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安沦陷




  长安为大唐政治、文化、军事、宗教的中心,又是当时的国际大都会。人口众多,建筑规整,名胜林立,繁华富庶。王维在《和贾舍人早朝》一诗中写道:“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写出了宫城中早朝场面和大唐天子君临万邦的盛大气势。

  开皇二年(582年),隋文帝以著名建筑家宇文恺为都城建设总设计师,在汉长安东南修建宫城和皇城。第二年完工,定名大兴。唐王朝建立后,仍以大兴城为首都,改大兴城为长安城。永徽五年(654年),唐高宗委派工部尚书闫玄德负责,在春、秋两季,先后修建唐城外部城墙和东、西、南三面的9座城门及城楼。其时,全城面积84平方公里,大约相当于明清都城北京的4倍。且规模宏大,布局严整,南北向大街11条,东西向大街14条,全城划分109个坊和东、西两市。正如白居易在诗句中所描述的那样:“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长安气势恢宏。纵贯南北、横贯东西的主街道宽度都在100米以上,作为全城中轴线的朱雀大街宽度更是达155米,比起今天任何一座现代化大都市都毫不逊色。不难想象,当时来自世界的各国使臣,沿着如同广场一样宽广的朱雀大街前往大明宫朝觐大唐皇帝的时候,大唐无以伦比的强盛与国力,将对他们的心灵产生何等的震撼。

  然而,在大唐玄宗皇帝仓皇出逃后,这座世界上最伟岸的城市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之中。

  叛军攻下潼关后,安禄山命部将孙孝哲率兵,由潼关进逼长安。因为玄宗等早已离开长安,逃往蜀地,叛军如入无人之境。关中形势一片大乱,大唐开元盛世的长安气象一去不返。

  天宝十五年(756年)六月十七,长安留守官员崔光远、边令诚等人,开城纳降,孙孝哲率叛军轻而易举地进入西京长安。这样,两京全部陷落入叛军之手。回想唐将封常清奋勇保护东都洛阳屡败屡战的往事,天下人这才意识到大将未死敌手的悲哀。

  安禄山一开始没有料到玄宗会如此之快地西去避难,所以进兵迟缓,占领潼关后,推迟10天进兵,好做攻打长安的充分准备。想不到长安不战而下,安禄山自然喜出望外。至此,安禄山尽数虏掠了长安府库中的兵器甲仗、文物、图籍,宣春云韶乐队、犀牛大象、舞马,以及掖庭后宫也都被劫掠一空。安禄山窃据河、洛地区,任命张通儒为西京留守,仍任命崔光远为京兆尹,派安守忠总领部队镇守西京。

  孙孝哲是安禄山最宠信的心腹,喜欢专权用事,常常与严庄争权。安禄山派孙孝哲监督关中诸将帅的军队,张通儒等人都受他的节制。孙孝哲性情粗犷,处事果断,用刑严厉,叛军将领都十分害怕他。安禄山命令搜捕朝臣、宦官和宫女,每抓到数百人时,就派兵护送到洛阳。

  到了这个时候,大臣们主动投降安禄山的不在少数,也有不少臣子是被胁迫投降。主动投降的臣子中,以唐故相陈希烈和驸马张均、张垍兄弟地位最为尊崇,自然也最为引人注目。陈希烈因为晚年失去玄宗的信任,一直心怀怨恨,叛军一到,就与同样不满玄宗的张均、张垍兄弟等人投降了叛军。

  [陈希烈,宋州人。他精于玄学,无书不览,声名远播。开元年间,他进入禁中,为玄宗讲解《老子》、《庄子》等书,深得玄宗的欢心,大大地助长了玄宗对道教的兴趣。当时的宰相李林甫看到陈希烈受到玄宗的宠爱,且为人柔弱圆通,无实际政治经验,容易控制,便举荐陈希烈为宰相。从此一切政事都由李林甫决定,陈希烈只有点头答应的份儿。按照朝廷惯例,宰相在午后六刻退朝回家。而李林甫上奏说现在天下太平,没有大事,宰相巳时就可以回家,军国大事都可以在自己家里决定。玄宗有时不上朝,朝廷各个部门就都集中到李林甫家中办事,朝中为之而空。陈希烈虽然也是宰相坐在府中,但是没有一个人去谒见他。李林甫死后,陈希烈为杨国忠所嫉,罢宰相位,改任太子太师。当时玄宗想让武部侍郎吉温代替陈希烈。杨国忠却担心吉温是安禄山的心腹,坚决不同意,又见文部侍郎韦见素随和听话,便举荐韦见素接任了陈希烈的位子。]

