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道设教以整治贪官




  雍正元年(1723年)二月以来,京畿地区连降春雨,当时的人们很相信“天人感应”,遇到这种瑞相,当然要把它视为政通人和的象征。三月,雍正帝召见直隶总督李维钧,高兴地说: “这样的好雨,真是你做巡抚的体面。”

  李维钧说: “皇上御极以来即得此透雨,外面百姓无不感戴皇恩呢,这样的好雨十几年没有过了,还是康熙五十二年得过一次透雨。”

  雍正帝十分高兴,说: “五十二年也没有这样的透雨,还是四十七年有过一次透雨,但也没有今年这番点点入土。”

  李维钧说: “小麦有望丰收了。”

  古人有一句话叫做“得其所哉”,风调雨顺是自然界的“得其所哉”,古人认为这是人世间“得其所哉”的反映。这当然是迷信。其中的哲学思想却不是“迷信”二字可以否定的。人世间的“得其所哉”,就是孔子所说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即君应该做明君,臣应该做忠臣,这是国家政治健康的基本保证,是封建社会是否繁荣昌盛的关键所在。父应该慈;子应该孝的问题,则是人类感情的健康的基本问题。君臣父子都要做好人,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政治清明的基础。

  正如英国科学哲学家波普尔把科学定义为“可以证伪”一样,中国古人把好人也定义为能“克己”、“修身”,说明他知道自己有错误。如果没有错误,当然就不必“克己”、“修身”了。波普尔说,科学并不在于它的可证实性——这与今日流行的观念大相径庭——他认为,科学之为科学,是因为它与一切非科学不同,要在发展中不断发现自己的错误,否定或证伪自己。就是说,科学恰恰在于它的可证伪性。(波普尔《科学知识进化论》)这与中国古人的好人的标准如出一辙,好人恰恰就是在于承认自己有错误。

  今日的伦理学要为做好人找出一个合理的理由和动力。这是个难题。中国古人是这样来解决此一难题的。简单来说,无非是两个方面,一是内在的自觉,一是外在的制约。中国古人关于内在自觉的观念非常丰富,却被现代人不问青红皂白地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古人所能想到的外在制约有两种,一是靠制度,二是靠迷信。神道设教就是常用的迷信方法。这虽然是迷信,却也有一些积极意义。努尔哈赤曾说: “继我为君者,勿令强势之人为之,此等人一为国君,恐倚强恃势,获罪于天也。”可见,古人认为,天是不主张个人独裁的。连至高无上的君主也要受到天神的谴责,在天神面前,君主也受到制约。非常可惜,因为这是迷信,就连它的进步意义也被抛弃了,甚至作为历史常识也拒绝了解。殊不知,迷信与科学的问题是个很初级的小问题,而一切人都要承认错误的问题,则是最深刻的大问题,是人类最基本的困难,此事无关于科学与迷信,庄子说: “道在屎尿”。迷信当中也有“道”,利用神道设教,只是形式,本质上是要人承认错误。科学与迷信的问题,只具有相对意义,人要承认错误则是具有永恒意义的问题。古人利用迷信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尽管是不可取的,但神道设教的本质并不是迷信与否的问题。

  下面请看一些历史事实:

  康熙十八年,京师发生地震。康熙帝认为,官吏贪酷、群臣结党、诸王将军掠占小民子女、刑狱不清等弊政是致灾之由,要求官吏改过迁善。魏向枢借机提出“非常之变,重处索额图、明珠可以弭此灾”的要求。在当时,这两位满族宰相是大臣官员腐败之表率。但康熙帝还能够容忍他们,所以拒绝了魏向枢的建议,说: “此皆朕身之过,与若辈何预?朕断不以己之过移之他人也。”遇到自然灾害发生,康熙帝往往能自我检讨。雍正帝偶尔也检讨一下自己,但更多的时候则是借此机会整顿吏治,惩罚官员。乾隆帝也是如此。

