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使馆,郭嵩焘心绪坏到了极点——无论公事私事都留下了解不开的结。他显得心事沉沉,同寅之间也无可倾诉。
这以后,刘锡鸿又天天出门拜客。郭嵩焘却闭门看书,只盼望刘锡鸿早日去德国,算是去了眼中钉。其间除了黎庶昌、张德彝、马建忠等人常来他家谈公事,刘孚翊在无人时也常来。
据刘孚翊透露,刘锡鸿近日除常在同寅中散布不利于正使的言论外,且频频向总理衙门寄信,信的内容从不示人。
这样一来,更增加了郭嵩焘的不安。
这天刘孚翊又来他的房中,且见面便从怀中抽出一张折叠好的纸片说:“大人请看,这是学生刚从二楼的厕所墙上撕下来的。”
郭嵩焘见他神秘兮兮的样子,不由疑云顿起,乃接过纸片细看。
不想不看则可,一看不由火冒三丈——这是一张没头揭贴,专揭他的过失,因没著名,更是放言无忌,说他如何在洋人面前卑躬屈节,一味谄颜取媚,丧失人格国格。何金寿尚只说“大清无此臣子。”此处则说他是当今第一号大汉奸,比石敬瑭、秦桧有过之无不及……
盛怒之下,他忙追问细节。
刘孚翊说,他在下楼时曾看见有人从厕所出来,因光线太暗,他未看清此人面目,那人见有人下楼,匆匆忙忙一溜小跑出去了。他当时没在意,但觉得背影极像刘锡鸿的家奴盛奎,大人不如传盛奎前来审问便可知其详。
郭嵩焘本想立刻下令传盛奎来见,想了想又忍住了。
待刘孚翊告辞出去后,他左思右想始终忍不住这口气,乃令人把黎庶昌、张德彝和马建忠请来,拿出这张没头揭帖让他们看,并让黎庶昌查办此事。
黎庶昌拿在手中,张、马二人凑在两边同看,写此帖子的人有意把字迹写得歪歪扭扭,不像出自读书人之手,但语句连贯,遣字造句非同一般,如果不是有人写好让其照抄,便是出自口授。乘人不备,出此暗招,人身攻击,词句恶毒,足见此人手段之卑劣。
众人看完,尚未发表评论,郭嵩焘却显得情绪十分激动,恨不能生啖其人之肉。张德彝和马建忠也很气愤,只有黎庶昌不动声色。
其实,黎庶昌看在眼中,心中早有看法——他对此事背景很清楚,但却觉得一时无从下手,只好从容言道:“老师,依门生看,此事不查也知出自何人之手,但若追究,却又一时找不到证据,不如徐徐图之。”
张德彝和马建忠也同意这一说法,但郭嵩焘却坚持要审问盛奎。黎庶昌说:
“老师,此时此刻您千万不可乱了方寸。刘云生自恃新贵,官符如火,您犯不着为这无凭无证的事去和他争,说不定他是成心寻衅或有意惹你生气呢。”
张德彝也说:“正是此说,因为刘和伯仅看见一个背影,觉得像盛奎,这是不能作为证据的,更无法科以罪名呀。”
见他二人这么说,对郭、刘二人之间过结并不十分了解的马建忠也跟着说:“纯斋那徐徐图之是个办法——今后我们暗中留意盛奎的行踪,当场抓获,刘云生便无法护短了。”
郭嵩焘经他三人这么一排解,火气才渐渐消下来。
这天,英国外交部忽然来了一份公函,张德彝看后竟脸色大变说:“糟了糟了,盛奎出事了。”这时郭嵩焘正在公厅,忙问:“盛奎出了什么事?”
