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洋节




  看看隆冬将近,他们使英已整整一年了。阴历十一月二十一日为本年冬至日,却也合上了洋人的圣诞节,洋人重圣诞不重元旦,到时要一连庆贺三天。离圣诞还有上十天,伦敦的居民就在准备,家家扎彩,户户悬灯,门前扎起一棵棵圣诞树。这也是有典故的,据马格里说,耶稣的诞生日不载《圣经》,十二月二十五日为圣诞日本是后来教会所订,大家约定俗成,共同遵守;而圣诞树的兴起不过百余年历史,它源于一个传说——某年圣诞,一家境贫寒的农夫盛情款待了一个冻馁的儿童,儿童临行,乃折杉枝插地,杉枝立刻长成一颗大树,儿童乃祷曰:年年此日,礼物满枝;以此神杉,彰尔美德。祷毕即失。农夫惊愕之余,始悟儿童为天使幻化。因此,年年圣诞,家家户户必要装置一棵树,上面或吊满彩花,或挂满糖果,而富家则走上街头,向穷人布施,相沿成习。

  除了圣诞树,这天还有白须红袍的圣诞老人,参与这天活动且成为人们的中心。圣诞老人可以人扮,也可用其他物品做成。据马格里说,这也是有典故的,还说圣诞老人爱从烟囱而入,向各家各户送礼物……

  郭嵩焘听了这些介绍,认为应该随乡入俗,加之刘锡鸿走后,他很有振作精神、去旧布新的打算,于是下令由马格里提调,在使馆筹备,务必一如街邻,共庆圣诞。

  于是众人动起手来,使馆门口也扎起了一株高大的圣诞树,又在上面扎了许多小礼品,槿儿手巧,听了有关圣诞树的故事后,她连夜用丝绸彩线扎了许多有特色的香荷包,这些香荷包呈方形、菱形和多边形,如长命锁,如九连环,如彩蝶、蝙蝠等小东西,十分精致且又深著东方艺术情调,吊挂在圣诞树上,显得比街邻的圣诞树更好看——后来这些香囊纷纷被路人摘取珍藏。

  至于圣诞老人,则由马格里扮演,洋人扮演洋神仙有着先天的优势,他也十分认真,去各房间贺喜送糖果。使馆又放假三天,让大家上街观景致,第二天上午九时,正使和翻译、参赞随各国使节去白金汉宫向女王贺节,然后又赴各世爵及首相、外相处贺岁。

  连日应酬,郭嵩焘身体颇有些吃不消,但他却情绪高昂。他的住房在一楼,十分潮湿,不利腰腿,他乃把家搬至三楼,即原来刘锡鸿住的地方。这才发现,住房面积虽略小一些,但房间明亮,视野开阔,凭栏一望,伦敦街衢全奔眼底。原来只图清净自在的想法错了。出使以来,因为心境不好久未作诗,今日忽然诗兴大作,乃赋七律一首曰:

  客行四万八千里,忽忽移居咫尺间。

  天地容身无碍小,人禽争食只求顽。

  九衢车马奔成海,万户云烟叠似山。

  小作迁家高处住,支离容我一开颜。

  不想令他高兴的事接踵而至——此时香港至上海的电报已接通,虽计字收费价格高昂,但在浙江任幕僚的三弟却不惜重资给他拍来一份电报:据可靠消息,朝廷已有撤刘锡鸿驻德钦差、而让李凤苞署理的任命。

  原来郭仑焘已从家书中获息刘锡鸿与大哥反目成仇之事,对刘锡鸿恩将仇报的行为十分愤慨。得此消息,急不可耐要告知大哥。

  郭嵩焘阅电后,先是狂喜,后却疑窦丛生——他先是以为自己的弹劾已为朝廷接受,刘锡鸿不堪正使之任。但细细一算日子,朝廷作此决定之日,还在自己提起弹劾之前,那么,此举似无来由。此时黎庶昌已去了德国,他也不想和别人交换看法,只存在心里。

  两天后,因筹备在巴黎举行的万国炫奇会(博览会)中国馆的展出,已去德国多时的李凤苞又从德国到了巴黎,后又渡海到了伦敦。李凤苞是李鸿章的心腹人,李鸿章有意让他在欧洲考察,用意深远,郭嵩焘也深知其中内幕。眼下一见李凤苞,便试探着问道:

