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姚广孝与袁珙

  自从太祖高皇帝死后,燕王朱棣就有了病。北平城里的人都这么说。燕王威武强悍,能征惯战,一般是不大有病的。上次有病还是在高皇帝健在的时候,当时燕王与晋王都到南京来朝见,闹了别扭,晋王总是攻击燕王,燕王内怀忧畏,便得了重病,请求回到北平。这次病,听说是为高皇帝的死哀伤过度,可也有说是因为三子不在身边,因思念所致,这时三子都在京城,参与太祖高皇帝的丧事。燕王上书皇帝,要求朝廷让朱高炽他们回来,以慰藉有病之躯。不久朝廷真的送三子回到北平。

  这次的病,可与往次不同了,看来十分严重,燕王时时从宫中跑出来,在大街上乱走,还常常夺人的酒食,说话也颠三倒四的,听也听不懂,有时候竟然躺在地上,一天一天地醒不了,说也奇怪,他府中这么多将校侍卫怎么会让他跑到大街上出丑呢?燕王是真的疯了吗?谢贵、张昺不大相信,带了三司官以探病为名进府了解动静。他们进了殿来,只见朱棣围着火炉,浑身打颤,还连连说冷,就是在宫里走动,也要拄着拐杖。看到此情此景也由不得不信了。

  但是葛诚却告诉谢贵、张昺说:“燕王本无恙,公等勿懈。”这时燕王朱棣也派了燕府护卫百户邓庸到京城去奏事,不料被齐泰、黄子澄扣留审问,这人将燕王将要举兵的情况全部供出了。齐黄得到了确切情报,便派人北上,下令逮捕燕王官属。他密令谢贵、张昺执行此令,令长史葛诚指挥卢振作为内应。同时命令北京都指挥佥事张信捉拿朱棣,因为他素为燕王所信任,不会引起怀疑。布置已定,只待得胜献俘了。

  且说张信接受了秘密敕令,迟迟不肯下手。他忧心忡忡,进退两难。他的母亲见到儿子惶惶不安,十分担心。她了解到原来是张信得到朝廷的命令要他逮捕燕王,不禁大惊说:“不可。吾故闻燕王当有天下。王者不死,非汝所能擒也。”燕王在北方的威势,遐迩皆知,特别是在北平脚下,一般人更是惮于燕府的威名,不敢得罪。张信听到这番话愈加难下决心了,可是敕使却又来催促。张信便从忧转恨,觉得敕使有点逼人太甚,他心一横,便到燕府去见燕王。

  燕府此时在内是森严壁垒,在外又处于朝廷的重重监视之中,要进燕府也不容易。张信曾三次求见,燕王都托辞不见,不得已张信改乘了妇人用的车再次秘密求见。朱棣得知张信乘了妇人的车候在门外,知有要事,急忙召入。张信见到燕王,拜伏在床下,但因朱棣尚未探得虚实,仍然装病不起,甚至连话也不说。张信说:“殿下不必这样,有什么事,应当对我说。”朱棣说:“我有病,并不是装的。”张信说:“殿下如不把实情告我,那么现在皇上让我来捉您,请你就擒。如果还不想这样,那就要告我以实情。”燕王听到张信这一番坦诚的话,慌忙翻身,起床下来说:“生我一家者,子也!”双方既然沟通,燕王便把道衍和尚召来一起密谋对策。

  内侍通报说道衍和尚到了。只见从门外闪进一个人来,髡首僧服,三角眼,形如病虎,黄黄的面色中透出一股杀气。

  道衍和尚本名姚广孝,苏之长洲人。长于医家。十四岁剃度为僧,法名道衍。他曾以看相占卜闻名,从师于席应真,向他学习阴阳数术之学。道衍又习法家兵家言,也习儒术 ,擅长诗文,与诗人高启、杨孟载等相友善,亦为宋濂、苏伯衔等所器重 。他曾经一度想弃去僧业,但他一想到元朝僧人身被金紫,车骑如云,便又觉得前程有望。他对元僧的隆遇极羡慕,大呼:“快哉,此何假诸生为?得如此足矣!”一次他游嵩山寺,一位叫做袁珙的占卜先生见到他的相貌,不禁说:“是何异僧?目三角,形如病虎,性必嗜杀。刘秉忠流也!”不料姚广孝听到这番话十分高兴 。认为袁珙确实洞透了自己的内心,但也预见了自己的前途。元朝僧人刘秉忠曾帮助世祖忽必烈,开国后位至太保。这正是姚广孝的榜样 。洪武年间,皇帝下诏通儒僧人到礼部参加考试。姚广孝以为机会来了,便前去赴试。但考过后,一律未授官,仅赐僧服而还。姚广孝不禁大失所望。马皇后死时,朱元璋选十名僧人,分别给予秦燕等十王以讲经荐福。僧人宗泐曾与姚广孝有交往。这时正在做“左善世”的官,他便雅举了姚广孝 。姚广孝很有心计,审时度势,料定燕王可能有所成就,表示愿跟随燕王。于是他便在洪武十五年随燕王一同来到北平,在庆寿寺做了住持。而这庆寿寺又正是元僧刘秉忠所居 ,难道这不是天意吗?姚广孝不禁暗喜。