张德彝于是将英国外交部的照会口译出来:原来盛奎昨天在外喝醉了酒,竟在海德公园的林荫道上调戏一个贵妇人,贵妇人大喊救命,引来别人干涉,他竟挥拳将人家打得鼻子出了血。于是众人叫来警察,将他扭送到警署。因是清国使馆里的人,警署不敢擅自处置,乃报到伦敦警察总局,总局又移文外交部,外交部于是照会清国使馆,询问使馆有关此人情况,并提出抗议——随照会来的,有盛奎在警署承认酒后失态的口供及贵妇人的控告、众人证词。
一听这事,郭嵩焘不由大怒,一边大骂盛奎无耻、刘锡鸿放纵,一边召集黎庶昌、马建忠等人商讨处置办法。
此时众人认为,盛奎虽可恨但毕竟是使馆员工,当街受刑,实在丢大清国的面子,不如援引有关条例将他保释出来,然后遣送回国,让原籍地方官严加惩处。
郭嵩焘依议,乃交黎庶昌处理,黎庶昌很快备了一份文件,令刘孚翊和马格里一道去警署把盛奎保释出来。依黎庶昌的主意,是先将盛奎禁闭在使馆,等刘锡鸿回来发遣他。可郭嵩焘思起前情,越想越气,于是在盛奎被带回使馆后,立刻传讯他。
盛奎虽跋扈,但今日知道闯了大祸,当刘孚翊和马格里将他从警署带回后,他便有些惶然。进门一见正使正襟危坐,众人围坐,虎视眈眈时,他马上跪倒在地,告饶道:
“大人,小的犯了大罪,求大人饶恕。”
此时公厅内,除了两班参赞随员,还有好几个武弁伺候一边,就如国内开堂问案一般。众人恨盛奎平日狐假虎威,不把一般人放在眼中,今日犯了事,有失国家体面,乃一个个恨得牙痒痒的,巴不得正使从重发落他。郭嵩焘见此情形,冷笑一声说:
“你也知罪么?使馆开馆之初便有规矩,你是明知故犯呢,还是奉了何人的指使,成心捣乱呢?”
盛奎此时叩头如捣蒜,连连求饶说:“大人,小人实在是一时犯浑,乱了方寸。这都只怪当时喝多了黄汤,鬼迷心窍,与他人无涉。”
此时郭嵩焘若想出一出胸中怨气,就事论事,令手下武弁狠狠地揍盛奎一顿,以代英国警署的苔刑,原是无可无不可的事,就是刘锡鸿回来,也无话可说。不想他却连连冷笑着,忽然从靴统子里抽出了那张揭贴,当众扬了扬说:“与他人无涉么,哼,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黎庶昌和张德彝、马建忠陪坐一旁,见此情形不由一惊。本来,他们对正使亲自出面处理一件这样的小事就不以为然,不想郭嵩焘却丢开证据确凿的事不谈,而扯上另一件与此毫无关连的公案,以盛奎这样的刁仆,岂会轻易供出底蕴?但郭嵩焘已将揭帖拿出来,想拦阻已来不及了。
果然,盛奎一见那帖子,先是一怔,那一双小眼珠儿一转,立刻装出一副茫然的样子说:“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小人也不明白!”
郭嵩焘将那帖子往地下一掷,喝道:“哼,你睁开狗眼瞧瞧,自己做的事,能不知道?”
盛奎捡起那张纸看了看,随手一扔说:“大人,小人不识字,不知这是什么名堂。”
盛奎是识字的,刘锡鸿的个人收支账目便由他管着,这情况众人都清楚,眼下一见他当众说谎,众人不由纷纷指出,郭嵩焘火了,乃拍桌子说:“盛奎,看来你真不是个东西,居然漫天谎话,我问你,既不识字,何能替主人管理账目?”
盛奎此时头也不叩了,反而高高地昂了起来,像没事人一样说:“不错,字确实能识几个,不过,这没影的事,我可是隔着小衣摸卵子,还不知正反呢。”
此言十分粗鄙,加之态度又如此倨傲,众人不由一片哗然,都骂盛奎不是东西。郭嵩焘已气足了,乃一拍桌子喝骂道:
“大胆的狂徒,犯了案子尚如此猖獗,平日为人可想而知,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你们与我掌嘴!”
两边4个武弁此时巴不得正使大人下令,立刻上来,左右把住盛奎双手,一人上前从背后揪住他的辫子,另一人上来甩开膀子,狠狠地抽起耳光来,才打了十多下,便打得盛奎牙关松动,鼻子出血。
盛奎一边挣扎一边哭,却仍不承认揭帖的事,郭嵩焘一时也奈何不得。
这时使馆一些外籍佣人都闻声赶来看热闹。黎庶昌见状,心想这可不比在国内,私设刑堂,万一英国人提出抗议可不好收场。于是他连连示意正使停刑。郭嵩焘心中虽不解恨,但也明白这一层厉害,于是挥手让武弁住手。武弁们虽觉不过瘾但不得不住手。
黎庶昌喝问道:“盛奎,你在国外如此不遵法守纪,使馆是再留不得你了,等刘大人回来后,你向他交待一切,然后回国听候处分。”
盛奎仍哼哼唧唧的,一听这话,扭头便走,一边的武弁喝令他谢恩,盛奎真不愧是个刁仆,只见他仰头道:
“若是为海德公园事,我吃这几个嘴巴也是应该,若是为了别的事,我可挨得冤枉。”
说着,他只对着左右揖了揖,竟不理睬正使便欲扬长而去。这时,黎庶昌也火了,竟一拍桌子让两边武弁抓住他,强捺在地上,向郭嵩焘叩了几个头,然后押去看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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