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3期

家访拾趣

作者:张映春




   十多年前,我在集镇教书,在集镇居住。那虽是农村小镇,但有路灯霓虹灯,商店开着门,休闲逛街的也不少。于是我散步就有氛围,就有雅兴,还有另一收获:如果顺便到学生家走走,就是“家访”了。在多少次不经意的“顺便”中,我踏进了中学孩子鲜为人知的生活,以职业的敏感触摸着一个个鲜活的形象。
  
  
  
  “第一是享受。”
  
  教初二时,有个很文雅的男孩叫范林,特爱语文,成绩优秀。可我有段时间竟怀疑他的分数是否有“水分”,因
  为他很难当众流畅地背诵规定的诗文。他当堂背诵总有个习惯动作,不是用脚掌击打地面,就是用手指敲桌面,即便默写诗词,他的左手指也要有节奏地一曲一伸,有点怪怪的。我决意解开这个谜。
  那天的家庭作业是背诵古文《桃花源记》,晚上我想去看看他用什么办法。在他家,她母亲边泡茶边喊着:“范林,老师来了!”没人出来,可他的房间里却隐约传来优美的乐声。见我有些疑惑,他母亲说:“在背书哩。”我轻轻地把门推开些,只见他正悠闲地靠在沙发上:“林尽水源,便得一山……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髻,并怡然自乐……”他左手拿着书,右手不时地比划着,他已沉浸在安乐祥和的山村图画中。门“吱呀”一声,他发现了我,站起来,高兴地说:“老师,我会背了,只用了20分钟,你听——”他倒回磁带,跟着音乐从头到尾背了一遍,时而舒缓时而急促,时而高亢时而轻柔。“嗯,背得很好!”“不是背,是欣赏!”“说得真好,这办法真好,你的音乐鉴赏力真强……”我一个劲地夸他。“配乐能帮助理解,理解了就能记住。散文诗歌我这里都有配的。”一看还真是,他书桌上整整齐齐排着精美的磁带盒:钢琴曲、二胡曲、笛子曲、琵琶曲、古筝曲……几乎应有尽有。“学校的磁带太简单,听了没味道。”“是的是的,还是你的方法好。可背诵还得有硬功夫。”“欣赏也要花功夫,第一是享受,第二才是完成任务。”他母亲说:“张老师你看他这不是毛病吧,洗脚时也打节拍,洒得满地是水。”“哪是毛病?干这事的是音乐家,是艺术家。”我说。大家一起笑起来。
  回家的路上,似乎有一曲悠扬的音乐伴随着我,脚步轻快起来。
  
  “陪我散散步吧!”
  
  陈筱玲随我由初三到了高一,家住在乡政府大院,离学校近得很。正在槐花飘香时,好天气好心情,散步回校途中,我决定去拜访一下她的父母。
  上了楼,锁着门,没灯光;轻身下楼,她父母回来了。“哟,张老师。”一阵客套后,我随她父母进了门。“习惯了,天天晚上要出去转一圈。”她母亲解释道。“年过40是得注意保健了。”我搭讪着。“你看,我和她妈现在不那么臃肿了吧?”老陈拍拍肚子,展示着成果。“还不多亏了筱玲。”她妈妈说得很自豪。“哦?这怎么说?”我有些不解。老陈道出了原委:“我家这个女儿特关心我们的身体,老说我们不肯锻炼,不会保养,还经常为买菜做菜跟我们争论,说我们这代人不懂得养生之道。读初三时,她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要求:爸妈,我学习很辛苦的,你们陪我散散步吧。我知道,她是变着戏法让我们离开沙发,出去走走。我们爽快答应,约定一家三口每晚散步一小时。一个星期后,她自己不干了,我和她妈倒养成了这习惯,停一天就难受,下雨天就在大楼走廊里转悠。我们就这样坚持下来了。”“高明,不花一分钱的孝敬。”我高兴地夸着他们的女儿,我的学生。“还有呢,张老师你看”,她妈从房间里搬出一摞书,“全是她给买的。”我一看还真开了眼界,什么《生活百科》《家庭日用大全》《中华菜系》《百姓食谱》《营养学家谈膳食》《烹饪大全》等,还有一本自名为“养生指南”的剪贴本。研究得可不浅啊!我内心感叹着。“可别说,照上面做还真有效果。”“还是你们老师引导得好啊!”她的父母不停地说着,喜滋滋的,那心情是幸福的。
  怪不得她对生物课特感兴趣,成绩也好,写作文时地方特产到养生总说得头头是道。那时还不明白什么叫“素质教育”,但陈筱玲这样的专才不正是我们所热切期待的吗?她的可爱并不能归功于某一位老师,但我们有理由因此而欣慰。
  走走转转,洗滤着双眼,多少奇怪的偏见得到了纠正;听听看看,用心捕捉到的形象,弥足珍贵。
  
  “就不起来!”
  
