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3期

雪之梦

作者:毛志成




  自从人世间的冬装在质地、色彩上发生了醒目的变革之后,我就格外盼雪,盼那纷纷扬扬、弥天漫地的飘雪,盼那厚厚实实、清清白白的积雪,盼那花花点点、扑朔迷离的残雪。假如把多色彩的冬景看成一幅圣洁的绘画,若是背景上缺了雪,即使被绚丽冬装打扮起来的人们已经美到了天使地步,这幅画也会显得没有神韵,缺乏质感,甚而会使画面上的人物受到株连,显得凡俗、轻佻、浅薄,总之有那么一点小家子气。
  中国缺雪已有经年,北京尤甚,好像那雪只飘落在人们的回忆中,消融在人们的遐想里。
   下雪了!窗幔上的微光告诉了我,街上的喊声告诉了我,孩子们跳下床、冲出门的脚步声告诉了我。
  我那颗一下子复活了稚气、复活了回忆的心,似乎顿时浸润在琼花中,净化在玉屑中。
  冲出房门,冲上街头,我不禁索然了。
  这算得上雪么?灰蒙蒙的天懒懒散散地洒下几粒近乎尘埃、近乎细沙般的东西,扭扭捏捏地登上楼顶,娇娇滴滴地落在路面,似乎对路旁的枯树、两侧的民宅不屑一顾。它们写在路面上的,也只是一首闪烁其词的晦涩诗,貌似博大而实际浅薄。它们赶不上步履匆匆的行人脚步,更挂不上他们的头顶,染不上他们的眉梢,只在那涂着脂粉的脸上搔动了几下,在那施过铅黛的瘦眉上悬了几星儿。
  这哪里是我梦中的雪!
  我梦中的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创造着地球上最伟大的宏观美。漫宇琼瑶,满天寒凛,以世上第一流的平等气度博施于山,普赠于涧,广铺于野,慨惠于林。泼辣辣地洒下来,登华厦,覆寒宅,染眉头,醉心头。不弃枯木朽株,不漏病妪衰叟。不能把寒门少女的俭朴衣装染艳,但能把她们的双颊染红。
  而眼前的雪,是奢华而悭吝的雪,是徒有虚名的雪。淡淡的、薄薄的,灰灰的,远看有色而近观无形,经不住行人的步履,徒在万千足迹后面遗下了泥泞。好奇的中学生为了验证书本上的话“雪花都是六角形的”,伸出他们的手承接良久,手心里也只是积存了几滴冷露。“六出琼花滚似绵”,这是关汉卿剧本中的话,多么有才气。历苦历难的窦娥姑娘哭出了这样一场六月雪,那哭真是当得起天下第一哭。若是换了另外的情浮意淡者,哪怕她是女诗人,造物主至多也只能无可奈何地丢下几粒廉价品——如眼前的雪——而已。
  雪停了,几乎用不着太阳的帮忙,只需几缕小风,楼顶、屋顶、街头、枝头上的薄粉顿消,路面上那一层薄薄的浊水化而为冰,像是推出了一张古板的脸。
  这哪里是我记忆中的雪后!
  我记忆中的雪后,是壮丽冬景的最佳镜头,是一幅圣洁绘画的定稿。纯洁、晶莹、清寒的美学三元素在大地上铺下了旷远的情怀,铺下了博大的胸襟,铺下了冷凝的火焰。步履声声,韵律浑朴,深深浅浅的足迹伸向高山,伸向田野,伸向一切历史车轮在转动的地方。情侣们在没膝的雪中站立,交流着心中的火,他们口中的哈气汇在一起,被太阳照出了七色光谱。酒店的地面被一双双跋涉者的鞋子带进了泥水,但酒是热的,脸是热的,心是热的。
  即使春天的帷幕已经拉开,造物主已经着手打扫冬景的遗迹,舞台上出现的也不是一片空白,而是人们那即将储存在心中的深情回忆。旷野中的雪已经花花点点、斑驳陆离了,但松枝上还有,远山上还有,大道的车迹里还有。远山大道上有雪迹,人的胸襟就会扩展;翠柏苍松上有雪迹,人的情思就会延伸。
   梦中的雪,我多么愿意它变成雪中的梦。
   请造物主飘落一场真正有气魄的雪吧,借以成为我展开新梦的襁褓……
  责编:欧阳灼 插图:方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