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受申饬




  清流大举讨郭,白简盈庭,身在伦敦的郭嵩焘虽暂时不知情,但个人情绪却远不如前。

  这天下午,大约是两点过后,他听见大厅里人声嘈杂,不一会,刘锡鸿的家人盛奎走来大声说:“郭大人,我家老爷叫你去。”

  郭嵩焘见盛奎太不知礼貌,本想骂他几句,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只瞪他一眼,便跟在后面来到大厅。

  这时,只见使馆的人除了李凤苞已去朴茨茅斯军港考察外,其余的都来了,大家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他,刘锡鸿则笑容满面、容光焕发的样子,一见他立刻将手中一个大信封向他扬了扬说:“有谕旨!”说完将信封往他怀中一丢,便冷笑着背转了身子。

  “有谕旨”三字郭嵩焘未听清,但刘锡鸿主仆的态度引起了他的警觉,接住信封后先看了看,信是用的兵部衙门封套,上面写的是郭嵩焘、刘锡鸿共同开拆。眼下是刘锡鸿先他开拆了,他正想质问刘锡鸿,不想刘锡鸿像早料到了这点似的,身子不转,却用翦在背后的手往下戳戳说:

  “你看,你先看看。”

  郭嵩焘忍住火气抽出了信纸。这是一份廷寄,开头有“军机大臣字寄”的字样——凡是这种格式的开头,都可称“圣旨”,虽不是皇帝亲笔诛谕,却是军机大臣的转述。郭嵩焘一见,面色不由凝重起来。

  廷寄分两段,讲了两件事,一是说郭嵩焘的航海日记已由总理衙门刊刻发布,有人指出文章多处吹捧洋人民风政教,贬损中华,立论荒谬,阅者无不以为狂悖,乃令总理衙门收回销毁,并对郭嵩焘传旨申饬;第二件事是说英国驻华代理公使傅磊士请大清暂缓对南疆的进攻,英国欲说服阿古柏臣服大清,经军机大臣会议,认此说断难依从,谕旨令郭嵩焘就近向英国外交部解释大清朝廷的立场,不致产生误会云云。

  郭嵩焘一口气读完这份廷寄,不由一下惊呆了。新疆的事,不待朝廷谕旨使者已做了,且与朝廷的谕旨吻合,只是日记有什么荒谬之处呢?竟要被销毁?

  就在他错愕莫名之际,身边的刘锡鸿竟在得意地冷笑了——他显然已先读过且向众人宣传了,此刻却“哼”了一声,重复谕旨上的话说:“立论荒谬,阅者无不以为狂悖。这是作臣子应有的吗?还有吹捧洋人民风政教,把它捧上了天,眼中还有什么中华圣教,简直就是孔门败类!”

  郭嵩焘气得脸色发白嘴唇发乌,双手无端的自抖,口中喃喃地说:“这,这是从哪里说起?”

  郭嵩焘的航海日记寄回去肯定要惹祸的,黎庶昌对此早有预感,只是未料到如此严重。眼下见郭嵩焘已气成这样,刘锡鸿尤在一边幸灾乐祸、层层加码,他实在不忍心,于是一边连连向刘锡鸿使眼色,提醒他不为己甚,一边却和张德彝左右扶住郭嵩焘,生恐他就此中风倒下去。

  按朝廷制度,传旨申饬是朝廷对官员的常用的处分方式。若在京师,传旨申饬是必有人赍旨前往的,且赍旨的往往是太监,所谓“申饬”,说白了就是骂一顿,骂什么,谕旨上并未写明,这就靠太监临场发挥,在这班阉竖口中能有什么好词眼呢?所以被申饬的大臣往往要向太监行贿,不然,个人隐私及十八代祖宗的丑事只要让太监知道了都会骂出来,有人甚至因此而气死。

  郭嵩焘在伦敦受申饬,朝廷的谕旨只能靠洋人邮船递送,不可能派一个专使漂洋过海来骂人,邮寄来也不便交由刘锡鸿骂——这样会促使正副使不和,只交正副使共同开拆,让刘锡鸿知道这回事。

  所以,郭嵩焘这被“申饬”还算是捡了便宜。然而这“便宜”却已使他大伤元气,此刻,他就像脚踩棉花,四肢软软的冰凉,若不是黎、张二人的搀扶,他真不知是怎么走回去的……

  不想进门后,槿儿一眼望见老爷脸色惨白,以为他发了急病,忙丢下手中的刺绣迎上来扶他,他知槿儿有身孕,怕她闪了腰,忙轻轻推开她,自己在沙发上坐了,黎、张二人也说大人没有什么,槿儿见状这才放了心,又让小翠绞了个热毛巾把儿递过来,他呆呆地接了,揩去了额上的冷汗,乃仰靠在沙发上微微喘粗气……