  这是一次没进屋的家访,因为无需进屋也无法进屋。
  章小文就住在临街小巷的平房内。对这样一个生性倔强的初二学生,所有教他的老师都小心翼翼,生怕激起他的犟牛脾气。前几天,数学老师说黑板没擦干净,当天值日的章小文二话没说便上前重新擦起来,身子侧过来侧过去,左一遍右一遍,擦个不停,愣是等老师说“行了”才罢休。数学老师没敢作评价,表扬他“认真”弄不好被视为讥讽,批评他“赌气”无异于给他点火。与这样的学生打交道得“艺术”些。说实在的,做老师哪有多少锦囊妙计呢?无非是想办法在他刚烈的性格里融进一些温柔,甚至来一点必要的迁就。刚好路过他的家门口,正是机会,我实在该去“访”一下。
  正要敲门,只见屋里传来大声的争吵:“总这样骂我,成绩不好又不是犯罪!”“让你自作自受,跪搓板!”显然又是他们父子间燃起了战火。“跪就跪!”“不叫你不许起来!”“啪”的一声,听起来像是搓衣板扔到地上。我进退不得,刚伸出的手悬在那儿。我仿佛看到了他膝盖上的印痕和那充满委屈的眼神。我应当“见义勇为”,我要批评教子无方的家长。“咚咚!”我不由自主敲了两下门。“来人了,起来起来!”“不起来,就不起来!让人家看看你是怎么教育子女的!”“你……”太有意思了,“激战”转眼成了“谈判”。进得门去,人人尴尬,哪及“暗访”。“谁呀?就来!”“对不起,我错了!”我在一旁听得真切,“谈判”已是“一边倒”:“算了算了,我拿你没办法,明天我找你们老师去!”“砰”的一声,章小文已进了自己的小书房:“你有资格找老师?我们老师从来不像你这样,没文化,粗暴!”
  好一个“我们老师”,他早已感受了老师对他的理解和宽容,友善与温情正中和着他的刚烈性情。深秋的晚上,我倍感温暖。
  
  “看你再凶!”
  
  有天晚上散步,我被学生“痛”打了一顿,“打”在了心上。我是特意去安慰体育课代表刘刚的。走到他房间的窗前,见他正对着网兜里的一只棕红色的篮球挥动拳头:“揍你!揍你!……”揍篮球?投篮不进?运球不灵?“看你训人,看你再凶!……”篮球怎么会凶呢?随着“嘭”、“嘭”的拳击声,网兜裹着的篮球东晃西荡,无处藏身。人累了球也不转了,定睛一看,球上竟用粉笔写着三个大字“张老师”。太出乎意料了,原来他揍的就是我。
  那天上午出课间操时,他懒洋洋地走在最后,整队时有气无力,全班二列纵队无精打采,被手提话筒的体育老师点了名。中午,我狠狠克了他一顿:我是少年还是老人?你是体育课代表还是住院的重病号?全班哄堂大笑,他一阵脸红,嗫嚅着却没出声。下课便有学生告诉我刘刚确实感冒了。我顿生歉意,决定晚上去安慰他,想不到他正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向我“清算”。那一拳又一拳,拳拳击中了我的要害,让我大彻大悟,让我心服口服,更让我无比欣慰:受了委屈的他应当痛快地发泄,他发泄得又是那么理智,那么艺术,他的心理是健康的。今晚我决定不去扰乱他刚刚平静的心绪,就让他永远留存着这份稳私吧。明天上课,我要设计一个教学细节来默认他,支持他,并教会全班。
  (荐自2002年12月11日《中国教育资讯报》)
  责编:涂乃登 插图:姚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