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12期
风响铃记事
作者:拖 拉
这一年师专毕业的同乡有三十多人,有六人分在县城的中学,我不在此列,因此心情不好,仿佛委屈下嫁的虚荣女子看到自己的女友嫁了个富贵人家的心情,先是羡慕,继而顾影自怜。
我上师专时追求过一个叫菊菊的漂亮女子没有成功,爱情失败累及信仰和抱负,学业一年比一年差。三年里我从未得到过校方和教育部门任何正式的表彰和奖励。有人觉得分配不好便去教育局人事股要求换地方。我虽分得偏远,但学业不优,没有勇气也没有底气去人事股闹,好比嫁妆没有或太少的女人在丈夫面前的畏怯。
我领了工作介绍信,反复看了几次,很小心地收好,然后一声不吭出了教育局的大门。介绍信上面写的风响铃中学对我而言是陌生而遥远的地方。陌生和遥远能诱惑人,我的心因此有些微的兴奋。
我玩得好的一个哥们见了我劈头问我是不是特意要去风响铃,因为风响铃正是我爱恋的女子的家乡:“呆子,你是不是还心存侥幸等着菊菊回心转意跟她男朋友吹然后嫁给你?还有你这头发,这样子怎么去做老师?”
我听了很烦,不理他。我失恋后变得懒散,不自觉间留了一头披肩长发,但别人都说我是受爱情刺激为了纪念而留的长发。我原本打算剃掉,但一想那是我身上惟一“过人”的东西,便上发屋给我一头披肩长发焗了油,然后趿着拖鞋,踢踢哒哒在县城的街道乱走。我的同学见我不伦不类的样子都笑。有一个拿我头发造谣,说我分配到风响铃是因为管分配的局领导看不惯我的长发——当然不是这回事。
我那时感觉不出在偏远的乡下教书有什么不好,我想只要有工资领就有饭吃,有书教就有事做就不无聊。
我当天就去了那个叫风响铃的地方。
到风响铃时还很早,所谓遥远的距离也不过两个多小时的车程。那地方地处巫水之滨,山清水秀,景色不错,给每个初到此地的人都留下美丽的印象。下车处是一个十字路口,我问旁边一家小商店看店的两个孩子去中学的路。俩孩子拒绝回答我,一个大点的很小声地告诉另一个小点的:“这人是个冒充老师的懒仔,想骗我们。别告诉他。”
我脸上因生过粉刺而坑坑洼洼,加上及肩的长发,相貌的确欠善,与孩子纯洁心灵中的老师形象是有一定距离,但也没有料到会产生如此大的误会。我十分尴尬,幸而孩子的母亲出来解了围,告诉了我去中学的路。
进了风响铃中学,只见里面房屋整齐,嘉树四合,令人满意。校方很客气地接待了我,一个梁姓的胖子老师送我去我的宿舍。
梁老师好奇地问我不搞艺术的人留长头发是为什么。
我告诉他我下车的趣事,一本正经地解释:“我爱好文学,崇尚文人不修边幅追求个性的派头。我相信自己一定能成为作家,所以像预支工资似的预支了作家的派头。”我甩甩头发,努力抖出些作家的风度。我其实是唱空城计。我爱看小说是实,但并不想成为作家,就像好吃的人不一定要做厨子。但人们常常会对胸怀大志的人产生敬意,我想开他个玩笑。
没料那个胖子很认真,认为我这样子无论怎样都有点尴尬:“你若成名,人家说你有艺术气质;不成名,人家要说你流里流气。譬如你刚才甩头发的动作,喜欢你的人会说你很潇洒;不喜欢你的人会说你狗抖毛。”
又说:“我们乡下教书的包括科班出身的语文老师都成不了作家。至少我认识的老师中,就没见过谁出过一篇像样的文学作品。不过,老师与作家同宗同族,都是铸造灵魂的工程师。作家在纸上写文章,老师的文章写在学生身上。你现实一点,把书教好。把你的作家当做一个梦。我们的生活枯燥单调,正需要梦想来调和。我们的生活由两部分组成:一半是可见可摸,现实的,如我们的职业;一半是梦,像你的作家。两部分缺一半便不算完整,都有了生活才丰富而有滋味。”
我干笑几声:“我再不敢冒充文学爱好者了。”同时心里恨死了这个人,他说的话就像脖子里弄进的草屑使我浑身不舒服。