  “丹崖,此番朝廷派刘云生使德,你的担子应该轻松多了。”

  不想李凤苞连连摇头说:“不用说了,中枢和总署将这样的活宝派充公使,真是卖脸卖到外国来了。”

  李凤苞如此贬损刘锡鸿,着实让郭嵩焘吃了一惊,忙细叩其详。

  李凤苞于是像讲评书一般说起刘锡鸿到柏林后的种种乖谬之举。据说,刘锡鸿一到柏林才下火车便出了个笑话。原来与他同车的是个德国的女权活动家,且带了一帮洋女人,都是她的追随者。这个洋女人为争得妇女的普选权,正在欧洲各国游说,见了刘锡鸿,便问及大清国妇女的地位。刘锡鸿说:

  “敝国女人严遵阃教,三从四德,至死不逾。”

  洋女人问何谓“三从四德?”

  他说“在家从父,出外从夫,夫死从子,是谓三从;德言工貌,便为四德。”

  这个洋女人对这回答十分不满,便说他这是不尊重妇女。刘锡鸿竟说:

  “男女阴阳有别,就如人的手掌和手背,只能向内弯,若向外弯,岂不反了。”

  接下来,又说叱鸡不能司晨。洋女人不满,说若母鸡既能下蛋又能打鸣,岂不是大好事?他说若是这样,便是不祥之兆,国家会灭亡。

  这一说,不由激起众人不满,众洋女也不管他是外交官员,一齐质问他,他几乎下不了车。但他一到使馆却仍十分得意,且意气飞扬、雄心勃勃,认为自己能说会道,富有辩才。他见了李凤苞便说,郭某人使英一年,一事无成,就如修约一事,简直是求荣反辱,他刘锡鸿可不会重蹈覆辙,一定要把中德条约改过来,凡不利大清、不合国际公法的文字一定要去掉。

  说得那么把握十足,李凤苞还以为他果真有什么超凡的手段,或有舌辩之才,能效苏秦说合六国。于是一边冷眼旁观。

  刘锡鸿晋谒过德皇呈递了国书后,接下来便马不停蹄地去拜会各世爵大臣。他信任一个德国人,名那多威,此人同治末年曾担任驻上海领事,能说华语,谈起大清国在列强胁迫下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他显得十分气愤和同情,又说只要说动德国带头修改条约,放弃特权,其他各国一定也会不再坚持。

  刘锡鸿不加细察,认定那多威神通广大,且对大清国友好,乃由那多威带着四处拜客,见庙就烧香,广为游说。德绅中,居然也有一些人认然在理。德国的首相俾斯麦素有“铁血宰相”之称,德国的国政,便操在这个“铁血宰相”手上,凯撒威廉一世不过肩其虚名。何所谓“铁血”?“铁”即指大炮和军刀,而“血”即指上阵打仗,流血牺牲,所谓军国大事,不能操之清谈,即杀人盈城、伏尸百万亦在所不惜也——此语见于俾斯麦在德国议会上的一次发言。足见其人从政及与他国外交之手段。

  刘锡鸿到达德国时,正碰上俾斯麦宣布议会休会,国家处于无议会的军事独裁时期。他不清楚这些,却把修约的希望寄托在俾斯麦身上,想游说俾斯麦。他打听到俾斯麦出身容克贵族,而那多威说他也出身容克贵族,于是他便通过那多威,千方百计去讨俾斯麦的喜欢。

  此事连翻译博朗也认为不妥,可刘锡鸿根本不把一个小小的翻译放在眼中,博朗的话自然听不进。圣诞节前,他竟让那多威以贺岁为名,送俾斯麦一张一万马克的支票,且说这是大清国官场的“规矩”,名为“节敬”。除了这“节敬”,还有“年敬”、“冰敬”和“炭敬”。他见本国官可钱买、政可贿成,以为洋人也行这一套,且做得一点也不漂亮。俾斯麦是何等样人,眼下正目空欧洲、虎视世界,又岂是区区一万马克可买得动的?当下掷还支票,且把那多威狠狠地训斥一顿。

  不久,此事即被捅到了新闻界,立即见诸报端,闹得沸沸扬扬。这以后刘锡鸿去拜会俾斯麦,俾斯麦便只让外相与他见面,刘锡鸿再也见不着首相了……

  郭嵩焘听李凤苞说完这些,不由冷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