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7期
天使不流泪
作者：曾益红
教书的日子实在是清闲、枯燥、单调，这只是我个人的感觉，好老师们还是挺快活充实的，我不是好老师。
我游荡在校园，就像一匹没有缰绳的野马，惹恼了做事勤勤恳恳的老校长。他对我的吊儿郎当早就不满，趁着这次常规检查的机会当然得好好教训我。
谈话地点是在校长办公室，事情只有严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会进校长办公室的。老师们从来不进校长办公室，除非是进来拿荣誉证书，我算破例了。一向信马由缰散漫惯了的我，突然走进那么严肃的地方，仿佛闯进了中南海，不禁有点手足无措了。
“曾老师，您请坐，不要那么拘束，咱们不谈工作，只是聊聊天。”校长其实挺和蔼可亲的，他说那句话的时候眼角荡出一丝笑意，像父亲。我静静地坐下来，不管他说什么，我都会认真听完，就为他那像我父亲的眼神和微笑。
“我啊，还是小伙子的时候特别喜欢看电影。那时可没有电视，小镇的电影院每三天放一次电影，为了省下看电影的钱我就把烟戒了，什么《咱们的牛百岁》《牧马人》《良家妇女》……不知道看了多少部电影。我就想啊，怎么偏偏做了老师呢?干吗不做电影导演去？我开始讨厌起我的职业，也因此对我的学生爱不起来。什么也不想，甚至不想改作业，满脑子是电影还有那个关于电影的梦。”校长平静地说着，陷入深深的回忆中，我不敢咳嗽，也不敢动，像个懂事听话的乖学生，认认真真地听着，生怕打断了他的思绪。
“有一天，我看完电影回来，打开房门，发现屋子里全是人。”校长说到这，停了一下。我好奇地喊出了一句：“怎么啦？”我已完全进入他的故事中。他喝了一口水，继续投入到这种渗入他灵魂深处的回忆里。
“你知道吗?我屋里的那群人全是我学生的家长，他们看见我的第一句话是：‘老师，您辛苦了，我们对你这个外地老师关心不够呢，请原谅!’这些善良的老百姓啊，他们竟然用呼号似的形式表达着他们的愿望，也豁达地展现出对我的宽容。那一刻，我无地自容啊。”校长说着说着，眼圈开始红了起来。一种经历是一个故事，一个故事是一种精神，而一种精神是一座丰碑。我想对校长说些什么，但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哎呀，还是不讲那些往事了，谈谈年轻人喜欢的话题吧，你喜欢看哪些电影啊?”校长见屋子的气氛沉了起来，赶紧换了一个话题。我喜欢陈凯歌的电影，拍得悲壮而荡气回肠，于是也眉飞色舞地侃了一回。
“我喜欢张艺谋的电影，尤其爱看他拍的那部《一个都不能少》，那里面的人物塑造得多生动啊。”校长赞叹道。
“艺术就是艺术，与现实是有差距的，剧中的魏老师其实就是一个倔强的天使，天使是不流泪的，天使也是不言苦喊累的，天使降到人间注定只是一个过程。”我在校长面前侃侃而谈，完全没有了刚进来时的拘谨，校长一句话也没说，耐心地听我静静地讲述着，像我的学生。天使不流泪，多优美的字眼，多恰当的比喻，我有点陶醉于自己刚才滔滔不绝的演说中。不知道怎么回事，校长好像紧皱了一下眉头，大概他的胃又开始不舒服了，我想替他拿药，可他摆了摆手，让我回到教室去给孩子们上课。我惴惴不安地离开了校长办公室，为那没结束的谈话，也为校长那紧皱的眉头。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次谈话就算告一段落了。校长似乎整天都是忙的，我们再也没有了那样的谈话机会。天使和我无关，我情愿做个游荡的侠客，天马行空，多好，
有一天，班长火急火燎地来了一个电话。很多年都没联系了的班长居然还知道我的电话号码，一股暖意渗入心头。
“一宏，去见见小菊吧，她快要死了。”班长的话如晴天霹雳一时让我回不过神来。那个活泼可爱的小菊，连走路都像跳舞似的。小菊的影子就像洒落在白纸上的水滴在我脑海绽放开来，那么可人的姑娘，怎么突然之间就要死了呢?我马不停蹄地赶到了省城的医院。
来了许多同学，大都是小菊的好姐妹，小菊被白床单裹着，显得那么苍白，单薄的身子在白布里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我们的到来还是看见许多同学的缘故，小菊脸上的小酒窝依然如从前一样在我们面前绽开成一朵花，只是没以前那么美丽。谁也不提起那该死的病魔，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个揪心的字眼，“病”字就像一枚炸弹，随时都会炸掉同学见面的好气氛。
“有一段时间，学校搞封闭式管理，非双休日不准我们离开校园，小菊那时最能吃了，咱们每天中午都要去马路边的小棚子里吃煮粉，翻墙，做小偷似的。害得我在班主任面前，编了一个又一个理由，实在找不着合适的借口就大喊一声：‘去上厕所了。’”班长打开了话匣子，病房里塞满了笑声。
“是啊，那时我们个个能吃，盯住碗里的粉，眼里放着光，像研究古董似地审视着哪个碗里的粉多一些，瞄准之后抢着端呢！煮粉的老婆婆在一旁笑得皱纹都舒展开了。”容容赶紧续了下去，美丽往事的面纱就这样被撩开了。
“小菊最胆小了，有一回感冒了，不敢打针，我在一旁抓小鸡似的把她按在校医室的小床上……”媚的话才开了个头就知道犯了大忌，沉默蔓延了开来。
“怎么啦，不就是一场小病吗？不要这样嘛，我会好起来的，我当老师还没当够呢，那些学生还在教室里等着我，我肯定要回去。一宏，你的学生怎么样啊?乖不乖啊?讲讲你的学生啊!”小菊把话题抛向了我。是啊，在我们班就我和小菊做了孩子王，我们应该有一些共同言语。可是，我的脑海一片空白，不是我不善言辞，而是我对学生真的一无所知。此时，我真希望自己是个好老师，那样我就有足够的教学小花絮让她快乐起来，让她从那个揪心的字眼中走出来。我想起了校长，那个和我谈电影的老校长是我唯一知道的内容。小菊听得特别认真，好像想把每一个细节都刻在心里似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讲着讲着突然想起了老校长提到的那部电影——《一个都不能少》，那个叫魏敏芝的代课老师在我脑海浮现了出来，我甚至觉得那个土里土气的小姑娘长得是那样的漂亮。
“一宏，要是我真的不行了，你就是我们班唯一的孩子王了，你得好好干啊!”床头的小菊就像田野小路旁绽开的菊花，美丽却不妖媚，弱小却不无力。原来天使是真的不流泪的，小菊就是降落在人间的天使!很多事情别人是无法代替的，唯一能做的我，只能尽最大努力了。我答应了她!
很多年过去了，同事们考研的考研，下海的下海，只有我从容地在讲台前站着，过着平凡的生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做，我只知道，如果我不那样做的话我会后悔。
一个天马行空的侠客就这样改邪归正了，从此，教师队伍里又多了一位任劳任怨的孩子王。
（作者地址：江西永新县河忠小学邮编：343402）
责编：叶万军 插图：邵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