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2期
记忆中的那一抹阳光与阴影
作者:林端华
教师的个人的范例,对于青年人的心灵,是任何东西都不可能代替的最有用的阳光。
——乌申斯基
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且排行老幺的我看着姐姐、哥哥们上学,也急切地想步入校园,于是娘在我还未满七岁时就拉着我去拜见先生入学了。先生其实是一名女老师,姓邱,村里人对这位年轻人有着些特别的尊重:一来她长得俊俏,又是村里少有的有文化的女人;二则她对小孩的教育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村里最调皮捣蛋的孩子经她的调教也变得规规矩矩了。我的启蒙老师就是邱老师。
我们的学校事实上是一座庙。菩萨是没有了,据村里年长的老人说“文革”时就有人把菩萨给革掉了。看看它的建筑格局、墙壁上脱落的彩画和台上的神龛就晓得是一座庙了。庙前东面有一株老樟树,西面有两株桂花树,大的一株粗得要三个小孩伸手才能抱住。
学校仅有一个班,由一二年级组成,邱老师一人担任两个年级的复式教学。在一节课里邱老师通常把它分作两个时段。如果一年级讲课,那么二年级就做练习或看书;如果二年级讲课,那么一年级就做练习或看书,两个年级的教学是交替进行的。
在我的记忆里,邱老师是一个既温柔美丽又无所不能的人。她承担了教学中的所有课程,对我们充满着爱,从未见过她因我们是农家子弟而表现出哪怕一丁点的轻视或厌恶。冬季小孩流鼻涕是常有的事,邱老师会用她那修长白皙的手将学生的鼻子一捏将鼻涕捏去了。“学生了,还流鼻涕呢!”大家都笑了,她也笑了。被捏的人觉得丢人,讲究的下次便会带上一条小手巾,不讲究的口袋里会装些树叶以备不时之需。
印象颇深的是我的一个堂伯,重男轻女思想很重。他家有四个女儿,我娘说伯母刚生四堂姐时,接生婆要我堂伯去杀鸡,堂伯因又生了个女儿心里窝火,竟用一根大木棒把鸡活活打死了。可想而知,堂伯对女儿的教育会是怎样的。堂姐念二年级,邱老师总是发现她的书本和作业本有缺页的现象,就问我堂姐。堂姐低下头,眼眶都湿了。班上的二根子大声地说:“老师,她的书被她爸抽卷筒子烟给撕了。”农村的老汉喜欢买些烟草,自己弄成烟丝,用纸卷着烟丝,口水粘上,然后点火抽。我堂伯认为女娃认识几个字就够了,便经常撕我堂姐的书本纸或作业纸当卷烟筒。因为这,邱老师来到了我堂伯家。你可以想象一个憨厚纯朴的农村老汉面对一名女教师会有怎样的窘态。当邱老师说明来意后,堂伯连声道歉,说下次绝不敢了,还说这种事还麻烦老师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临走时邱老师连夸堂姐,对我堂伯说,有四个女娃是您老的福气呀!现在我堂伯的日子倒还真印证了邱老师的这句话呢。此事过后,村里所有的男人都不敢再撕小孩的书本卷烟了。
最令人难以忘记的是在桂花树下上课。只要是天气好,邱老师就可能让我们搬课桌在树下上课。最妙的是八月到来,丹桂飘香,微风吹来,整个村子充溢着浓郁的桂花味。上课时,你无须文字描绘也能想象那种自然之美:不论抬头,还是左顾右盼,全是诗情画意。那是村里最美丽的一道风景,那课堂确是世上最美妙的课堂。偶有桂花儿落在课桌上,我们就会把花儿夹在书页中或闭上眼对着小花吸口气轻轻地把它们吹走。在这些天里,我们的邱老师定会约一两个朋友在此小住几日。这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简直乐疯了,整天围着她们转,我们会有糖果吃,有新鲜的故事听。此时我们的爹娘也会捎上些土产品送给老师们。她的朋友中有爱诗的,就用歌唱的音调教我们读诗;有爱音乐的,就把我们组织起来唱歌。在她们的嘴里,经常可以听到“世外桃源”四字。那时我还小,并不懂得什么叫做“世外桃源”,后来才晓得她们是在夸咱村子呢。
是啊,我们有世上最好最好的老师——邱老师;我们有世上最美最美的校园——大自然!邱老师领着我们步入知识的海洋,大自然赋予了我们最生动形象的审美对象。是邱老师让我们这群懵懂的农家子弟在习惯面对山田的同时发现了农村特有的美。邱老师带领我们穿过正在播种的田野,带我们爬山去摘各种野果子:三月泡、杨梅、野柿子、茶泡、杨梅饭等,还下小河去捉螃蟹,让我们捡扁平的大石块放在课桌上,用小红粉石在上面练字……这一切很自然地开始了我的启蒙课程。随着知识和年龄的增长,我感到自然世界中越来越多的东西带给我兴奋和愉快。后来我转到市里上学,才真正体会到城市的孩子虽有物质保障却无法与大自然亲近的可怜。
非常可惜,在庙里我只能读到二年级,三年级时我就必须翻山渡河到小江口村去念书了。邱老师还不到我读四年级时就调走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我的邱老师了。
