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5期
一声叹息
作者：万 玮
我第一次去家访的时候，她的父母接待了我，非常热情。她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她的父亲比较谦和，母亲却话锋犀利，讲了很多对学校教育的看法。谈了一会儿，她的母亲说到邓婕会弹钢琴，于是说，让邓婕给老师弹一支曲子吧。我兴趣盎然地同意了。没想到，邓婕却满心不情愿，磨蹭了半天，只弹了一小段，就推托没有乐谱，记不得怎么弹了，弄得大家都有点扫兴。我告辞的时候，邓婕躲在房间里，没有出来，她父母没有勉强她。这件事在我心头留下了一些阴影。
开学之后，邓婕很快融入了新的集体。虽然她的成绩在班级里属于中等偏下，但是她很快乐。她有一些朋友，下了课就在一起玩，有时候在教室里说话还特别的大声。她喜欢唱歌，爱好跳舞，也是偶像明星的热情追逐者。看着她的表现，我的心里总有一丝狐疑。
初一的女生正处花朵绽放的季节。邓婕喜欢上了初三的一位男生。他是校学生会的主席，非常优秀的一个男孩。每次在寝室里谈到他时，邓婕都是眉飞色舞，毫无羞涩。男孩喜欢打篮球，邓婕便经常去球场；男孩组织的学生会活动，邓婕总是积极地参加；要春游了，邓婕会问，是不是和初三一起去，如果得到肯定的答复，她会兴奋不已，一宿睡不着觉，虽然第二天也就是远远地看男孩一眼。这些都是邓婕的好友告诉我的。只是，男孩在毕业班，功课很紧，邓婕虽然外向，也只能够暗暗地喜欢他。男孩一直到毕业的时候，都不认识初一那个喜欢他的邓婕。
邓婕的成绩是初二的时候急转直下的。以前虽然不好，也还有７０来分。初二开始之后，却连开红灯。随着被老师们一次次的叫到办公室训话，邓婕逐渐变得沉默了。到后来，她干脆就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等到老师训完话后，她也就面无表情地离开。回去之后，外甥打灯笼——照旧！此时我已经不是她的班主任了，但仍然教她数学。我暗暗纳闷她小小的心灵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承受力。
由于成绩倒数，邓婕的位置被调到了最后一排，她一个人坐。邓婕的脸上彻底失去了往日的欢笑，她愈发沉默寡言了。由于走读的关系，和同学的交往也很少了。一朵正在开放的花朵完全收起了花苞。在学校里我因为还有很多其它工作，通常上完课就离开，留在初二年级的时间很少。我注意到邓婕的数学作业做得越来越差，碰到稍微难一点的题目就不做。课代表通常是晚自修结束把作业收好交到我办公室，邓婕由于走读要第二天早上才能交作业。可是，当我早上去上课前走到她座位问她要作业时，她会愣在那里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到书包里去拿练习本。拿出来的练习本常常是空白的。我轻声问她：为什么没有做？太难了，其它作业很多的。她的眼睑低垂着，我看不到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我能说什么呢？说我问过其他老师了，他们说你其它作业也没完成？她的心收得紧紧的，我不忍再刺激她。我叹了口气，轻轻说了声，尽快补起来。她似乎是答应了，低着头收拾上课的东西。
对于邓婕的变化，我曾问过她的班主任，班主任说她父母在帮她办澳洲移民呢，所以她不愿读书了。我说这事我知道啊，初一的时候就办了，好像要等很长时间的，而且我也问过她什么时候走，她说要初三读完才走啊。那大概是她知道国外读书很轻松的，现在学的东西那边读高一已经够了吧。那么，你跟她家长联系过吧？我问道。当然联系过，她妈妈可凶呢，每次去告状，她都说学校很多不好的话，现在我都不大敢跟她妈妈说什么了。我很同情班主任，我以前就尝过她妈妈厉害的味道，当然体会班主任的感受，她只是个年轻的姑娘，也已经尽心了。可是心中仍然止不住地怀疑。
邓婕又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里补功课来了，她显得小心翼翼，可是面无愧色，老师的批评有些刺耳，可是她毫无哀怨。看着她那清澈的大眼睛，我没法说什么，只有一声叹息。
一天晚上，我在学校附近的小吃广场吃完饭要走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邓婕的父母。他们也看到了我。只好过去寒暄一番。谈话的主题自然是邓婕。我不大敢说邓婕在学校不太好的事情，我担心会引来她妈妈的抱怨。于是我先下手为强，问邓婕在家里表现怎么。哎，我没想到听到的竟是她母亲的一声叹息，女儿养这么大，越来越不听话了，说什么都不听，还跟你对着干。现在每天回家，吃完饭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跟我们说一句话。这孩子，现在脾气特别犟，我都不敢说她了，……你有时也太急了点。邓婕爸爸在旁边插嘴道。我一听就明白了，我明白邓婕为什么老师怎么批评都面无表情，老师发火哪赶得上她妈呀！不要那么着急。女儿虽然现在不好，但还是有很多可爱的地方，你把她逼急了，结果可能比现在还要糟。邓婕妈妈点点头。对于女儿，这位做妈妈的看来也是走投无路了。我安慰她，以后在家里少发点火，你女儿长大了说不定很有出息呢。