  雍正八年四月,京师“雨泽愆期”,就是说该下雨的时候没下雨。雍正帝“虔加修省,推求政事之得失而不得其由”,遂施恩将革职降级留任及罚俸停升之案一概宽免。八月,京师又剧烈地震,雍正帝承认这次地震“非臣工之咎,其过实在朕躬”,并说: 春夏以来,因躬政违和,“勤政敬事之心实不及平时”。

  今人大概不太明白皇帝为什么要搞这一套迷信玩意。对于迷信的起源不清楚,就可能误读历史。所以有必要把迷信的根源讲清楚。

  儒家思想有“天人感应”的观念,尤其是汉朝,儒生们把灾异和符瑞现象比附于上天对皇帝的谴责或希望。董仲舒特别强调这一点,他在一篇“对策”中说: “臣谨案春秋之中,观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出灾害以谴告之;君主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这好像很迷信,好像是上天只爱皇帝。其实不然,这话无非是说,皇帝是天子,既然他的权力是天赋的,就要受天的约束——不受臣民的约束,总要受天的约束吧。天不是纵容君主,而是制止他作乱。

  天子制约臣民,天子受上天制约;而“民视自我天视,民听自我天听”(《尚书》)。民也就间接地制约了君。三者的关系,虽然不是明确的“三权分立”,但也多少有点相互制约的意思。可惜这种制约只是儒家的一种观念,没有制度性的保障。但是天子也要受到制约的思想,儒家毕竟是有的。

  对于君主制的批判,并非是明末清初的思想家黄宗羲等人的发明。根据中国哲学最基本的观念,有阳必有阴,有阴必有阳,可以肯定地说,在君主制产生的同时,就必然产生对君主制的否定观念。《左传》襄公十四年曰: “天之爱民甚矣,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以从淫而弃天地之性,必不然矣。”上天非常爱民,岂有使君主一人肆行于民众之上,为所欲为的道理,必然不是如此。

  这种对于君主的否定观念在政治制度方面并非没有体现,宰相摄政的现象一直不断,但只能在君主未成年时期。它的本质是贤明政治,其积极意义常常被扭曲。西汉儒家提出“天人感应”、“天人合一”的学说,是对治君主昏庸的药方,但是医生(儒生)没有权力使君主服药。请看谷永说得何其尖锐:

  臣闻上天生育民众,不能相治,为之立王者以统理之,统御四海之制非为天子,列土封疆非为诸侯,皆以为民也。垂三统(黑、白、赤),列三正(正朔),去除无道,开显有德,不私(君主)一姓。显明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的道理。王者躬行道德,承顺天地,博爱仁恕,恩及行苇(草木)。籍税取之于民,不超过常法。宫室车服,不逾越制度。事节财足,黎庶和睦,则卦与气候配合顺理有效,五行征候时序不乱,百姓寿考(年高),百草繁滋,符瑞并降,以昭示保佑天下。(若君主)失道妄行,逆天暴物,穷奢极欲,湛湎荒淫,妇人(后妃)之言是从,诛逐仁义之贤臣,离散亲骨肉,群小(奸臣)用事,严峻酷刑沉重赋税,使百姓愁怨,则卦气悖乱,罪咎征兆显著,上天震怒,灾异屡降,日月薄食,五星失行,山崩川溃,水泉涌出,妖孽并现,彗星耀光,饥馑连年,人命短折,万物夭伤。(如君主)终不改悔醒寤,恶洽灾变,(上天)不复谴告,更命有德(之君)。诗云: “乃眷西顾,此惟予宅”。(上天见殷纣王为恶,乃眷顾殷西面的周文王之德,把天子的宅居赋予他)。去除恶者夺取弱者,迁命于贤圣,天地之长经(规律),百王之所同也。(《汉书》)

