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仁宇的三道屏风




  在《汴京残梦》的篇首,黄仁宇自问:“你写的是小说,还是历史?”自答:“历史小说”;随後,他简要说明小说与历史的同异:“历史只注重事实何以如是展开。历史小说虽不离现实,但是要兼顾应否如是展开,是否另有门径”。

  窃谓:“何以如是”与“应否如是”,便是历史与文学相互划限的标志;而“另有门径”,则是历史小说赖以区别于其他小说类型的不二法门。前者易了,後者,请为赘言数句。历史小说略可分为三类:一、以史上真有其人者为主人公,为他写一部文学的传记,如姚雪垠撰《李自成》;一、以史上真有其事者为叙事主干,写一部文学的“纪事本末”,如李敖撰《北京法源寺》;一、以史上真有其事者为背景,以史上真有其人者为配角,作者虚构出一个主人公,用以贯串始终。前二者固亦讲究虚实相济,但实者八九,虚者一二,虽曰小说,仍不脱历史的范围;第三类却是虚者实之,实者虚之,细节全可落实,整体不无虚诞,较诸前二者,更具文学的韵味。斯即黄仁宇所谓“另有门径”也。

  然此种“门径”并非黄氏新创,至迟在宋代,便已见到雏形。《太平广记》卷四十“陶尹二君”条,讲了一个“古丈夫”的故事。据其“自述”,他本是秦朝人,幼年时被徐福选入五百童男之列,航海求不死药,途中,见“鲸涛蹙雪,蜃阁排空”,因而心生恐惧,“遂出奇计,因脱斯祸”。归,改易姓名,攻读儒书。不数年,即遭焚书坑儒之祸,“又出奇计,乃脱斯苦”。随後,再改姓氏,以建筑为业。不幸的是,旋即碰上修筑长城的苦差,不得已,“又出奇计,得脱斯难”。此後,再改姓名,转作工匠,哪晓得修建秦始皇陵,他又被征召,只得再“出奇谋,得脱斯苦”。从此,他隐居华山,以柏子、松脂为食,渐能凌虚蹈空,俨然神仙,直至唐代,与人邂逅山中,自述履历,方才留下这段“传奇”。

  此种“门径”,亦尝为好莱坞电影借鉴,如《阿甘正传》——ForrestGump,改编自美国历史小说名家温斯顿?格鲁姆(WinstonGroom)同名小说——以数十年美国史为背景,以纪录片中历史人物为配角,而以虚构出来的阿甘作为主人公,将这些真人真事连缀的天衣无缝。踵事增华,《阿甘正传》胜于“古丈夫”自述多多矣。

  钱锺书曾为“古丈夫”下一定义,称为“虚拟传主”。阿甘则可视作变本加厉之“虚拟传主”,同理,《汴京残梦》的主人公徐承茵亦属此列。然而,黄仁宇笔端驱使之虚与实、人和事,尤有更值得一说的地方,那就是“‘三道屏风’的秘诀”。

  张择端,字正道,东武(今山东诸城)人,供职翰林,是《清明上河图》的作者(《赵氏铁网珊瑚》卷十一)。除此以外,今人对他再无所知,黄仁宇亦不例外。不过,这并不妨碍甚至更便于黄仁宇借张氏之口讲出《清明上河图》的创作“秘诀”:“任何景物都可以区分为‘近距离’、‘中距离’和‘远距离’三个阶段”,表现于画幅,恰如在“三道屏风”上“分别画出近、中、远三处事物”,再合而观之。知晓了这个“秘诀”,我们再去看《清明上河图》,便可看出:“画幅不仅有了近、中、远三种次序,也显示了皇都里贫富及介于其中不上不下的三个阶层”。《清明上河图》是否真具有这种创作动机及审美涵义,姑且不论,《汴京残梦》的结构却可用“三道屏风”理论进行分析。

  第一道屏风,是“远距离”——北宋末年的政治、经济情况。政治上:自王安石变法造成的党争虽未平息,而宰相权力大涨,足可控制局面;废科举,兴学校,拓宽取士之途;修武备,连金国,图谋“光复”被西夏、辽国侵掠的“故土”。经济上:权相蔡京倡行一种积极财政政策(“丰亨豫大”),通过大兴土木、“美化汴京”、调高官吏俸禄的方式,令首都-外郡、皇室-民间之间的财货加速流通,欲达到“劳民并不见得伤财”的效果。于是,在京士流莫不知“今日朝廷之所作为,旨在富国强兵”。

