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7期
“地下校长”
作者:杨孟琪
这事还得从“山雨欲来风满楼”的1965年说起。那时我教的语文早改成了教“两报一刊”社论和《毛主席著作选读》。一天,我上高二的课,才板书课题《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一位学生就问道:“杨老师,书上的题目是《人的正确思想是从那里来的》,‘那’字没有口旁,您是不是写错了?”我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让大家读一下课文,看看应当用“哪”或者“那”。结果一致认为应该用疑问代词“哪”,不应该用指示代词“那”。这时,一位叫许琳的学生又提出了一个犯忌的问题:“这么说,是毛主席写错了?”我回答道:“可能是编辑疏忽,也可能本来就是笔误。我们应该有不因为是伟大领袖就没有笔误,也不因为有这点笔误就不是伟大领袖的认识。”课就这样上下去了。谁知“文革”一爆发,许琳就针对这事写了一张大学报,尽管语气平和,但我涉嫌攻击红太阳,属“狗胆包天”之类,不久,就被打入“另册”,下到老革命根据地南山公社许家坡大队交贫下中农监督劳改。
南山公社是县里的大山区,有“山连云端,坡难登攀,人愁衣衫”之称,许家坡更是最僻远的一个大队。那天天没亮,我就背上行李,由两位民兵押着上路了。走到天亮,四周黛绿的群山,渐渐被微风拂去了雾霭。想不到,两位“解差”脸上也逐渐露出了谦和的笑容,接过了我背上的行李;遇到陡坡,一位在上面伸手拉我,一位在下面用手托我;中午,一位架火烤好馒头,一位下到峡谷打来清泉给我备好午餐。更想不到半夜摸进许家坡,迎接我的是许琳和他擎着火把的父亲。原来许琳的父亲就是许家坡的大队长,两位“解差”是她的叔伯哥哥。事后我才知道许队长是教师出身的老红军指导员之子,听说许琳贴老师的大字报,就把女儿叫回来教训了一顿;听说我被揪斗,就代表贫下中农强烈要求把我交到他们队改造。
第二天一早,许队长引着我翻过一座山,下到一片乱石嶙峋的谷地,走进唯一的房子——叫许家祠堂的大瓦房。这里原来是基干民兵的开荒基地,两位“解差”帮我安排了住处,让我喝了水,就和我去开荒造田。不久,许琳和一帮中小学生也打着“红卫兵学大寨兵团”的旗帜来参战。中午,许队长宣布了大队部的决定:遵照毛主席的“五七”指示,“红卫兵学大寨兵团”半天劳动,半天学习,杨老师也放在兵团里改造思想,帮助大家学文化。大家要听毛主席的话,允许人家犯错误,允许人家改正错误,不许胡来……从那天下午开始,我教小学生珠算、识字,中学生基本自学,有问题问我,反正我是理科出身的文科老师——万金油。
以后就是每天早晨六点听中央台的广播,读毛主席语录,七点早餐后,去挑土垒石造大寨田,下午学习文化。当然学生也提出一些“文革”中的问题,如:“搞大辩论时,人多的一方说‘少数服从多数’,人少的一方说‘真理往往在少数人手里’;攻击的一方说‘斯大林说只要有百分之零点五正确你就得接受’,被攻击的一方则说‘毛主席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怎么会有这样的矛盾呢?”我回答说:“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抓住领袖的片言只语就难免造成这样的矛盾。”又如姚文元的《评陶铸的两本书》发表后,有学生问我:“太阳里有黑子吗?”我说:“科学地说太阳里是有黑子的。太阳黑子是太阳表面的漩涡状气流,是太阳表面物质运动的一种现象。早在公元前一个世纪,我们的祖先就用文字记录了……”还如看了电影《决裂》,学生又问:“马尾巴有功能吗?”我说:“生物的器官用进废退,既然马还保留尾巴就会有功能,如平时赶蚊蝇、牛虻,跑起来起‘舵’的作用……”虽然这些回答在当时有越轨之嫌,奇怪的是没有惹麻烦,我反而从学生信服的眼神中,看出了知识、理性的魅力以及他们的渴求。
在“五七”指示发表六周年时,从山谷到山坡已是层层梯田了。许队长要我替革委会写一篇经验材料,我说:“我写不妥吧!”他坚持说:“有什么不妥?你就是‘地下校长’嘛。”我只好写了,而且在省报登了大半版,不料竟惹来络绎不绝的参观者,我只好东躲西藏,完全转入“地下”。
粉碎“四人帮”后,我辅导的五位高中生、六位初中生都以高分考上大学。1979年春节,许家坡的老乡给我送来一副对联:“山上农民重真情,地下校长育英才。”从此,我这个“地下校长”名声大噪。不久,就以全票当选为“地上校长”,而且,一当就是21年,还成了地区十佳校长、省优秀校长、全国百佳校长,而我却认为这全赖当了5年“地下校长”时对心灵的净化,对理性的尊崇呀!
责编:叶万军 插图:陈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