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庄子》,你会感觉到从遥远的战国时代吹来的缕缕清风,那是自然之风——“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息相吹也”,这是自然的萧声,是天籁。
庄子,名周,据说生活在约公元前369-前280年间,比老子晚了一百多年,和孟子是同时代的人。《史记》中关于庄子,只有寥寥的数行,仅仅二百三十三字。
庄子曾做过蒙地的漆园吏,说是吏,恐怕也就相当于一个管理员罢了。这个漆园,大概是一个种漆树的园子,由于常年在漆园工作,庄子对漆园中的事情相当熟悉,我们如果细细品读了《庄子》一书,不难发现这一点。比如,庄子写过执竹竿捉蝉的老者,削木为鐻而犹如鬼斧神工一般的木匠,“运斤成风”——可以用斧头砍掉鼻子头上沾着白漆的工匠,以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情景,这些都透着那片漆园中草木间的气息。所以,和埋头于书堆中的老子不同,庄子的文章中更贴近自然,充满天然之趣。
庄子过得并不富裕,常常是窝在小胡同里打草鞋(“穷闾厄巷,困窘织屦”)。《庄子.外物》一篇中曾写庄子因家贫向监河侯借粮,这个监河侯却大打官腔,气得庄子“忿然作色”。不过庄子虽然如此贫苦,饱受富贵者轻贱,却没有像苏秦一样就此“头悬梁、锥刺股”地发愤图强,也来争个官当当。
《史记》中说:“王公大人不能器之。”也就是说庄子虽然穷,但他不贪图权位,王公大人们也没有办法让他为其服务。司马迁写下此语时,想必心中也有几分敬佩和羡慕。楚威王听说庄周的才能,让人去请他,庄子说:“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大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意思说:“千金,薪水够高的了,相位,位子也够尊贵的了,但是没有见祭祀用的牛吗,养了几年后,披上华丽的绸衣,牵到太庙里,这就要挨宰了,这时候再想当个没有人管的野牛,还行吗?我宁愿在污泥中游戏,不想被管束拘羁,为某人服务。”为了逍遥自在这个终极目的,庄子一生没有当过官。
历史上以“学富五车”而闻名的惠子(惠施),是庄子的好朋友,但同时也是论敌。两人总是一见面就掐架,像有名的“濠梁之辩”等都是他俩的故事。不过在《庄子》一书中,惠子常是落败的角色。惠子和庄子既是辩论上的对手,又是生活中的朋友。庄子的妻子去世时,惠子就前去吊丧。结果遇上庄子鼓盆而歌,惠子责备他,却又让庄子教育了一回(参看前面“六、了身达命”一篇)。
惠子和庄子吵了一辈子家,谁输谁赢难说,但在寿命上惠子却输给了庄子——他先死去了。庄子没有了这个和他掐架的好朋友,心下十分怅然,《庄子.徐无鬼》一篇中,写庄子经过惠子的坟墓时,给他的弟子们讲了一个“运斤成风”的故事,说是一个工匠可以用斧头削下一个人鼻子头上沾着的白漆,后来虽然那个工匠还活着,但那个能站在他面前被削时面不改色、不慌不动的人却没有了,他也无法再重演那精彩一幕了。最后庄子感慨地说:“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意思是说,惠子死了,我没有对手了,我找谁去说话啊?这寥寥几字中,透着庄子的感伤,透着庄子的寂寞。
庄子,按说在道家中的地位应该是仅次于老子的。不过就名份上来说,相比于儒家中的孟子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亚圣,庄子在道教神仙系统的地位着实委屈得很。查一下“中国神仙一览表”,庄子不单算不上中央天宫的重要人物,就连地仙中的头面人物也算不上,虽然被叫做“南华真人”,却是委委屈屈地和“房中之祖——彭祖”、“纵横始祖——鬼谷子“、“文始真人——尹喜”之类的人物坐在一块。尹喜还算罢了,我们知道庄子文中最看不起彭祖这个专门研究御女之术的老淫虫,如果真给庄子安排这样的座位,庄子还不得当场拂袖而去。
