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务的罪过




  论起来,李鸿藻不过咸丰二年的进士,比李鸿章、郭嵩焘等人晚了两科,只因治经学有成,为咸丰帝看中,选作大阿哥(皇子)的师傅,这以后,两宫太后“爱子重先生”——只几年时间便将李鸿藻拔擢至内阁学士、户部侍郎,至同治四年更以左都御史改工部尚书入直军机。

  身为帝师,李鸿藻以击浊扬清为宗旨,以阐扬圣学、排斥异端为使命。这些年西学东渐,许多人叹服洋人的奇技淫巧,大有“用夷变夏”之势,为“严夷夏之防”,李鸿藻以帝师之尊,终于成为大学士倭仁之后的清流领袖,带领一班青年后进抨击时政,颇令恭亲王及李鸿章等洋务派有荆生肘腋之感。

  这天,李鸿藻用过早餐,盥洗后匆匆来母亲灵前上香,三炷香后,忽听前面槽门人声嘈杂,家人手持两张拜帖进来说:

  “大理寺少卿王家璧、翰林院编修于凌辰来拜!”

  李鸿藻最不愿上香时有人来打搅,但此刻一听是这两人,忙说:“有请。”

  前年(同治十三年)朝堂上那场围绕洋务的大辩论,冲锋陷阵、出力最多的便是王家璧和于凌辰。

  当时总理衙门因日本犯台之事上了一个条陈,分六项筹议海防,朝廷下令让沿海各省督抚参与讨论,丁日昌、李鸿章等人主张改变祖宗旧章、大办洋务。此议遭到清流的迎头痛驳,于凌辰和王家璧更是急先锋,骂丁日昌为“丁鬼奴”,骂李鸿章是“用夷变夏”。因此之故,李鸿藻十分欣赏他二人。

  此刻,二人随李鸿藻进书房,分宾主坐下,献茶毕,李鸿藻马上问起了来意。

  原来去年夏秋间,保定、河间两府遭了蝗灾,禾苗多被吞食。直隶总督李鸿章奏报了灾情,眼下春耕在即却灾民乏食,他二人乃是奉旨赶来这一带察看灾情的。

  李鸿藻听完介绍,连连摇头叹息却先不发表评论,只问道:“二位从京师来,京师近日有什么新闻?”

  王家璧说:“要说新闻,最近只有驻西班牙的副公使入觐请训。”

  李鸿藻摇了摇头,说“怪事,怪事,葡萄有牙,西班也有牙,世上哪有这么多名字怪怪的国家,还不是洋鬼子在咱们中国讨利益讨多了,自己也不好意思了,便变着名字来要!”

  于凌辰说:“老师,要说怪,还不在此。”

  李鸿藻忙问还有什么比这更怪的。于凌辰说:“老师可知这个副使的来历?”

  李鸿藻忙说不知。于凌辰于是告诉他是容闳,李鸿藻不由鄙夷地一笑,用不屑的口吻说:

  “不就是那个驻美国留学生副监督的容纯甫么?”

  二人忙点头说:“正是此人。”

  李鸿藻又问怪在哪里?这回却是王家璧抢先说道:“这个容纯甫据说还是曾文正公拔识的人材,却一点规矩也不懂,拜客时不管拜的何人,一概称兄道弟,喊上炕时,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居然一屁股便坐上去。”

  于凌辰说:“最可笑的是他的拜帖,上面竟然有博士、硕士头衔。张幼樵(佩纶)戏问他,足下这‘博士’比贾谊贾太傅的博士如何?他居然连贾谊是谁也不知道,只问这贾太傅的博士是在英国读的还是美国读的。”

  李鸿藻说:“这样的人,两宫太后、皇上也接见?”

  于凌辰说:“见了,不过仅问了几句话便叫他跪安退下。但在恭王府却成了上宾,六爷与他畅谈竟日,还留了饭呢!”

  “妖孽!妖孽呵!”李鸿藻狠狠地用食指戳着桌面说,“妖孽出现于朝堂之上,能不招致天灾?二位回京复命,就以‘天象示警’四字上奏可也!”

