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11期

夏秋之际

作者:(德)赫尔曼·黑塞




  今年,我错过了一部分的夏天,有时因为天气不佳,有时因为生病等种种原因。当夏秋之际金盏菊盛开时,我全身的毛细孔也在此时张开,尽情吸收。我觉得这时节是一年里的高潮,它使一年圆满。每当秋冬时分,回想起这段时光,那美好、高雅、短暂的景象填满了回忆——盛开的玫瑰垂挂在枝头,陶醉在自己的浓郁香气之中;果皮深红晶亮的桃子,此时熟透、甜透、饱满、沉重,似乎无力抵抗一切,轻轻一碰就落入掌心,正是最适合摘下它的时刻。夏秋之际,或许就像是正值生命、爱情巅峰时期的美女,神情怡然自得,流露着成熟丰富的知性,拥有充沛的权力,但同时略带着一丝玫瑰般的忧郁气质,悄悄迎向年华的消逝。
  这样的时光,顶多延续到九月中旬。在夏末的炎热里,枯叶之中的葡萄转成蓝色,晚间书房里夜蛾群聚,金龟子绕着灯嗡嗡作响。到了早晨,花园里大蜘蛛网上的露珠闪耀着秋意,但一小时之后,大地及花草树木又在闷热的暑气中氤氲冒烟。打从孩提时起,我便特别喜爱这些日子,特别能感受此时大自然里各种细微的声音,对于短暂的光彩变幻也特别好奇,我就像猎人般敏锐地聆听、窥视着一切变化:早熟的葡萄叶在阳光下旋转、蜷曲;金黄色的小蜘蛛沿着蛛网,轻如绒毛般地从树上溜下来;蜥蜴平躺在炙热的石头上休息,尽情沐浴于阳光之下;枝头玫瑰掉落,无声地凋谢,树枝因负担骤减而轻轻弹回。这一切如此地鲜明、庄严,再度唤起我的童年往事,过往夏日景象纷纷在朦胧记忆中浮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手持捕蝶网和植物标本盒的童年时光;与双亲的散步;妹妹草帽上的花束;郊游时,从令人晕眩的桥上俯瞰的汹涌川流;遥不可及的岩壁上,那随风摇曳的康乃馨;意大利式别墅墙上盛开的粉红色夹竹桃;黑森林中长满石楠的高原上,那蓝色的浓雾;博登湖波光粼粼,湖畔花园围墙旁的紫菀、绣球花和天竺葵倒映在湖面上,倒影温柔地随波荡漾。种种美景各不相同,但相同的是溽暑里的热气氤氲,空气中带着果实熟透的芳香,以及渴望、等待的气息。
  此时若经过村外,可看见农夫的花园中那黄色、紫红的金盏花,在艳丽的金莲花之间盛开,珊瑚晚樱洒下一地的红。葡萄架下,有些叶子已有秋意,金属般铜褐色的光泽隐约可见,半绿的葡萄中已有第一批成熟的蓝色葡萄,有些已转为深紫色,摘一些尝尝,味道甜美。森林里,高雅的黄绿色金合欢偶尔落下枯枝,响起如号角般悠扬、纯净的音乐;栗树上绿色有刺的果实纷纷落下,那坚硬、有刺的绿壳不易打开,果实上的刺似乎极富弹性,总在关键时刻刺入皮肤里,那是又小又坚实的果实所作的激烈抗拒,抵抗生命受到外力入侵。然而,倘若真的打开了硬壳,那坚硬、半熟的果实,尝起来比榛果苦多了。
