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7期
世上已无真狂徒
作者:徐百柯
其时天已近晚,讲台上燃起烛光。不久,刘文典身着长衫,缓步走上讲台,坐定。一位女生站在桌边用热水瓶为他斟茶。先生从容饮尽一盏茶后,霍然站起,有板有眼地念出开场白:“宁—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满筐!仙桃只要一口就行了啊……我讲红楼梦嘛,凡是别人说过的,我都不讲;凡是我讲的,别人都没有说过!今天给你们讲四个字就够了。”于是他拿起笔,转身在旁边架着的小黑板上写下“蓼汀花滁”四个大字。
这次讲座原定在一间小教室开讲,后因听者甚众,改为大教室,还是容不下,只好改在联大教室区的广场上,学生席地而坐,洗耳恭听刘教授的高论。
教室内,刘文典时有妙语。他教学生写文章,仅授以“观世音菩萨”五字。诸生不明所指,他解释说:“观”乃多多观察生活,“世”乃需要明白世故人情,“音”乃讲究音韵,“菩萨”,则是要有救苦救难、关爱众生的菩萨心肠。诸生恍然大悟。
刘氏在西南联大开《文选》课,不拘常规,常常乘兴随意,别开生面。上课前,先由校役提一壶茶,外带一根两尺来长的竹制旱烟袋,讲到得意处,就一边吸着旱烟,一边解说文章精义,下课铃响也不理会。有一次,他却只上了半小时的课,就忽然宣布说,今天提前下课,改在下星期三晚饭后七时半继续上课。原来,那天是阴历五月十五,他要在月光下讲《月赋》一篇。有学生追忆:届时,在校园里月光下摆下一圈座位,他老人家坐在中间,当着一轮皓月大讲其《月赋》,“俨如《世说新语》中的魏晋人物”。
刘文典讲课时,同样是守旧派人物的吴宓也会前去听讲,而且总是坐在最后一排。刘教授闭目讲课,每讲到得意处,便抬头张目向后排望,然后问道:“雨僧(吴宓的字)兄以为如何?”每当这时,吴教授照例起立,恭恭敬敬地一面点头一面回答:“高见甚是。高见甚是。”两位名教授一问一答之状,惹得全场为之暗笑。
清华校史研究专家黄延复认为,不论是在抗战前的北大和清华,还是在战争时期的西南联大校园里,刘文典都是最有学术威望、最受学生欢迎的教授之一。由于他性格耿率、形象生动,学生们易于和他接近,有时还敢跟他开点儿善意的玩笑,因而留下了许多逸闻或趣话。尽管学生们大多是道听途说而无法举出实证,但这些“段子”却令人信服地广泛流传着。
一日,日机空袭,警报响起,联大的教授和学生四下散开躲避。刘文典跑到中途,忽然想起他“十二万分”佩服的陈寅恪身体羸弱且目力衰竭,于是便率几个学生折回来搀扶着陈往城外跑去。他强撑着不让学生扶他,大声叫嚷着:“保存国粹要紧!保存国粹要紧!”让学生们搀着陈先走。这时,只见他平素藐视的新文学作家沈从文也在人流中,便顾不得自己气喘如牛,转身喝斥道:“你跑什么跑?我刘某人是在替庄子跑,我要死了,就没人讲《庄子》了!你替谁跑?”
刘文典多年潜心研究庄子,出版了十卷本《庄子补正》,陈寅恪为之作序,推崇备至。曾有人向刘氏问起古今治庄子者的得失,他大发感慨,口出狂言道:“在中国真正懂得《庄子》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庄周,还有一个就是刘某人。”
狂则狂矣,当下不少见,但其背后那股子傲骨嶙峋的气度,却是今人学不来的。
1928年,蒋介石掌握大权不久,想提高自己的声望,曾多次表示要到刘文典主持校务的安徽大学去视察,但刘拒绝其到校“训话”。后来,蒋虽如愿以偿。可是在他视察时,校园到处冷冷清清,并没有领袖所希望的那种隆重而热烈的欢迎场面。一切皆因为刘文典冷冷掷出的一句话:“大学不是衙门。”
后来安徽发生学潮,蒋介石召见刘文典。之前刘氏曾有豪言:“我刘叔雅并非贩夫走卒,即是高官也不应对我呼之而来、挥手而去。蒋介石一介武夫耳,其奈我何!”见面时,刘称蒋为“先生”而不称“主席”,蒋很是不满。进而两人冲突升级,刘文典指着蒋介石说:“你就是军阀!”蒋介石则以“治学不严”为由,将刘当场羁押,说要枪毙。后来多亏蔡元培等人说情,关了一个月才获释。
后人赞曰:“好个刘文典!名士风流,还是狷介狂人,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今天,这样的知识分子已无处寻觅,所谓‘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周二军摘自2005年12月2日《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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