  儒家主张以禅让和革命的方法,选择新的君主。禅让是和平的权力转移,是主动的退位;革命是以武力除去失德的暴君,两种形式都是天意的体现。国家政治的核心就是权力的合理性。《中庸》说: “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就是说,孔子赞成尧舜的禅让与周文王、周武王的革命,认为这与自然界的变化是一致的,符合天意。“天人合一”也含有天意与民意合一的意思。可见,中国古人早就有间接民主制的思想,禅让与革命是制约天子的天意,民意是隐藏在天意背后的,这种力量是超现实的,但是符合自然规律,好像“上律天时,下袭水土”一样自然。这些民主思想往往通过“神道设教”来体现,而不能直接体现。

  对此,君主当然不满意。做君主的往往故意把儒家“神道设教”中的间接民主或革命的思想歪曲和抹杀,只片面地强调“君权神授”的一面,把“神道设教”变为封建迷信。雍正帝的做法最具有典型意义。任何一种思想都有异化的倾向,何况是皇帝故意将它扭曲,以为己用。“天人感应”有两个层面: “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儒家强调后者,君主则强调前者。在君主的高压之下,儒学慢慢走了样,掺入了许多法家思想,出现了儒法合流的现象。中国传统政治观念被君主制搞成了一堆乱麻。搞不懂,理不清这堆乱麻的人,把中国传统政治观念和哲学观念都看得漆黑一团,干脆快刀斩乱麻,一锅端掉,全盘西化。

  天人合一也有万物和谐的意思。万物莫不有情,有情者莫不相感,相感者莫不和谐。

  佛学中也有类似天人感应的观念,雍正帝在搞“神道设教”时,杂糅了佛学观念与儒学观念。大家都知道,雍正帝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他的治国之道既有儒学也有佛学的观念,更杂糅了大量的法家思想。他不赞成儒学排斥异端,他说: “三教之道,原不过劝人为善,佛、道之设,其论虽无益于吏治,其理也无害于民生。至于勉善警恶亦有补于世教,何必互相排压,为此无容量(胸襟)之举。但此辈率多下愚,是不好的。朕认为敬重仙佛之礼不可轻忽。朕向来三教并重,视为一体,每见读书士子多有作践佛、道者,治理学之人尤甚。朕意以为何必中国欲将此三途去二归一?不过互相徒增愁怒罢了。”(《雍正朝满文朱批奏折汇编》一册,525~526页)三教的目的都是为了人心光明,迷信只是手段。他说: “凡天下中外设教之意,未有不以忠君孝亲,奖善惩恶,戒淫戒杀,明己性,端人品为务者。”“释氏原以清净无为为本,以明心见性为功,所以自修自全之道莫善于此。若云必昧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弃置伦常,同归寂灭,更有妄谈祸福,煽惑凡庸,借口空门,潜藏奸宄,此则佛教之异端也。”即使他懂得迷信就是佛教之异端,然而在当时的知识水平上,也很难不搞异端,他以祥瑞证明自己治术之高明,遇有天灾,多委过于臣民;他的死似乎也与吃道士的丹药有关,这些都是走火入魔。

  康熙帝不信佛,但是能尊重佛教。雍正帝则颇信佛道,他搞“神道设教”只取儒佛于己有利的一面,这就不能不歪曲儒佛学说的原意。不过,他把自然灾害归之于贪官污吏的行为所招致,离题尚不算太远。

  雍正帝自称: “朕于天人感应之际,信之甚笃,知之甚明。”他认为,任何一种自然灾变都不是上天造成的,而是人类自身的罪愆,“阴怀悖逆”者必干天和,臣民“心怀怨望”必致灾异。他说: “天以仁爱为心,必无作孽于人之理,此皆由人之自取也。其云‘天作孽’者,乃人有过失,天降灾异以示儆,而人能恐惧修省,自可潜为转移,故曰‘犹可违’也。若有过愆而上天垂训仍无忌惮,不知畏惧,故曰‘自作孽也,其可逭乎?’”如果百姓对朝廷怀怨望之心,不能安分守法,必将引发灾变。反之,若国家感召天和,现祥瑞,必由民情之舒畅所致。