跟着爹娘搬迁的我直至跨入大学时才回到老家,看到老屋的房间墙上还留着四张褪色的年画,那是一、二年级四个学期我获得的“三好学生”的奖状,那上面的字还是邱老师的手迹。看着四张年画,我的心里竟充满了深深的惆怅……
(二)
儿童的尊严是人类最敏感的角落,保护儿童的自尊心,就是保护儿童前进的潜在力量。
——苏霍姆林斯基
在小江口读书,最令人难忘的老师是吴老师。他是刚从中师毕业的,从我开始第一天报到时,对这个十分严肃、不苟言笑的老师就充满了敬畏。我们小孩子还对这个新面孔寄予了无限的期待,都想与他亲近,但是从他的那副不屑一顾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对农家子弟有着鄙视和厌弃。因此我们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三四年级将会是难熬的。
结果证明了我们的预感是正确的。
吴老师口齿伶俐,吐字清晰,再加上有着一副英俊的外表,按理说我们会喜欢他的。然而他讲课时只顾自己讲,从未问一问我们接受知识的情况。课后,除了下命令,难得深入我们中间了解情况。吴老师留给我们印象最深刻的三类事,一是罚抄作业,二是留校,三是体罚。
罚我们抄作业是时常发生的事。语文作业出现了错别字,就得罚抄上百遍。今天未做完明天就加倍罚,我们虽然知道抄不完,但还是不停地抄写。现在我仍记得当时在点着煤油的灯盏下我娘纳鞋底我在写字的情景,往往是写到深夜实在熬不过就趴在桌上睡着了。第二天上学后,仍是罚抄,不过那将是站在墙根下抄写,双脚已被吴老师用粉笔沿鞋子画好了线。如果在抄写的过程中双脚移动超出了画线的范围了,那么等待我们将是继续被罚。如此恶性循环,我们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活泼。有部分同学根本就不想读书了,学校成了不折不扣的地狱。假使这名老师值得我感谢的话,我想我写得一手好字应归功于他的罚抄。
留校是吴老师的拿手好戏,明知外村的学生路途较远最怕留校,他偏要如此做。留校的原因大多是罚抄未能完成。不过每个村子的同族小孩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如果哪个被留校,大伙就会在出校门不远的路上集体停下来等他。我不常被留校,然而有一次却把我害苦了,大伙躺在路旁的芦苇丛中等我,可能我被留的时间过长,他们就先回家了。待我到芦苇丛中时已不见他们的影子。此时天已是昏沉沉的,我边叫他们的名字边急匆匆地翻山。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我壮着胆不敢哭,一路小跑,一半路程过后,才看见我娘举着火把来接我,一身冷汗浸湿了我的内衣。我的几个同学就是因这而最终放弃了学业。
最伤人心的是体罚。男生调皮些,夏天中午有时不睡午觉到大河里捉小鱼、虾米、螃蟹、甲鱼、乌龟。如果被老师逮住,他就罚我们在烈日下暴晒,那滋味就像蒸笼里的馒头,难受极了。实在熬不过,我们就让一人装着发晕昏倒在地,于是大家结束了这种暴晒,在梨树下猛喝女生送来的泉水。
特让我记忆犹新的一件事发生在段考后的一天。那天第一节课做完练习就上交了,等到第三节课后休息时,吴老师径直向我走来。当时我认为他有什么事查问我。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揪着我的衣领把我从凳子上提起来,然后用穿着大头皮鞋的脚踢我双腿,仅一下我就双膝跪地。大家用惊愕的眼神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幕。我又羞又慌,脑袋一片空白。我连放学后是怎样回去的都记不清楚了。当天晚上我跟娘说我不读书了。她盘问我原因,我不说。第二天娘再三劝说我死活都不去上学。我娘从别家的小孩口中打听到事情的原委,原来是我做练习时把“帮助”二字写错了而遭打。第三天堂哥领着我去上学,脾气火暴的堂哥一到学校就冲进吴老师的办公室,把他的办公桌掀倒,指着他的鼻子,“如果你下次再敢打小孩子,老子就打死你!”从那以后,吴老师这种只会培养仇恨的教育方式才有所收敛。在他手上我仅读了一年,实属万幸。读四年级时我就转学了。
直到后来我们才知道吴老师中师毕业后因为没能被分配到县城教书,所以他有很大的情绪。一到乡下上班他就把这种情绪直接发泄到小孩子身上,给我们的心灵造成了终身抹不掉的阴影。
(作者地址:湖南省株洲炎陵县第一中学162信箱邮编:412500 插图:陈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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