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11期
别再埋怨妈妈啦!
作者:王鼎钧
为什么“无法原谅”呢?因为她老人家对子女“强硬灌注贫穷时代的价值观”。例如,“凡事都为别人想一想”;例如,在参加学校聚会的时候,“总是谦卑地缩在角落,像胆怯的兔子”;例如,购买家具,付账出门,“还要对商家鞠躬哈腰,连声道谢”。吴先生说,他“进入社会以后,因此吃了不少亏”。他说:“这辈子如果未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享受荣华富贵,都得归咎我妈妈。”
这篇文章见报后,引起很多人注意,这里那里,都听到读者的嗟叹共鸣。我自己也回忆当年的母教,百感交集。
当年母亲耳提面命的那些话,我曾经记在回忆录里。为了相互印证,在这里再抄一遍:
行万里路,读万遍经。笨鸭早飞,笨牛勤耕。让小的敬老的,拿次的留好的。宁欺官不欺贤,宁欺贤不欺天。人多的地方不去,没人的地方不留。赞美成功的人,安慰失败的人。犯病的东西不吃,犯法的事情不做。不要穿金戴银,只要好好做人。墙倒众人推我不推,枪打出头鸟我不打。
试看这一串“格言”,有哪一条能通过今天“新人类”的检验?哪一句能“强化自我”?照着她老人家的话做,怎能“踩伤一排排的肩膀”功成名就?怎能避免“竞争功能的去势”?岂止如此,在摘奸发伏宁滥勿缺的年代,一个人如此低姿势,如此曲意结交别人,如此无视现实功利,他到底为了什么?他是否暗中有什么运作?他是否有什么秘密需要掩盖?流弊所及,又岂止不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岂止吴先生一个人有这样的“迷失”,妈妈教给我们的那些做人的道理,到了社会上,竟然完全不能发生预期的效用,闭门造车而出门不能合辙。甚至,我们有时发觉,“幼而学”看到妈妈的示范,到“壮而行”时竟然是反面教材。这种惊愕,这种伤感,也不仅是吴先生一个人有。所以,那篇《一直无法原谅我妈妈》才四方传诵,多少人欲言又止。
妈妈为什么要那样说呢?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首先,我想,妈妈不能预见社会的转变,她老人家不是先知。(谁又是先知?)在她的时代,那些行为模式原是最好的,而父母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子女。
退一步说,即使妈妈是先知,她也不能把”未来”的潮流提前到“现在”传授。试想,她岂能在人人都强调子女要“笑不露齿、坐不张膝”的时代,告诉子女“不要性骚扰、只要性高潮”?她岂能在人人念诵“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的时候鼓励消费、刺激生产力?那样,她犯了“时代的错误”,对子女并无益处。
妈妈是这样一种人:教我们储蓄,但无法应付通货贬值;度过了通货恶性膨胀的灭顶之灾,喘息未定,仍然提示我们应该储蓄。
其次,所有的妈妈都是完美的,而缺点是时代的。
我们的妈妈,当年置身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呢?千言万语一句话,那是个没有秩序的时代,一个人的安全不靠公权力伸张,靠自己“趋吉避凶”。
那时代,妈妈在家中低着头做针线活儿,一面惦记快要放学回家的儿子。很可能,蓦一抬头,她看见儿子站在面前,满脸鲜血。儿子在回家的途中,被骑脚踏车的人撞倒,皮肤擦伤了,抗议和争吵的结果,又被打破了头。妈妈万般的椎心,万般的无奈,心中暗想:被人家撞倒了,爬起来赶快回家有多好!为什么要争吵呢,为什么要争吵呢!
人同此心,就有了“忍一时气,保百年身”那样的格言。
即使是今天,1997年4月16日,美国阿布拉罕市,一个十一年级的男孩子,无意中向别人的汽车里看了一眼,车子里立刻伸出枪管,把他打死。即使是在今天,离21世纪只有三年,死者的父母仍然说:“为人父母者要提醒孩子,不要随便看人家一眼。”
在那样的时代、那样的环境,父母——尤其是母亲,她的首要考虑是防患于未然。母亲为了使孩子安全,宁愿放弃使孩子伟大。母亲多半是这样的人:她不愿意你一条腿进天国,宁愿你四肢健全陪在她身边。
最后,我想,像踩伤一排一排肩膀、出人头地这等事,没法子教,也用不着教。谁教曹操?谁教赵高?即使可以教,也不能由母亲来教,母亲只能教储蓄,不能教你在通货膨胀时如何投机倒把。母亲只能教精忠报国,不能教你两军阵前如何兵不厌诈。
我想,人生在世需要一座房子,而妈妈只是给我们一些砖头,我们得向别处搜集建材,并决定怎样组合。
我想,人生在世好比做一个医生,妈妈只教了些基本课程,以后我们得不断进修和自修,知道病理上的新发现怎样推翻了旧说,从而改变我们的医术。
我很怀疑,“光宗耀祖、享尽荣华富贵”是人人可学的吗?武侠小说里常说,“秘籍”必须择人而传,倘若学习者条件不够,就会走火入魔。这实在是很好的寓言,马援也说过“画虎不成反类犬”!如果我们长大以后不能转益多师,福至心灵,那么母亲早年纵有些身教言教,恐怕也是徒乱人意!
吴先生的感叹,是我们这一代人共有的,他提出来的问题,也是下一代人要思考的。而今而后,吴先生指出来的这种差距恐怕永远存在,也永远难以解决。
唉,我们必须原谅我们的妈妈,换取下一代原谅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