  [张均、张垍兄弟均为唐名相燕国公张说之子。张说文章写得极好,人称“大手笔”。张垍娶玄宗的女儿宁亲公主为妻,宠信无比,赐珍玩不可胜数。当时张均、张垍兄弟均在翰林院任职。张垍常常拿玄宗赐的东西在张均面前炫耀,张均说:“此妇翁与女婿,非天子赐学士也。”(明·蒋一葵《尧山堂外纪》)玄宗甚至允许张垍在宫中建设宅第。陈希烈罢相后,玄宗曾经到张垍的宅第,问他谁可以当宰相。张垍当时没有回答,实际上是想推荐自己,却不好意思这么直白。玄宗多少看出了张垍的心思,当即笑道:“都不如我的爱婿。”这话更多的是玩笑的成分,不过是应景之言。张垍听了,却立即当了真,拜伏在台阶下,表示感激之意。但是之后玄宗并没有拜张垍为宰相,所以张垍一直心怀怨意,因此叛军一到,便毫不犹豫地投降。后来唐军收复了长安,玄宗愤恨地要杀投降叛贼的张氏兄弟,幸好肃宗感激张说曾对他有救命之恩,下旨赦免了这兄弟二人。陈希烈则被赐自尽。张垍后死于流放之所,妻子宁亲公主改嫁给裴颍。]

  六月十八,安禄山听说杨贵妃姐妹在马嵬坡被杀,大为遗憾。又想到儿子安庆宗被唐朝处死一事,不禁无比痛恨,传令孙孝哲说:“除陈希烈,张均、张垍等已经投诚,应即来洛阳授官之外,其余尚在长安的皇亲国戚,全部处死,一个不留。”在中国的历史上,报复和仇恨似乎总是新政权的主要动机。

  孙孝哲本来就杀人不眨眼,他接到安禄山的这一命令后,立即加倍执行,把搜捕到的皇亲国戚、王侯将相以及相关人员全部押到崇仁坊。先在崇仁坊设置安庆宗的亡灵,然后将这些人一个个剥光衣服,挖出心肝,用来祭奠安庆宗。霍国长公主以及王妃、驸马等人均遇害,就连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也杀得一个不留。凡是杨国忠、高力士的亲信党羽以及安禄山平时憎恨的人都被杀掉,总共83人。有的被叛军用铁棒揭去脑盖,以至血流满街。过了几日,叛军又杀死搜捕到的皇孙及郡主、县主20余人。

  安禄山任命投降的陈希烈、张垍为宰相,其余投降的朝臣都授以官职。至此,叛军的势力大盛,向西威胁陇州(今甘肃陇县),向南侵扰江汉(今湖北),向北占领了河东(今山西)道的一半。安禄山大有代替唐王朝、横行天下之势。

  然而,叛军将领都勇猛有余,而智谋不足,既已攻陷长安,便志骄意满,日夜纵酒取乐,沉湎于声色珍宝财物,再也没有向西进攻的意图。安禄心山也恋洛阳,纵情酒色,贪图行乐,不思进取。这就为唐朝保存实力,伺机反攻提供了良机。

  安禄山未能得到杨贵妃姐妹,便着力搜罗唐宫中的梨园弟子。天宝年间安禄山留住长安,玄宗每逢大宴,先设太常雅乐助兴。雅乐班分坐、立两部。坐部乐工坐在堂前演奏,立部乐工站在堂下演奏。雅乐过后,以敲击吹奏为长的番乐登场。接着是教坊新声和府县散乐杂戏,千姿百态,陆续毕呈。有时,宫女各穿新奇艳丽的衣服,出到筵前,清歌妙舞,媚态撩人。绝佳之处在于,每当酒酣意悦之际,司农卿就命御苑管象的牧人,引驯象入场,表演奇妙的象舞。

  安禄山当年经常参加玄宗举办的各种宴会,也颇好这一套,飞觥畅饮后,便叫乐工们协奏献技。为了逼迫乐工们就范,还下令采取了“露刃持满以胁之”的卑劣手段。于是玉箫凤笛,金钟玉磬,羯鼓琵琶等器乐齐鸣。或吹或弹,或敲或击,实在是清音亮节,悦耳动人。