  第二道屏风,是“中距离”——宋徽宗宣和年间的东京汴梁。“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城建极为出色:“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市民十分安闲:“垂髫之童,但习鼓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手工业发达:“修造则创建明堂,冶铸则立成鼎鼐”;消费力高企:“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娱乐项目丰富:“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此外,还有一项冠绝列代的盛况:“观妓籍,则府曹衙罢,内省宴回”(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自序》)。

  第三道屏风上的“近距离”事物,则是徐承茵与柔福帝姬的爱情故事。按,柔福,宋徽宗第二十女;帝姬,即前代的公主。政和三年,蔡京建议,以公主称号为“不典”,始改为帝姬。南渡後,又改回公主(《文献通考》卷二五八)。靖康二年四月,金兵攻入汴京,将徽宗、佶宗以下后妃、皇族三千多人掳至北方,柔福帝姬即在其中。十五年後,柔福死于五国城(今黑龙江依兰)。其间,柔福曾下嫁徐还(《宋史》卷二四八)。黄仁宇称:有人说,徐还即是本文的徐承茵。以此之故,才有了《汴京残梦》这部小说。徐还之名,只在《中兴小记》、《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宋史》等幾部史书叙及柔福下落时提到过一次;徐承茵,则从未在记叙宋代历史的书中出现过。柔福虽是史上有名人物,其生平行事却不详确,不足称述。黄仁宇乃将这对一虚一实的男女,置于北宋末年仿如工笔界画的背景之中,撮合一段爱情故事,从而完就“三道屏风”合为一幅的文学景观。至此,读者稍一思之,不能无疑:作者费恁大气力,就为了编一段国破家亡背景下的奇情故事?吾尝再思,略有一得,质诸同好。

  先请比较小说主人公与小说作者的履历及生活时代。徐承茵,生于败落之家,未尝科举中进士,出身不算“正途”。学画,小有成,因此得入翰林院,然不被其他翰林尊重,笑话他是“杂流”。靖康难作,乃投笔从戎,却寸功未立。最後,寻找爱人,潜赴敌国,不知所终。黄仁宇,出身于一个“贫穷”——不曾饿过,却少有特殊享受——的家庭。其父曾加入同盟会,後对革命失望,成为一个顾家男人。少年黄仁宇酷爱绘画,成年後结习未除,常于自撰书籍中插入手绘图画,《汴京残梦》中即有数十幅线描作品。十八岁,入南开大学读电机工程,不久,因日军侵华,缀学回乡。1943年,从军,任参谋等职。抗战胜利,派任中国驻日代表团团员,後被选送美国某军校。自三十四岁後,入密歇根大学读历史,历十二年,获博士学位。在美国,黄仁宇屡屡不被学界主流认可,四处碰壁,及至晚年,方以《万历十五年》享誉华语世界。由此可知,徐与黄二人之出身、个性、爱好、际遇,固极相似,及其所遭遇之家国大难,亦堪同揆。那么,黄仁宇费恁大气力,写出如许一个徐承茵,有何意义?

  倘若读者以《汴京残梦》中叙及政治、财政的段落与《资本主义与二十一世纪》(黄仁宇撰)中论及宋代的章节一一比照,将《汴京残梦》与《黄河青山》(黄氏自传)对勘,甚者调适徐、黄二人的履历,“注重事实何以如是展开”,那么,是否能感受到:徐承茵的故事,因“三道屏风”的设计才获得纵深感及生动性?而黄仁宇的学识、性情乃至梦想,则在设计“三道屏风”时获得酣畅淋漓的表达?读者所感之是与否,非我所知。但是,我要提供一个细节(黄兢存《我的哥哥黄仁宇》,载《南方周末》),用以纪念黄仁宇这位“保留着旧军人不良习气的性情中人”(王春瑜《琐忆黄仁宇》,载《南方周末》),以及这本题名“李尉昂”(黄仁宇笔名)撰的小说。

  2000年1月8日,黄仁宇夫妇驱车至纽约某间电影院看电影,甫至大堂,黄仁宇即晕跌,急送医院,遂告不治。这一日,黄仁宇欲看的电影名为SnowFallingOnCedars,中文译名:爱在冰雪纷飞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