但说起有名的道家典籍,除了老子的《道德经》外,就该是《庄子》了。但庄子为何在“名列仙班”时这样吃瘪?大概主要还是因为庄子放言无忌,大讲悦死恶生,“以存活为徭役,以殂殁为休息”,让葛仙翁之类打出长生不死这个最具诱惑力的广告语时十分不方便,因此葛仙翁的《神仙传》里根本没有排庄子的位。其实就像我们现实社会中的现象一样,有些单位或公司里,不少人大大咧咧、不顾老板的脸色而讲这讲那,这些人就难以升职进入高层的。
然而有着“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之精神的庄子,哪里会在乎这些?庄子虽然在“神仙世界”中地位不高,各种神话故事中也没有他的戏份,但是他影响了整个道家的“性格”,影响了后世千千万万文人墨客的性格和文风,甚至影响了历代中国人的性格,成为中国特色中的一个元素。
大家翻开薄薄的《道德经》,细细研读之后,会有一种感觉,仿佛我们面前坐着一个大智大慧、久历沧桑的老人,他缓缓道来,却是微言大义、发人深思,令人肃然起敬。而读《庄子》,却完全是另一种感觉,庄子的书里有很多故事,很多幻想,有“其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鹏;有“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大椿;有“其高临山,十仞而有枝”的大树;有“扬而奋鬐,白波如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的大鱼……而且庄子在文中指天笑骂,什么三皇五帝,什么王贼盗寇,统统都像虫蚁一般的可笑而渺小。庄子的文中荡漾着一种激情,读来时而让人心旷神怡,时而让人热血沸腾,真想浮一大白。金圣叹所选的六部才子书中,《庄子》被定为第一才子书,确实不错。《道德经》、《论语》之类的可以名之为圣贤之书,而《庄子》却是一本地地道道的才子之书。鲁迅先生曾称赞道:“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闻一多先生也特别崇拜庄子。他说:
读《庄子》的人,定知道那是多层的愉快。你正在惊异那思想的奇警,在那踌躇的当儿,忽然又发觉一件事,你问那精微奥妙的思想何以竟有那样凑巧的,曲达圆妙的辞句来表现它,你更惊异;再定神一看,又不知道那是思想那是文字了,也许甚么也不是,而是经过化合作用的第三种东西,于是你尤其惊异。这应接不暇的惊异,便使你加倍的愉快,乐不可支。这境界,无论如何,在庄子以前,绝对找不到,以后,遇着的机会确实也不多。
这种赞叹和体会也正是我们心中想说而说不出来的,所以不惮其烦将闻一多先生这段话录在此处,请大家一起体会感觉。对于“在庄子以前,绝对找不到,以后,遇着的机会确实也不多”这句话,我更是赞同,感觉闻一多先生说的这种境界,后世的文字似乎只有《红楼梦》大约有这样一点意思,所谓:“吾闻绛树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黄华二牍,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矣!——吾未之见也。今则两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反观庄子,也是如此,他讲的寓言,好多你第一次看是一种意思,仔细想一下,又觉得是另一种意思,而过几年再看,却又觉得原来都想错了,正像庄子的书中说的:“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真是妙不可言,怪不得《红楼梦》中的妙玉说“文章是庄子的好”。
庄子的文章,不但是玄妙深奥的经文,同时也是华美浪漫的诗篇。品读《庄子》,你会感觉到从遥远的战国时代吹来的缕缕清风,那是自然之风——“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息相吹也”,这是自然的萧声,是天籁。读着读着,你的思想也会随之乘云气,御飞龙,徜徉于无何有之乡。看累了,合上书,去做个梦,放下日间烦恼的琐事,在梦中你也会变成一只逍遥于花间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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