  谷永认为,天灾的责任要由君主承担。他说: “臣闻灾异,皇天所以谴告人君过失,犹严父之明诫。畏惧敬改,则祸消福降,忽然简慢,则咎罚不除。”雍正帝则认为,出现天灾的罪责,主要应由地方官员承当。雍正帝说: “凡地方水旱灾祲,由人事乖舛之所致,或朝廷政事有所缺失;或督抚有司不得其人;又或一郡一邑之中人心诈伪,风俗浇漓;又或有一二大奸大恶之徒灭弃伦常,此数端者,皆足以干天和而召灾异。”把谷永的观念与雍正帝的观念相比较,不难看出“神道设教”在君主手中已经异化了。正如给事中本来是“医朕的心病”的,经雍正帝一改革,变成“医朕的左右手”了。

  雍正帝把儒家关于天人感应的学说,稍作修改,使之有利于皇帝。这种修改后的观念,与佛家的观念很相近。常言道,众人拾柴火焰高。那么,众人造孽,天灾也频繁。如果皇帝要造孽,臣民不积极响应也是不可能的,臣民当然也要负一部分责任。

  雍正六年,湖南秀才曾静反清案发,当时湘中正连年灾歉,雍正帝说: “数年来,朕以天人感应之理晓谕训导内外臣工及万方黎庶者不啻三令五申矣,乃湖南地方连岁中屡遭荒歉,朕以彼地人事推之,如奸民谢禄正等逞凶肆恶,潜蓄邪谋,又如前年仍被水灾,即有匪类多人乘机劫取米粮,扰害良善,近闻又有抢夺当铺之事,甚至有大逆之曾静、张熙等灭绝天良,性同枭獍。地方有此等逆天悖理之人,乖戾之气上通于天,以致旱涝不时,民人困厄,虽朝廷之政教频施,百司之职业无忝(失职),安能替代凶恶顽民祈祷天恩而宽其谴责乎?”又说: “逆天者岂能逃于天谴乎?如汪景奇、查嗣庭其明证也。”这样,雍正帝把他搞的文字狱也说成是替天行道了。

  雍正五年,畿辅地区雨泽不均,保定举人苏庭请将本年待征钱粮缓征,雍正帝特降旨斥责: “小民之心,无时厌足,当收成偶歉之际,蒙朕多方赈恤,近年缓征。乃小民相习视为固然,迨及岁已丰熟,全不念租赋乃正常之供输,乃分内之事,仍思迁延侥幸,遂其私心,转觉纳课完粮为意外之事;相对辗转,志气不舒,遂致上干天和,甘雨不能应时而降,此亦理之必然者也。”小民“果能遵朕谕旨,安分守法,循理奉公,则俯仰宽舒,心志畅适。古人云和气致祥,将见五风十雨,大有频书,断不忧水旱灾祲之为累矣”。他认为,老百姓老是希望朝廷免税,把正常的纳税当成分外之事,所以招致了自然灾害。

  雍正帝还认为,民风奢侈也会上干天怒: “朕思米谷者,乃上天恩赐以养育万民者也,若人人存心敬爱天赐,随一时撙节,常留有余,崇俭去奢,谨身节用,则天心必垂默佑,雨赐应时,俾常享盈宁之福,若暴殄天物,轻弃五谷,不思稼穑之可宝,罔念农事之艰难,则必上干天怒,而水旱灾祲之事皆所不免,此从来天道人事断然不爽者。”

  在以上三例中,雍正帝把天灾的责任全部归咎于奸民和小民了。不过,小民也是有很多毛病的,今日这种现象是愈演愈烈,空气和水的污染也可以解释为首先是人心的污染,势所必然。所以单单发展科技是治不了污染的。制度就更不灵了。

