措施,那首诗所表达的理想,都在秀全的号召下实现了。这么说来,秀全没病,我们有病?

  由此可见,“蒙古大夫”很难做,碰上秀全这样具有诗人气质的“患者”,很容易我们就糊涂起来,搞不清到底谁有病。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别给他瞧病了,赶紧脱下白大褂,老老实实“做番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