  姚广孝与燕王甚为相得,常常往返府中,共商密谋。他曾对燕王说:“大王骨相非常,英武冠世,今皇图初造,东宫仁柔,愿厚自爱。大王诚能用臣,愿奉大王一白帽子。” 这用的是句隐语,王字上面加白字,即是皇字,他是根据天下的形势进行判断,才做出这一许诺的。

  朱允炆做了皇帝之后,开始削除诸藩,朱棣对起兵有所犹豫。姚广孝总是设法坚定他的信心。有一次,朱棣与姚广孝闲坐,朱棣偶然出对联,说:“天寒地冻,水无一点不成冰。”姚广孝对道:“国乱时危,王不出头谁作主。” 有时朱棣也感到起兵名不正言不顺,曾说:“民心向彼,奈何?”道衍则说:“臣知天道,何论民心!” 为了加强朱棣的信心,他还将袁珙介绍给朱棣,企图利用相者之言促使燕王早下决心。燕王也想请人占卜一下自己的前途。他派人请袁珙到酒店饮酒,自己却不暴露身份。朱棣自己穿上卫士的服装,另外带了九名卫士,一同到酒家去买酒。作为相者的袁珙,脑筋自然灵活,他一见十名王府卫士出现在面前,虽然装束彼此相同,但其中一人气度非凡,显非其他九人可比。袁珙心里明白,这是要看看自己的眼力如何。他走到燕王的面前,扑通一下跪倒,说:“殿下何自扮如此?”燕王假装弄不明白,连忙说:“吾辈皆护卫校士也。”袁珙知道此处不是谈话之地,也闭口不答。事后,燕王将袁珙召到府中,向袁珙详细地询问前途。袁珙稽首说:“殿下异日太平之子也。” 朱棣说:“度在何时?”袁珙回答说:“年■四十,紫髯过脐,当是时,拨乱反正,万邦一统。” 燕王大喜。燕王恐人发生怀疑,乃假装将袁珙以罪遣还,行至通州,既登舟,再密召入邸 。除袁珙外,姚广孝还向朱棣推荐了一个卜师金忠 。

  且说姚广孝刚坐定,暴风卷着乌云便冲向殿角,檐头的瓦被狂风掀到地上摔得粉碎,刹那间天暗地暗,蚕豆大雨点刷拉拉地下了起来。燕王大惊色变,认为这是不祥之兆。姚广孝却哈哈大笑,说这是祥兆。朱棣脱口骂道:“和尚妄,乌得祥!”姚广孝说:“殿下不闻乎?飞龙在天,从以风雨。瓦坠,天易黄屋耳。”朱棣听他这样一说,马上转忧为喜 。明朝制度,明黄色为皇帝专用,亲王虽贵为宗亲,屋瓦仅得做青色而不得做黄色 。就这样,他们起兵的谋划便逐渐确定了。

  朱棣的府邸是故元的宫殿,他早就在利用这个便于隐蔽的条件。后苑成了姚广孝练兵的场所。地下深挖下去,结构成两层地下室,周围筑上厚墙,墙上甃着尖锐扎手的瓶罐的碎片。朱棣让人在地下室里日夜起造兵器,为了防止铸造的声音被外人听到,他们又养了许多鹅鸭,以扰乱铸造的声音。

  燕府的准备正在紧张地进行着,张昺的部署也在次第展开,他一面把在城七卫的士兵和屯田军士布列城中,并包围了王城,用木栅截断了端礼门的通道;一面派人火速向朝廷报告这里的情况。但他们的奏疏草稿被布政司吏奈亨、按察司吏李友直 弄到了手,悄悄地告诉了朱棣。朱棣便将它们藏在了王府中。朱棣拿到了疏章,把张玉、朱能找来给他们看,问道:“你们知道这是干什么吗?”于是,他派张玉等率壮士八百人进府守卫。

