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8期

不知名的鸟儿在歌唱

作者:唐 韧




  在我的少年时代,青壮年作家喜欢写:“路边开满了五颜六色不知名的野花”、“林子里不知名的鸟儿在歌唱”……诗也好,散文也好,小说也好,这种语言都早已储备在词语库里,仿佛一碰就能滑出来。在他们的言传笔教之下,当我还是中小学生时,就经常娴熟地使用这种“不知名”法玩潇洒了。多省事,多心安理得,除了那几种人人皆知的花草树和动物,其他的东西我们有何必要一一道出它们的名字?再说了,名字还不是人造的?
  但人又天生不满足这种张三李四都能使用的表达。后来听到的许多植物的名称不断让我感动。这些名字是有人文内蕴、审美价值的。比如东北山地上,冰未化尽就率先出土,被称为“顶冰花”的花,“顶”字传神,不俗,其学名“侧金盏花”也很美,在学文学者的感觉中多出一种“侧着脸看人”的神态。在厦门普陀寺我第一次听到“含笑花”这名字,闻到她仿佛熟透的白兰瓜的香味,马上就紧着鼻梁笑了。在广西植物园的仙人掌展室,看到遍体生着透明白绒毛的绿色小仙人掌,上又生两个白绒绒的小芽,名叫“玉兔”时,感叹植物学家中有许多诗人,这些植物的名字,就是他们作的诗。其余像“柠檬桉”这名字有清香,“爆竹花”这名字有声音,“仙客来”这名字有神话色彩……池莉把它当作小说标题的“看麦娘”,是一种一年生的杂草,使作家选择它的,不过是这个名字的词素与小说中某个人物气息、意味上的某种联系。
  这与颜色词的文学价值觉醒相似,当别人还满足于用“红”、用“米黄”、用“蓝”……的时候,从曹雪芹到张爱玲已经进化到用“胭脂色”“蜜合色”“磁蓝色”……的阶段。
  这样的感动使我不断意识到“不知名”的写法,不过是在招供自己的无知和夸耀以简陋为美的愚昧。还曾经特意买回一部《广西植物志》,希望至少在眼见的范围内,不做动辄“不知名”的人(但至今还是没有认真付诸实践,叫不出校园一半以上的树、大部分的鸟儿和几乎全部的草)。不过这毕竟还是在词语价值层面的认识。
  阿尔多·李奥帕德的《沙郡年记》(三联书店1999年8月北京第1版)才让我深刻体味到一个生物界学人和一个生物学外行眼中的世界有多么远的距离。
  在这位美国自然保护工作先驱,这位鸟类学教授和“专业的自然观察者”眼中,每一株草、每一棵树、每一只鸟、每一匹兽,都是有名有姓的,有姿态有动作有欲望的。在这部被纽约公共图书馆评为20世纪的“自然写作领域十大好书之一”的著作中,当作者的笔一落在山林、沼泽和草地、溪流中,这样的文字就汩汩涌出:
  “旅鸫固执的啼啭唤醒了黄鹂;现在,它向黄鹂的世界宣告那根下垂的榆树枝归它所有,此外,它尚拥有附近所有含纤维的马利筋(milkweed)茎、菜园里所有松散的卷须,以及像一团火焰般在这些东西之间来回穿梭的特权。”
  “我们偶尔会发现一只因夜晚的掠食而迟归的浣熊或鼬。有时候,我们赶走了一只正在捕鱼的苍鹭,或者惊吓了一只带着一群子女、正兴冲冲前往雨久花遮蔽所的林鸳鸯。有时候,我们看到鹿儿漫步回到布满紫苜蓿、婆婆纳和野莴苣的树丛。”
  阅读的感觉绝对不同于“不知名的鸟儿在歌唱”。不仅是有了名字,而是有了气息,有了颜色,有了形象,有了动作,有了表情,有了温情。这不是仅靠植物学动物学词典滋养得出的感觉。
  李奥帕德将为“搜集一些午茶时间的话题”而“喜爱在田野上漫游”的绅士和淑女们所处的时代称为“将所有的鸟儿都称作‘小鸟儿’的时代,一个以拙劣的诗文表达植物学的时代,一个所有当代人都只会叫嚷着‘自然不是很壮丽吗’的时代”。很显然,这个时代不也正是“不知名的鸟儿在歌唱”的时代吗?
  李奥帕德有一个很易于理解的情感类比。他说:“倘使我们对一个人类亚种所知不多,那么,他们的消失大致是不会带来痛苦的。当一个中国人死去时,由于我们对于中国事物的认识仅限于偶尔尝之的一盘炒面,因此我们几乎不会关心。我们只为我们所知者哀伤;如果我们对裂叶翅果菊的认知仅止于植物学书籍上的一个名字,那么,我们不会为这种植物自丹恩郡西部消失而感到难过。”
  因为同样原因,在野生动物老饕们眼中,蛙、蛇、穿山甲和果子狸不过是一碗碗滋味不同的肉而已,所以无论绿色组织怎么抗议,他们冷酷的心都不会消融一点点。
  感情是具体的,就像老师不可能只从点名簿上认识学生。壮丽、雅致、清爽、华美、斑斓,也都无法只靠形容词语楔入我们的情感深处。人与自然的感情,跟人与人的感情一样,也是在相处中生成和积攒的,需要耳鬓厮磨,声气相通。如此说来,一个看林子的老人对树与草的感情,比一个实验室培养的植物学博士的感情深厚,毫不奇怪;一个张家界山民对金鞭溪和天子山的感情,要比偶一过之的游客深,而后者又胜过只欣赏过风景片的人,哪怕这个人是一个作家。
  从生活实际情况看,人与自然的情感,可以划分出四种状态:一是完全不理会人的世界之外的一切,风声雨声鸟鸣声统统不入耳,只在办公室和书斋中讨生活的状态,从前把私塾里只会背八股文的先生,唤做“冬烘”先生,这些先生即使有钱了穿上西装了说了外语了开上轿车了,也不过从“土冬烘”进化到了“洋冬烘”;二就是“不知名的鸟儿在歌唱”的状态,能听到鸟声闻到花香,是进步,但是远远地知觉到一点就满足,只仿佛聋子戴上了助听器,还是远未真正“脱聋”;三是在学校中背诵动植物分类名词,包括与大自然的幻灯、摄影形态接近,其隔膜正如与照片谈恋爱;四是与动植物朝夕相处,虽然由于活动范围和专业知识的限制,不可能像李奥帕德那样全知全能,但是他们已经把大自然母亲的万方仪态,把她的妩媚笑容和温存抚摩成功栽活在自己的情感领域中了。
  四种状态的作家,对大自然和人的精神领域的书写,就肯定有四个不同的艺术层次。
  因而,那些坚持说对自然不需要了解也能成为名作家的人,这道门槛不跨越,就还是休想拿到那把进入名作家之门的钥匙,因为他还没有完全“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