临走的时候邓婕妈妈转而求助于我。说以前邓婕回来总说万老师怎么样怎么样，万老师以前每次和学生搞活动，她都会回来说。现在话少了，可是有时候心情好的时候也说万老师今天对他说了什么。小孩子心里想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你和她们还接近点，你帮我们开导开导她吧。在邓婕妈妈紧接着抱怨学校为什么不多搞一点师生共同参与的活动时，我就在心里暗自庆幸，还好我没像其他老师那样严厉批评邓婕。
我开始经常有意识的对邓婕微笑了，我希望看到她脸上欢乐的表情。当邓婕再次不做数学作业的时候，我也只是轻轻的问她，什么时候补好？她会回答，中午。于是我中午再去找她。会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补好了，我就肯定她，同时和她一起总结只要抓紧时间还是能做好的；另一种结果是仍然没有完成，这时候，邓婕会若有所思地说，哎呀忘了。我就问，那什么时候能做好呢？她会回答，晚上。就这样，邓婕的作业虽然交得迟一点，毕竟还是做了。见到其他老师，她仍然是一付面无表情的样子，而见到我，她会露出一些正常的喜怒哀乐。
一天和几个学生闲聊，我突然问学生一个问题，你觉得我们班上谁最可怜？学生说，赵薇最可怜，我问为什么，学生说她家在外地，住在上海亲戚家里，经常哭。我点点头说是蛮可怜的，还有呢？还有邓婕也很可怜，她经常被老师批评，而且她还有一个很凶的妈妈。是吗？怎么凶法？我很好奇地问。我们每次打电话去，她妈妈都很凶地问我们很多问题，还不让她出来跟我们玩。邓婕说她回去不睬她妈妈的，只跟她爸爸说说话。她爸爸要不在家她就什么话都不说。
我被深深地触动了，在老师眼中不好的学生在同学眼中竟是最可怜的人！我突然间很同情起邓婕来。十三四岁的年龄，本来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幸福时光，可是她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里都要承受那么大的心理负担，都要把自己的心锁起来！我暗暗发誓，无论邓婕今后表现再怎么不好，我都不会对她说一句重话。
我和班主任商量，把邓婕的位置从最后一排调到了第一排。上数学课时，邓婕常常听得非常认真，碰到一些简单的问题，她会主动举手要求回答。有时候，她的回答很荒谬惹来其他同学的大笑，我会肯定她的思维中合理的地方，请她坐下来再想一想，听听其他同学的回答。对别人的笑，我是不用担心邓婕的心理承受能力的，相反，我倒担心别人刺激她，她没有反应呢。有时候讲完一道题，我会问一下邓婕，听懂了吗？她会很清晰地回答，听懂了，或者，好像还是不太懂。
邓婕的数学成绩虽然是不及格，但是已经能考四五十分了，碰到简单一些的卷子，也能考及格。有时候作业做得好，我会在后面写上几个字：作业有很大进步！以资鼓励。邓婕的作业也慢慢地能按时交一些了，有时候没做好，经过我的提醒也能补好。
我和其他的任课老师也交流了对邓婕的看法，特别提到她的家庭。语文老师也说她发现邓婕吃软不吃硬，特别爱听表扬，听了表扬之后会非常陶醉。以前的邓婕一点一点回来了。
还有两个礼拜就要期末考试，全班同学都开始认真复习。周一的早晨，我意外发现邓婕的作业没有交，去教室里问她的时候，她偏着头说，老师，我作业本忘在家里了。声音竟然还有些快乐。我怔怔地看着她，没有说一句话。我想邓婕一定看到我脸上失望的表情了。我叹了一口气，转身就走。
邓婕悄悄地把作业补好了。接下来的日子，邓婕见到我，会特别的乖。我去上数学课的时候，有时候会去得早一点，尽管上课铃还没响，邓婕看到我，会马上坐好拿出数学书看起来。作业的字也比以前工整了。有个别难题确实不会做的，会在旁边写上一句话：老师对不起不会做。我不发表任何评论，但是，从其他老师反映的情况看，邓婕确实明显认真了。
期末考试的成绩揭晓了，邓婕每门功课都考及格了，数学还考了７０多分。学生返校拿成绩报告单的时候，邓婕很快乐。那朵曾经紧闭心房的花儿又开放了。我问她，你妈妈对你的成绩满意吗？她调皮地说，妈妈批评我了。我问，怎么批评的？妈妈说，别人都是一课一导，我是一学期一导！
新学期再开始的时候，我问邓婕，新学期你有什么打算？邓婕认真地回答：我要一课一导。她的幽默感染了我，我笑着说：好啊，可不能像上学期那样，一学期一导了。
一个普通的早晨，我去班级上课。上课铃还没有响，很多同学在座位上聊天。我朝着邓婕走去。邓婕拿出了数学书。我停留在邓婕后面的一位学生那里，她昨天生病没有来。我关切地询问她的病情，嘱咐她以后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嘱咐完了之后，我又朝别的同学走去。在我的背后，我听到邓婕的声音。她是跟那位女学生说话呢，她的声音那么快乐：你看，万老师多么关心你呀，你可一定要好好学习数学啊！
我微微一怔，慢慢地回过头去，冲她们笑了笑。
责编：唐河插图：连国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