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权,你就得往好处写我




  在权力的高压下,“非所宜言”之言变得越来越少,历史的失真程度也就越来越大。在历史道德与社会道德之间更倾向后者,一旦历史道德所反映的真实性难以为社会道德所接受的时候,权力的介入就成自然而然的事了。而且,毕竟社会道德的标准版在历史时段如某朝、某代是掌握在权力阶层手中的。他们可以按自己的意志去解释传统资源,如同《礼记·王制》对四种罪行“诛不以听”(不经审判就可处死刑)形成了诛杀“非所宜言”者的历史判例一样,《礼记·中庸》所云“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的原则也成了权力阶层要求历史道德服从政治威权的依据。桓温有权要求孙盛修改记录枋头战役失败的《晋阳秋》,苻坚有权烧毁记录其母亲“作风问题”的原始资料,凡此等等。

  东晋太和四年(公元369年)夏四月,大司马桓温决定讨伐前燕,率徐、兖、江、豫四州刺史共带五万兵力进抵前燕枋头(今河南浚县)。枋头乃军事要冲,原称枋堰,为曹操当年围攻袁尚于邺而建的军事拦河设施,其地处后被称枋头。前燕深知该地的重要性,一旦丢失,南部门户洞开。于是,赶忙向前秦求援,答以割虎牢(今河南荥阳)以西土地给前秦为出兵代价。前秦答应,计划派两员将领率两万人与前燕组成抗晋联军。九月,前燕先锋一千骑兵与晋军遭遇。先锋官慕容宙挑出二百骑兵挑战晋军,其余分三路埋伏起来。二百骑兵佯败,引诱晋军追击,埋伏的骑兵突出,把晋军杀败。晋军初战失利,士气受挫。稍后,又有几次交战,桓温没能得手。此时,晋军粮食储备殆尽,前秦援军又赶到,桓温决定急速撤军。由于行动仓促,导致秩序混乱。前燕只以八千骑兵追击,就把晋军的士气打没了。加上路上有伏击者,在襄邑(今河南睢县)一交手,桓温就损失了三万人马。溃退到淮城(今安徽毫州)又遭前秦军截止,勉强应付,算逃了一命,收敛散部在山阳(今江苏淮安)驻扎下来。所幸,燕晋联军没再往南追,让桓温有了喘息机会。

  这种大败对桓温这种名将来说是无法言表的耻辱,更是他取晋而自代计划的意想不到的灾难!他要设法为自己开脱,使把罪责强加给豫州刺史袁真--他责成袁真凿石门以通水运(运军粮),工程未完,粮食用尽。桓温上奏,要求贬袁为庶人。

  袁当然不服,因为这是主将布置失当造成的,为了反击桓的霸道,袁不仅在上表中自洗罪名,还揭发了桓的种种罪状。朝廷知道桓早有取而代之的野心,惧于桓的实力,不敢答复袁。袁一气之下将据守的寿春(今安徽寿春)献给前燕,自己也投降了。

  而整个事件之所以能真实地保留于历史之中,完全在于《晋阳秋》的作者孙盛“多长了一个心眼儿”,早在桓温逼迫之前就抄了两部《晋阳秋》副本交给了在前燕的友人。

  孙盛是枋头之役的见证人又是历史著作家,他很负责任地记录了整个事件。当年,他是桓温的下属(参军,指挥部的参谋人员)。孙盛的《晋阳秋》(应为《晋春秋》,为避简文帝母亲郑太后乳名“阿春”而改)是一部响当当的“现代史”,作史风格朴实,文笔清晰、雄健,大受读者赞赏,唯有桓温大为不满。写《晋阳秋》时,孙已不再是桓的部下,已升任秘书监另兼给事中(国家出版局长、图书馆长兼皇帝的高级顾问),桓无法直接逼他,希望孙的儿子转话:“枋头之战固然我方失利,但绝不像你父亲孙盛所写的那样惨!如果此书照此流传下去,将会关系到你们家族的存亡。”

  孙盛的儿子赶忙给桓温赔罪,并保证劝父亲修改《晋阳秋》中关于枋头之役的记录。(这与后来司马光的曾孙与司马光划清界线,在利益本质上何其相似及尔!)