  《易经》上本有“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一说,当局者往往引而将天灾比附人事。二人马上领悟到了,王家璧忙说:

  “正是此说,此番蝗蝻害稼,不去山东山西,也不去河南和陕西,单单发生在直隶省,而且以保定府为最,这不大有来头么,因为李少荃是此地最高长官嘛。”

  于凌辰正好也想到了,忙附和说:“是的,容纯甫就是他引进来的,唐景星也是他招来的。这两个二毛子不干好事,听说最近又竖起了开平招商局的牌子,想在唐山开矿山、修铁路呢。”

  说着二人便大骂洋务,骂李鸿章。见他二人如此激动,李鸿藻不由露出了微笑。

  身为帝师,李鸿藻练就了少有的涵养功夫。就是平日与恭王面析廷争时,他也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显得言谈稳健、举重若轻。此刻,面对这两个青年后进、自己任会试总裁时选拔的门生,他更显得从容。一边慢慢品茶,一边听他们高谈阔论,待二人骂够了之后,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李少荃是老马不死劣性在。我等打蛇几次都未打中他的七寸。”

  两个年轻人一听,立刻想到了铁路,于凌辰说:“眼下淞沪路总算收回来了,可李少荃派盛杏荪(宣怀)去谈判,想收回自己营运,还想以此类推,到处去修筑铁路。这事是我辈断不能答应的。”

  李鸿藻摇摇头说:“铁路和轮船打的都是富国强兵的牌子,所以还只能算是枝节。”

  王家璧不意老师这么漫不经心,忙说:“老师,吴淞路才二十几里,可沪上已闹得沸沸扬扬,人命也出了;他想在唐山修条铁路通大沽,那可是京畿腹地。一旦成功,门户洞开,洋人可就长驱直入了。”

  李鸿藻冷笑着说:“在唐山动土,他敢?”

  于凌辰不知就里,说:“他有什么敢不敢的?门生听人说,他把土地征好了,正在开挖,说什么修筑马路,这不正是洋人那瞒天过海之计吗。”

  李鸿藻见他们尚未领悟,乃唤着于凌辰的表字说:“莲舫真是个书呆子,怎么忘了唐山胥各庄属开平卫,开平卫又在滦州呢?那里距东陵才多远,皇陵禁地,长眠着大清列祖列宗,能让铁路火车折腾?穆宗毅皇帝(同治)才入土,他可是两宫太后的亲儿子!”

  于凌辰知老师记错了,忙分辩说:“开平属永平府管辖,东陵在遵化县,乃属顺天府范围,中间还隔一个丰润县,三百余里距离,惊动皇陵之说,只怕有些牵强。”

  李鸿藻把眼一瞪,说:“莲舫,我说你是书呆子一点也不假,平日只关心经书,舆地之学就没浏览过。地理先生不是有‘千里来龙,结于一穴’之说吗?东陵的马兰峪是龙形之地,发脉在黑峪关的五龙山,结穴于马兰峪,开平的徒河便是接马兰峪的龙须沟而成,此所谓有来龙有去脉,脉行千里,顶顶不歪。他李少荃若在开平去脉之地穿山打洞,修一条铁路,岂不断了龙脉?民间也知掼草惊坟,那火车的轰隆声声震千里,又岂是三百里便能遮断的呢?所以,李少荃不起这个意便罢,他若起念,只需在亲贵王大臣中,找一个人出来向两宫太后奏明厉害,他便要前功尽弃。”

  于凌辰和王家璧听老师如此一剖析,不由连连点头。

  李鸿藻说得起劲,面对两个门生目光炯炯地一瞥,又用指关节敲着茶几说:

  “眼下欧风东渐,世人沉湎于洋人的异端邪说之中,整肃纪纲、拯救世道人心才是我辈当仁不让的头等大事。孔子当年为何除少正卯?辟异端诛邪说也。少正卯妖言惑众,以致夫子门下三盈三虚,故夫子任司寇,三月而诛少正卯。今天也到了诛少正卯的时候了,这就是那一班认贼作父的人,他们宣扬洋人那一套,我们讲敬天法祖,他们却鼓吹师事洋人;我们历来贱货贵德,他们却要兴商富国。事事与我辈唱反调,若不口诛而笔伐之,可真翻天了。”

  所谓“南山有鸟,北山张罗”——李鸿藻侃侃而谈,至此算是“千里来龙,结于一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