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12期

浪迹天涯却为谁

作者:海 龙




  波西米亚人的通俗叫法是吉卜赛人。提起吉卜赛,立时扑朔迷离的巫气向你迎面而来。风风火火、泼泼辣辣,波西米亚人活得痛苦、痛快、潇洒,有滋有味。波西米亚人是把漂泊写在脸上的民族。
  波西米亚人自豪地声称自己是罗马人的后代。可我们心中的波西米亚却几乎永远和大篷车、卡门、茨冈、叶塞尼亚、巴黎圣母院,和梅里美笔下唯美的奇情、惨烈、放荡和凄艳联在一起的。然而,深深在我心中刻上波西米亚印痕的还有《牛虻》中那使人肝肠寸断的铁血情誓和比死更强烈的爱。活着,是为了爱,但爱的终极目标却不敌死的诱惑;波西米亚人敢恨,却不敢爱,爱是插在他们胸腔上最后的一把匕首,这最后的、致命的一击通常都是留给自己的。
  夕阳西下,那响彻了一千年的驼铃或古老的牛车溶入黄昏。波西米亚人最善于算命却永远不敢给自己卜一卦:他们永远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人生的驿站到底有多长,下一个黎明他们将在哪儿歇脚?侬为底事倍伤神?就为了心中的那永远不可企及的绿洲,你寻了一千年;就为了那梦一般的姑娘,你抛弃了一切,要永远像一群游魂来还那永生还不完的夙愿?骄傲的波西米亚是一个自我流放的民族,他们走遍了地球的每个角落去寻宝,可是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宝。宝在自己心中,利剑插在上面时它才发光。
  流浪了不止一千年,潇洒了当然也不止一千年。波西米亚成了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人生态度,古旧而又先锋。它老得掉了牙却又不慎暗合了某种前沿理论.落后了流浪了一千年的波西米亚陡然成了时髦,这时髦的名号羞得它无处躲藏,只好一头撞进了闹市,惊起了一天风雨,这风雨掷地是金石声,把个好端端的世界搅得找不着北。细究起来,人们这么推崇和骚扰波西米亚,是它的幸运抑或是它的不幸?
  波西米亚人高傲的血统感使他们不屑于和贵族为伍,何论平民?他们最后的选择只能是四海为家。这样的人生态度、这样的潇洒可是学得来的?傻子才会相信。看到那些俗得远隔三尺尚嗅得出铜臭来的白领今天居然也毫不脸红地侈谈波西米亚,你方知波西米亚被强奸得无言。大音希声,大隐隐于市,而最大的悲哀.对于一种高贵的情愫而言,是被人理解、模仿;雅,化为了俗,而且俗得不堪。我看到了波西米亚在啜泣。不过,这也从反面看到了现代文明欺人之深;浮华启迪了人的欲望也戕害了人的性灵,它最后唤起的不止是倦怠。波西米亚的风靡使我们看到了人人心中都有一种对流浪的原始渴望。逃离!这也许是我们永恒的归宿。
  是真名士自风流。波西米亚的旗帜上下翻飞,缤纷成了一派云霞.点染着市井。它演绎成了绚丽、叛逆、错综复杂、粗犷、豪放、颓废、晦暗和歹毒,翻脸无情。晦暗和豪放不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仇敌吗?别愁,它们在这儿却偏偏亲亲热热地融合在一起,用自己的悖论足以气死那些道貌岸然的美学家。
  来到了作为现代波西米亚重镇的组约格林威治村,你不必带字典,处处都书写着波西米亚,不止是氛围,这儿容不得你不附庸风雅,你就是波西米亚本身。
  流浪的心灵暗合了漂泊的呼唤。不论真假,你今天先潇洒一日。就像铜臭能熏伤你的肺腑,格林威治村的原始野性和鲜活也能熏绿你的魂魄。徜徉在流浪者的土地上。流浪的愿望呼唤着你,你似乎便能忘记你事实上已然踏上了流浪之旅。如果世间真有救赎这码事儿,你若想对得起自己,那就常来转转。
  波西米亚,据我理解,不是一种审美,也不是时尚;这种潇洒学不来,这种苦一般人也受不了。你必须真的而不是装作、或暂时地能了断一切,你必须真有浪迹天涯的决心和恒心。这些说说很容易,信誓旦旦壮怀激烈的戏好演,但壮士断腕的那一刻真来了,刀不必架在脖子上,逃进温柔乡的还是多数。时尚容易鼓励人们赶时髦扮酷,时髦青年愿意闻鸡起舞都来“波西米亚”一回,其实叶公真的见了龙,就不一定再撒欢了。
  浮华、放荡、感伤、抒情,加上时而晦涩、潇洒、反抗,不羁的生命、漂泊无定是现代版的波西米亚的通俗形态;其实,波西米亚是天生的。是一种文化基因,学不来也不必怕传染:犹太人一样游荡四方无数世代,犹太人一样永远奔走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四海无家处处家,可他们跟波西米亚有丝毫相似的地方吗?
  纽约格林威治村是天下牙盾统一体的大全版本,这儿成了新波西米亚的重镇也就一点都不足为奇了。隐藏的野性扬眉剑出鞘、放荡的激情恣意挥洒,渡西米亚成了纽约风情的一支劲旅.击不倒你但至少也能震撼你一回。那么,格林威治村被年轻人钟爱、被天地间的一些独立不羁的族群甚至一些异类的青睐也就是其来有自了。
  这儿不是宽容,是接纳和拥抱;不是鼓励,是呼喊和勾引;不是推崇,是声嘶力竭和鼓乐齐鸣、礼炮轰响。如果你有胆量,对自己真的有期许,不妨来试试身手。不保证你能赢,但你输,也能输个落花流水、终身难忘。呜呼。这叫痛快!
  纽约人,或者说纽约“波西米亚”人真敢干也真痛快。这回他们找上了真的波西米亚。百老汇现在正在上演普契尼的《波西米亚人》。意大利歌剧是最中规中矩的,别说演,就是看歌剧也要穿晚礼服。可这次纽约的波西米亚们瞄准和调侃的就是这个权威。他们用一种全新的姿态去诠释渡西米亚,甫未上演就已市面大哗。待到大幕拉起,轰动了两个世界。歌剧界和百老汇戏剧界都来推崇也都来怒骂和指责。但这个版本的波西米亚却让波西米亚真正地亮丽、狂欢了一回。百老汇上演《波西米亚人》的这新版本,现代的诠释.不忌豪华和繁复。用波西米亚来诠释波西米亚,够损,也够棒的!
  不管我们怎么评说波西米亚。它永远是文明的反叛和悖论:波西米亚没有家,有了家,它也会变俗。不拒漂泊,把漂泊写在脸上,这就是渡西米亚。我们赞美漂泊,我们伪装漂泊,其实我们大多是识途的老马。
  波西米亚学不来。
  即使是都市里的乡村,格林威治号称“村”,过了这村可没有那店,这村无村气,却更多牛鬼蛇神、惊世骇俗。桃花源里可耕田?
  频顿回首,暮色逼近。血样的残阳中朦胧出那牛车的影子,橐橐地行着,跫音在青石铺的古老路面上回响。这牛车行了一千年,老了,载不动,许多愁,只好把愁借予落霞与孤鹜,射向远方,飞过哈德逊河西岸。
  (荐自《散文》第3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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