  孙盛的儿子们也都年纪不小了,头发已经发白,跪下来求老父为全家安全计删改枋头之役一节,但他一字未吐。儿子们瞒着老父,自己动手修改;改定后,让桓温过目,侥幸脱过灭门的大祸。

  好在孙盛早已洞穿桓温的本性,知其必然要找该书的麻烦,在桓氏实施威胁之前,早将两件抄本寄往前燕属地辽东;后来,东晋孝武帝派人去辽东得到了未篡改的原本。

  一场权力压迫下的“隐恶扬善”不但没能隐恶,反而更加丑陋。

  政治名人对“隐恶扬善”的要求不只限重大事件,凡涉到个人、家族行为(风节)的也十分注意,以便维护自己“清白的历史”、“一贯正确的形像”。

  那位在氐族汉化方面颇有建树的前秦国君(称“大秦天王”)苻坚,也学会汉人隐恶扬善(变种为“为尊者讳”)那一套。苻坚未得势之前,他的身世“很有问题”:母亲苟氏年轻守寡,与一位叫李威的将军互相倾慕,后来才嫁给了苻坚的父亲苻雄;时人认为苻坚乃李威的血脉,原始史料更有苟氏与李威隐秘关系的记载。(从这一点上,也不难理解此前的西汉王章为什么要引羌人杀首子以荡肠的习惯。)

  苻坚听到过关于她母亲的“作风问题”的传闻(当时在少数民族中,根本就不算个问题),不顾制度规定,亲自调阅起居注和薄记,查到真情。为抹去母亲这段“不光彩的历史”,也为了自己的荣誉,把原始资料付之一炬。后来的史家,只含糊其词地编了个关于他出生的神话:“其母苟氏尝游漳水,祈子于西门豹祠,其夜梦与神交,因而有孕,十二月而生坚。”

  这个美丽的神话很符合上古帝王出生的模式,如殷祖先契的出生模式--契的母亲简狄吞了鸟蛋而孕,生了契;又如周的女祖姜原践巨人脚印而妥生了弃(即后稷);至少符合刘邦的出生模式--刘邦的母亲在大泽之陂休息作了个梦,梦中遇见神人,刘邦的父亲去寻老婆时,见到蛟龙在自己的女人身上,后来呢,就生了刘邦。不过,在刘邦之后的帝王几乎没人用这个神话模式了。光武帝刘秀则完全凡人化,仅是写相貌不凡外,随后就是他爱种地的癖好;被曹丕(魏文帝)追补为武帝的曹操也没这么个神话般的出生经历,只是说“少机警,有权数,任侠放荡,不治行业”云云。

  到了帝王很世俗化的年代,苻坚竟然编了个如此动听的神话,只能是自取自羞了!只是他那恶劣的用权力压迫人、让人隐恶扬善的行径,不仅仅是个人作为,而是一种文化遗传、历史惯性。

  在这方面,苻坚远不如孔融,孔融说:“父母不过是盛我们的罐子,到了一定的时候就把我们给倒出来;如果发生饥荒,父亲又平素不象人样(无德性),那就把该给父亲吃的东西救济别人好了。”--后人考证这个言论是曹操硬给孔融按在头上的,不过,它恰好证明了那个时代不再神化政治人物诞辰的事实。奇怪的是,苻坚在此制造了一次“返祖现象”。

  孔融被杀算是“非所宜言”的一个案例,他在王章之后,在稽康之前,当然也在被桓温所逼迫的孙盛之前;苻坚强迫别人隐恶扬善的版本,当然也是这一系传承的一个小小闭幕式了。

  尽管是一场戏的闭幕,但大历史中这样的悲剧、闹剧还不断的重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