  雍正八年二月,吏治渐趋澄清,雍正帝乃降旨将雍正三年以前发现的应追缴钱粮酌情免追,而后京城附近“时雨未降”,他认为: “乃自降旨宽免亏欠人员之后,干风时作,必系此等贪戾之辈非惟不知感恩戴德,转以为何不于元年即行豁免,至今始降谕旨,蓄此贪昧之心,肆行怨望之所致也。”雍正帝的想像力是丰富的,或者也有所依据。“朕从前政治若果有未妥之处,何以数年雨赐及时,百谷顺成?总之,此等拖欠钱粮贪戾之辈,俱系伊侵盗国帑,剥削生民,获罪于上天者,或朕今日宽免此项有不符于上天之意乎?伊等不思戴恩,转生怨望,朕若执法根究,又将何如?将此传与八旗晓谕无知之辈,令其悛改,倘仍不改悔,朕自另有办理。”此旨颁发不久,天降大雨,“四郊沾足”,雍正帝说: “天人感应之道,呼吸可通,观此显然昭著之象,可敬可畏,至于如此。凡无知之人,益当悚惕修省,以凛天鉴。”

  雍正帝认为,官员不实心为政,吏治废弛,天必降灾。若要感召天和,必须君臣上下共同努力,否则难免不招致灾异,他说: “所谓修人事,以感召天和,必须君民上下各尽其道,各尽心殚力以促其成,以为昭事上天之本。若人君有朝乾夕惕之心而大臣官员不能承流宣化,或君臣有移风易俗之念而民情士习不能革薄从忠,则偏而不全,不克成会极归极之盛,而欲冀上天俯垂默佑,普赐繁禧也,岂不难乎?”迷信的目的是要求官员守法,在当时的条件下,这是一种辅助手段。从哲学角度讲,既然科学要不断地被证伪,科学与迷信就只有相对的意义。我们也就不必嘲笑古人的无知,不迷信而多作孽,何如迷信而少做孽?

  任用官吏不得其人,官员玩忽职守也会感召天谴,官员“怠忽优游,不能锄奸禁暴,置民间疾苦于度外,上负苍穹,下负百姓”,以致小民不获安生,民气不舒。怨气上蓄,则灾异即发。雍正帝说: “天人交感、其应如响。封疆大吏其或经理纰缪,则此等灾变之事至矣。”如湖南巡抚布兰泰“器量甚小”,“识见偏浅”,“一切料理不能合中庸之道”,“地方遇布兰泰这等巡抚,昏天黑地,而望雨赐时若,不能也”。又如福建总督高其倬“一味护庇属员”,“于地方事不能彻底澄清”,雍正六年,高其倬奏报福建雨水缺少,各处望雨甚切。雍正帝批道: “闽省再不能丰收,何也?吏治在此。或朱纲到任再看,天地恶伪,惟诚心为公方能感召,但观豫省的情形昭然可观矣。”高其倬见谕惶恐不安,连连表示“臣不诚不公,贻误封疆”,请予治罪。雍正批道: “果肯如此至诚悔过忏求,看明年上天之赐佑也。”官员有没有错误,不用证据,因为他们有的是办法骗皇上。所以现在皇上只看“天气预报”,这就把贪官污吏看透了。

  雍正十一年二月,雍正帝斥责刑部尚书海寿、侍郎王国栋说: “从来天时之旱涝,由于政治之缺失,人事著于下,天道应于上,感召之机,捷于影响,朕深明此理丝毫不爽,而刑狱为民生休戚所关,更为紧要,一有枉抑,天气即为之不舒。上年京师无雪,今春雨泽又少,朕心惶惧,深恐用人行政之间,错误失当,朝夕修省,莫释于怀。朕观各部院中,惟刑部声名不好。司员作弊,胥吏逞奸,道路之间,人言啧啧。海寿身为尚书,乃一部之表率。伊先挟怀私心,何能使所属之人奉公守法乎?王国栋受朕深恩,膺封疆之重寄,乃伊在湖南、浙江等任,非水即旱,或遇虫灾,历历可数。及回刑部办事,而天时又有亢旱之象,何其前后一辙如此?伊心尚不知儆畏,视为泛常,是汉军污下习气全然未改也。刑部职任何等重大,而海寿、王国栋之居心行事若此,一任司官胥吏作奸犯科,舞文弄法,岂有不上干天和之理?”尔等若不“痛改前非,力图后效”,必将身试法网。并以此为例,要求诸大臣“慎重周详,小心敬慎,以凛天戒”。雍正帝对刑部官员的丑恶行径认识很清楚,把它与“天气预报”相联系虽然可笑,但也不必从科学的角度来否定这种观念。此事无关于科学与迷信。

