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9期
记忆中有一双眼睛
作者：王月珍
前几年我调入一所新学校任教。那所学校由于是中心小学，学生来自四面八方，离学校近的二三里，远的四五里路程，因此，大部分学生中午都在学校食堂就餐。我们班主任每月月底都要收一次伙食费。
又一个月的月底到了。为了及时把钱收上来，我早早地通知了学生，并且对那几个老是拖欠的一再叮咛：千万别忘了。尤其是那个方小峰我还特别点了名。因为他上个月的伙食费还是我垫的呢!至今还没交。偶尔问他一次，他总说忘了!他这个理由，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想，开学初的几百元代管费，有的家长会要求缓几天，每个月几十元饭钱，还是不成问题的，他们在家也是要吃饭的啊。
那天临放学时，我又把他叫到了讲台前，对他说：“方小峰，今天回去可不能再忘了拿饭钱呦!”他轻轻点了点头。基于他以往的表现，我还是不放心，说：“来，把手给我。”他疑惑地抬起了手。我随手拿起一支笔在他手心里写了几个字“速交伙食费”，并对他说：“保证你今天洗脸的时候能看到，看到了就把钱放进书包里，知道吗？”听了我的话，同学们哄堂大笑，而他则低着头回到了座位上。
第二天早上，直到上课铃响，还不见他的影子。是生病了，还是家里有什么事?问学生，谁也不知道。因为他的家不住在居民集中的小区里。于是，我找到了联系册上的电话号码，一打听，那电话却是他婶婶家的。而拜托他婶婶打听的结果却说是一早就去学校了。我又惊又急。他会去哪里呢?平时虽说比较内向，可从来也没逃过学呀!会不会出什么事呢?
“老师，他可能在电子游戏厅，因为他去过那里。”有学生说。
“嗨，去找了再说。”又急又气还夹着担心的我抓了把雨伞就直奔街上那些电子游戏厅。
询问了一家又一家，挨了一家又一家游戏厅老板的白眼，却连个影子也不见。毫无收获的我一边恨小孩子的不懂事，一边埋怨家长的冷血，孩子不见了，他婶婶居然说他爸爸不在家，拜托我帮忙找一找。光我一个人，去哪里找呀!
想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回到了校门口。谁知无意间一抬头，却发现校门口不远处的那条死胡同里，孤零零呆站的一个身影，竟然就是我找了半天的方小峰!
“小峰，你在那里干什么?学校就在眼前，为什么不进去?你知道我找你多久了吗?”我又急又气。
他呆呆地望着我，却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
看来还得我亲自去请呢!我顾不得胡同里的积水，小跑到他面前。这才发现他浑身湿淋淋的，头发还在往下滴着水呢!
“你没带伞?”我很奇怪，雨虽不大，却足以把衣衫淋湿呵。
“老师，我……”他抬起头，直视着我。
我的心猛地一紧，这是一对怎样的眼睛!那样的茫然，那样的无助，又那样的哀怯!是的，哀怯!就像是待宰的羔羊般正瑟瑟地面临着主人的判决!这样的眼神不应该是他这种年龄的孩子该有的，也绝不是一个单纯想逃学的孩子会有的。
我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只是把雨伞移到他头上，拉着他走进了校门。
整个下午，我的思绪一直被这样一对眼睛左右着。是什么让这个孩子宁可被雨淋也不愿进校门呢?这眼神里一定隐藏着什么吧?看来放学后我得到他家去一趟。
主意一定，心情也暂时平静下来。翻开下午刚考的单元卷，一张一张地批阅起来。
以我平时的习惯，作文我是要放到最后才阅的。当我翻到方小峰这张时，一个标题印入了我的眼帘：《靖老师，我想对你说》。原来那天的作文命题恰巧是《×××，我想对你说》。我翻了一下他的作文稿，发现他竟然洋洋洒洒地写了三大张，足足有一千多字!我不由自主地看了下去：
靖老师，对不起，让你找了我半天。你一定以为我是个坏学生，竟然会逃课。可是我真的不是存心要逃课，只是我今天又没带伙食费。绝不是我忘了，而是家里真的没有钱了。本来，我不想说，可是看到这个作文题，想到你为我垫的饭钱，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别人都说她是呆婆(注：精神病患者)，可我知道，妈妈只是病了，病得找不到家了。总有一天，她病好了会回家的。
我爸爸是个三轮车夫。本来，每天也可以挣些钱，可是，自从妈妈走失后，爸爸就迷上了赌博。只要口袋里有点钱，他就要去找人赌。所以，我们家一直过得很艰难。两个月前，爸爸骑着三轮车不小心掉进了沟里，受了伤，至今还躺在医院，医药费全是奶奶东借西借的。奶奶这几天老是哭，哭爸爸不争气，哭她自己的命苦。
昨天，我跟奶奶说起了伙食费的事，奶奶迟疑了好久，才决定再去向婶婶借一些。可婶婶说，爸爸都不养儿子，居然还要奶奶养孙子，我不借!结果，钱没借到，奶奶还挨了一顿骂。
最让人心酸的是最后一段话，那根本就是对苍天、对命运的呐喊：为什么?为什么别人有妈妈，而我没有?为什么别人有巧克力、蛋糕、玩具，我却连饭钱都交不起?为什么?为什么?妈妈，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
天啊!我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呀?在他的心里，我这个班主任可能和逼债的黄世仁差不多吧?
想到他昨天明知道奶奶没钱却不得不开口的窘样，想到他奶奶回来时，他脸上的失望，想到自己昨天在他手心里写的字，想到这几十元钱带给他的压力……我的心就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我的耳边不停地回响着他的呐喊，眼前不时浮现出那对迷茫无助的眼睛。一个声音越来越清晰：我一定得为他做些什么!于是，我站了起来，疾步朝校长室走去……
如今，这件事早已过去好久了，但是从那时起，我才真正明白了“老师”这个词的含义：它代表的是尊重、关爱、理解、宽容，甚至更多……
今天，当我在灯下把这个故事写下来时，我的心依然在隐隐地痛，为自己的残忍，为自己的鲁莽……
（作者地址：浙江省杭州市下沙中心小学邮编：310018）
责编：叶万军插图：邵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