  朝廷的诏书很快到了北平,谢贵、张昺带领武装卫士包围了燕王府,要求朱棣交出燕王府属官。明朝有个惯例,亲王犯了错误,有时要处罚王府官属,借以惩戒,因为亲王的行为不端是王府官属的辅导不正。官军开始不断地向府中射箭,情况很紧急。朱棣与张玉、朱能等商议对策,恐怕寡不敌众。他说:“彼军士满城市,吾兵甚寡,奈何?”朱能说:“先擒杀谢贵、张昺,余无能为也。”这是个擒贼擒王的办法,除掉张、谢,官军群龙无首,可不战自溃了。朱棣说:“是当以计取之。今奸臣遣使来逮官属,依所坐名收之。即令来使召昺、贵,付所逮者,贵昺必来,来则擒之,一壮士力耳。”他的意思是先把张、谢骗入王府,让他脱离了自己的部下,这样捉拿他们只不过费一壮士之力,根本用不着大动刀兵。

  七月初四,朱棣忽然宣布他的病好了,在东殿接受内外官僚的祝贺。他在自己左右和端礼门内都设下了埋伏,派人去请谢贵、张昺,但遭到拒绝。为了消除张谢的疑虑,朱棣摆出了合作的姿态,他开列了协助官军逮捕人员的名字,再次派官属内官带了名单本请谢贵和张昺。谢、张果然中计,起身前往王府。为防万一,他们带了相当多的卫士,但这些卫士在燕府的门前被阻挡在外。谢、张觉得,事已至此,燕王也不会把他们怎样,便放胆走进了燕府。

  谢贵、张昺进入殿门,只见酒肴已经摆好,燕王早已等在那里,只是仍然拄着拐杖。燕王迎接他们二人,侍者端出几盘瓜来。燕王说:“适有新进瓜者,与卿等尝之。”拿过刀子切瓜。忽然,燕王脸色阴沉下来,骂道:“今编户齐民,兄弟宗族尚相恤,身为天子亲属,旦夕莫必其命。县官待我如此,天下何事不可为乎?”说完把瓜往地上一抛,随着瓜扑的一声落地,伏兵尽起,上前将谢贵、张昺抓住。与此同时,殿外的护卫将卢振、葛诚也逮了起来。这时燕王扔掉拐杖,站起说:“我何病,为若辈奸臣所迫耳。”张昺、谢贵等皆不屈被杀 。

  跟随谢贵来的人在端礼门外,并不知府中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见谢贵、张昺久等不出,慢慢地也就散了。不久,谢贵、张昺被抓的消息传了出来,包围王城的将士也溃散了。北平都指挥彭二,听到这一消息,连忙披甲上马,跑上大街高呼:“燕王反,从我杀贼者赏。”他很快集合了一千多人,打算攻打端礼门,燕王派卫士庞兴、丁胜等迎战,彭二被杀,这支人马也散了。然而这时张昺所部将士犹坚守北平九门,关闭瓮城,执戈内向,朱棣便决定乘夜攻夺九门,张玉等带兵力战,守门将士猝不及防,到黎明八门都已陷落,只有西直门一处还在坚守。朱棣见强攻不行,便命指挥唐云单骑来到西直门下,以计劝降。真是兵不厌诈,朱棣命令唐云解掉铠甲,骑马导从一如平时。唐云来到城下对守城者说:“汝毋自苦,今朝廷已听王自制一方矣。汝等亟下,后者诛。”唐云在指挥中年最长,在军中素以信谨闻名,将士以为唐云的话一定不假。守军听说朝廷听王自制了,早已失了斗志,也纷纷散了。本来嘛,朱棣身为亲王,是先帝骨肉,当今皇上是亲王的侄子。天下是朱家的天下,做官做的是朱家的官,当军当的是朱家的兵,既然皇上让燕王自制一方,大家还有什么可说的!虽然不久众将士都了解了真相,并不想跟随燕王背叛朝廷,但经唐云的一番诱导,也都渐渐平息了。

  九门胜利攻克,朱棣便下令安抚北平军民。自他洪武十三年就藩北平以来,至今已经近二十年了,北平军民谁不惮于燕王的威名,他们是一直把燕王与朝廷当作一体而看的,亲王的话有何不从?三天之内,北平城内便安定下来。

  但事情仅仅是开始,燕王离胜利还远得很,驻守开平的都督宋忠带领三万兵马正在开赴北平。都指挥便余瑱虽然从北平退出,但他控制了北平的咽喉居庸关,集结关卒数千,仍准备进攻北平。镇守蓟州的都指挥使马宣发兵攻打北平,与燕军在公乐驿交战,败归,但仍旧与曾浚一起控制着蓟州。

  一场大战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