  望着一下几乎老去许多的郭嵩焘,黎庶昌不由十分同情,虽然郭嵩焘当初不听劝谏,执意要将那日记寄回去,可此时此刻,黎庶昌却深为不平,心想,日记只是述沿途见闻,并无夸张,更没有生造,以实道实,为什么不能说呢?更不能容忍的是落井下石的刘锡鸿,为区区一官,奔走逢迎,翻云覆雨、忸怩作态,此番得势,他更得理不让人,老夫子今后将有受不完的气。于是他说:

  “老师,其实说好说歹,人之常情。王仲任(充)说得好: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增其快;毁人不溢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既然如此,何必过于认真呢?”

  郭嵩焘此时只觉怨气难抒,只想找人申诉,却又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听黎庶昌如此一说,像是稍稍好了一些。于是问道:

  “纯斋、在初,你们不是要去德国么?”

  黎庶昌知此时的郭嵩焘最怕寂寞难耐,再说,他也主张老师此时宜暂避刘锡鸿的锋芒,于是说:“老师,您不如也外出走走,我们来泰西不就是为了参观考察洋人的国政么?这些日子,伦敦的王宫、国会、工厂、报馆都看过了,前些日子利物浦好几家工厂厂主来人来函邀请,何不去外地走走看看呢?”

  听了这个建议,郭嵩焘不由怦然心动——原来李鸿章派往德国学炮术的卞长胜等三人在德国武学院被开除,他们写信向驻伦敦的公使申诉,此时的李凤苞已去朴茨茅斯,于是郭嵩焘决定派黎庶昌和张德彝前去柏林查问。眼下他二人一走,面前又少了两个排解的人,日日与刘锡鸿相见,难免无端怄气,于是他接受了这个建议。

  第二天,他也不跟刘锡鸿商量,只把馆务稍作安排,便携夫人并带了马格里、姚若望等人出了门……

  十多天的多国考察游历后,一行人回到了伦敦。

  一进坡兰坊45号的大门,郭嵩焘便发现有些不对头——正使出外十余天才回,僚属们却并不怎么亲热,仅简单地问候了几句便散了,刘锡鸿则不见踪影。回到自己房中略作安排,即传随员张斯栒来问话:国内是否有文报书信寄来?不想一提文报,张斯栒竟吞吞吐吐地说:“谕、谕旨没有,不、不过,两江总督倒是有一份公函,另外几封私信,都是寄与刘大人的。”

  私信寄与刘锡鸿,郭嵩焘自不过问,但两江总督沈葆桢是郭嵩焘的同年好友,关系一向亲密,今日来函,不论公私,都该是寄与他的。于是手一伸说:“拿来我看。”

  张斯栒低头说:“交、交与刘副使了。”

  郭嵩焘眼一瞪,语气十分严厉地说:“既是公函,哪怕上面写了我与他共同开拆也应先交与我,你怎么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张斯栒抬起头,显得有几分委屈地说:“封皮上只写了刘大人的名字。”

  郭嵩焘不由疑云顿起——为淞沪铁路事,他曾向沈葆桢写信,述自己海外见闻,赞铁路便民富国,对淞沪路被毁,惋惜中不无诮责,沈葆桢难道生气了?不然,有事为什么不找我而找刘锡鸿?

  就在这时,黎庶昌匆匆走进——他刚回到使馆便碰上此事。此时赶来作证说:

  “不错,沈幼丹宫保确实是专函刘云生,托他在德国留意购炮事宜。”

  郭嵩焘早看出情形有异,乃留黎庶昌坐下说话。黎庶昌闲闲说道:“沈幼丹也在加紧筹办海防,要与北洋遥相呼应。为此,他欲在沿江及各海口增设炮台,此番得知朝廷有任刘云生为驻德公使之意,故先透消息与他,并请他在德国留意购炮事宜。”

  “什么,任刘云生为驻德公使?”郭嵩焘大吃一惊,连连冷笑说:“可能吗,要知道他任个副使也不行,能任正使吗?”