  在以上几例中,雍正帝又把灾异的出现归咎于地方官员。雍正帝对天灾的解释,显然是把儒家的天人感应理论的实质: 天示警以止君之乱,修改为天示警以止臣之乱或止民之乱了。雍正帝也喜欢地方官员报告祥瑞,此处就不举例了,反正是有祥瑞就说明皇帝英明;有灾变就说明臣民不法。如此“天人合一”,与儒学的本意相距颇远,与佛学也不符合。《易·观彖》曰: “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差);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唐代孔颖达疏: “神道者,微妙无方,理不可知,目不可见,不知所以然而然,谓之神道,而从四时之节气显现。”王夫之说: “《观》之彖曰‘神道设教’非假鬼神以诬民也,不言而诚尽于己,与天之四时者顺理而自然感动,天下服矣。”要想风调雨顺,四季分明,五谷丰登,就要人心向善,这不是科学问题。环境污染和天气反常,难道不是人心污染的反映吗?不是科学可以解决的问题。

  古人以为,虽然天意没有办法解说,然而灾变和祥瑞就是天意的物化体现。雍正帝视其为反映官僚实心任事与否的标志也有积极意义。但是雍正帝进一步将上天之喜怒与人君之赏罚相提并论,说: “上天之赐福降灾,即如人君之赏罚,若休征而承之者骄矜纵肆,则将转福为灾;咎征而承之者戒慎恐惧,则将化灾为福。即如君臣上下,用赏用罚,无非曲成之,使改过迁善也。”天由监督君主的主宰,变成了君主的化身,成为君主监督臣工的工具。如此神道设教,这就是“假鬼神以诬民也”,不是儒家早期神道设教的本意了。

  雍正帝说: “天人交感之事,实在呼吸相同,只以敬慎人事,勉力召感和气,以迎合上苍之垂佑。实力勉之敬之,朕亦如是。”又自称: “朕生平‘不负人’三字信得极的。”如此则不负天,就得到“上苍之垂佑”,国泰民安。“朕之福,全在汝等封疆大臣秉公诚以感应天和,若汝等人人洁己而不能奉公,惟筹一身之害而不为万民之利,朕之福从何而来?”在他看来,大臣秉公办事,就符合天意,皇帝也就有福了。以上这些是雍正帝运用“天人感应”的观念治国的表现。

  雍正帝对于官吏要求之严刻,使用的方法之古怪,在中国历史上实在不多见。他以自然界之天,抽换了民意之天,儒家以天意制约君主的间接民主思想也荡然无存了。可见是皇帝把中国的传统政治观念搞成了一堆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对于传统政治观念以快刀斩乱麻的方式全盘否定,固然痛快于一时,但是解决不了问题。把“神道设教”问题看成是迷信与科学(确切地说是科技)问题,就没有读懂历史。古人利用迷信整治贪官,未必不若今人利用科学营私舞弊。科技与迷信的问题是低级简单的问题,权力的公正与否,才是“神道设教”问题的本质。

  皇帝把“神道设教”的意义歪曲了,所以在乾隆五十七年,京畿大旱时,乾隆帝召集大臣探讨朝政阙失之处,竟然“反复推求,终莫能得致旱之故”。(《乾隆实录》卷一四○三)乾隆帝认为自己的施政没有什么失策之处,既然要找自己和大臣的错误却又找不出错误,那么,错误当然要从地方官员们或老百姓身上找。这个矛盾如果从古人不懂科学角度解释,就肤浅得可怜了。如果从帝王死不认错的角度看问题,难道不是更深刻,更科学,更有意义吗?如果我们仅仅认为封建帝王死不认错,文过饰非,制度不好,等等,依然是肤浅。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死不认错,文过饰非,只不过是我们没有当皇帝而已。人的认识达到此地,读历史才有积极意义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