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3期

香山看叶

作者:郑云云




  站在幽静的山谷里,握着你的手仰头望树,不见红叶。
  阳光应当在山外什么地方朗朗照着。那里游人肯定如织,红叶也应当灿烂如花。正是好秋天气,阳光和游人,谁肯辜负红叶之美?
  然而还是这里好,我喜欢这无人的山谷。真要看叶,哪能在热闹的去处?树儿本是世界上最淡泊平和的物种,而我们是人类中甘愿孤独的一样。惟有在静默中的彼此凝望,你我才能互相明察各自的蜕变。
  秋风吹起,很凉很凉,是第几阵秋风?想不分明。只是身上的感觉超常敏锐起来。自知我在看叶,叶亦在看我,举手投足之间,都仿佛在叶无言的包围中。其实,我是知道树的心思都在叶里了。那是树的眼睛。树木用它们望着四季轮回,望着世间万象,望着风雨晨露日升日落,望着一群又一群灰喜鹊在夕阳下归巢。当然此时此刻,也好奇地望着一个女人躲开人群,静静地伫立在它们面前。以树的年轮和沧桑,它们也一定能感知人心的柔软和脆弱。
  很古的时候,秋风乍起时,它们可曾有幸听过人在树下奏琴?最古的曲子当然是《高山》和《流水》了。高山有乔木,流水无知音时,伯牙一砸琴,会有无数红叶飘落成泥吗?那琴,那被古人用木雕成的琴,年轻时便是一棵当然的树啊。当人的十指弹拨如雨,琴音流淌似水时,那是树的另一种生命形式呢!人和树,怎么就能如此相通呢?
  今天再无人焚香净身,林中奏琴了。只有如潮的人群,在山外涌来涌去的观赏红叶。
  人群中的红男绿女,有几人能读懂枫叶之美?
  山谷中的老枫树伸开它依然绿着的手掌,每一片叶如今又成了它的手掌,成千上百的树叶令我想起大慈大悲的千手观音。然而它们不是观音,是树,所以我才能听见它们善意的调侃和嘲笑:人类是如何经受不住疼痛啊,这么年轻就失去了感动和生命的能力,只会跻身于热闹以求麻木和消解生命的疼痛,是多么愚不可及的一群!
  心惊于树的嘲弄,却不得不承认骂得好!
  其实,叶红叶绿,关卿何事?
  明眸皓齿的我们,心已粗糙苍老;而历经沧桑的香山之枫,该是经历了多少次生命的大恸,却依然维护住青翠年轻热烈的心。岁岁之秋,红叶染山,那份生命的高贵,无法与人言说。
  回回看见外貌已惨不忍睹的老树,在春天里依然我行我素地绽放出青翠绿芽,内心便感动不已。惟有树了,惟有扎根于深土的大树,才能有这般的英雄气。
  而在深秋的风中缓慢旋落的红叶呢?
  我想起京戏舞台上那出美艳惨烈的“霸王别姬”。身着红裳的虞姬决断地横抹一剑,便在生命的舞台上轻盈深情地旋转着,旋转着,恰似一片红叶,在命运的风中缓缓着地。但求以一己的美丽消亡,换取爱者的生之路。那一片红裳,濡湿了古今多少英雄泪!真正是天地为之动容的永恒一幕。
  接下来便是乌江自刎。至此,树们又该嗟叹人类的脆弱了。“无颜见江东父老”,难道如此便有颜见虞姬之魂?李易安自可以“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为项羽的赴死击掌赞叹,但虞姬呢,那一片红裳,算不算白白飘落在地?
  我们为什么竟不如树?
  山谷中,枫叶还绿着。走出山谷,不见枫,却见高坡上红艳艳的一棵树。鲜红的叶,像一条条红鱼在风中游动;鲜红的果,大如握拳,如晚秋的艳阳天里一颗一颗倒挂的金钟。蓝天下,风吹钟响,山谷口,我惊异地站立。
  那是什么树?!
  柿树。北方的柿树。你说。
  你还说,看见树的根部了吗?一圈黑乌乌的伤痕。那是与野酸枣树嫁接时留下的伤痕。野柿树的果其实又小又硬如枣核般,北方所有的柿树,都必须经过这样的嫁接才能结出你所见到的艳如金钟般的果。
  我默然。心想也只有树了,只有树才能承受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生命被腰斩的大恸,柿树可还记得分明?它以晚秋中超凡脱俗的美艳,试图向我证明什么?
  我望树,树亦望我。蓝天若水,红叶如鱼。我听见有金属的音响,一阵阵穿越了山林。
  (荐自郑云云著《云水之境》一书,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
  责编:欧阳灼 插图:虞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