我到风响铃吃的第一顿晚饭是在一个村庄吃升学酒,请客的家长摆了十八个盘的酒席请全体老师吃。我虽初来乍到,也在受请之列,得到同样的尊敬和款待。我想:“这中学已有的光荣并不因我初来乍到而少我一份,那么,这学校将来的荣辱兴衰也必定有我不可推卸的一份责任。”
那个傍晚见到我的所有同事,他们高矮胖瘦不一,但都衣着整洁打扮得体,我鸡立鹤群,无地自容。我有点入错行的感觉,我当老师纯粹是个偶然。高考后我想上更好的大学,但我的知识水平只允许我报考师专。我问一个叫阿弥的女同事她为什么当老师,她说,多年前她读小学时,小学的房子是所旧房子,一天她的老师发现房子开始垮了,赶紧转移吓呆了的学生。当老师把她抱出来时,房子全垮了。她得救了。但还有一个孩子没救出来,伤得很重。那孩子是老师的亲生女儿——老师把自己的亲人放在了最后。那天她哭了,从那时起,她就决定长大了也当老师。
她的话使我想起了教过我的老师对我的所有呵护。我第二天便到风响铃集上剃掉了我头天花钱护理过的长发。回来时天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我撑着伞在风响铃桥上看了很久的巫水。
我站在桥上,下面是巨大的河道,河道里碧水长流。两岸山峰皆呈翠色在雨中朦胧。在河与山相接处的平地是嘉树四合的村庄。天空中有一只白色的鹭鸶在雨中翩翩飞翔。
我觉得入眼的入耳的格外富有诗意。虽然我此后千百次地再看她,仍没有这次印象深刻而美丽。那只安闲惬意的鸟神情多么从容,多么优雅。我想它一定是这条河的情人,抑或知己。
我举目无亲,一个人在这美丽的雨中感到特别孤单而寂寞。我觉得那条河就像我的亲人。我想她像人一样有自己的路,已经走了很长一条路,但要到大海却还有更长的路要走。我忽然打了个激灵。她未必知道她去的目的地是大海,我却知道我已是一个老师了。老师不适合留长发,我可以咔嚓一刀剪掉,但我脾气性格方面与这职业不相宜处却不是可以像剪头发一样一下子剪掉的。
钱钟书说:“好的诗歌是苦恼穷愁的产物。”而苦恼穷愁这个词现在用来形容我再恰当不过了。我尝试了一下作诗,但我没有作出诗来。可见好的诗歌虽是苦恼穷愁的产物,但苦恼穷愁不一定能产出好的诗歌来。我想起我跟梁胖子的胡扯,心里激动了一下,脑海里冒了很大一个浪花。我不相信梁胖子说的乡下老师成不了作家。六七十年代知青上山下乡,许多初中高中文化的写了许多好小说,我这正儿八经学中文的未必一定不如人。当然我想这些时动机不是很崇高,我想的是王朔一个字能卖五元钱,中国作家协会的会员证在风景区可以当门票用。
我在那桥上独冒傻气,雨住了也浑然不觉。当我的女同事阿弥来到我身旁拍我的肩时我还在默默地微笑。我愉快地从想像中回到现实,高兴地告诉阿弥我是个老师了。她笑吟吟地说:这老师呀,也不是剃了头发就成了的。我当时不大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教了多年的书后我才明白做一个合格的老师是不容易。
我那天和阿弥一同回校,到她房里吃了一个苹果,苹果很甜。我觉得她像个错留在人间的天使。
剃掉头发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很不习惯。我从前无事时常伸出手指插入我柔软的长发里从头顶往下捋,现在这样做时往往只摸到硬硬的后脑骨,失落的感觉就像那雨一般黏稠。秋转深后我做了两套西服,其中有一套是藏青色的,手感很好,弥补了我从头发里失去的感觉,所以我穿上后不肯再脱下。经常是为了那套西服,我才擦拭我的皮鞋——即使在喝酒或是打牌的时候。
(作者地址:湖南师大张公岭校区20号信箱 邮编:410126)
责编:叶万军 插图:姚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