  黎庶昌却显得冷静得多。他曾劝郭嵩焘推荐刘锡鸿出任驻德公使,算是有言在先,眼下已被印证了。但他此刻只想把此事淡化,于是用极平和的口气说:“官场的事,谁也说不清,你说他不行,他偏行。”

  “断无此事!”

  郭嵩焘不由拂袖而起,气咻咻地说:“别看他平日也侈谈洋务,其实一点也不懂外交,资历学识都不行,何况一身虚骄之气,洋人断难接受,朝廷若非派一个驻德公使不可,不如从你和李丹崖中任择一人。”

  黎庶昌知道郭嵩焘一时难以接受这一事实,他看出老夫子有时难以理喻,这里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他,却怕他更接受不了。心想,他不也是宦海沉浮、几起几落的人了吗,曲折与艰难怎么就不能稍稍改变他的个性呢?其实,执拗与狂狷只配诗人有,从政者却不能沾边。他不由记起曾国藩对郭老夫子的评语,所谓“著述之才,非繁剧之才。”公使之任,本身便是出任繁剧,除了要面对骄傲自负、盛气凌人的英国人,又要应付国内愚顽不化、一身虚骄之气的老学究,即此一点,郭老夫子也未尝就能胜任呢。

  傍晚,使馆之人用过晚餐,各自归房休息,因尚未上灯,空荡荡的走廊里光线很暗,就在这时,刘孚翊像个幽灵似的来到了正使住的院子里,见四周无人,乃一步踅了进来。“郭大人,辛苦了。”

  刘孚翊进门先说了一句客套话。其实上午正使回来时,他便说过了。

  郭嵩焘正在踱方步消食,自然也在想心事,猛然一见刘孚翊,似乎想到了什么,乃亲切地招呼道:“和伯,坐啊。”

  刘孚翊坐下来,略有些局促。他也坐下来,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我走了半个多月,馆里可有什么大事?”

  这一问正好打开僵局,刘孚翊先不直接回答,却反问道:“这些日子,大事频仍,黎大人大概都一一禀过了罢。”

  郭嵩焘点点头,含糊其词地说:“嗯,你也说说,黎大人出外,只比我早回来三天,哪有你清楚。”

  刘孚翊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刘大人,不,刘副使即将出任驻德国钦差大臣的事,您可听说了?”

  郭嵩焘点点头,用十分不屑的口吻说:“嗯,那只是传闻,未有谕旨,不足为据。”

  刘孚翊忙谀笑着说:“大人认为不足为凭,可刘副使却已‘捡起封皮就是信’,且已办了酒、接受了我等同寅的庆贺了呢。”

  “哦!”郭嵩焘一惊,这就是黎庶昌略而未说的了。堂堂的钦差大臣、驻扎一国的公使,其身份不但代表国家且代表了国家元首,那是何等郑重其事的大事,未奉谕旨,未有国书,仅凭他人一句话居然当真了,真是笑话。他不由冷笑道:“这就是黎大人不屑讲的了,不是说,债凭文书官凭印吗?他怎么就如此猴急呢?”

  刘孚翊连连点头,也用颇为不屑的口吻说:“大人不知,当邮包递到时,刘副使那个欣喜之状,真令人肉麻呢。”

  刘锡鸿先是上疏请撤,不想却乞浆得酒,自然欢喜。只是未见谕旨便办升官宴,未免太暴露形迹了。郭嵩焘想,这一场闹剧真不知将如何收场。

  刘孚翊见正使不作声,又故作犹豫地说:“还有一件事,不知黎大人告诉了没有?”

  郭嵩焘说:“你有什么说什么,各人所见不同,我又怎知他说的就是你想说的呢。”

  刘孚翊小心翼翼地从靴统子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此番从国内发与刘副使的一份私函,刘副使却让我们传阅,晚生因见事关大人名誉,乃偷偷地抄了一份在此,大人请看吧。”

  郭嵩焘满腹狐疑地接过那份抄件,展开来凑到眼前细看。原来这是他那《使西纪程》刊布后,御史何金寿弹劾他的一份奏疏——上回传旨申饬说:“阅者无不以为狂悖”自此找到了注脚。他很想知道别人怎样鸡蛋缝里寻骨头,怎么得出“狂悖”的结论来的,乃捧着文章仔细地读,不想越看越气。何金寿除了说他“造作日记,多悖谬之词”外,又说他“有违圣教,欲用夷变夏”、“有二心于中国”、“大清无此臣子”、“请将其撤回,从严议处。”

  郭嵩焘一边看一边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