  即使暑气逼人,我仍经常在外流连,因为我深知美景苦短,不久即将离我们而去,届时,甜美的成熟将转瞬化为死亡与凋谢。对于晚夏的美景,我既吝啬又贪婪。我不仅想看到、摸到、闻到、尝到夏日的丰盛,想以五官触觉来品尝一切,更因心中涌起的占有欲,想将它储存起来,一起带入冬天,带入往后的岁月,带入晚年。平时,我并不是一个占有欲强的人,我懂得割舍,出手大方,但此时我却因为不愿放手的激情而苦;有时,自己难免也会莞尔。花园中、平台上、小楼里、风向旗下,我日复一日地徘徊着,突然变得积极奋发,试着以铅笔、钢笔、水彩笔及各种色彩,将消失中的花团锦簇画下来储藏着;我费力地描绘花园台阶上早晨的阴影及缠绕的粗紫藤,试着临摹暮色中山峰那淡薄如烟、却又亮丽如珍珠的朦胧色彩,然后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家。晚上将画纸收入画夹时,我明白自己能记录及保存的十分有限,因而感到悲伤不已。
  我吃了点水果与面包当晚餐。此时,这间略带灰暗的房间已是漆黑一片。多半时候,我势必得在七点以前点上灯,有时甚至更早,但有时我对冬天的黑暗、雾气与寒意已习以为常,浑然不觉大地曾经明亮。晚餐后,我阅读片刻,以分散对这一切的注意,但这时只能阅读上乘的作品。
  就在屋内渐暗,而屋外木兰奄奄一息地尽放光芒之际,我走到露台上,临着红瓦及长满常春藤的围墙,望着卡斯特罗那、甘迪利亚、圣玛美特,看见蒙根萝娑山在沙尔瓦托山后熊熊燃烧着粉红色的彩霞。眺望暮色的喜悦,大约可持续十分钟至一刻钟之久。我靠在椅子上,四肢无力,眼睛疲惫,但绝非厌倦或烦腻,我的感受力依然旺盛,只是暂时休息,什么也不想。阳台上日照余温犹在,我的花伫立在最后的晚霞之中,枝叶间的光芒微弱黯淡,它向白日告别,慢慢地沉睡。那棵高大的仙人掌长满金黄色的刺,僵硬而带着陌生的异国情调,它看起来有点腼腆,默默伫立一角;这棵童话里才会出现的植物,是朋友送我的,就放在阳台上方,旁边一株珊瑚晚樱绽放,矮牵牛的紫色花蕊颜色渐深,康乃馨、野豌豆、头巾百合及星星草早已凋零;这些花在花盆中争相绽放,随着枝叶颜色的加深,花朵也恣意怒放,顷刻间,它们闪烁的亮丽色彩,仿佛大教堂里的彩绘玻璃,之后,它们又慢慢地凋零,日复一日地步向死亡。光芒悄悄地从它们身上消失,绿意渐渐转黑,它们鲜艳的红黄色彩逐渐瓦解消失,最后回归死亡的黑暗世界。天色已晚,一只陶醉的蛾舞着梦游般的踉跄姿态,飞向这些花朵。
  一个小小的黄昏魔术消失了。远方山脉渐暗,突然显得沉重;淡绿色的天空中,星星尚未出现;蝙蝠飞掠而过,转眼不见踪影。山谷深处,有人戴着白色臂套在草地上来回割草,村外一栋别墅里传来钢琴声,琴声隐约,令人昏昏欲睡。
  我回到屋里点起了灯,一抹大黑影穿过房间,有只大飞蛾轻轻飘向灯上的绿色玻璃罩,全身因而通透晶亮。它停靠在灯罩上,收起狭长的翅膀,绒毛纤细的触角颤抖不已,黑如柏油的小眼睛闪闪烁烁,翅膀上脉络复杂的图案近似大理石纹路,色彩晦涩、零碎而压抑,褐色、灰色、枯萎的树叶颜色等,全聚集在此,宛如一块柔软的绒布。如果我属于另一个文化,如果我能从祖先那儿继承许多词汇,那么我便能描述这些色彩,描述这些混合的颜色,或者能说出它们的正确名称,但那就像素描、水彩画、沉思和写作一样难以发挥。飞蛾翅膀上的紫色及红褐色,充分呈现了创世的秘密;它的魅力就像一种诅咒,而它的秘密又有千百种面貌;它抬起头来看着我们,一下子又消失无踪,而我们却无法留住任何记录。
  (荐自赫尔曼·黑塞著《堤契诺之歌》一书,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责编:欧阳小桃插图:连国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