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7期
两次流泪
作者：季 敏
第一次流泪是在我任教的第二年。那时，我才20岁，在一所乡村学校，我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在教学中做出一定的成绩。我认为严格管理学生是教学成功的一半，于是我彻底收回了微笑，摆出一副深沉的模样。那个初冬上午第三节课，我在教室里踱来踱去，手中的细细教鞭被攥出了汗，心中的怒火越来越旺——上课20多分钟了，一个调皮的男孩子竟然还未到，这简直是对我教学管理的一次极大的挑战!
终于，在我炽烈的怒火里，离下课还有8分钟时，我看见他的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我告诉自己要镇静，我威严地打量他，以求给他心灵上的震慑。可他不但脸含笑意，而且……而且没有穿鞋!那双小脚冻得通红，沾满淤泥，两只脚拘谨地搓来搓去，我断定：他一定去了学校围墙外的小池塘玩泥巴!我再也按捺不住，大喝：“想玩泥巴还来上什么学!我真对你失望透了!”“老师，俺想对您说……”“说什么说，看看还有几分钟就下课了!你就在外面站着吧!”说完，我重重地摔上门，把他关在了门外，班里一时静极了。
一下课，我便余怒未消地冲到他面前，刚想继续教训他，却见他泪眼汪汪地从身后拖出一个缀满补丁、滴着泥水的大麻袋。对我说：“冬天俺们村要起塘(挖干鱼塘，便于来年养殖)，俺跟父亲商量好了，俺家起塘俺要给喜欢的老师挖河蚌。今天，俺家要起塘了，俺跑了几里路回家挖河蚌，耽误了上课，对不起。俺们乡下没什么好东西，这河蚌却很鲜美，希望能让老师尝个鲜。”我低着头，看着那双冻得像胡萝卜的小脚，没说话，他又轻轻地说：“对不起，俺只有一双球鞋，俺怕弄脏了，所以……”我的眼睛开始模糊，那双通红的小脚升华成一个红红的亮点，像……像一个温暖的太阳。我极力掩饰自己，把视线投向远处。
他不安地用双手扭着衣襟，等待我的宣判，我努力地调整呼吸，告诉自己：不要流泪，不要流泪，千万不能让学生看到我脆弱的一面!但耳边又传来他的话语，“对了，老师，不管红烧还是清炖，都要放点胡椒粉，天凉了，小心寒气大。”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蹲下来一把抱住他，任由泪水在脸上肆意横行……我幸福、我忏悔、我感激!我端来一盆温水，流着泪给这个惊慌的孩子认真地洗脚，我哪里是在洗脚，分明是在清洗我的心灵!
第一次流泪，让我明白：孩子是最贫穷的富翁，又是最无忌的哲人!善于倾听的老师才是真正的教育工作者!
第二次流泪是在去年。我担任初一两个班的语文教学并任五班的班主任。对于初一新生，我们几个班主任看法颇同，他们看似很有所谓的个性，不愿被约束，所以，课上、课下他们都有些放肆。经过一个学期的管理，各个班的孩子都进步很快，但我们依然认为这届学生没有上届学生乖巧。有一件事却改变了我的想法。
星期四我有五班两节作文课，我设计了一个话题“痛苦”，要求孩子们用一节课时间写作。开始孩子们纷纷抱怨，哪有什么痛苦可写。我一想，也是，初一的小孩子哪有什么痛苦?但话题已经布置下去了，我只有硬着头皮等待。为了鼓励他们，我规定谁在45分钟内完成，就奖励谁一朵小花(班里的一种奖励措施，集齐五朵花可换一面奖状)，孩子们果然都安静下来写了。
一节课后，我收上来了大部分作文。本以为孩子没有痛苦的经历，文章一定没有看头，而结果却恰恰相反!有的孩子讲起江丙坤、宋楚瑜的大陆之行，反映祖国不能统一的痛苦；有的孩子谈起美伊战争，反映世界不能和平的痛苦；有的孩子说到黄河、长江、南极的污染，反映地球不能洁净的痛苦……
而最让我震惊的是他们所反映的自己的生活之苦!其中一个孩子开头这样写：“我痛苦我为什么是一个人!从生下来我就承载太多的关注和期待，看似幸福，而我却必须用一辈子痛苦来偿还!”接下来他谈到他不爱音乐却被逼着弹钢琴，他不喜欢英语家人却硬给他报了英语竞赛班，他爱跆拳道母亲却说那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运动，他喜欢写作父亲却认为有那时间不如多做几道数学题……最后，他写道：“我觉得我只是一具行尸走肉，我的灵魂在阳光下向我招手，我痛苦：我到底要不要抛弃躯壳而飞向灵魂呢……”我看着，脊背上冒出了冷汗!
而另一些孩子的作文又让我了解他们所谓个性的根源!有一篇最具代表性：“我望着妈妈渐渐消失在暮色中的身影，把身体紧靠在雪白的墙壁上，仿佛那是可以支撑我的唯一力量，我嘴里喃喃地喊着：‘妈妈，妈妈——’然后，我一点一点地滑坐在地板上，任凭泪水倾泻而下……她离去了，我陷入苦苦的等待之中，八个月了!没看到她有八个月了!只接过她的两通电话，她总是说爱我，在那遥远的南方爱我!而她却连地址都没留下……我老是梦见冰天雪地里，有一幢带有烟囱的小房子，烟囱经常冒着炊烟，房子不大，但很温暖，里面住着爸爸、妈妈和我……我活泼，因为要隐瞒夜晚的悲哀；我顽皮，因为要忘却思念的痛苦；我放肆，因为我想得到——爱!”
因为这些作文，我开了一次特别的家长会，会上我不谈学习、成绩、表现，只读了这两篇文章。在哽咽的朗读中，我流泪了，台下的家长们都流泪了。然后，我什么也不说，就宣布散会。这以后，我班学生都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再也看不到他们的懒散和放肆，有的只是朝气和自信!
第二次流泪，让我明白：爱是所有教育方式都替代不了的美丽语言!而沟通是让爱畅通无阻的永恒动力!
在一次次的流泪中，我看清自己；在一次次的流泪中，我清洗自己；在一次次的流泪中，我升华自己!有人说流泪是软弱、空虚的象征，我却认为泪是世上最洁净的水，凝集着人们最珍贵的情感！
（作者地址：安徽省蚌埠市英木中学 邮编：233000）
责编：叶万军插图：姚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