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12期
竹之今生一张纸
作者:眉山紫桐
我的童年是在一个著名的宣纸原产地度过的。村里漫山遍野皆是竹,竹成了村民赖以生存的作物。
造纸是一项艰苦而复杂的劳动。七十二道工序一天天机械重复,伐竹、破竹、捶麻、烧锅、捣浆、捻纸、刷纸、收纸……这是叔伯婶娘们司空见惯的劳动。
奶奶只会说这一个故事——斑竹上的斑点是在老早以前一个帝王叫舜,他死后,他的妃子娥皇和女英痛哭而流下的血泪所染成的痕迹,因此,斑竹又叫湘妃竹。屋外就有一片斑竹林,竿竿青翠欲滴,枝枝绿意生凉。竹枝竹叶上的点点褐色斑痕随意洒着,如泪轻摇,怔怔地要滴落下来。
我过早知道人是不同于竹的,因为人要泣血,要相思。
明月当空,风吹竹响,竹叶散发清香。故事还没讲完,在造纸作坊抄纸的二叔就一身疲倦地回来了。
抄纸是造纸中最日常也很优美的一个程序。二叔手握纸帘两端,往一个石砌的槽浆里微微一折,舀起薄薄一帘纸浆,吧嗒两声取下帘边,一贴,就是一张纸。这个动作日复一日,水泠泠的吧嗒声响彻半山,空谷处传来寂寞回声。
之后是捻纸刷纸收纸。二婶常忙到深夜,点着的煤油灯在粉墙边的地上摇摇欲灭。灯光照着她灵秀好看的双手,柔若无骨,翩翩飞舞。一张张洁白的纸就随她的纤纤玉手下从墙上飞下来。细纹腻理,洁白如玉,轻盈胜雪,芳香四溢。
而今夜。我的手在键盘上来回飞舞,我的脸被电脑辐射得惨不忍睹,我用昂贵的护肤霜,也掩饰不住眼边的倦意。我在寂寞的城市怀想童年,怀想最初的那张纸。
耳边犹有林黛玉的轻轻哭泣。白眉赤眼,宝玉为何遣晴雯送来两条旧手帕?黛玉一时五内沸然意兴缠绵。挥笔写下《题帕三绝》: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人人都有一张用来洒泪的纸。黛玉是为宝玉而生,为宝玉而死,她的那张纸。通篇写着一个名字:宝哥哥。写满之日,也是缘尽之时。焚稿,她那张酷烈、绝望的纸在火盆中燃烧。熄灭。灰冷。死寂。黛玉的纸,她写得太辛苦太用力,写出来的是点点泪痕,是碧血潇湘。
竹,可以用来洒泪和造纸;纸,可以用来书写,用来相思,用来记忆,也用来焚烧。
整整两年,我唯一的快乐就是沉溺于日记中。仿佛我的那张纸还如初。
斑竹枝。斑竹纸,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古老的歌遥遥传来,连同二叔抄纸的敲击声。
我的白纸,展于眼前,光洁如新,粉白胜雪,不著一字,有泪轻盈。
(摘自《散文》第3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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