  安禄山大乐,说:“我当日在唐宫侍宴,也曾听过几次雅乐,只是前番作客,尚受拘束,比不上今日作主这么快活。可惜李三郎(指玄宗)有美人儿(指杨贵妃)陪着,我却不及他那么风流。”有人阿谀说:“皇上要选美人儿还不容易?然而,如今娘娘(指安禄山小妾段氏)德容均备,比起杨氏姊妹还要好得很。”安禄山摇头摆手说:“不,不,未必,未必。”言语中充分流露出对杨贵妃美色的垂涎。后人因此说安禄山起兵作乱,一是要当皇帝,二是想得到杨贵妃。

  段氏聪明美貌,向来受安禄山宠爱,他的三子安庆恩便是段氏所生。她听了这话,隐隐有些不安。此时,安禄山二子安庆绪已经被封为太子,这让段氏更加心中不快起来。

  酒至半酣,安禄山又夸奖乐工说:“真好看,真好听。孤家向来虽蓄大志,只因李三郎待我甚厚,所以不忍,意欲待他宴驾了方始举事,我想杨国忠这厮屡次发我隐谋,激我做出这些事来,正所谓富贵逼人。一起兵时,呼吸间得了二十四郡。想李三郎不知费了多少钱粮,用了多少心机,教成这班梨园子弟,自己不能受用。倒留与我们作乐,岂不是个天数。”这话是安禄山踌躇满志时说出来的,应该是真心话,可见杨国忠确实在促使安禄山谋反一事上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梨园乐工听了安禄山的话,一个个眼泪汪汪,低头伤感,不觉间歌不成声,舞不成态。乐工雷海清更是当殿痛哭,大骂安禄山恩将仇报,罪恶滔天,并将手中琵琶向安禄山掷去。可惜未中,遂被乱刀砍死,并“肢解以示众”(《明皇杂录》)。后来清人洪昇作传奇剧本《长生殿》,其中有一出《骂贼》,便是讲述雷海清骂贼这段历史故事。当时享有盛名的大诗人王维闻此事而赋诗道:“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更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而王维自己,也没有逃脱安史之乱所带来的灾难。此时此刻,他正被迫在安禄山手下为官。更令人想不到的是,王维感伤下吟诵雷海清事迹的这首诗竟然会成为他日后的救命稻草。人的命运亦如同历史的发展,某位意外和不经意的所为往往起了关键性的所用。关于王维,在后面还会有专门的篇章叙述。

  玄宗抛弃臣僚子民,自己率先落难而逃,长安兵不血刃沦陷于叛军之手,标志着盛唐的时代正式结束,但大唐江山的梦魇还远没有结束。

  被乐工激怒的安禄山,立即以长安百姓曾乘乱盗抢国库为名,命叛军在长安进行大搜捕。叛军将卒乘机抢掠,百姓多数因此而家徒四壁。安禄山还认为难解心头之恨,于是又下令对百姓进行严刑逼供,连引搜捕。结果搞得长安人心惶惶,百姓们更加思念唐朝。民间经常流传着太子李亨要领兵夺回长安的小道消息。有时只要一人大呼“太子的大军来了”,长安城中的人就会四散奔逃,街市为空。叛军一旦看到北方有尘土飞扬,也往往以为是唐军到了,惊慌失措,随时准备逃走。长安中的一些江湖豪侠,也时常暗中袭击叛军官兵,令叛军人心浮动。安禄山诏令南不出武关(今陕西丹凤东南),北不过云阳(今陕西富平东),西不过武功(今陕西武功),这让他更加气急败坏,下令史思明、阿史那承庆等挥兵攻打唐军控制的城镇。

  叛军每攻破一城,便把城中的妇女、财物甚至衣服抢夺一空。把青壮年男子组织起来,给他们担运货物,而把那些老、弱、残、病、幼都用刀挑死,并以此取乐。叛军兵威所到之处,无不给当地带来了毁灭性的破坏,因此大多官僚、士绅、老百姓一听到太子李亨在灵武郡登基,都争相前去投奔,“相继于路”。而一些被被叛军攻陷的州郡,叛军一来,军民无力抵抗,便一起投降,表示为安禄山守城。而叛军一走,军民就奋起杀死留守的叛军部队,重新归顺唐朝。如此反反覆覆十几回,以至城镇已经都成了废墟。如此可见,天下的人心依然向着唐朝。

  后来唐朝能够起死回生的一个重要原因,也是因为人心所向。对于天下的百姓们来说,回首往昔的繁华,唐朝依然是他们心目中最理想的朝廷,他们期待朝廷能重新回到辉煌的顶点。然而,这一天再也没有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